稽古情韻
探訪元謀
地圖上,元謀是一個不起眼的小點;成昆線上,元謀是一個呼嘯而過的小站;曆史書上,元謀卻籠著奪目的光暈——中國大地上人類最早的棲居地,就在這裏。
一九九O年暑假,我去了元謀。出車站,抵縣城,沿古窄的街道,入元謀史前陳列館,了解一些必需的資訊。大那烏村,尚在七公裏之外,無班車前往,城裏亦無自行車可租。姑且安步當車,在這先民奔逐過的大地上續一番從容的巡遊。
時行時停,頻頻的探問聲裏,路在腳下悠悠綿延。
終於看到了大那烏村。村頭一棵高大的榕樹把一群土坯的房舍擠壓得格外萎縮低陋。走入村中,門低窗小,昏暗的房中一般擺設不多,顯得很曠;有的屋內,十幾個人蹲坐成一桌,或抽著煙葉,或咂著水酒。這裏不富足,卻安閑,仿佛冬日的夕陽下懶臥的老牛,慢條斯理嚼著幹澀的枯草。
到村後,攀過一程坡,繞過幾簇散植的劍麻,一堵碑赫然迎立在眼前。
碑高三米有餘,以粗鑿成的石塊砌壘而就。石為褚紅色,與周圍的紅壤渾然一體。三級碑基之上,立成碑身。兩麵各嵌有一黑大理石。正麵刻“元謀猿人遺址 國務院一九八二年立”。背麵是元謀人陳列館所撰“元謀人遺址簡介:一九六五年五月一日,女青年錢方耕作時在大那烏村後二百米的衝溝中高約四米的小山包下發現兩枚牙齒。經考古學家考證為一青年男性上內側門齒,據古地磁法測定距今約一百七十萬年!”一百七十萬年,中國人類的溯源頓然提前到一百七十萬年前!
元謀人,從此醒目在中國曆史的第一章。
整塊碑的設計,古樸厚重敦實明朗,氤氳著親切的感召。它像一列屏風。屏風兩端,一端是天地陰陽兩儀四象八卦不知多少年漫漫的演曆;另一端,卻由此拓下中國人的先祖嶄新而耀眼的足跡!
凝讀碑文,拭撫碑身,竟不知從何感慨。時當中午,高原的陽光直瀉在碑上。正是從這裏,升起了中國大地上人類最初的曙光!
一百七十萬年了,歲月的遷延,時間和空間凝成眼前這塊碑。這塊碑,該有多重,該有多老?莊子筆下的古椿樹,以八千年為一春,八千年為一秋;這塊碑,又該以多少年為一春,多少年為一秋?
坐在碑下,四周靜靜的,連一聲鳥鳴也聽不到,一個人影也看不到。
難道古元謀人,就是從這樣的安寂中蹣跚走來?
在傣語中,“元”意為飛躍,“謀”意為馬,“元謀”乃駿馬的意思。有著駿馬奔馳的地方,自該是水甘草蕤,林深綠茂,鳥語花香。雖然生活的四周充滿尖利的爪牙,掛滿未知的帷幕,但總還有足夠的樹實草籽,必要的幼禽弱獸,維持著他們充填枵腸,繁衍生息。
可此刻呢,入眼隻一坡坡裸呈的紅壤,縱有幾叢亂草,也隻如癩人頭上的斑發,難堪地擠縮在一起。
默然。能麵對的,隻有這塊碑,孤零零的僵立著。
我想這塊碑,好似奉祖的牌位。一百七十萬年光陰的祭壇上,先人留下的痕跡,已經很淡很淡。很難將之讀通讀懂,隻剩留兩枚門齒,咀嚼著滄桑的滯澀和變幻。
環顧四周,天和地,無言以對。
1990.8
紀南尋故
荊州是三國文化的發祥地,120回的《三國演義》,有72回寫到荊州;更是楚文化的寶藏。氣勢非凡、繽紛奪目的楚文化,熠熠閃耀在中國曆史的寶庫裏,精妙獨特,令人叫絕。
這裏有精美純熟的青銅鑄塑,紋樣繁複的豔麗髹漆;有清秀別致的鳥書文字,洪鍾大呂的編鍾聲樂;當然,還有那蘊蓄豐富的紀南故城。
荊州北門外五公裏處的紀南故城,作為春秋戰國時期楚國的都城,曆時四百餘載。公元前七世紀,楚文王選址在紀山之南築城,是為郢都。這裏地處江漢平原腹地,兼有水陸之便,有長江為塹,漢水為障,紀山為屏,倚山環水,易守難攻,既可免受中原奔逐的鐵蹄的擾攘,又可雄視中原,待機而發。
楚國君臣有著篳路藍縷、開榛辟莽的創業傳統和振軍經武、枕戈待旦的憂患意識。楚君有滅燭絕纓的胸襟,小吏也有閉門拒君的膽略!他們重國輕君,甘苦與共,故人心凝,士氣盛,國事振。
從這裏,雄心勃勃的楚成王得到了周天子賜予的祭肉,取得了在南方自由舒展的允可,確立了楚國在南方的大國地位。壯誌淩雲的楚莊王從這裏蓄勢而發,一飛衝天,踏上了飲馬黃河、逐鹿中原的征程。一代又一代楚君勵精圖強,並國擴境,仗戈矛,駕兵車,橫掃周邊地區,遷其公室,縣其疆土,撫其臣民,用其賢能。控千裏楚地,擁萬丈豪情,雄鷙在中國的南方大地。
一鳴驚人是楚,問鼎中原是楚,即使在秦王朝駕馭海內、一統山河之後,到頭來,三戶亡秦的,依然是楚!
於是郢都紀南,也就不止一次地躍入我閱讀的視野和懷想裏。
朋友驅車,載我至刻有“楚紀南故城”五字的石碑前。
當我興致勃勃地衝上夯土築成的城垣故地,極目眺處,隻見一道長長的土堤默默的逶迤,荒草蓬勃,雜樹叢生,予人以殘碑荒塚,野黍秋原的慘淡和淒涼。
“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極盡豪奢的章華台早已蕩然無存,即便那依稀可辨的烽火台遺址,若無友人的介紹,我也隻當它是微微隆起的土堆而已。自從公元前278年白起大軍的旌旗高傲而無情地掠過,攻陷紀郢,楚都被迫東遷後,這裏的一切,也就漸次衰退、湮沒在曆史的風塵之中。
惟楚有才,於斯為盛。墨子非攻的呼籲曾從這裏聲聲喚出;老聃無為的憧憬曾在這裏層層編織;晏嬰使楚的馬車曾從這裏轔轔碾過;伯牙知音的渴求曾在這裏錚錚鳴奏;更有屈原問天的身影在這裏深深拓印。雖然他那踽踽獨行的身軀已沉沒在汨羅江的滔滔逝水,但他那憂思懷國的沉吟卻流傳於古今,充盈於天地,深植於人心。
然而眼前,一切都消失了,當年的風雲不再,當年的夢想不再,當年的輝煌不再。繁華如夢,荒草埋幽徑,衣冠成古丘。
故城之“故”字,本就充滿著感傷的情調,那是曾經存在過卻已不複存在的過去。
承載著楚國的富庶和強盛的紀南城,經曆過無數個喧囂的日子,終於沉寂下來,沉寂於一片廢墟。
廢墟之下還是廢墟,廢墟之上還會有新的廢墟。再華美的堂皇,也經不住時間之石的消磨。
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這裏連空城也談不上,隻剩一片荒墟。時光的潮汐,把一切衝刷成陳跡。
曆史,有溫情,有熱烈,也有冷漠和殘酷。
在這裏,曆史成了累累荒塚,層層廢墟,叢叢枯草,所有的美麗,曾經的燦爛,都已深掩在地下,隻在地麵留下一些滄桑的痕跡,留給文字,留給想象,留給記憶。
找個地方默默地坐下,看陽光漫過寂寞的土台,一點一滴地流逝。斑駁的樹影,恍若一位垂暮的老人,風霜滿麵,站立在夕陽中,向我們娓娓地訴說著悲愴的曆史。
“登大墳而遠望兮,聊以舒吾憂心。”不由想起屈原《九章·哀郢》中的詩句。能看到什麼呢?殘垣無聲,草木無言,一切在靜默中肅然,不知是沉思還是哀思。
幾位農夫,在田壟裏安然地勞作著。他們是這裏真正的主人。他們和這裏一切的生命,紛披的草,虯枝的樹,飛翔的鳥,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傳唱著昔日的楚歌,給廢墟添一份生機,使楚風不絕,楚韻悠揚。
城池會變成廢墟,文明卻不會消亡。隻要有生命的創造,就能把曆史延續,就會在原有文明的積澱上塑造新的文明。
風吹過,仿佛自古代襲來,隱約有荊楚詩魂的長嘯悲吟,編鍾石磐的金聲玉振。
2009.1
琴台知音
武漢的黃鶴樓慕名已久。遠眺,果然氣勢不凡,氣韻衝天;登臨,清風朗朗,詩意翩翩。過長江大橋,尋跡到晴川閣,觀漢陽樹,眺鸚鵡洲,正自陶然,一瞥地圖,附近還有古琴台,便一路走了過去。
傳說俞伯牙在晉國做官,乘船出使楚國,夜泊龜山麓,望月色朗朗,照徹心扉,不由逸興遄飛,隨手操過琴童手中的桐琴,清雅的琴音頓時流淌在雲宇流波間。樵夫鍾子期自此經過,駐足靜聽,知其誌在“峨峨兮若泰山”、“洋洋兮若江河”。一聲稱善,伯牙驚喜至極,引為知音。後人感其情誼深厚,在此築台以資紀念。
入門樓,過甬道,迎麵一照壁“印心石屋”,心心相印,乃能惺惺相惜。走過曲折精巧的碑廊,即到單簷抱廈彩畫精麗的高山流水殿堂,堂前有漢白玉築成的方形石台,傳為伯牙撫琴遺址,台中央立有石碑,四周石欄,飾有浮雕。這裏當是整個園區的核心了。
園區不算大,僅十幾畝地。但有龜山鋪秀,月湖流芳,湖光山色,茂林繁花,別具一番典雅明媚。
然而遊人卻很稀落,顯得很安謐。或來不及,或未注意,或者根本就不感興趣。陽春白雪,和者幾何?黃鶴樓前人頭簇簇,擁擠的期待似乎隻為著一兩張照片的留存。滿街人潮熙熙攘攘,皆為名來利往,有誰會理睬龜山西麓冷僻的一角兩位龍鍾老叟會心的微笑呢?
