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
馮女蓮的害人計劃開始付諸實施了。一連幾日,每每一大早就起身,她也不叫醒秋香、小紅,隻草草梳洗,便匆匆出了院子,去尋找腐朽的柳木。每日很晚回來,也隻簡單與秋香、小紅淡淡說幾句,便熄燈就寢。平日吃穿,不像呂嬌兒,常常窮盡心思賞賜荷花、小翠及柳枝等,以示恩寵與感激。對她近日的反常,秋香也沒在意,雖然是主仆關係,可是她待馮女蓮卻並不殷勤,時常也沒有笑顏相對,更說不上費心討好。
這日一大早,馮女蓮忽然想起院子裏的那堆柴垛,起床後就徑自來到院子柴堆尋找朽木,馮女蓮著一件祥雲團紋大紅睡袍,弓身在柴堆前翻找著。這時,秋香和小紅從外麵走到院子,見此情景,小紅一驚,抬頭看著馮女蓮,對秋香順口道:“姐姐,夫人在那找什麼呢?”
“不知道又發什麼瘋了,別管她,走,回房去。”偏偏這些怪異舉動未能引起秋香注意,隻冷漠道。
馮女蓮把柴堆推倒在地,挑了好半晌才找到一根朽木,回身看見秋香和小紅,忙叫住:“哎!你們倆來得正好,幫我看看,這是什麼木頭?”
“我認得!這是柳木,朽了,燒火都不旺。”小紅迎上前。馮女蓮點點頭,拿著木頭回了屋。秋香一撇嘴,朝廂房走去。
桌上的紅燭忽明忽暗,馮女蓮關上門,坐在臥房床邊,拿了把刀子,攥著朽木用力削著、刻著。不出半日,木頭已刻出一個人頭形狀。
盡管多日來馮女蓮甚少出外消遣散心,但大小事情卻是隱秘地通過徐平、徐安零星地彙報給徐文慶,所以徐文慶會及時知道幾位夫人的一鱗半爪。
晚上,徐文慶突然來了,聽見敲門聲,馮女蓮嚇了一大跳,慌忙手忙腳亂地把木頭塞進被子裏。
馮女蓮鎮定一下心神,不慌不忙地打開房門,故作生氣的樣子冷哼一聲,轉身向床前走去。徐文慶進了屋,回身把門關上。
徐文慶城府之深,令人膽寒,再加上他脾性捉摸不定,馮女蓮心裏正訝異久違的徐文慶為何今日突然來了,卻突然看見桌前地麵散落的木屑,不禁大驚,趕緊走到桌前,用裙擺遮擋住,做出生氣的樣子背對著徐文慶。
徐文慶若無其事地走到床邊坐下,伸個懶腰,住被子上一靠:“過來,伺候老爺我睡覺。”
眼見木偶就要被徐文慶壓住,馮女蓮冷汗涔涔而下,急忙跑過去,用力推開他,故作氣惱道:“你走!跑到我屋裏幹嗎?你不是要打殺我嗎?我死了!沒我這個人了!你給我滾出去!”
“別跟我胡攪蠻纏,收拾起這副嘴臉,給我寬衣。”
從今住後,自己若想從他身上得到什麼,似乎一切都要重新打算:“別想!你想打就打,想罵就罵,拿老娘當出氣筒了?你把我打得慘,滿院亂滾,多少人看了笑話,我見不得人了!今天你不說個一二三別想碰老娘的身子!”
“你險些斷了我徐家的後,我能不打你?這還是輕的,你再敢生事我便要下狠手了!”此刻徐文慶正憋得滿麵通紅。
“好!徐文慶,你從方子睿手裏搶奪我時說的什麼話?都忘了嗎?”馮女蓮大嚷著。
“我少給你銀子了?”徐文慶怒道。空落落的臥房隻剩下他粗重憤懣的喘息。
馮女蓮胸部劇烈起伏,怒目圓瞪,索性攤開說:“銀子事小,你娶了呂嬌兒,如今我在你心中算個什麼?殘花畋柳,棄之如敝屣,呂嬌兒才是你貼心的小心肝!你這官職不大,卻能呼風喚雨,生殺予奪,誰給你的?如今你全不認賬了!我知道,你把太師的幹女兒搞上手了,誰也不怕了,是不是?”
