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誰

你萬丈光芒,我獨自景仰;你發號施令,我北討南征;你是高貴的絕版書,而我是執拗的讀書人;你是普世朝拜的雅典娜,而我是無人問津的那個誰。

願你萬千寵愛,始終如一,不枉我做一生的無名氏。

1

1999年,入校第一天,輔導員號召我們新生打掃學院門口的樟園,幾乎沒有人響應。大清早去上課,看見樟園裏有人在打掃衛生,他鼻子上架著一副老派的黑框眼鏡,手上戴了一塊掉了色的西鐵城,穿一件舊得泛黃的文化衫,褲腿卷起,趿一雙人字拖,低頭賣力。

我衝著他點點頭,老師好!他有些訝異,隨即也點點頭,你好。

第一堂課,輔導員開始點名,大家趁機互相認識。當他點到“馬彬”時,可能是輔導員口音的緣故,都聽成了“媽比”,大家哄堂大笑,四處尋找著這個名字的主人。最後一排的角落,這個叫馬彬的同學不好意思地舉起手,原來就是剛才那個被我誤認為老師的人字拖,我心裏一陣“艾瑪”,這哥們兒長得也太著急了吧,少年老成,坐在我們中間顯得有些不合時宜。哄笑中我們倆四目相對,我滿懷歉意地笑了笑,他也笑了笑。

幾乎每個完整的班級都有一套這樣的成員標配:一個運籌帷幄的超級學霸、一個每到考試都急得跳腳的萬年學渣、一個天天上課打瞌睡卻總能考通關的學渣公敵、一個掌握全校八卦的機智妹子、一個隨時帶著餐巾紙的娘炮男生、一個眾星捧月的全民女神,以及一大群幾乎可以被忽略的Nobody。

馬彬就是這一大群Nobody中最不起眼的一個,其實他長相端正,隻是才華中庸,沒什麼特長愛好,優秀還不夠格,差生也談不上,沒拿過獎學金,也沒受過處分,男神行列裏沒他,淘氣頑劣的隊伍裏也沒他,存在感負分。每次說起他都要想半天——呃,就是六班那個……那個誰,媽比,哈哈哈哈!對,就是馬彬!

唉,非得這樣,才能記起他的名字。

有時我為他打抱不平,他擺擺手,算了,都是開玩笑,又沒有惡意。

他和我住同一層宿舍。之前我們的關係總是不鹹不淡,直到一年二期。

那學期我們要考高數,算學分,是必考科目。我一直覺得中文係學高數簡直是無稽之談,我們班一群男生因此同仇敵愾,逢高數課必翹,讓馬彬一個人代我們所有人喊到。臨近考試時,急眼了——英雄氣短,頑劣地對抗教育體製是沒有意義的,考不過還是得重修。大家找馬彬補課,他歎了口氣說,雖然我沒缺過課,但還是學不會,微積分太難,咱們還是自學吧。

三天時間,我自學拿下微積分,把所有例題做了一遍,不但考了80分,還抄了答案遞給其他兄弟,其中也包括馬彬。結果率領大家都混過了及格線,我順利晉升為學渣公敵。馬彬因此視我為大神,晚上喝啤酒慶功,他敬我一杯,豎起大拇指,對我說:“是個人物!”從那以後,他有心事隻找我吐露。

馬彬說,高數沒學好,是因為班上有個讓他心動的人,心一動,魂就沒了。

馬彬說,突然有了君王的豪邁,同時又多了為奴的卑微。

馬彬說,想化作一棵樹,長在她必經的路旁。

我說,少他媽給我裝文藝,那人是誰?

他不肯說。

切!

我這人最擅長玩心理戰術,你不說,我偏不問,你欲語還休,我充耳不聞。

憋死你!

2000年夏天,馬彬扛不住,告訴我,他喜歡上我們班的辛燕。

他求我指導他的愛情。

辛燕就是我們班那個眾星捧月的全民女神,喜歡她並不是一件奇怪的事兒,但馬彬告訴我,他準備追求她,他絞盡腦汁寫了一封信,想親手交給她。我有點兒替他擔心,我不想傷他自尊,但打心眼兒裏認為這事兒不太靠譜,辛燕又漂亮又優秀,天生一副傲骨,無論是體育係足球隊一米九的嫩版梁朝偉,還是中文係研一會背詩的徐誌摩大師兄,都曾被她拒絕。明知結局慘淡,又何必去受這罪呢?

但我想了想,還是鼓勵他去送信。人生不長,別後悔,萬一……辛燕瞎呢?

我說:“你收拾收拾再去,這是個嚴肅的事兒。”

他說:“我收拾好了。”

我打量一番,去你的!這也叫收拾好了?鼻子上架著老派的黑框眼鏡,手上還是那塊掉了色的西鐵城,依然穿著那件舊得泛黃的文化衫,哦……對,褲腿不再卷起,也沒趿人字拖,換上了一雙鋥亮鋥亮的皮鞋。

2

那天下了一場大雨,馬彬在女生宿舍一樓大廳等辛燕回來。

他渾身淋得透濕,來的路上還摔了一跤,踩進宿舍附近的水坑。大廳零散的人群走過,他躲在一角手忙腳亂,先是把情書從書包裏拿出來,有點兒浸濕,於是鋪開放在台階上晾幹,然後脫下一隻皮鞋倒出裏麵的水。

我知道他等這一天等了很久,那情書他寫了又寫,皮鞋是他很少穿出來的戰靴。可不管怎麼樣,那“嘩嘩”的雨聲,都像極了一幕悲劇的OS。

一會兒,馬彬透過玻璃看見辛燕回來了,有個男孩送她回來。

她跟那男孩道別完,又依依不舍地回頭擁抱了他。

然後她走過來看見了落水狗馬彬。

“咦,你不是那個……那個誰嗎?”