坐在花蔭下,仰望伯牙子期的石雕。欣悅謙和的伯牙,憨樸溫厚的子期,正揖首相向,使人撲麵而來一股生命深處似已淡忘卻又期待已久的友愛的幸福的氣息,使得遠近的一切,都日暖風和,充滿了愛和滿足。人們把生命的故事雕入石頭,欲使歲月的流波凝固,使生命不朽,可比石頭更生動更永恒的卻是那份深摯的友情。
空中洄漾著清越的箏鳴,心中流淌著潺潺的水音。不由想起影片《知音》裏的一句插曲:“人生難得一知己,千古知音最難覓。”是啊!知音難覓,知己難求,這需要心靈的溝通,情趣的契合,情感的自然融彙。好比水和乳,不摻和任何名利的浮渣沉滓,是一場刻意尋求而不得卻能在驀然回首間不期而遇的人生機緣,是心對心的渴求,心對心的傾入。一旦擁有,便值得終其一生的珍惜和珍存。
莊子過惠施墓,見墓草叢生,想起這位當年曾與自己作濠上之辯的同聲之友,不勝悲慨。他講到,郢人鼻上沾灰,匠石運斧成風,削去灰痕,郢人麵不改色若無其事。後來宋元君召來匠石,欲睹此神技。匠石說:“我曾為人削去鼻尖上的灰,可與我搭配的那個人已經死了!”
惠施死了,莊子為之神傷;子期去世,伯牙終生不再操琴。古龍筆下的絕頂高手,總是一個人飄然去來,因為沒有堪與他彈鋏論道的對手和朋友,所以他寧可選擇無情的冷漠高傲的孤獨,不是無情,而是用心太專用情太癡啊!
阮籍的白眼逼視之處,不也投射了不見誌同道合者的無奈和焦灼?晉朝黑暗統治的重壓,使其根本無從尋找空隙舒展自己的政治抱負和人生襟懷。舉世皆濁,誰與濯纓?嵇康的廣陵散沉入曆史的絕響,阮籍的長嘯也隻剩空穀回音,誰能理解他路盡途窮處焚心的慟哭呢?
高山峨峨,江水泱泱,茫茫人海,何處知音?酒肉朋友談不上知音,名利場上交不出知己。真正的朋友,不以權交,不以勢交,不以名交,不以利交,而是以情以意以心相交。可滾滾紅塵,芸芸眾生,人成了匆匆的過客,許多人初初交識,來不及品味,甚至來不及傾聽,便已擦肩而過。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一句話,道出多少人多少年的感歎和憧憬!
1988.8
靈韻滿渠
靈渠的水該是涵滿靈韻的流波吧?
“興安高萬丈,水往兩頭流。”發源於興安南部海陽山的湘江由南向北,源頭在興安東南越城嶺的漓江從北向南,在這裏被精巧的一撥,就輕盈地交彙在一起了。這根在地圖上清淡的線條,從落筆到成型,花了五年。
這支如椽之筆的揮劃者,是秦始皇;而具體的勾勒者,是史祿。
公元前221年,揮戈宇內、橫掃六合的秦始皇挾吞並六國之神威,命蒙恬領三十萬精銳之師北擊匈奴;又令屠睢將五十萬樓船之士南攻百越。北方的漫天飛沙沒能擋住蒙恬大軍長驅直入的步伐,可嶺南的險惡山水卻襄助了節節抵抗的越族首領,迫使秦軍“三年不解甲,不弛弩”。瘴癘肆虐,山路崎嶇,糧草難繼,損兵難補。為解決糧餉運輸問題,開疆拓土誌在必得的秦始皇命史祿“以卒鑿渠以通糧道”。
工程的關鍵在於選址。開渠所要連通的湘漓二江相距雖近,但其水位落差卻高達八九米,且湘江水量也遠遠大於漓江,絕非冒裏冒失直接打通一道溝渠那般簡單輕鬆。而糧餉難題得不到解決,隻會惱了皇帝,苦了百姓,傷了士兵,害了自己。這是一個頑症,一個必須解決的頑症,解決不好,隻會使更多的人人頭落地。
曆史有幸,靈渠有幸,選中了史祿。他在水利方麵的造詣一點不遜於都江堰的修建者李冰。都江堰使曾受岷江水患的成都平原成為沃野千裏的天府之國,靈渠的修鑿則要將長江珠江兩個龐大的水係奇跡般的牽挽。他像一名非凡的畫師,畫龍點睛般的一筆勾連,便滿紙氤氳,處處生機。又像一名高明的醫者,熟諳山水之肯綮,慧眼一掃,找準命門,銀針下刺,從此經絡貫通,血脈順暢,真氣充盈!
這個命門,就是湘漓二水的分水嶺越城嶠所在。史祿於此鑿山開渠,引湘水入漓。
我們首先來到靈渠入口處的陡門邊。陡門的作用相當於現在的船閘,就是在水流較陡之處設門攔蓄流水,提升水位,便於船隻在水淺流急的運河上航行,故有“世界船閘之祖”之譽。站在這裏,眼前仿佛浮現出史祿威武的身影。但見他執鍤而立,督率工匠兵民在分水塘砌成鏵嘴,將湘水分開。分流的水通過分水壩三分向南流入漓江,七分向北彙入湘江。
由大小天平合成的分水壩又叫人字壩。大天平是斜長的一撇,小天平是堅挺的一捺,加上突出在前的鏵嘴,惟妙惟肖地構成一個大大的“人”字。這個“人”字壩,是建設者為了分解壩體所受壓力的巧妙設計,也是設計者向上天張揚“人”的力量的豪邁展示!
這個“人”,上至決策開渠的千古一帝秦始皇,下至修渠護堤的萬千普通匠卒,是為了這項偉大工程奉獻了智慧、血汗乃至生命的一個個活生生的人。這個“人”,?通古貫今,頂天立地,眾誌成城!
人是脆弱的,也是強大的。他們的合力,可以鑿開一座高山,可以挖通一條大河,可以築成一道長城,可以建立一個龐大的帝國,也可以掀翻一個貌似強大的王朝!秦朝的勃興和倏亡告訴世人:武力和凶暴從來都是不可久恃的。為人如此,為政更是如此。
在秦朝留下的兩項偉大工程中,長城巍巍,屹立在北國;靈渠幽幽,潺湲於南疆。
可長城太高傲了。總是突兀在高高的山崗之上,吞吐著大漠孤煙的雄渾和蒼涼。在來自四麵八方的日曝沙飛、霜凜風寒中,傷痕累累,滿目滄桑。
而靈渠就隱忍多了。雖然她將交通與灌溉並舉,防澇與泄洪兼顧,使百姓受惠,河山增色,但她深味上善若水之旨,行守柔之道,持不較之德。功而不恃,為而不爭。粉黛不施,素麵朝天,心平氣和地流淌在青山碧水的清秀和舒緩裏。
當我們感歎巨龍般的長城容顏枯槁、日漸蒼老之時,靈渠仍以其蔥蘢的姿態保持著遊龍般靈動的神采。長城的腳下,隻有風沙的尖嘯、邊塞將士的歎息和孟薑女的呼號;靈渠的身邊,則四處歡歌笑靨,四季鳥語花香。所以我們更願意在靈渠及其所在的興安古鎮作更久的流連。
遊覽靈渠動靜鹹宜。動可踏足嬉水於大小天平,聽任清亮的水流從腳麵活潑地漫過。腳下圓潤的條石雖有點濕滑,卻無虞摔傷。那嘩嘩的流水,能喚醒多少童年的回憶?靜則可行舟於南渠行賞於水街,看那文靜的導遊端坐於蓬舟,秀發高挽,長裙飄逸,嫻雅地撫弄著古箏。渠水至清,修長的水草披拂,歡快的遊魚翕忽,皆曆曆可睹。古木蔭深,古韻輕揚,古渠清幽,古鎮安詳。行其間,仿佛已穿越千年。
古鎮是安詳的。絲毫沒有躋身於中國十大魅力古鎮的招搖和傲慢,隻把一件件曆史的風物畫卷般鋪陳在水街兩岸。水街兩岸的古鎮人也就像這平靜的南渠水一樣平靜地生活著。不空洞,不浮華,底氣十足,不摻一點戾氣。好比石碑上的“秦堤”二字,氣定神閑,睥睨天下。試問中國還有哪道長堤哪條古渠可與之平起平坐?經曆了兩千多年曆史風塵的積澱,還有什麼樣的風雨能攪動心中的波瀾?即使奔流不息,也不動聲色,保持一片澄碧。便連我等異鄉的過客來在這裏,也變得沉靜下來。有如此水,不喧囂,不浮躁,波瀾不驚,不染塵埃。
靈渠,仿似一塊早已通靈的古玉,溫潤在桂北大地,給兩岸帶來千年的福祉。也在兩岸人民千年不絕的精心守護下,汩汩歡唱於今,並將歡流至永遠。
2013.7
走近秦俑
