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仿佛過去了很久,很久。
大營裏點點燈火像夜幕裏開遍的鮮花,在他眼前交疊、搖曳、模糊一片。
他越來越焦躁,漸漸的什麼也看不清楚了。
草原上的初夏,本來猶帶涼意,可是他卻覺得空氣悶熱,無法呼吸。體內好像有火焰在炙著,炙得心髒都快要爆裂。
就在他快要無法忍受的時候,一個聲音如清涼的泉水,澆滅了他全部的焦躁。
“夏郎——”
他凝目看去,妻子正向他跑過來,豔黃色的大擺裙像風中怒放的鬱金香。
她一跑過來就抓住他的手,將他往禦帳那邊拖,“快走,辰願意幫我們!”
他手臂一帶,將她擁入懷抱,捧起她的臉細看,“你還是我的妻子吧?”
她仰頭,眸中閃爍星星點點的麗輝,“當然,我永遠是你的妻子。”
“真的?”他不敢相信,“他無條件地幫我們?他相信暉兒是他親生的?”
“我們來之前,他就想跟我們聯係的。可見,他不知道那是他兒子,也打算幫我們。”
他半開玩笑地邪謔笑道,“他有這麼好?該不會是要我把你給他,才肯幫我們吧?”
她沉下臉,媚眼一瞪,“你的胸襟就是不如你哥。快走吧,他在等我們進去一道商議。一會兒進去,你叫他一聲哥,執小輩之禮,聽見沒有?”
他長舒一口氣,看妻子的神色,聽妻子的口氣,他便知道,妻子是站在他這邊的。他才是妻子的男人,而那個男人已經變成外人了。所以妻子才會這樣叮囑自己。
他緊緊拉住妻子的手一道往帳內走,吊兒郎當地笑著,“叫聲哥、下個跪都不在話下。莫說他本來就是我哥。以前我那幾個高氏兄弟,我心裏不知罵他們多少回,見了他們還不是下跪叫哥。”
他們夫妻走進大帳的時候,蕭辰已經調整好情緒了。
他負手背對他們站在禦案之後,一襲明藍色卷龍紋廣袖錦袍,頭戴墨玉通天冠。他的背影被燭光勾勒出高峻挺拔的輪廓,然而也染了說不出的蒼涼孤寂。遠遠看去,就像一座亙古矗立的冰山雪峰,散發著凜然的威嚴與壓力。
高君琰非常震撼,不由感慨:到底是一統九州的帝王,隻是站在那裏,就有一種天神般的氣勢與威懾,強烈地壓迫過來。
感到妻子捏了捏他的手,高君琰便以疏勒人的禮節單膝跪下,右手撫胸,滿頭密密麻麻的小辮子瀟灑不羈地甩動,朗聲道,“兄長在上,請受小弟一拜。”
蕭辰慢慢地回過身來,他的目光抬起的一刹那,仿佛一道強烈的陽光照在冰峰上。
連舒雅都禁不住一凜。剛才那個深情溫柔的辰,一旦放下感情,就恢複了一貫的冷峻威嚴。這銳利森寒的目光,她無數次在他殺敵時看見過。沒想到此刻會出現。
舒雅傷感地想,辰心中必是恨高君琰的吧……
然而,恨雖然恨,蕭辰還是慢慢收了眼中的寒芒,用平靜的口吻,對跪在下麵的高君琰說,“你起來,把地圖拿來朕看看。”
這是直入正題,要與高君琰商議救人之事了,以前的恩怨,他是不願再提了。
高君琰站起身,從懷裏拿出之前帶上的地圖。
他起初想拿給舒雅去遞給蕭辰,舒雅的手都已經伸出,但想了想,他還是自己上前,恭恭敬敬將地圖放在蕭辰的禦案上。
這個過程中,蕭辰冷銳的目光一直盯著高君琰。
其實蕭辰心中也是震撼的,隻是修煉到他這個份上,泰山崩於前都可以不變色,所以,他的神情目光都沒有一絲變化。
隻是在心底感歎:看來沁水說的沒錯,高君琰已經完全變了,一點都看不出是一個漢人了。從相貌、到服飾、到舉止,都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疏勒人。
蕭辰記得,上次在船上會盟,高君琰輕袍緩帶,頭束絲絛,折扇輕搖,一副風流才子的形象。
很難相信與眼前剽悍狂放的草原漢子是同一個人。
唯有那眉眼間的精明與戲謔,猶然未改。地圖放在案上之後,他突然一抬頭,笑嘻嘻地看著蕭辰,“母親還好麼?真難為兄長了,要負擔這麼一個瘋瘋癲癲的娘。”
蕭辰沒料到他會突然冒出這麼一句,臉色依然冷定,眼底卻隱隱起了愁雲。
沒錯,冷百合確實有點難伺候。幸虧趙南康通情達理、溫順靜默,讓南康對付母後當真最合適不過。
說實話,他雖然這次是來奪回舒雅的。但真的封了舒雅為皇後,他也會很頭痛,舒雅與母後,該如何相處。這兩個女人都太強勢,太偏執了。
所以他才考慮,趙南康就算廢掉,也要繼續做貴妃,幫他侍奉母後。
他和舒雅之間,為何有這麼多現實問題?
心底漫起無邊無際的悲涼,他沒有回答高君琰,拿起地圖轉身掛起來,借此掩飾了眼中的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