陽光順著牢房的窗洞照了進來,又過去一天。
宣雲珠自關進來就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她顯得安靜極了。
對應安靜,時光在她身上洶湧的流逝。
不知道這世上相識的人誰還會留意這個白發蒼蒼的姑娘。
同父異母的哥哥亂箭穿心時,對她大吼:“蠢女人,你敢死麼?你還有臉見地下的父母族人嗎?”
她不敢,她日日夜夜把眼睛睜的很大,她連做夢都不敢。
天塌的那天,她自謂不懼生死,憑著他教的幾招粗淺劍法刺向十惡不赦的魔頭,為重傷的心上人以身擋下殺招,而意外的,麵向她的魔頭忽然消了去勢,她的劍破了他的罩門,瞬息之間人們就殺了他。
可人們最後說那是你的父親呀……
她殺死了自己的父親。
你見沒見過地獄?你有沒有那種從心底冒出的寒冷?
魔宮之主玄篤,世人都說那是個惡人,可惡人也是一位父親,所以在她很小的時候就將她送出去寄養,從不示人,也從不親身探望。宣雲珠一無所知的在農家長大,依玄篤的心願,依尋常人的活法,平安也平淡,直至一日救得個素衣男子……就如所有的市井話本一樣,村姑愛上了俊俏的少年郎。
多麼的傾其所愛,不管雲在天上,泥在腳下。自然人心癡傻,歡欣覺得自己是他另眼相看的。
宣雲珠每每都癡望著他陽光下的影子,妄想很久以後的日子。若是沒人發現就會偷偷的走過去,將自己的影子也小心翼翼的疊在上邊。
少女的竊喜,仿佛腳底下踩著棉花暈暈乎乎的。
步逸,她的心上人,她的血肉之軀。
玄篤臨死前很是愕然,望著她最終也隻是輕歎了一下。這一聲輕歎讓她往後日子裏餘下的一呼一吸都那麼刺耳。
那天她看見了死去的父親,他碰了碰她的肩膀,神情很滄桑,她抓不到他的手,父親無聲的說抱歉,她倉惶的抱頭躲在黑暗裏,牢頭察覺不對,進來翻了翻她的眼皮,搖搖頭,油盡燈枯,這姑娘的命到頭了。
適她這般,家破人亡,無立錐之地,忤逆不孝,無葬身之所。死了也好,少一日也是少一日的折磨。
步逸就在那一天正午時候過來,他是帶著外麵明亮的陽光一起進來的,陽光將他照的英氣非凡,身上素衣也顯得很是清亮幹淨。他一直都很幹淨,劍法是她求著學的防身,魔宮是她偷著去的救護,甚至最後,斐辭和俞顏書考慮一絕後患的時候,是他執意保了自己的性命,囚到此處。
他沒走上前,很久的沉默之後,他說你可有恨我,他說我不曾悔過。
沒一句話是她想聽的。
他又說外麵已經沒事了,你可以出去了。
牢門透進來的光線裏有很多細細的塵埃在飛舞,幾線蛛絲也被光線照的閃閃發光。地上他們的影子還是第一次的樣子,未曾變過。大夢初醒,她發現自己用盡了全身力氣卻好像從沒看清過他,她一生中那一刻最是神智清明,自己果然還是天底下最大的白癡,怕著到了也還是顯在了他的眼裏,始終是個笑柄。
她哭了,為她等他的最後一麵。
步逸察覺不對上前抱起她,她已輕輕的合上了眼睛,她不會再喧嘩打擾世上的什麼人了。
…………
她最後留下的一句話是:“就這樣吧,我不再見你了,再也不見了。”真的,永不為人都好,魂飛魄散都好。
說那番話的時候,她不知道,自己其實不是凡人。也並不知道,這已是她與他的第三世。
凡所有相,皆屬虛妄。在靈台清澈,回歸仙界的那一刻,她對自己說:“水燭,你三世愛恨又算什麼呢”
那人從來絕情,你是藥引,撕心裂肺如何,斷腸蝕骨又如何。
水燭為人間蒲草,哪受得起天地精華,因得桑持仙君的恩濟而久延歲月,幸登天界。
無關情愛的機緣因果,報恩的本意是,你欠他的。
大地極北之處有山名為鼓鍾山,山上有水流下,像是銀白色的光帶,老書上說這寒華遍照的水叫帝台之漿,又冷又清,喝下去就不會心痛。它也是連接天地的路,上麵就是銀河了。
天上的仙人叫銀河為天河,星辰不在水裏,而是在天河之上的九霄之上。銀河璀璨,不過是水下的倒影,可見星辰標記神祗之位是何等的輝煌燦爛。
正東方有一顆星是鎮星,與其他的稍顯不同,紫光隱隱,有青龍看護,那是桑持仙君的上神位。
第一世她揮劍自殺,第二世頭撞登聞鼓,第三世活活虐死。愛恨之深,水燭回到天上,想起前塵舊事都是一陣惡寒,可抬頭仰看,已經三百年了,它卻一日未見光華。
依著因果機緣,都把心切碎喂了他了,卻換不來一分一毫,她又能有什麼辦法。
拿不出辦法,就意味著還將再繼續這死去活來的轉生降世,再要死去活來的談情說愛,她很有上誅仙台的衝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