學曆史,不會不知秦始皇;到西安,不可不看兵馬俑。出西安城東行,過臨潼約4公裏許,可見巍巍始皇陵。再向東,便是舉世聞名的兵馬俑所在。隨著人流,我走進一號坑展覽大廳,沿廊道巡覽陣容龐大、氣勢磅礴的兵馬俑。自1974年春臨潼縣西楊村幾名掘井農民的钁頭掘出第一塊陶俑的碎片,這裏先後挖掘出六千多具兵馬俑,以後在附近又相繼探掘到二號坑、三號坑以及未來得及完工的四號坑,又掘出兵馬俑二千多具。憑其雕塑精、規模大、氣勢雄,被稱譽為“世界第八大奇跡”。從電視從書中,不知已多少次的縱覽橫讀。可當我真正地麵對,仍有不盡的驚歎和感慨。 “秦王掃六合,虎視何雄哉”。想秦王贏政,“奮六世之餘烈”,挾強秦之勢,振六合之威,一鼓作氣,摧枯拉朽,兼韓並趙吞魏攻楚伐燕滅齊,成天下一統,稱千古一帝。憑的是其先祖的鋪墊,憑其個人的雄心魄力,亦憑其擁有一支威猛強悍的虎賁之師。此刻,栩栩如生排列在眼前的兵馬俑,正是這支勇猛無畏的科頭軍的真實寫照。看,他們抬首挺胸,氣宇軒昂,劍拔弩張,蓄勢待發。前為鋒,後為衛,左右為翼,中間兵車相間的主力為本。陣容整肅,配置嚴密,目標明確。隻待一聲令下,便萬箭齊發,萬馬奔騰,排山倒海般叩擊在大地的胸膛。從壯士們豪邁樂觀、高傲自豪、睥睨一切的容顏上,你能意識到:這是一支訓練有素無堅不摧無往而不勝的無敵之旅!旌旗獵獵,鐵蹄鏗鏗,戈戟如雲,箭矢如雨。恍惚間,仿佛我也已置身陣中,披堅甲,執長戈,迎鋒鏑,揚鞭奮蹄,橫掃千裏!驀然,從這前仆後繼的行列中,我察覺到了一絲猶疑。再看這群兵馬俑褪色的臉上,那痕驕傲的微笑背後竟也隱約交織著冷漠、麻木和無奈。畢竟,戰爭是殘酷的。兵鋒所向,黑雲壓城,腥風撲麵,血肉紛飛,旌旗橫倒,死屍相撐。自古沙場多戰死,一將功成萬骨枯。巨鹿城下,長平郊外,幾十萬屍魂的啾啾哀鳴,不也有秦俑的父子兄弟甚至秦俑自己?!兵馬俑的鑄塑把秦兵的悲哀凝固,也把秦朝百姓的哀怨凝固。埃及法老胡夫修造金字塔,調用了10萬奴隸;而秦始皇為修其陵墓,竟調集了72萬刑徒,其規模之大、耗費之巨可想而知。任何一項浩大的工程,總是萬民血汗的凝聚和堆壘。有的能蓄積成膏腴,有的則幻化為累累白骨。如果說長城的修築能屏護中原農業文明的少受滋擾和有序繁衍;如果說靈渠的開鑿能溝通珠江長江兩大水係,促進南方的蔥鬱;那麼兵馬俑的塑埋又能昭示出何許能澤被後世的功績呢?難道不恤民力地多鑄一個陶俑,便多一份森嚴的威懾、多一份安全的護障嗎?一人念,百聲歎,千人汗,萬夫怨。連年的征戰,無休的苦役,把一個又一個完整的家庭,拆毀在天的兩極。然而,不斷加重負擔於人民,最終壓垮的還是統治者自己。兵馬俑還未鑄全,秦始皇就死在出巡的轀輬車中。二世胡亥搶過乃父殘暴的權杖,變本加厲,濫施淫威。孟薑女的哭聲未絕,大澤鄉的呼聲已起。那些“衣牛馬之衣,食犬彘之食”的貧民,不堪忍受“刑戮妄加,赭衣半道”的貪暴,振臂一呼,揭竿而起!破釜沉舟的項羽闖入關中,一把衝天怒火,把秦的一統江山延燒罄盡!秦朝滅亡了。從統一到滅亡,短短十餘年,隻在彈指之間。“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禦溝輦路猶在,紫殿青門無蹤。究其根源,在於其對武力的過分迷信。可他不知道,武力是危險的雙刃劍,使用得當,能發揮巨大的威力,幫其開疆拓土,鞏固基業;使用不當,那杆斷喉之箭隻會射向他自己!麵對著兵馬俑,想得最多的還是秦始皇。在慣用活人殉葬的那個時代,秦始皇卻沒有以生龍活虎的秦兵為殉。是出於對軍人的尊重人性未泯呢?還是曾屠割過千萬人身骸的他看透了血肉之軀的孱弱和易朽,才選擇了無生命的陶俑?因為沒有生息便沒有死亡,就沒有死亡前的恐懼和掙紮,就不會因掙紮因扭曲他威赫的戰陣,才能始終如一地貫注他君臨天下的意誌,才能把那一痕自信的微笑和尊嚴永遠鎮守在他的陵前。可割離了生的歡悅,再逼真的自信也隻能是冰冷的、僵硬的:沒有了生機和活潑,再擁擠的伴護,也是寂寞。穿地三泉,機關百布,陳俑累萬,圍護了他的屍骨,但也鎖定了他的孤獨和寂寞。無助的孤獨,無邊的寂寞。站在權力的顛峰,拔劍四顧,高處不勝寒。當秦始皇揮動千軍萬馬席卷天下的同時,也卷走了他的親情。如果說他逼殺呂不韋是因為權力之爭,那麼他放逐公子扶蘇則出於自己的一意孤行。戚戚於權勢的威嚴肅殺,一味以法家思想作為整個社會的人心定向,用嚴刑酷法來控馭人民,未免太浮淺、太殘忍、也太一廂情願了。沒有情的滋潤,失卻愛的感召,再魁偉的筋骨也會因幹枯而支撐不了憤怒的神殿,再強固的大廈也抗禦不了萬眾一心的烈焰熊熊!走近兵馬俑,我們初步觸摸到一個真實的王朝。兵馬俑的身上,值得挖掘和探討的話題很多,由此引發的思考也更多,更深,更久……
2004.8
漢墓幽思
長沙郊外的田野上,自古就有兩座東西對峙、大小相當、高十多米的土塚,相傳是五代十國時楚王馬殷父子之墓,故稱“馬王堆”。對此,人們傳說紛紜。1972年至1974年考古工作者對它進行了全麵發掘,才澄清曆史的誤會和真實。原來兩座墳塚之下,卻有三個墓室,墓主分別是西漢初長沙王丞相軑侯利蒼及其妻、子,距今已二千多年。隨葬的錦衣玉器、簡帛書卷、經幡帛畫等,為人們了解漢代人的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提供了巨大方便。極為珍稀;而墓中女屍出土時,竟如新死一般,全身皮膚濕潤,皮下脂肪仍有彈性,更是匪夷所思!所有這些當時轟動中外的發現和收獲,至今看來,仍有其絢麗奪目掩抑不去的光彩。
到長沙,乘九路車,即可直達馬王堆漢墓博物館。先奔墓坑,三號墓坑仍保留著出土時的陳放,長方形的豎穴中,周遭木炭和白膏泥的三重棺槨密密封護著墓的主人。厚實的棺板有的直接用整塊木板製成,再封以油漆,少了精雕細鏤的做作,盡顯其質樸粗獷的風尚,有似一篇漢代的大賦,勁健恢弘,氣宇軒昂,昭示著漢人的自信和張揚。
再看女屍,密封在有機玻璃棺材裏,像一張秋後的枯葉,靜靜地仰息在那裏。除了知道她是利蒼之妻,我們無從知曉關於她更多的其餘。她的名字,早已在曆史的塵埃中枯黃消褪。但她又無疑是利蒼家族中有著重要地位的人物,這樣才使她的屍骸在精心構建的墓穴中,遠隔風雨飄搖,免受蟻蛀蠹蝕,完整保存至今。雖然能保存下來,有其特定條件下的巧合和偶然。麵對兩千多年前的這具女屍,我不知道是該仰視還是該俯視?仰視她因為她是兩千多年前遺存下來的一個奇跡,天予其時,地予其所,使其容顏未朽,存現於今;俯視她因為她雖享盡生前驕奢,死後尊寵,可如今,厚厚的三重棺槨被一層層掀開,一具沒有呼吸的軀骸還能有什麼高貴?活著,健康而自在地活著,比什麼都美好,比什麼都珍貴。
大廳醒目處,陳設著一幅死者出殯時張舉的引魂升天的經幡,“T”型,長二米多,自上而下分三部分描畫了地府、人間、天上的情景。畫的中央,一位衣飾華貴的老婦人,在一排女婢的侍侯及兩位拱手跪迎的天界使者的導引下,即將飛升入金烏豔陽、玉蟾新月、鶴舞龍翔的天堂。整幅帛畫,設色莊重典雅,線條挺拔奔放,充滿瑰麗的神化色彩,圖中的人物動物,畫得都很生動,洋溢著生命活力和人間氣息,不像商周青銅器上的饕餮紋飾,猙獰誇張,使人望而生畏,難以親近。一般來說,如果畫麵內容怪誕迷離,表達的往往是人們對未來未知世界的迷惘和驚惶;如果畫麵是現實生活的再現,表達的則是他們對現世生活的滿足和眷戀,而這幅帛畫的斑斕色彩流暢線條間散發的正是漢人追求現世歡樂的熱忱和夢想!
