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月夜,唯有北溟汪洋還是千裏冰封。
她縱身躍入深海,迎麵而來的寒潮冷冽如刀,剮蹭在雙頰上生生疼痛。
任誰也想不到,在這冰冷幽深的海底,竟遍地開滿了金燦燦的桂花。
桂花最是嬌柔,又怎會在水中盛放?千年前,她偶然在北溟海底見著一株野桂,也是難以置信。驚喜之餘,她趕忙將野花移植栽培了起來。轉眼,昔日的一枝獨秀已綿延成了十裏金桂,將她的水君府邸環抱其中,成了她最得意的風景。
美景再美,這一刻她也無瑕顧及。在花叢間甫一落腳,她便慌忙張開一道封界,將北溟海底與外界隔絕開來。封界之下,任是再小的遊魚水蟲也難以靠近,她忙活一通,總算有了喘息的功夫。
從晌午到深夜,封鬱直像塊狗皮膏藥,在她身邊緊追了大半日。
她化龍在天,本該馳騁如電,怎奈千年的隱居生活讓她惰怠了不少,腳力再不能和從前相提並論。任她怎樣悶頭狂奔,封鬱總是如影隨形。萬裏長空一路折騰下來,她滿身龍骨險些散架,他卻大氣不喘追得輕鬆。
她唯恐被封鬱追入北溟老家,隻得引著他在三界上竄下跳漫天胡走。
雖是一對沒頭蒼蠅,好歹也算是比翼雙飛。她逃的越是狼狽,封鬱便越是開心,直到逃無可逃,他還不忘為她指點下一個去處。
比如合歡花穀,比如雲夢大澤,又比如南虞城。他信口說來,全是曾與她並肩走過的地方。她嘴上哼哼冷笑,腳下卻不由自主循著他說的方向行去。那是千年來她想去又不敢去的地方,終於有一日能與他再度同行,從高空俯瞰故地,竟有一絲莫名的心安。
南虞城改了名字,城中大小街道也早已不是從前的模樣,唯有那一池情蓮,還兀自盛放著。途經蓮池,封鬱忽說要摘一朵蓮花來,他一時大意,竟把追著她的正事拋到了腦後。他自摘他的花去了,她又豈有不逃的道理?正是逮著這個空子,才讓她終於甩下了封鬱,順利躲回北溟海底。
月光清冷,透過海水灑落在桂花叢中,她仰頭望向海麵,久久不見封鬱追來。悵然失神間,隱約聽見海麵傳來了淅淅瀝瀝的落雨聲。她側耳分辨,認真的模樣像極了昔日坐在水晶宮中隔海聽雨的少女。
在更悠遠的過去,她也曾聽過這樣純淨的聲音,遙遙傳入耳中,似是琴音,又似雨聲叮嚀。
躺在東煬的寢宮中,她日複一日聽著,終於忍不住開口問他……
“東煬君,這可是琴聲?”
“不錯,是阿純的弦聲……”
“阿純?”她不明所以,又問道:“這是什麼曲子?”
“是小兒所作的花嫁曲。”
花嫁是什麼?當時的她沒有深究,總歸有人每日在九重天彈琴,她也樂得旁聽。隻可惜琴聲遙遠總有些模糊,費了千年時光,她才將整段音律記了下來。從此以後,每逢那小皇子彈起琴,她便默默跟著哼唱,明知他聽不見,卻不知為何有些小小的滿足。
後知後覺,她才明白。
早在她還是玲瓏心,自以為無心無情的時候,便被一個男人洞悉了一切。
緋心一點,她原是天地間至純的靈石。數十萬年的歲月殘酷流逝,將她的心洞穿蝕透。孤身一人,流年漫漫,連她自己也忘卻了心的存在,終究成了一塊冷硬的頑石。
她的寂寞與空洞曠古而來,有如萬年深冰,迎著春風烈日猶是堅不可摧。
他看穿了她的孤獨,於是萬年如一日,以琴曲遠遠相陪。細膩如小雨的弦聲緩緩消融堅冰,一點點潤澤心底。素未謀麵,她已深知他的溫柔。
彼時,當著天下群仙,他看穿了她的渴望,竟大言不慚對著個小娃娃說要摘星奉心。人人隻當是一句笑談,殊不知他卻踐約而來,為葆有龍蓮兮的一顆純心,遠遠替她相守了四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