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自從有了轉業的念頭,張弓就把自己拉成了一張滿弓。

開弓沒有回頭箭,好馬不吃回頭草。這是張弓一貫信奉的座右銘。在研究所官兵的眼中,張弓不愧為一位出色的研究員。在張弓自己的眼裏,他就像他的名字那樣從來都是一張弓。他甚至很自信地以為,要說他這張弓與其他任何一張弓有什麼不同,那就是他是一張勁弓,一張良弓。常言說臥似一張弓,平時的他就是臥著的弓,隻有在捕捉到目標的時候,就會在咯吱作響中被拉圓拉滿。正因為如此,每當接到新的科研任務,都被他看成將要命中的箭靶,於是看似枯燥無味的研究過程,便因為在不斷地尋找拉弓射箭的感覺中妙趣橫生,讓他心無旁騖地投入到科研中去,而攻克科研項目的最後瞬間,更讓他不但有了命中箭靶的欣喜與快感,甚至還會湧起彎弓射雕的豪壯來。而此時,轉業這個普通的詞彙,便毫無例外地成了他這張勁弓將要射中的箭靶。

他的轉業申請規規矩矩地遞交上去,同時震驚了研究所的所長和政委。“他怎麼也會想轉業呢?”所長和政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向對方發出疑問,言外之意就是他是不應該轉業的,或者說轉業本來就是和他無關的事情。作為研究所兩位最高領導,無論是所長還是政委,對於下屬可以說是了如指掌,按照他們慣常的思維,任何人要求轉業都不會出乎他們的意料都在情理之中,可是一旦要把轉業這個詞和張弓這個人聯係到一起,就會超出了他們的想象,使他們感到不可思議,使他們百思不得其解。

在所長和政委的印象中,張弓除了一門心思搞科研做學問之外,在其他方麵是那樣的知足常樂,他似乎從來沒有因為個人的事情向組織提過條件講過價錢。領導一方麵認為,這當然得益於組織對知識的尊重,對他工作成績的及時肯定和在生活上對下屬的關心照顧,另一方麵也為在如今這個年代裏還有這樣的老黃牛,而不得不對他肅然起敬。研究所領導印象最深的就是在每年的轉業工作中,張弓的同齡軍官們沒有人不是躍躍欲試地打報告要轉業,甚至有些再年輕一點的軍官們,更是身在曹營心在漢,為了達到轉業的目的,有泡病號的,有壓床板的,有借口夫妻關係不和的,還有以身體不適有高原反應為由的,可以說是挖空心思,怪招用盡。他們的做法不盡妥當,甚至有欠考慮有些過火,然而正像這些年輕軍官們說的領導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研究所的領導們對下屬們的行為總是寬宏大量地表示理解。每到這個時候,領導的目光也會自然的投向張弓,在整個研究所,轉業幾乎牽動著所有的人,任何一個要求轉業的幹部,都懂得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店的道理,都不希望事與願違的事情發生在自己頭上,於是都眼巴巴地希望能夠盡早回到地方上,要麼轟轟烈烈地大幹一番,要麼,至少也不用在這大戈壁裏忍受著枯燥和寂寞。沒有轉業想法的軍官們,也因為個別人連工作都撇下不幹而死磨硬纏地鬧轉業,被影響得心慌意亂的不能完全地投入到工作。所以能做到像張弓那樣不為所動,甚至坐懷不亂的,可以說在整個研究所也為數不多,這一點領導當然看在眼裏喜在心上:這才叫標準的軍人姿態。

看著眼前的轉業申請,所長不無遺憾地對政委說:“這小子,想走也應該早幾年提出呀,如今在地方上說啥也會有了新的建樹。”政委也帶著幾分惋惜:“如果不轉業的話,不但還會推出更多的成果,而且可以一直在部隊幹到退休,可是如果安排他轉業,一切都需要從頭做起另辟事業的新天地,其中的艱辛可想而知啊。”不管是出於工作的考慮,還是從感情上講,所長和政委還真的不願意張弓就這樣離開部隊。