站在這裏,我用目光撫摸,撫摸著兩千多年前一個五彩的夢。生與死,真的就這般容易跨越?輕輕抬一下腳,便已到了另一個世界,隻是去的人沒有誰能再歸來,此界的人們籍想象的觸角去編織來世的絢爛抑或陰暗了。
中國是一個重生死的國度,千百年的叩問追尋,有誰能穿透人生這堵厚重的帷幕,把生死的門扉叩開、洞徹?當生死之迷無從解密時,勘破生死,置生死於度外,反而是一種大解脫大超脫大智慧。也許這樣,人們才可能擺脫物欲的局限,摒棄一時一地的得失恩怨,升華出對人生的藝術性審視,在自由的晴空下隨心而舞,更多的享有生的歡欣和直麵死的安詳。
靜靜的大廳裏,我靜靜地想著。大廳內人不多,也都很安靜,隻把沉靜的目光流水般自一件件展品間漾一個溫和的漣漪,再幽幽地滑過。當世界被包裹在銅腥鋪天蓋地的彌漫之中,當人們被追逐在鋪滿熱望和焦灼的煤渣道上狂奔之時,我把這裏當作精神的草地,承沐著曆史的光明,在清冷的空間裏,聽取一絲絲曆史的回響和沉吟。雖然我知道這份靜謐不可能持久,我也不可能久守在這裏。但我堅信,名利的浮雲之下,所有的熱衷和浮躁,隻能是暫時;而曆史,卻永恒。
1988.8
青塚芳魂
從呼和浩特到青塚,隻十五公裏;從青塚溯回王昭君,卻需二千多年。
二千多年前,一位有著落雁之容的絕代佳人,從漢都長安的重重宮闕之中迢迢顛簸至此,並把她的一生都紮根在這裏,也把我們的目光和腳步牽向了這裏。
她,就是王嬙王昭君。漢元帝時入宮為待詔,因為不肯賄畫師毛延壽,被冷落閑庭。直到公元33年匈奴呼韓邪單於入朝求和親,元帝允其所請,圈點了王嬙,她終於能“豐容倩飾,光明漢宮,顧影徘徊,竦動左右”,以其天生麗質,驚豔君臣。元帝瞠然於她的美豔,似乎想挽留點什麼,卻又什麼也不能說,隻悵悵然望著她登上北去的篷車。沉重的轆轤碾向遙遠的北方。遠方,聯向一處未知的地方一顆未知的心。
這一去,從此把她的青春、生命和魂魄永遠留向了遠方,隻留給西漢王朝一痕決絕而雍容的背影;這一去,也由此給遠方帶去了一襲中原的春風,並從此在民族友好的樂譜上彈下一串和諧唯美的音符。
青塚,便是將她的芳音、芳影和芳魂永遠凝固並高颺的祭壇所在。
進入園區大門,一條寬平的大道直指青塚。道中立有董必武《謁昭君墓》的詩碑 “昭君自有千秋在,胡漢和親識見高”,道出所有來訪者的傾慕和感動。
塚前,青銅鑄塑的王昭君一身戎裝,正和呼韓邪單於並轡騎行,呢喃微笑,溫情脈脈,深情款款,態極嫵媚甜美安詳,使每一位瞻視她的遊人都不禁為之心醉神怡。
塚高33米,墓草青青,遠望黛色冥蒙,故稱為青塚。塚頂有亭,可拾階而上。登其上,四望坦蕩,雖不高,卻已足夠將一馬平川的整個園區一覽無餘。是了,隻有這寬舒暢達的大地才能無羈無束地縱情馳騁呼嘯風雲,才能奔瀉遊牧民族那豪邁高亢的情懷。
坐亭上,入眼青蔥,迎麵清風。到底是蒙古,便連風中似乎也貫注了駿馬雄建的嘶鳴;隻是缺少點百鳥婉轉的歌音。畢竟這裏是蒙古,自古詩人便有“秋來唯有雁,夏盡不聞蟬”的慨歎。想當年,王昭君初來這裏,氣候懸殊,言語阻隔,風習迥異,鄉遙夢迷,一定會有“淚濕春風,望空秋雁”的感傷和憂怨吧?但是,對生活的熱情對生命的熱愛,使她有勇氣去麵對一切、適應所有。她用溫情、用愛織成了一道和平的彩虹。據史書載:在她和親後五十多年內,漢匈之間,了無戰事。“劍戟歸田盡,牛羊繞塞多。”這對嗜掠成性的匈奴貴族而言,簡直是奇跡。而這奇跡的堆塑者,竟是一位纖纖弱女子!
昭君出塞自有其不幸。畫師挾私醜化她的容顏,使她失卻了君恩眷幸的機緣,使她不得不“一朝辭俎豆,萬裏逐沙蓬”, “氈帳秋風迷宿草,穹廬夜月聽悲笳”。入氈牆毳幕,食酪漿膻肉,以她潤自香溪的明媚嬌柔,卻要在這風頭如刀麵如割的朔漠承忍漫漫塵沙、凜凜霜寒!昭君出塞又何其幸。若無出塞,那她隻能如其她宮女一樣,枯守宮中,寂寞終老。即使蒙元帝寵幸,又能如何?晉武帝羊車過處,承其禦幸者幾人名存?夫權的社會,女性的命運似乎隻能是悲哀的湮沒。即便是武則天,死後的大理石墓碑上,不也一片空白?
而昭君,得呼韓邪之歡愛,聯袂於藍天白雲、碧草青茵,放逐輕快,奔放情懷,激情的草原在她芬芳的蹄下騰起溫柔的雲朵。芳蹤飄處,灑下一簇簇漉滿豪情和柔情的回憶;琵琶的清音,千載不絕,縈響在曆史的晴宇。她的價值,早已超出其個體生命的載荷;她的身影,永遠投映在曆史長廊的珍藏。就連一本正經板著老臉惜墨如金的司馬光,不也在《資治通鑒》中對她兩處提及?
在戰火連綿的曆史記載中,在充滿權力爭逐和暴力血腥的字裏行間,能有她芳香的一瞬,使得兵戈得息,邊境歸靖,該是多麼令人愉悅的閱覽——滿紙幹枯的字眼,頓然鮮活有了清麗的色澤。畢竟,人們憧憬的是那縷和平的炊煙而非戰亂的烽煙。
中國曆史上,美如昭君者似乎有之。可西施絕跡響屐廊,貂嬋飲泣白門樓,虞姬刎斷垓下營,玉環魂喪馬嵬坡……她們的生前身後,總是狼煙縱橫,兵禍連連;她們的故事,總給人紅顏薄命的感慨。隻有昭君,她的美,和春天的美融合在一起,蓬勃著和平的蔥蘢綠意。青塚,也就不僅僅是一座墳墓,而成了民族友好的曆史紀念塔。
青塚長青,芳魂不朽……
1991.7
釣台清影
離千島湖,到建德,再轉車到梅城,已近中午。飯後,乘筏漂富春江。
早就聞說過富春江,早就仰讀過嚴子陵。今天,終於能泛筏於茲,在這平坦如鏡、溫潤如玉的青碧間緩漾輕滑。想當年,嚴子陵拂淨凡塵俗氣,也是如此滿荷清風,飄飄而至,就此澄波碧影,自濯其纓?
“山水行途無倦色,為從詩裏畫中遊。”屏列江湄的山迎,舒展瑩澈的水拽,不知不覺中,富春山已漂立眼前。山高約一百五十米,山半兩磬石東西相峙,東石上那有似鵬鶴翼然的石亭,便是心儀已久的嚴子陵垂釣台了!
臨江有嚴先生祠,祠內碑記甚多,觀瞻處,讚羨之音不絕於耳。尋磴而上,清風蔚然。登亭俯瞰,淩波若仙。回首亭額:“不事王侯。”看來,子陵在如許高處,撒竿垂釣,其意固不在漁,乃在這滿掬山水,在乎遍播其間的高情逸趣吧。而人們所景仰的,也不是這一亭沉寂的幽謐,而是亭的主人千古不絕的風流遺韻和貫注其間的浩浩風範。
任何一處名勝和古跡,有了人的故事,才有了盈盈靈氣和神氣,才有了經久的活力和魅力。
中國知名的釣魚台很多,屈指數來,不下十餘處。而其中最為馳名的大致有二:富春江子陵釣台為其一,另一則是渭水薑子牙釣魚台了。
想那子牙老人,皓首銀髯,安若磬石,高居於渭水之濱,一竿長線直鉤,釣來文王姬昌,並佐其父子拓下了周朝八百年基業,也為自己子孫釣取了千裏封疆——富庶的齊邦。
而子陵,卻似勘破了這一切。光武帝的三召四喚,他置若罔聞;諫議大夫的高位厚祿,他視若無睹。他知道,他和劉秀已不再是當初相從遊學的夥伴,而隻能是殊若雲壤的君臣;他懂得,這一切,都隻是過眼煙雲(薑姓的齊邦還不是攪入了田常的釜內,更傾入了嬴政的鼎中?)他更了解,為了這些,他會身不由己,他將失去自己!一具奉祭於牲台上枯槁的龜骸,怎如曳尾於泥淖中自在的壽龜?與碧水環擁,與白雲相望,共青山等閑,和天地相對——好一暢情適意的龜仙!
兩處釣台,兩位釣翁,一為入世,伐君無道,拯民倒懸;一為出世,詩意棲居,遊世逍遙。不同的歸宿,卻都經曆了理性的思索,審慎的抉擇。而人們對他們的推崇,不也正契合了“兼濟天下,獨善其身”的士子情結?多少年來,多少人千裏尋訪,百步拜謁,可能從中參悟出人生的價值和坐標,感受到生命的意趣和美麗?
筏已止,興未央,尋一客舍憩下。晚,循著皎皎月色,漫步江畔。子陵台,此刻是無以登臨了,但這漫山沿江,哪一處沒有你的嫋嫋餘音、依依疏影?月亮的清輝披浴在這裏,溫柔而又明快,有似你的性格,爽朗而又隨心。今夜,我就陪你在這裏,啜飲著粼粼夜光、朗朗月色,撫摸著你留存千年的傳說和書香,呼吸著千餘年來一樣清純而又自由的芬芳。恍惚間,子陵已躍然波端,忽而峨冠博帶,忽而廣袖輕衫,忽又蓬舟蓑笠,瀟瀟揮灑間,拋卻名利浮躁,牽來一域空靈……
1998.7
隆中之隱
這裏的祠堂草廬,掩映在一片山林皋壤之中。
這是隆中。 “隆中者,空中也。行其上空空然有聲。”一千七百多年前,諸葛先生隱居在此躬耕苦讀徐步吟嘯的身影和屐痕,使得這裏也是中國曆史上充滿智慧的跫音隆然回響,傳吟至今,也牽引著一批又一批、一代又一代的人慕名來此,循聲尋跡。
穿過石坊,經荷花池、躬耕田、八卦園,觀老龍洞,折返,依次瞻訪諸葛草廬、三顧堂、六角井、武侯祠等勝跡。隻要對三國曆史有所了解的人,對這些景名都不會感到生疏。這些名稱,足可以穿綴成一部厚重的線裝書。
東漢後期的中國,黃河流域戰火紛飛,群雄並起,逐鹿中原,刀光劍影,河山板蕩,眾生蒙塵。幼年喪父的諸葛亮13歲時就和他的弟弟跟隨叔父諸葛玄離開家鄉山東琅琊來到荊州襄陽。17歲時,徙居城西二十多裏外的隆中,潛龍在淵,躬耕自食,修身養德,十年磨劍,蓄勢待發。隆中地近襄陽,有隆山聳翠,樂山綿亙,旗山旋峙。山不高而秀雅,水不大而澄清,地不廣而平坦,林不深而茂盛,路回山隱隱,樹鎖晝陰陰,實為隱修佳處。當時的襄陽,為荊州首府,糧豐民樂,交通便利,相對安定,四方俊彥,來此避難者甚眾。這就為有著俊逸之才雄霸之氣的諸葛亮在這裏交遊士林,視通遐邇,洞察時勢,弘廣才識,增益學問,提供了良好的土壤。
在隆中群山環擁的蔚然深秀間,諸葛亮晝勤四體,夜誦經書,積累著無邊的智慧。耕讀之餘,或於岩林之間,與鴻儒碩士“望衡對宇,歡情自接”, 放眼古今,朝夕談論,指點江山,臧否人物。或坐抱膝石上,彈琴鼓瑟,詠吟梁父,抒遣情致。這種獨坐長嘯的姿態充滿魅力,使我們至今還在尋覓中想象他當年的英姿。或立觀星台端,對夜觀星,向晚餐霞。他看到斜陽如血,遠山如黛,更看到重山之外,鐵騎奔突,烽煙彌漫,生靈塗炭,百姓呼號!