“你聽誰說的?”徐文慶聞言一怔,大驚失色。
“不用聽誰說!老娘是秀才不出門,全知天下事!你是公豬掉進了母豬圈,隨你拱吧!趁熱乎勁,去找她伺候你吧!”馮女蓮仍疾言厲色。
徐文慶臉色大變,前幾天已揍過她一頓,一時也不忍再打她,隻一雙眼睛卻是熠熠有神地逼視著馮女蓮:“好,既然你已知道,我就直說了吧。就是這幾日,春梅小姐就要陪我去京城拜見太師。旁的事你不需多問。我打了你是因你無端惹事,今日本想安撫安撫,與你和好如初,你卻拿春梅小姐來噎我,我走。你要記住我一句話,我走後,你安分些,不要等我回來有人告狀!”說罷,大步前去拉開門,拂袖而去。
馮女蓮回過神來,徐文慶已沒了蹤影。馮女蓮又氣又急,大叫:“你回來!你這忘恩負義的……”
見徐文慶頭也不回地大步離去,馮女蓮複又轉身進屋,關上房門,從被窩裏摸出那根未完工的木頭人,在床頭坐下,低頭削起來。
朝廷邸報一事在城內縣衙不腔而走。對於官員而言,買官賣官的機會又來了。縣衙大堂甬道左右兩側站滿了官吏兵丁,大家保持著異樣的安靜,卻各懷心思。徐文慶、夏提刑各自心懷目的,早早放下手頭案子策馬而來。夏提刑為了圖個清廉名聲,甚至將身上穿的新官服故意縫幾個補丁。師爺、劉承奉、周千戶、張守備、李團練、官員一幹人也悉數到齊。
半炷香過後,一身正式官袍的秦毓寶匆匆從縣衙後堂行來。大堂上,眾官員齊集,議論紛紛,嗡嗡聲四起。
一個身著暗紅色官服的官員急忙入內通報縣令駕到。話音剛落,秦毓寶已走進來,縣衙眾官吏都準備迎上幾步以示禮儀,卻見秦毓寶知縣不言不動,如同泥塑木雕一般在公案後落座。四五名隨侍的兵丁也立在了兩側,官吏們麵麵相覷,才沒邁出步子。聰明的幕僚師爺手捧文書侍立一旁。徐文慶有些緊張地望著秦毓寶,等待著宣讀朝廷部令。
秦毓寶掃視一下眾官員,威嚴地說:“各位,朝廷邸報到了,按例大比之期臨近,吏部發下文書,著令各省官員進京麵聖述職。先聽宣讀部令。”
師爺展開文書:“按例,大比之期已至,令,各省文職九品以上、武職千戶以上正印官務於正月十日到京,至吏部點卯查驗,不得遲誤。省府道縣一體知悉。”師爺念完,將文書置於公案前。
“聽清了吧?”
“遵命!”官員無不唯唯應命。
秦毓寶頜下黑須隨風飄拂:“各衙正印官後日啟程,與本縣同行進京。本縣政務由同知暫代署理,各衙事務均由副職代行。望各安職守,勿稍懈怠。”
“謹遵台命。”
“退堂。”秦毓寶揮手不意。嗡嗡聲又起,官員們又擠在一起,朝外走去。
退堂後,徐文慶挾風雷之勢,興衝衝徑直跑到了春梅的院子,仍舊是充滿活力的熟悉的踹門方式,一邊踹一邊高叫:“朝廷文書發下來了!”
房間裏,春梅一臉快意地揉弄著手腕,神情卻輕鬆了很多,嘴角甚至露出了幾分笑意跑出門:“發下來了?怎麼說的?”
如意和拂塵也跟了出來。
“限定正月初十到京。”
“哎呀!我又能見到爹爹了,咯咯……”春梅雙手合十,高興說。
“文書上可是寫明了,隻宣正印官進京。”
“不要管他,有我呢。你就放一百個心吧!如意、拂塵,收拾東西,跟我進京!”
二個丫鬟也高興得直拍手。
“姓秦的他們後日一早啟程,我需等他們走了再動身。”徐文慶說。
“好說,咱們半路上趕過他們就是。走,進屋說話。”
“不進去了,我還有事要辦,晚間我再來:
“也好,別忘了雇車。”
“這還用說?”徐文慶像來時一樣匆忙跑了。
天黑時,馮女蓮忽然想起徐文慶可能會去呂嬌兒處道別,便讓秋香、小紅在二堂的廂房門外等他,以阻止他去呂嬌』I院子。/1、紅在月亮門後百無聊賴地溜達著,不時朝呂嬌兒的院子裏張望一下。房中亮著燈,院子裏卻空無一人。正房門突然開了,秋香走下台階來到小紅麵前,指指那邊院子:“老爺去了嗎?”
“人影都沒一個:小紅說。
“你回去吧,我看著。”
“秋香姐,娘跟老爺吵吵鬧鬧,又挨了打,怎麼還巴望著老爺來啊?”
“哼!賤唄。”秋香壓低了聲音冷冷道。
“等老爺從京城回來,氣也消了,幾句話一說和,不就好了嗎?”
“你懂個屁!快回屋歇著去吧。”
小紅撅撅嘴,走了。秋香幹脆坐在月亮門旁的石墩上等徐文慶。月亮門那邊依然一片寂靜,呂嬌兒終日不出院子,卻也是躲不過遭馮女蓮暗算的命運。不多時,秋香見徐文慶人影一晃,匆匆走過來,連忙站起來迎上去,朝馮女蓮臥房一努嘴,開口便道:“夫人說了,你隻要回來,拖也要把你拖到她屋裏。”
徐文慶一臉震驚地望向秋香,轉臉卻又笑了:“好你個小蹄子,敢搶白你老爺了。”
“我是丫鬟,哪敢啊?”
