暉兒,隻有跟你們在一起的這七年,是我一生中最自由、最輕鬆的時光。
你記住,以後要照顧你娘……替我……繼續愛她……永遠愛她……”
在爹爹說話的時候,我不停地抽泣。悲傷、無助、絕望,無止無盡地湧來,衝擊著我幼小的心靈。
沙風陣陣,大漠茫茫,漫天在下著沙,黎明的曙光裏,無數慘白的淚水在天地間紛飛。
爹爹的聲音越來越虛弱,撫摸我頭頂的手漸漸無力地垂下。
我搖晃他,呼喊他,這個世上最愛我、也最為我所愛的人,他卻沒有回應我。
他再也不會回應我。
後來發生的一切都模糊了。
我隱約記得天亮以後,有人馬過來。
既有蕭辰派來的漢人兵馬,也有坤沙叔叔帶領的軍隊。
他們分別抬起爹爹,抱起我。
我們回到麥琪山的營地。
然後,他們把中軍大營布置成臨時的靈堂。
我一直在靈堂守護著爹爹,一整夜沒睡的我,終於支持不住,趴在爹爹的靈床之畔睡著了。
我夢見爹爹帶我去騎馬,我騎著爹爹和查何烈打架掙來的那匹小流星騧,爹爹騎著他的奔虹。我的速度不如爹爹,他總是跑幾步又勒馬等我。
蔚藍的天空下,是無邊無際的草原,像迎著陽光抖開的綠色綢緞。風吹起一道道草浪,綠色的海洋綿延到遙遠的天邊。色彩斑斕的野花像星星般紛飛飄散。牧民吹著蘆笛,趕著羊群。雪白的羊群在青草間時隱時現,像白色的雲朵舒卷。
我和爹爹有時候會騎馬一整天,我告訴爹爹,我不想回去,回去娘親就要考問我那些枯燥的典籍。
於是爹爹寵溺地說,好,那我們就不回去,我帶你到薩爾家去吃燉羊羹,薩爾的媳婦做的比咱們府裏的好吃多了。
醒來的時候,靈前昏燈搖曳,香煙寂寂,我的臉已經被淚水濡濕了。
爹爹仿佛是睡熟了,燭火淺淺的光暈給他蒙上一層聖潔的光輝。
我突然感到一陣無法忍受的悲傷,悲傷得幾乎不能呼吸,心口像堵著什麼,想要大喊、大哭、大罵。
這時,爹爹的副將坤沙叔叔走進來,他的眼睛也是紅腫的。
他說帶我去看看娘親。
我這才想起來,娘親也中箭了。
不知為什麼,我竟不是很在意娘親的安危。
失去父親的悲傷,已經湮沒了其餘所有的感覺。
我近乎麻木地跟在坤沙叔叔身後,來到爹爹原來的寢帳。
娘親躺在榻上,胸口綁著繃帶,昏迷未醒。
蕭辰守護在旁,緊緊握著娘親的手,身形凝固一般,在我走進之後,也一直紋絲不動。
看見他,我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恨意。
如果不是他,爹爹不會跟娘親吵架,我也就不會被抓走。
明明娘親是我爹的妻,蕭辰卻要說娘親是他的女人。
這股恨意連帶著潑向靜靜躺在榻上的娘親。
昨夜之前,我一直以為爹爹與娘親恩愛情濃,我一直以為娘親愛爹爹,就像爹爹愛娘親,都是彼此的唯一,都是彼此的最愛。
沒想到,娘親心中還有另一個男人。
娘親我心中的形象已經崩塌了。
“娘親還會醒來嗎?”我冷冷的聲音響起。
蕭辰嚇了一跳似的回過頭。
他的眼窩深深陷下去,深得幾乎看不見目光,唯餘一片濃重的暗影。
“她會醒過來的,她一定會醒過來的。”他說,聲音低沉嘶啞,帶著錐心刺骨的痛楚。
“娘親與爹爹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我異常殘酷,異常冷靜地告訴蕭辰,“有一年七夕,他們一起在庭院裏焚香祝禱,發下誓願,也要同年同月同日.死。爹爹已經死了,娘親會去陪伴爹爹的。”
我的話語仿佛是一把燒紅的刀子,一刀刀地切割著蕭辰。
他的眼神是那樣的絕望,曾經威嚴堅毅的眼睛,變得像兩道深深的傷口。
那一刻,他的靈魂從雙眼透了出來,我可以清晰地看見,他的整個靈魂,都被痛苦的烈焰,一點一點徹底燒成灰燼。
於是我突然意識到,這個男人同樣愛著母親,他對母親的愛,一點都不比爹爹少。
我望向靜靜沉睡的娘親,蒼白的臉色讓她美得有些不真實,像是千百年前凍在冰雪中的美人。
我心中湧起從未有過的無力感,什麼也不再說,轉身走出大帳。
帳門落下的時候,我仿佛聽見蕭辰在娘親耳畔低語:
“舒雅,如果你更愛他,就跟他一起走。如果你更愛我,就為我醒過來,為我活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