他想出山,救民水火,解民倒懸。 “興複漢室,還於舊都”,是他終身的心願。他不求聞達於諸侯,也不甘苟全性命於亂世。遭逢亂世,非人之自選可圖,不是他生命的錯投。身居膏野,放眼天下,心係蒼生,以天下為己任,是他人生的承諾。縱有一孔之微明,也要把它放大,照亮人生,照亮社稷。
但他需要選擇。他不願成為持笏枯立的閑臣,更不能成為助紂為虐的幫凶。他的心中,有著自己正邪輕重的尺度和權衡。曹操,雖擁百萬之眾,但其“挾天子以令諸侯”, “挾天子”者,自然使他羞與為伍。孫權,據有江東已曆三世,虎踞龍盤,群賢歸附,而且他的哥哥諸葛瑾也棲居江東仕於孫氏,但他知道在孫氏政權的麾下,他的才華未必能得到充分的施展。而外寬內忌,好謀無決,坐保江漢間,無四方之誌的荊州牧劉表,顯然更不是他的選擇。
這就是他,富貴不淫,貧賤不移,不與奸邪者共,不與俗務者流。一遇知己,則丹心碧血,肝膽相照,鞠躬盡瘁,在所不辭。可在他心目中的明君到來之前,他寧可選擇隱忍。在隱忍中等待,在隱忍中蓄積。
中國的隱士文化十分豐富。有人厭官而隱,印綬懸梁,白雲深處,不知所之;有人避亂而隱,桃花源中,黃發垂髫,怡然自樂;有人遁世而隱,煙波江上,一蓑煙雨任平生;有人寄情而隱,悠然南山,青崖白鹿來去還;有人隱以沽名,終南尋徑,故示清高;也有人隱以求誌,韜光養晦,擇主而仕。諸葛孔明就屬於後者。
對他來說,隱,不是對人生責任絕望的拋棄,而是對人生價值完美的追求。因為他相信他的才華和能力不會辜負他宏大的抱負。他要先跳出社會短視的視野之外審視社會,認清社會現在和未來的走向,斟酌合理的方略,找尋和等待實施方略的夥伴。
在那浪花淘盡英雄的滾滾洪流中,他沒有隨波逐流,混跡於腐儒俗士之伍。他像一隻仙蚌,在歲月之河中精心打磨著堅硬而又圓潤的理想和智慧之珠。這種經年累月積攢起來的智慧一旦釋放出來,必將發出震古爍今的能量和光彩!
黃鶯春啼,寒蛩秋唱,層林陰陰,茅廬青青,在不平靜的時代裏,諸葛亮守著平靜的心地,過著平靜的日子。沒有煩囂的音響,沒有斑駁的雜色,他的心中,隻有淡泊和寧靜。淡泊以明誌,寧靜而致遠。
此刻,當我穿行於這片平常又不尋常的山丘,陽光燦爛,微風習習,沉靜的山林矗立在一片思考之中。這種思考的姿態,有的已跨越千年。當年諸葛亮就是在這長期的思考和醞釀中精思熟慮著救世彌亂的方略, 贏得信義著於四海思賢若渴的帝王之胄劉備的到來。
“蜀王不自垂三顧,安得先生出草廬。”劉備的德誌和誠意,及其對諸葛亮的賞識和信任,使他終於有了飛龍在天的寥廓穹宇。三顧頻煩,一番晤對,孔明登鞍上馬,離開隆中,踏上輔佐劉備鼎足天下的征程。劉備曰:“孤之有孔明,猶魚之有水也。”
隆中,臥龍隱其中。諸葛亮隱於斯,騰於斯。正是在這裏,他采百家之長,用十年的時光,把自己雕琢成一位傑出的政治家和軍事家。正是從這裏,他登上了風雲際會的曆史舞台,興奇謀,運巧思,翦荊治蜀,連吳擊曹,迎來一輪又一輪凱旋。可以說,隆中成就了諸葛亮,諸葛亮也成全了隆中,使得隆中因其三顧之地而千載留名。
一股暖流,從這裏汩汩流出,溫暖著廣袤的山川大地,也滋潤著千百年來千萬尋望的眼睛,無數閱讀的心靈。
2009.1
劍閣懷古
天府風光,自古有“峨眉天下秀、青城天下幽、夔門天下險、劍門天下雄”之譽。劍門之雄,在於其上接青天下淩蜀道的雄拔氣勢和莽崖峭壁萬仞直下的險峻雄姿。
當年李白一首《蜀道難》,使得四明狂客賀知章稱歎者數四,不惜解金龜換酒,與傾盡醉。因為他一飛衝天的萬丈豪情,因為他俾睨天下的勃勃英氣,也因為那條綿延數十裏橫亙百千載的劍門蜀道。
相傳戰國時蜀王開明氏為迎運秦惠王虛諾饋贈給他的美女金牛,派五丁力士,率眾劈山破石鑿險開道,開通了這條劍門蜀道。從無路的崇山峻嶺間鑿開一條通道,以當時的條件,這樣的道徑自是崎嶇無盡,險阻難當。所以李太白才會有“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的感歎。
這聲感歎,回蕩在中國詩歌的長廊裏,百代傳唱,千年不絕;也回蕩在讀書人的誦吟和傾慕裏,幾番神往,萬裏趨赴。
十月的金風,把我從裏下河密織的水網間吹到了劍門關突兀的群峰前。
進入劍門關景區不久,就見到迎麵的絕崖上,山石和植被自然拚合成一張酷似武士臉的輪廓,導遊說,那是薑維神像,雄視守衛著關隘呢。達摩麵壁十年,始能破壁映像。薑維在這裏以三萬屯兵力拒鍾會十多萬大軍的雄才大略和力支蜀漢將傾大廈的耿耿丹心,使得自己的忠勇形象虎虎生威於崖壁之上,存活在人們的百般想象和千年仰視裏。
從南麵登上劍門關關樓,樓高二層,以寬大條石奠基,飛閣淩空,雄踞於峽穀隘口,氣宇軒昂,氣勢恢宏。東西兩側,壁立如劍,屏列如門。“兩崖崇墉倚,刻畫城郭狀。”站在關樓,對無邊風月,如畫江山,磊落之情沛然而起,思古之意油然而生。
想當年,諸葛丞相行軍至此,見群峰雄偉,地險路峻,下令“鑿石駕空為飛梁閣道,以通行旅,於此立劍門關”。他要從這裏走向秦川,走進長安,興複漢家宮闕。當他殫精竭慮,隕落在五丈原,薑維接過他的大旗,繼續苦力撐持著蜀漢江山,直到自己也喋血在亂軍的刀劍之下……
回顧那段曆史,我常覺得三國蜀文化是一種悲情文化,有著較多的令人扼腕痛惜的悲情色彩。關羽的敗走麥城,張飛的斷首閬中,劉備的托孤白帝,都讓讀者唏噓不已。特別是孔明的鞠躬盡瘁,薑維的竭忠盡智。他們先後六出祁山,九伐中原,以攻為守,以弱磕強,一次次受挫,一次次振作,重整兵戈,擂鼓再戰。就像不屈的鬥士,明知對方比自己高大,一次次仆倒,卻又一次次站起,“一個人可以被毀滅掉,但不能被打敗”,為了肩上的擔當,也為了心中的承諾!
世上有可挽回和不可挽回的事,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唯勇者能之,亦唯智者能之。因為這需要足夠的勇氣,也需要超常的睿智,更需要無限的忠貞。雖然一條咽喉兩川的蜀道,一道屏障蜀北的劍門關,一人荷戟,萬夫趑趄,能將蜀中千裏錦繡與中原萬裏烽煙暫時隔斷。但危急存亡之秋,“客主固殊勢,存亡終在人”,雄關可恃,然終不可全恃。他們環顧四周,斟酌時勢:倘以益州區區一州之地,與強悍的曹魏對峙相耗,斷不能持久。關內的嫋嫋炊煙終將被關外的滾滾狼煙無情吞噬。“坐而待亡,孰與伐之?”盡管後主劉禪庸愚懦弱,胸無大誌,近佞遠賢,難以守成,但他們還是夙夜憂歎,不計利鈍,以身搏虎,忘身而上,演繹了一曲曲慷慨悲壯、“長使英雄淚滿襟”的北伐之歌。
“逢時獨可貴,曆代非無才。”陳子昂的這聲感歎悠悠傳來。壯誌難酬,無數英雄泣血。關山寥落,多少風雲變幻?曆史的風塵中,糅雜了幾多激越,幾多惆悵,幾多蒼涼!
劍門關上,迎風而立。大壑高崖撲麵而來,如壁壘森森;大劍溪水奔瀉而下,似金戈陣陣。它流過關樓,流過山穀,衝淡曆史的硝煙,帶走歲月的霜痕。一切都在消逝。在那些消逝的時間和空間裏,多少激情和豪邁,洶湧地開放,又無奈地消散。但歲月不凋英華,滄桑不改偉岸。黑色的崖壁使曆史凝固,又使曆史鮮活。那些忠肝烈膽的英魂,那些嘔心瀝血的形象,永遠凝固在曆史的汗青中,鮮活在人們的傳誦裏。
還是走走天梯石棧吧。棧道是劍閣舒張的血脈,是每位遊曆者必要登臨的獨特體驗。攀過金牛峽,再步天梯峽。飛梁架絕嶺,棧道接危巒。橋梁橫水跨峽而過,棧道傍水倚崖而行。峰絕峽深,坡陡道窄,走在新修的棧道上,雖無凶險之虞,屢有驚心之歎!如果說在關前的行走還有幾分 “細雨騎驢入劍門”、“看山曉渡劍溪橋”的悠閑,在關上的佇立尚有幾許“一夫怒臨關,百萬未可傍”的豪邁,此刻,則難免有“以手扶膺坐長歎,畏途讒岩不可攀”的感歎了。畢竟,在曆史和自然的巨人麵前,人是幼弱的,也是微渺的。
在青山依依的悠悠天地間,在鑄劍為犁的和平歲月裏,讓我們卸下矜持的麵具,脫去世故的衣衫,帶著孩子般的歡笑,在這曆史長廊般的棧道上作一番輕快的穿行吧!