於是,所長和政委拉開了車輪戰的架勢分別找張弓談話。一次是在所長辦公室,一次是在政委辦公室,雖說地點不同,麵對的領導也不同,可是談話才開始的內容是一致的。他們用詢問的目光問著他同樣的問題:“因為待遇問題嗎?”他搖頭。“還是對領導有意見?”他還是搖頭。“或者家庭有了什麼困難?小兩口關係不和……”他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是的,老婆跟我離婚哩。”這是張弓一有轉業念頭就為自己準備的理由,他反複考慮過,在所有的理由中離婚是最能站得住腳也最能讓領導重視的。他是這樣理解的,領導也是有身家老小的,所以領導肯定明白後院都要起火對於一個男人意味著什麼。 “最後一次來隊,鬧得不亦樂乎,臨走時連招呼都沒打……”他補充道。

政委在聽到這裏時,沒有打斷他,所長聽到這裏時,同樣沒有打斷他。時下要求轉業的年輕幹部,夫妻關係不和甚至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幾乎是相當一部分人應付談話的擋箭牌,但是誰都明白這不過是逢場作戲地演假戲給領導看,被批準轉業的小日子照樣紅紅火火,沒有被批準的也沒見過誰就真的和老婆分道揚鑣。對這種把戲司空見慣,不論是所長,還是政委,見過得太多了已經見怪不怪了。然而,這個理由從張弓的口中說出來,他們卻深信不疑,在他們的印象中,張弓無論是做學問還是做人都是那樣的嚴謹,他的性格中從來就沒有弄虛作假,誰要是聽見張弓說假話,就等於看到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聽到這裏的時候,所長和政委采取的方法就是兩種不同風格了。所長先給他來了個下馬威:“你小子脾氣見長啊?單位領導跟前還溫順得綿羊一樣,見了家裏的領導就吹胡子瞪眼睛?”之後又無比懷柔地對他說:“給你一個月探親假,回去給老婆認錯,知道嗎?這是命令。”他沉吟片刻:“這不是幾天假所能解決的,強擰得瓜不甜啊。”所長的眼睛瞪得雞蛋大,一邊用手指點著他的胸膛,一邊說:“對於軍人來說,強擰得瓜往往是很甜的。”

政委倒是很講究方式方法,他先抑後揚地對張弓做著思想工作:“小人與女子難養也,這是孔子的話吧?這隻能說明孔老先生太不解風情了。據我所知,夫妻之間的矛盾十有八九都是因為咱做丈夫的大男子主義在作怪。老婆有了小牢騷小委屈,不向你發向誰發?男子漢大丈夫嘛,不要一般見識,多擔待點,多體諒點。咱平時顧不上家,偶爾回家探親或者家屬來隊,眼放亮嘴放甜手放快腿放勤,沒有什麼過不去的坎兒。實在有解不開的疙瘩,還可以找組織嘛,組織自然會想盡一切辦法幫助你們化解家庭矛盾使夫妻重歸於好的。”他豎起了耳朵一幅洗耳恭聽的樣子,嘴巴上了封條似地緊閉著一言不發。等政委把話說完,嘴上的封條也揭開了:“所有的辦法都試過了,無濟於事的。”說完這一句,嘴巴又像貼了封條一樣。政委當然明白,言外之意就是除了轉業這一條路,任何辦法都是行不通的。“怎麼會無濟於事呢?”政委反問一句,接著又說,“除了死法都是活法,辦法總比困難多嘛。”政委的意思已經很明顯,要解決家庭矛盾,不能僅局限於轉業這一條途徑,更應該再這之外多想辦法。而張弓卻一味地保持著沉默,政委又進一步開導他:“想轉業固然沒有錯,可是你想過沒有?對於相當的人來說,不是說你想轉業組織就能安排你轉業。道理很簡單,一個經過多年培養的幹部,正值年富力強,部隊還是很需要你繼續獻身國防奉獻青春的。”張弓立即動情地說:“無論組織怎樣安排,我都會毫無怨言的。”他還想說,我是多麼地舍不得離開部隊的,但硬是把這半句話咽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