“是我。”

“你在這兒幹嗎?”

“我等一個老鄉,給她送點兒東西。”

“哦,那你慢慢等吧,我先上去了。”

“好,等等……”

“怎麼了?”

“你不記得我的名字嗎?”

“你叫馬……我給忘了,哎呀,我上去了,冷死我了。”

她“噔噔噔”地上樓了。

他默默地把另一隻皮鞋脫下,倒出裏麵的水。

雨一直沒有停,我打著傘過來接馬彬。

他坐在台階上,看見我之後,站起來,說走吧。我回頭看見台階上平鋪著的情書,問,那信你不要了?他搖搖頭,不要了。說完他取下眼鏡,用衣袖擦了擦眼睛,不知道是擦額頭上的雨水,還是眼淚。

我回頭撿起來,信紙已經晾幹,我看見上麵工整地寫著一段話:

你萬丈光芒,我獨自景仰;你發號施令,我北討南征;你是高貴的絕版書,而我是執拗的讀書人;你是普世朝拜的雅典娜,而我是無人問津的那個誰。

願你萬千寵愛,始終如一,不枉我做一生的無名氏。

他回頭歎了口氣說,喂,扔了吧。

我環顧四周,沒有垃圾桶,隻好放回原處。

3

2001年,申奧成功。暑假留校的同學都拿著臉盆和牙刷在走廊上“當當當”地敲著,我和馬彬也興奮得樓上樓下奔跑,見人就抱。我提議說去喝酒吧,他說好啊好啊,不醉不歸。於是我們並肩走去了學校附近的夜宵攤。

點了鹵雞翅和涼拌腐竹,外加半打啤酒。夜宵攤有台黑白電視機,屏幕上主持人正在激情萬丈地說著申奧成功的新聞,馬彬借著申奧的激情,一口幹了一杯,扭頭看見辛燕和幾個朋友竟然坐在鄰桌。

我們揮揮手,跟辛燕打招呼,大家都舉起酒杯,隔空碰杯,普天同慶,這時愛國的熱情高漲,沒人記得兒女私情。他又喝了一口,咧著嘴對著辛燕笑,突然愣住了,慢慢放下手裏的杯子,埋頭啃雞翅。

我:“你怎麼了?”

他:“沒怎麼。”

我:“少騙人,你不高興了。”

他:“真沒有。”

我:“沒良心的東西,誰保你高數過關的?”

他:“唉……你看辛燕旁邊那個男的。”

我:“看見了。”

他:“高吧?”

我:“挺高的。”

他:“帥吧?”

我:“挺帥的。”

他:“有錢吧?”

我:“不知道,反正看著比你有錢多了。”

他:“上次下雨天送辛燕回宿舍的,就是他,他倆還抱了。”

我:“哦……”

然後我們倆陷入一陣尷尬的沉默。五分鍾後,馬彬突然倒了一杯酒,站起來,昂首闊步走到辛燕那一桌,辛燕以為要敬她,也端起酒杯。誰知馬彬沒理她,舉起酒杯,衝著她身邊那個帥氣的男生說:“初次見麵,請多關照,我叫馬彬,單獨敬你一杯!”

那男生也不扭捏,起身端酒表示感謝:“我叫陳淮,謝謝你。”

馬彬一副英勇就義的神情,一口幹。

陳淮也一口幹,淡定優雅,毫無瑕疵。

馬彬緊鎖眉頭,用力地拍了拍陳淮的肩,然後回了自己的座位。一群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我卻看著有些滑稽,這短短幾分鍾,想必馬彬內心已翻江倒海幾個來回,敬酒這舉動,已經是他迄今為止最高調的挑釁。但我知道,第二天他們就會忘記這件事,因為……那個誰,馬彬,實在是太讓人記不住了。

我給他添滿:“認輸了?”

他:“暫時性的。”

我:“那哥們兒叫啥?”

他:“陳淮。”

我一口酒噴了他一臉。

他:“你幹嗎?”

我:“你永久性地認輸吧!”

他:“為什麼?”

我:“陳院長的兒子。”

夏天快結束的時候,馬彬買了一件新T恤,穿著挺拔、精神。

4

馬彬秉燭夜讀,竟然拿了個三等獎學金,天分有限,能有這成績已經是奇跡。他拍了拍手裏五百塊現金,說,哥請你吃好的,幫哥一個忙。我問什麼忙。他要我陪他逛街,去選一套好點兒的西裝。我剛想勸他,五百塊連件像樣的襯衫都買不起,好點兒的西裝,能讓他試穿就不錯了。想想,還是先騙頓飯吃,再請他親自死了這條心。

在學校附近的餐館吃好喝好,然後我們把長沙幾個大商場逛了一個遍。他連聲歎氣,說太坑人了,怎麼都這麼貴,我夜夜苦讀,好不容易發了點兒小財,卻連套西裝都買不起。

我:“你要買西裝幹嗎?”

他:“我要參加今年學院的演講比賽。”

我:“你?”

他:“我!”

我:“發生什麼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