雖然半天的行走時光,無法咀嚼劍閣太多的曆史和傳說,卻能從此鐫刻下對劍閣仰視和俯視的種種瞬間。
巍巍劍閣,天下雄關!
2010.10
陽關尋跡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肯對唐詩稍看幾眼的人,總繞不開這一句。蒙蒙朝雨中,幽幽客舍裏,一對摯友分別在即。窗外柳色如煙,案上杯酒盤飧,王維舉起酒盞笑著酬勸:再喝一杯吧。出了陽關,便再難找到相識相知的故人了。沒有執手淚眼,沒有擊築高歌,隻默默的一揖。這看似輕淡的一揖,卻深深投影在中國文學的長廊裏。渭城一曲,陽關三疊,從此傳唱千載。陽關,也成了文人心目中一幅拓滿離情別緒的帷幛。“且盡一樽,收淚唱陽關……天易見,見君難。”豪放如蘇東坡者不也如是訴說?
陽關,真的那般遙遠、那般冷漠、那般蒼茫?
到了敦煌,便不能不去陽關。盡管手頭的資料介紹告訴我陽關已被湮沒,我還是要去陽關——哪怕一路所擷,僅一滴渾濁的露液,一蓬枯瘦的紅柳,一聲喑弱的駝鈴。
搭車至南湖鄉,問清去陽關的方向,一路走去。南湖是那裏不多見的一方綠洲,漢武帝時曾牧養過“天馬”的渥窪池水滋潤了那裏的蔥蘢。隻是那份欣欣綠意的蔭護並不久遠,很快便消失在一片灼人的光焰裏。
太陽熱辣辣的火舌在身上肆虐地舔來舔去。吸口氣,像吸一團火。翻過幾道沙梁,從南湖滿灌的一壺水就已仰喝罄盡,又從汗腺裏溢蒸而出,附成一層鹽霜,如吹不盡的沙塵。
前後都是魚鱗般的沙障、蜿蜒綿亙的沙梁,人行其間,成了一粒移動的礫石,更似陽光曝曬下的一隻掙紮的螻蟻。周圍一片空寂,能聽到的隻有自己厚重的粗喘。這粗重的呼吸,暴露了在自然的博大麵前人的微渺;這呼吸的熱切,更激發了在自然的廣漠麵前人的堅韌和堅強!川康端成說過:“美是邂逅所得,親近所得。”這份尋慕本身,不也是一種意境的體驗,一程夢懷的親曆,一輪生命的啟迪?
終於看到前方沙坡上有似烽台的微聳。有了它的參照和招引,頓然信心倍添,興致彌增,氣喘籲籲地攀近,才見那烽台隻剩一座殘破的土墩,泥沙一層層吹去,露出裏麵枯瑟的葦草,呈透著歲月的斑駁。一塊碑上刻著“墩墩山烽燧”,與這塊碑側對相伴的,另有一碑,上刻“陽關古址”!
沒有屹立的城堡,沒有高大的垣壁,陽關古址,就這土一墩,碑兩截,看護的房舍數間?
頭頂是如炬的驕陽,周圍僅黯紅的沙壤,不知是被這灼熱烤紅,還是被萬千將士的熱血染就?
一隻壁虎,滑水般從眼前疾遊而過,隱入土墩般的烽燧。曾經高聳的烽燧,被千年的風霜,琢蝕成敦實的土墩,成為壁虎等爬蟲類的憩園。歲月留痕,昭示的究是無情,還是多情?
烽燧滿披著滄桑,保持著沉默的姿態。和風沙抗拒了這麼多年,還能如此挺拔,它值得驕傲。
可它還是沉默著,人間的悲歡,於它已擰不出笑容和哀傷。
忽然想起王維的另一聲送別:“絕域陽關道,胡沙與塞塵。”看來他是深味這裏的荒遠幹蕪的,隻是他的灑脫他的豪邁使他寧可將這一切淡淡地拂過,把離別的酸楚化為甘冽的祝福。
四望空空,什麼也沒有。可意念中的陽關卻仍在這渾然的天幕中若隱若現,怎麼也抹不去。據史書記載,陽關為漢武帝開辟河西後所建,因在玉門關之南而得名。它們與敦煌城成犄角之勢,相互呼應,構成河西走廊西端的大門。絲綢之路經過這裏,才能通向西域,接往中亞,續往歐洲。
任何一座名關險隘,總因地勢之利,拔地而起,易守難攻。陽關也不例外,這裏居高臨下,俯瞰四方。向東銜祁連山尾大戈壁;向西穿過一條河穀,再翻過一道山梁,便是塔克拉瑪幹沙漠,絲綢之路的南道即從這裏逶迤而去;由南貫北,沿烽燧數座伸向玉門關,形成一道堅固的軍事防線。於是這無遮的舞台,才有了鐵馬金戈的鏗鏘,有了鐵板銅琶的奔放,有了橫塑揚旌的威勇,有了拆戟沉沙的悲壯,有了胡笳吹寒、羌笛唱晚……
畢竟,這裏太曠遠荒涼也太寂寞了,這裏的風太淒冷,這裏的沙太粗礪,這裏的歎息太沉重,這裏的相思太漫長。“陽關萬裏道,不見一人歸。”“夢徑三千裏,奔湧盡思鄉。”詩人的傷懷,謫臣的失落,將軍白發征夫淚。炎炎烈日下,相對隻有沙與沙的砥礪;淒淒長夜裏,相伴隻有風和風的廝殺。
陽關,承負不起恁多的浩歎深籲離思悵望,終於坍廢於一場洪水。那股突來的洪水,可是離人的眼淚洶湧彙成?
陽關,實實在在的陽關消失了,隻留給我們一痕捉摸不著的背影,四個繁體精鑿的隸字。站在這裏,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你會感到時光悠遠地流逝,然而時間又是永恒的無限的,最終逝去的,隻是人類自己的身影。
陽關消失了,卻又不會消逝。它仍立著,明明白白地立著,立在唐詩中,立在交通中西的古絲綢之路上,立在尋它覓它人們的心目裏——滿蘊著人文氣韻,立成一派不凋的精神脈象,雄渾而蒼古、挺拔而雋永……
1992.8
無字之碑
有人說,中華文明史的一半在關中,在西安。因為這裏擁有過太多王朝的興衰,太多帝王將相的沉浮,以及太多陵塋墓葬的建毀。
西安,像一部厚厚的線裝書,氤氳著古老的芬芳。十三個王朝的積澱,使得這裏的每一塊黃土,都無比厚重,你得用心去掂量。其中分量最重的,當是那滿蘊著王氣、霸氣和神氣的皇陵了。許多帝王,一生叱吒風雲。活著,使山河變色,大地生輝;死了,仍能立成一塊豐碑,躺成一座高峰,塑成一派不凋的風景。如秦始皇陵,漢武帝茂陵,唐太宗昭陵,還有唐高宗和武則天合葬的乾陵。
乾陵位於西安西北乾縣的梁山。這裏,北倚群峰,南臨廣壤,漠穀繞其西,泔河環其東,可謂是一塊天造地設不可多得的風水寶地。
相傳唐初有兩位異人:星象學家袁天罡和精通天文曆法陰陽的太史令李淳風。唐高宗李治即位之初,就下旨命他倆為他選一塊墓址。
袁天罡走遍大江南北,來到關中,天交子時,忽見一處山巒上紫氣衝天,恰與北鬥相交。他疾步奔上山巒,找準方位,掏出一枚銅錢埋在那裏,才下山而去。李淳風尋遍神州各地,最後沿渭水東行,時當午時,突見秦川大地兀地突出一座石山,由南向北望去,恰似一位少婦裸在藍天白雲之下,蒼翠的頭顱,對稱的雙乳,平坦的腹部,微翹的大腿。細瞧,更是五官皆具,七竅齊全。李淳風驚歎之餘,直奔上山,取子午,定八卦,拔下發針插在算好的位置上,便回朝複命去了。令人不可思議的是:李淳風那根發針,不偏不倚,正紮在袁天罡那枚銅錢的錢眼裏!
兩位異人不約而同選中的這塊帶有神奇色彩的寶地,就是梁山。
公元683年,唐高宗李治病逝,葬於梁山,依高宗的諡號,起名乾陵。22年後,武則天死於洛陽的上陽宮,第二年也附葬於乾陵。
一對夫妻兩位帝王,合葬於同一座墓中,這在全國獨一無二。放眼世界,也屬罕見。“雙懸日月照乾陵”。如此景致,自有太多的理由吸引人們絡繹而來,流連歎賞。
一路遊來,漸近乾陵。在導遊的指引下,先從遠處欣賞了梁山那少婦安臥般的秀美輪廓。嘖嘖稱奇之際,車已駛近梁山,駛近乾陵。隨人流,走在寬坦的神道上。神道向墓頂延伸。兩側的石人、石馬、石獅、石鳥、華表等陪葬物與其他帝王陵墓大同小異。雖然有石獅威武,翼馬飛揚,還有那六十一番臣像,展現著大唐的自信和開放。可最吸引人的,是朱雀門外武則天的無字碑。人們在這裏盤桓,在這裏顧盼,在這裏浮想聯翩。麵對著無字碑,聯想著武則天那絕世的華麗、驚人的冷豔、奇特的經曆和無聲的表白。也許乾陵最大的魅力,就在於此。
乾者,天也,陽也。男為乾陽女為坤陰。乾陵,本該以唐高宗李治為核心,可人們卻把更多的目光和興趣投向武則天,李治反而成了一個陪襯。
武則天,出身於關隴名門,精通文史,聰敏機智,膽略過人。生得亭亭玉立,秀美健碩,明麗媚人。十四歲即被唐太宗宣召入宮,立為才人,賜號武媚。太宗死後,被趕至感業寺為尼。高宗即位後,再次召她入宮,封為昭儀。655年,被立為後。因高宗體弱多病,漸由她執掌朝中大權,“內外稱為二聖”。高宗死後,以太後名義臨朝稱製。又先後廢李顯、李旦二帝,於690年,正式改唐為周,自稱大周皇帝。她從高宗手中實踐了攫取權利的願望,臨終前,又將權力歸政於她和高宗的兒子中宗李顯。讓自己和高宗名正言順地躺在一起,使得所有怨恨甚至仇恨她的人都對她奈何不得!
作為中國曆史上唯一的女皇帝,她的雍容華貴,她的機敏剛毅,她的敢作敢為,她的冷酷殘忍,無不給了解這段曆史的人留下鮮明的印象。
中國曆史上,能夠張揚個性的空間很窄,能夠舒展個性的女性更少。隻有站在權力巔峰的人才能率情肆意,為所欲為。
從武媚到武曌,從才人到昭儀,從皇後再到皇帝,她以中國女性少見的豪邁步伐,大踏步登上最高權力的巔峰。
可站到權力的高峰,她又不能不小心。因為她知道,在這高高的峰巔,腳下白雪皚皚,眼前是溝壑萬丈,身後正風雲彌漫。站在這裏,她能披霞馭雲,呼風喚雨,叱吒九天,隨心所欲。但把持不住,那強勁的風,也能把她刮下萬丈懸崖!
唐朝雖充滿開放和從容,但讓他們匍匐在一位女性的腳下,還是難以接受的。兒子一個個背棄而去,大臣一次次陽奉陰違。因為他們不願意,不甘心,也不習慣。
麵對來自四麵八方的謾罵,她臨危不惶,方寸不亂。她以沉著和成功回答一切。即使駱賓王在討武檄文中詈罵她“殺姊屠兄,弑君鴆母。包藏禍心,竊窺神器。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她也隻淡淡的一句“此宰相之過也”,示其對才華橫溢的駱賓王惺惺相惜之意。如此氣度,又幾個男兒能及?!
珍珠的光澤,不會因誤解和痛恨而黯淡,反而越磨越亮。你看她,勸農桑,薄賦斂,省力役,息幹戈,崇文學,重科舉,不拘一格擢拔人才,力排眾議澄清吏治。她的統治,上承貞觀之治,下啟開元盛世,鞏固了國家的統一,維護了社會的安寧,延展了唐朝升向巔峰盛世的通衢。就連曾對秦皇漢武唐宗宋祖等閑視之的一代偉人毛澤東,也對她另眼相看:“武則天是個治國人才,她既有容人之量,又有識人之智,還有用人之術。”
她用製服烈馬的方法駕馭群臣。唐太宗曾有一匹獅子鬃馬,性暴烈,左右無人能馴服。時為才人的武則天說,隻要給她三樣東西——鐵鞭、鐵撾、匕首,她就能製服此馬:“鐵鞭擊之不服,則以撾撾其首,又不服,則以匕首斷其喉!”
令人心神俱醉的美麗容顏、令人心悅誠服的果敢智慧與令人心膽俱裂的殘忍手腕竟能在一位女性的身上重疊在一起,疊成一個王朝上升的階梯。
她有女人少有的魄力,更有女性少有的殘忍!長袖揮處,霸氣縱橫。那森森銅匭,層層酷吏,累累酷刑,使天下喁喁,萬眾兢兢。
玫瑰色的繁華背後,是冷冷的血腥。權力的天平上,人性的重量輕如鴻毛。
無字碑上,有傲視,更有無奈。
也許她看透了文字的蒼白和局限,刻在石碑上的稱頌,寫得再好,鑿得再深,也耐不住歲月無情的磨蝕。一字不留,反而灑脫,飄飄灑灑在後人經久的揣摩、想象、爭論和傳說裏,永難湮沒。
也許為母立碑的中宗李顯麵對著其母,愛恨交加,真的“無話可說”?
“無字碑,誰立豎?李兮唐,周兮武。千秋冤結一抔土。”其實,無字碑的內容究竟該是什麼並不重要。再華麗的語言也不一定能激發人們持久的評說。因為文字永遠包容不了細膩的感覺和複雜的情感,說不清,道不盡,還不如什麼也不說。對武則天持續千餘年不絕的紛紜聚訟,反而使她若隱若現卻又如銘如烙地存活至今。
也使一批又一批遊人敬畏地攀爬到這裏,站在她寬厚的臂膀上,昂首眺望。眺望天穹,眺望大地,眺望過去,眺望未來。天空開闊而湛藍。白雲舒卷,罡風浩蕩。這浩蕩的風,吹過神道兩側,吹過石人石獸,吹過漫漫歲月,把時間吹成曆史,又把曆史吹成傳說。
傳說有一種鳥,一生都在飛翔,隻有死亡的那一天,才會用雙腳著地。背負的江山太重,太久,她飛不動了。著地不等於失敗。她需要休息,靜靜地躺下。那是她精彩的謝幕。在她躺下的地方,韋後、太平公主都想步其後塵,卻再也達不到她的高度。曆史上,隻有一個武則天,武則天隻有一個。
大象無形。無字碑,也許,這才是真正的“不著一字,盡得風流”?
2004.8
草堂尋詩
到成都,兩個地方不可不去,一是諸葛武侯祠,一是杜甫草堂。
赴西郊,沿浣花溪,即可見被杜甫稱為“萬裏橋西宅,百花潭北莊”的草堂。入正門,穿過回廊環聯的大廨詩史堂,邁石橋,跨柴門,謁工部祠。這,構就遊人觀瞻的主線。另有茅亭竹軒水榭花廳,其間曲水縈抱,小橋勾連,竹影婆娑,“碧秀牆隅草,紅稠屋角花”。與城南的武侯祠相比,這裏沒有森森殿宇的朱梁碧瓦,沒有貫天通地的巨椽高柱,一切都顯得樸實而平易,簡便而清朗。隨步踏入,仿佛行賞在尋常的院落。這尋常的院落,卻寄寓了一個不尋常的詩魂。在這裏,他用飽蘸淚血的竹管羊毫,留下了240多篇傷時愴世哀民憫眾生的詩章。詩人所處的八世紀中葉,正是唐王朝腐敗黑暗奸佞弄權狼煙彌漫盛極而衰的轉折時期。746年,詩人赴京應試,因李林甫嫉能而落選;旅食京華十餘載,安史之亂後,始由肅宗官授左拾遺,可文人的耿介忠直卻又使他不肯靦顏伺君,偏要直諫忤旨,直落得“蘭摧白露下,桂折秋風前”,一貶華州,再避秦州。759年冬,詩人輾轉入蜀,幕賓於世舊嚴武,拜為工部侍郎。乃於浣花溪畔擇地結廬,植萱種竹。至此,一直“飄轉無定所”的詩人始能暫駐飄零,“田舍清江曲,柴門古道旁”,“故人供祿米,鄰人與園蔬”,此情此景,看風含翠筍,雨潤紅芙,流連戲蝶,自在嬌鶯,能不也翩然化蝶,作空靈之遊?然而詩人不是莊周,可以乘物遊心,欣然而樂於山林皋壤;不像陶潛,解綬歸田,悠然南山采菊東籬醉以忘憂;也不似李白,大鵬般回翔天宇,高蹈遠逸邀月長酌。他的心,始終懸惦在人間:“故園猶兵馬,他鄉亦鼓鼙”,“幹戈未偃息,安得酣歌眠?”白發的詩人飽噙著淚,蒿目時艱,憂戰伐,呼蒼生,憫瘡痍,即使在秋風茅舍夜雨寒衾中,也還憂係著天下寒士世上黎元!在這“喧然名都會”的錦官城,詩人常去的,該是武侯祠了,“嵇康且不死,孔明有知音”。他們都有著匡扶天下的政治襟抱,都有著鞠躬盡瘁的人生規範,都有著憂國恤民的敏感心地,又都有著壯誌未酬的悲憾情懷,“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這滿襟的清淚,折射著兩人時愈數百載的心靈呼應,更蘊含著他們對河山蒙垢百姓流離的傾情悲切!
哀民生之多艱,卻又無能為力,更不甘徒然相對,於是磨以血,和以淚,把平生的動息勞逸悲歡憂樂忠憤義慨好賢厭惡,渲之於紙,凝之於詩,側身天地,獨立蒼茫,把一時事跡,一時氣運,活化成一部緒密思深沉鬱頓挫的詩史,使我們至今讀來,千載如見。
在這裏,詩人隻佇留了不到四年,卻使後人憑吊瞻慕感慨撫歎了一千多年。因為這裏的每一寸土地都注滿他杖藜歎世的憂思,每一麵牆壁都拓滿他拈須苦吟的剪影;每一朵花心都填滿詩心,每一叢綠意都漲滿詩意。
因為,這裏的詩情永在,詩魂不朽!
1990.7
走進高昌
吐魯番的夏天很熱,但那裏的火焰山、坎兒井、葡萄溝等,卻足以吸引獵奇攬勝尋古覓詩的人們源源而至,消卻夏日的炎暑,沉酣在心靈的蔭蔭綠洲,吮吸獨特的精神滋養。
我把關注的目光投向城東南的高昌故城。
高昌,是古絲綢之路上的重鎮。公元前三世紀,古車師人即以這裏為中心,“逐水草廬帳而居”,後來漢王朝在此置戊已校尉,駐兵屯田積穀,北抗匈奴,近撫西域。唐帝國在這裏設西州治所,作為唐經營西域的基地。而在動蕩年歲,中原逐鹿,無暇顧及邊地,這裏便成了北方遊牧民族競逐的舞台。其間,曲氏高昌王國殿都於斯,搖搖晃晃統馭了一個多世紀,高昌城始具規模,也因此後人才有緣品味曆史的風風雨雨。
走近高昌故址,立即被那書中曾讀、夢中曾覓、拔地而起的雄渾蒼古深深傾倒,癡癡迷醉,恍若隔世,又似曾相識。一堆堆荒台廢址,一垛垛殘垣斷壁,參差橫陳,折射著歲月的感傷、曆史的光暈。
城分三重。外垣周約五公裏,殘垣高十米上下不等,佇立其上,霎時鐵蹄鏗鏘,殺聲連連。
作為北方眾民族進窺內地的咽喉,這裏的天穹,籠罩過匈奴的氈帳,鮮卑的篝火;這裏的大地,席卷過蒙古的鐵騎,突厥的勁旅。羯鼓三敲,洶湧狂飆陣陣;羌笛一曲,吹落雪花紛紛……一次次烽煙的彌漫,一個個民族的馳突,使這裏的曆史撲朔迷離而又異彩紛呈。
外城西南存一寺院遺址,殘殿外方內圓,可坐數百人。屏息傾聽,依稀有玄奘授經的朗吟。628年,唐三藏隻身西行,被迎請到此,高昌王親執香爐,跪俯作凳,讓玄奘踩其後背進坐法座以示一心向佛。然而對佛的虔敬並不能高明其統治,旺盛其國勢,庇佑其胄裔。十年後,其子向唐軍獻降,高昌國亡。
走進內城的城廊,辨識著巷陌坊舍的排布,仿佛在曆史的巷道中穿行,停下腳步,已立於唐時。集坊內,人們“白堊覆室,穿地為穴”,夏蔭日曬,冬避風寒;商市中,絹縑絢目,綾綺繽紛,珠光溢彩,杯玉流光,駝羊肥碩,瓜果飄香;酒肆裏,葡萄美酒觥籌交錯著蠻腰胡姬的妙舞,波斯富商的豪飲,邊戍將士的鄉思,邊塞詩人的雄吟……是唐的統一和強大,才保障了絲綢之路的暢達和平安;是唐的繁盛和豁達,才滋潤了這裏的富足和歡笑。
宮城,這裏本該是全城最為亮麗醒目的集萃,卻隻剩幾重殿基的殘存,隻剩一條隱約可辨的中軸線斷續著往日的堂皇。
走在高高的殘基上,也走在深深的遺憾裏,想象中鋪疊著當年紫氣飛揚殿宇軒昂的氣象,卻怎麼也拚不成完整明晰的彌合。歲月的流波把很多曆史的懸念鏽蝕成死結,卻偏偏有人總也忍不住想要撫摸欲從叩解。也許正是因為它的漸次消失,才使每一個來者都能憑觸著編織起爛漫的構想;也許正因為它的近乎虛幻,才更充滿魅力和誘惑。
曆代兵禍,累朝盜劫,每每最先最頻也最粗暴地洗劫的是那些最為富麗的所在。於是,那批高高在上者期待永恒、期冀不朽的精心構築,朝夕間頹為荒墟、廢為灰燼,最早被無情的年輪輾去殘痕。而那低陋的民居,反能遠災去禍,奕世長存,飽經風霜的粗糙和微妙,涵滿後人的憑吊和遐思。
一根根枯斷的朽骨,一截截腐爛的木樁,一龕龕殘缺的佛塑,一片片碎棄的瓷釉,總似在訴說著什麼——掙紮的苦難,搏殺的虛無,成功的泯滅,輝煌的沉沒?
忍不住攀上一段殘垣,縱目四眺。曆史給這周遭的地理染上了蒼茫的色彩,湮塞的古河,岑寂的沙礫,遊蕩的穹廬,連那遠處綿延的火焰山紫褐的褶皺也恰似滄桑的軼軼書頁,而我的思緒更是追著火焰山的氣勢溯向遠古。
忽然想起入藏時聽過的一句歌詞:走進西藏,就走入了傳說。那麼,這裏,我想說:走進高昌,你便走進了曆史……
1992.8
石鼓傳韻
星城長沙,有嶽麓書院,“惟楚有才,於斯為盛。”沿湘江上溯至雁城衡陽,有石鼓書院,“修名千佛上,至味五經中。”兩所千年庭院,南北呼應,把千年文脈貫注入湘江,使得湘江的流波綿厚而活潑,光芒四射,靈氣盈盈。
曾國藩說過:“天下書院,楚為盛;楚之書院,衡為盛。”衡之書院,首推石鼓。
到衡陽,不假思索,徑奔石鼓書院。
石鼓書院,因石鼓山而得名。石鼓山是伸入湘江的一個小半島,不高,不大,不險。但蒸水環其左,湘水挹其右,三麵環水,自有其特色。遠遠望去,四麵憑虛的赭色山石上,高低排布著一些白牆黛瓦的亭台樓閣,那就是石鼓書院了。
寬闊的石鼓書院廣場,如今是人們散步休閑娛樂的憩所。沿著江堤,擺放著一圈圈桌椅。人們閑踱至此,泡一杯茶,嗑一碟瓜子,打兩圈牌,愜意自得,意興盎然,把柔軟的時光飄送在江風溫和的吹息裏。繞過廣場中的七賢群雕像,跨過雕欄玉砌的石拱橋,穿過字體奇古的禹碑亭,迎麵一溜台階,台階上端,開著兩扇山門,門額上題 “石鼓書院”。
走進山門,像走進一片空清的天地。與門外江邊的熱鬧相比,購票參觀者寥寥。這樣也好,讀書的園地,本該是清靜的所在。它不是商鋪,無需招攬;不是市集,拒絕蕪雜。圖個清靜並不難,一座橋,兩扇門,就隔遠了外麵的喧嘩。整個書院,仿似一艘載滿精神財富的畫舫,以一種大隱隱於市的姿態,精心而又隨心地浮泊在這裏,從容淡定,寧靜深沉,不斷載人渡往學術之上遊。這樣多好,一個人來在這裏,可以一個人靜靜地探訪這裏悠長的韻味和那些優秀的靈魂。
書院似乎不大,一眼望去,僅雙祠、一像、一樓、一亭,書舍廊房數間,院中2米高的大石鼓一麵,另輔以嶙石喬木,名花秀草,碧籮修篁。書院的布局,僅此而已。
論規模,書院確實不大,遠不如嶽麓、東林等著名書院。既沒有嶽麓之秀、嵩嶽之壯、鹿洞之幽,似乎也缺少東林以天下為己任的嘹亮書聲。然而,這裏卻有著被宋太宗、宋仁宗兩度 “賜額” 的殊榮,與應天、嶽麓、白鹿洞書院並稱全國四大書院,鼎盛數百載,享譽越千年。眾多學界巨擘、文化名流如韓愈、周敦頤、朱熹、張軾、辛棄疾、文天祥、徐霞客、王夫之等接踵至此,或訪學,或傳道,析疑闡幽,攬勝抒懷,即使行履匆匆,也都留下了或濃或淡,或深或淺的痕跡,散溢到這裏的每一個角落,雋永在碑石裏,芬芳於花木間。
石鼓書院的魅力何在?登上合江亭,眼前豁然開朗,胸中也豁然開闊。江流平緩,朗然入目,江天風物,盡收眼底。空闊遠看波浪息,放眼敢言天地寬。七層來雁塔,如椽筆直插江岸;三兩打漁舟,似浮鷗靜棲江心。江麵如鏡,山痕塔影,閑雲岸柳,遠舟歸鷺,倒映其間,活脫脫一幅春江閑釣圖!可以想見書院裏外漁歌與書聲呼應,波光共花影徘徊的醉人畫麵,以及師生們登閣品茗,俯臨湘水,指點錦繡江山,鋪陳珠璣文字的奕奕神采。
中國的古老書院,大多擇勝地,立精舍,建築雅致,環境優美。石鼓書院不以山取勝,近在咫尺的南嶽衡山吸引了太多朝拜者仰望的目光。它的精粹在於水。它伸入水中,攬水入懷,以水為鑒,以水為德,以水為魂,反映了智者樂水的情致和胸懷。從遠處看,它已經成為水中的一部分,對水天一色之界,臻天人合一之境。雖然其他許多書院也注意浚池流韻,理水成趣,或以分為象,或以聚為勝,涵天光,影花姿,怡心誌,釋情懷,但哪有這麵對滿江清流的宏闊舒朗?風兒吹過,又吹走;鳥兒飛來,又飛去;隻有流水不息,與它日夜廝守,誦詠著先賢的訓誨,吟傳著古遠的書聲。
走下合江亭,折回到陳列館,了解書院更多的曆史和真實。始建於唐元和年間的石鼓書院,迄今已有1200年的曆史。千年風雨,千年滄桑,石鼓書院時損時修,有毀有建,先後經曆了8次損毀。最後一次毀於抗戰一役,書聲就此中斷。不少書院因藏於深山而躲過兵燹,石鼓書院卻無此幸運。選擇了融於水,卻毀於無情的戰火。但是戰火可毀滅書院的建築,卻毀滅不了它的精魂。磚瓦成為碎片,花木化為灰燼,但文化是毀不去的,立誌於學的石鼓精神是毀不去的。一次次損毀,再一次次重建,石鼓書院在一代又一代文化人的執著和熱情中堅守在這裏,延續著湖湘文化的精魂,根深葉茂,碩果累累。
值得一提的是,石鼓書院一直獨立於官學之外,保持著從容和自由的狀態。正因為它不受製於官學,不局促於科舉,才使它遠離功利的急切和浮躁,不偏易自己進行文化傳代、提升文化人格的修學目標和文化底色,秉守著書院學思並重的教學方法,學以致用的實學風格,博采眾長的治學理念,滋長著學子的學術素養和人格修為,成為淳樸重義、經世致用、敢為人先的湖湘文化的重要發祥地之一。
悠然徜徉在這所2006年重修的石鼓書院中,空蕩而不寂寞,陌生而又親切。祠為武侯祠、忠節祠,分別敬奉“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軍師諸葛亮和誓死抗元、舉家殉國的忠節公李芾。義烈千秋,鞭策今古。難怪從這裏走出的王夫之抗清兵敗後,一直遁跡鄉裏,守義終身。像為孔子像,紫銅鑄塑,當庭而立,謙和儒雅,典範著讀書人在學問與道德的道路上明理篤行。樓為大觀樓,集講學、藏書、祭祀於一體,登樓攬勝,心載天下。亭則合江亭,當年韓愈經此,朝臥雲樹,夜聽波濤,留下“瞰臨眇空闊,綠淨不可唾”的名句,故合江亭亦稱 “綠淨閣”。
院中石鼓,有著一股渾然天成的厚重。風霜積澱,歲月留痕。撫摸久之,似有鼓點聲聲,不絕於耳;鼓聲隆隆,鼓蕩於胸。
2011.2
千古醉翁
環滁皆山,西南尤美。因為那裏有琅琊山,那裏有醉翁亭。
有人不了解滁州,有人不熟悉琅琊山,卻很少有人不知道醉翁亭。
一座普通的山亭,因為一個人,因為一篇美文而能膺中國四大名亭之首的,唯有醉翁亭。
醉翁亭以醉翁而名。醉翁者誰,一代文宗歐陽修也。
醉翁亭不大,便連同周邊的建築,林林總總,九處景致合起來,也不到1000平方米,卻能在中國文學史上占據偌大的一席之地。一篇《醉翁亭記》,成就了歐陽修,也成就了琅琊山,成就了滁州。
唐代詩人韋應物任滁州刺史時,曾有過對滁州西澗“野渡無人舟自橫”的憐惜。“幽草澗邊生,黃鸝深樹鳴。”可見這裏早就有了蔚然深秀的流泉清潭茂林濃蔭。而使這片山水更為醒目地鐫刻於中國文學的長廊上的,還是那篇《醉翁亭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