徐文慶朝呂嬌兒窗上飛快地看了一眼,猛地將秋香抱起來,速向園子走去,秋香急得一邊雙手亂抓他的胳膊,一邊小聲叫嚷。徐文慶慌慌張張把秋香抱到假山下,把她放在一塊平整的石板上,邪惡一笑:“小蹄子,明日老爺我就要進京,今夜就讓老爺嚐嚐你這爿、蹄子的滋味吧。”
“老爺,不行啊,夫人隨時呼喚,看我不在,又要興風作浪!”秋香不願再被玷汙,死死地扳住徐文慶的手,護住自己的身子。
“怕她?有我給你做主:
秋香拚命哀求道:“老爺,你先放開我,我有話說!”
徐文慶忙放下秋香,秋香站起來,整了一下衣服:“老爺,你把我要了,我怎麼辦?你見了女人就喜歡,你遂了心願,就不替我想想嗎?夫人知道了還不要了我的命?”
“你放心,你隨了我,我把你收了就是,那賤人敢說個不字?”
“老爺,你是男人,一家之主,你當然不怕,可我是個丫鬟,就算老爺要收我,大夫人、二夫人、四夫人能答應嗎?我還如何見人?老爺若是想要我死,不如一根繩子讓我上吊算了。”
“若是她們都答應呢?”徐文慶應付說。
“那時老爺再收我,我絕無二話。我一個丫鬟,被賣給那賤人,忍辱負重,飲泣吞聲,離了你徐家我就無處存身,落個什麼下場連想都不敢想。別人跟了老爺圖什麼我不管,我什麼都不圖,隻求老爺能憐惜我。”
秋香帶著一絲苦澀跪下:“老爺,您放過我吧!我願意告訴您夫人一個秘密。”
“什麼秘密?”
“關家4、哥來過。”
徐文慶猛地一個激靈,惶恐萬分地一把推開了秋香。秋香頭也不回地跑了。“關銀?”徐文慶皺著眉頭,心下喃喃自語。今日發生的一切實在太過跌宕起伏了,難道關銀迷戀自己的小妾馮女蓮?這混賬小子居然迷戀上自己的三夫人,那不成了亂倫嗎?徐文慶一路想著心事,朝呂嬌兒院子走去。
荷花領著徐文慶進入院子,徐文慶挑簾進來,徑直走到了床前,見呂嬌兒正靠在床頭,捧著一本書一邊翻看一邊等他,黯淡的眸子驟然變得閃爍,輕喚了一聲。呂嬌兒見他進來,連忙放下書想坐起來,徐文慶趕緊抬手製止:“別動別動,別閃了腰!”
“快給老爺端茶來:呂嬌兒對侍立一邊的荷花說。
徐文慶望著荷花幾個丫鬟:“不必了,我跟你們娘說幾句話還要走。你們都出去吧。”
荷花趕緊拉了小翠及柳枝回了西廂房。徐文慶整個人衝到床前:“覺著身子怎樣了?”
“好好的,你就放心吧。”
“明早就要去京城,你這肚子……”
“我好好地等你回來:
“嬌兒,我這一去,時候不短,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唉……不去又不行……”“有月娘姐姐和二姐照看,你有啥不放心的?兩位姐姐拿我當親妹妹一樣,你不用惦記我。等你回家來我也差不多該生了,那時豈不是皆大歡喜?文慶,我倒是擔心你去京城徒勞一場。
“為何?”
“你是副提刑,不在吏部名冊之中,再說,太師的門路不好走,多少人想見他一麵都難啊。”
“嬌兒,我來就是要跟你說知,這事我也就是對你說,月娘和雪梅都不知道。我與太師的幹女兒結交,她同我一道進京,拜見太師之事她一力保薦,當無閃失。我不求升官,隻求借太師之威把生意做大。如今這世上,有錢就有勢力,就能立於不畋之地。”
呂嬌兒聽到這裏,心中不由升起一抹奇怪的感覺:“她為何要幫你?”
徐文慶目光閃爍:“這個……你就別問了,回來再告訴你。”
呂嬌兒瞪大了眼眸仔細端詳著身前的徐文慶,怕是已勾搭上太師的幹女兒了吧,否則人家憑什麼幫呀?但她很快就讓自己冷靜下來:“你不說我也能猜出一二。唉,算了吧,我與世無爭,你好自為之就是。”
“嬌兒,你放心,你給我生了兒子,這個家今後就是你的……”徐文慶抬眼望著呂嬌兒。
正在這時,徐平急切地走進來:“爺,吳大哥他們回來了!”
“明早我就啟程,咱們就此別過,等我回來。”徐文慶急忙對呂嬌兒說。
呂嬌兒點點頭,目送他離去。
徐文慶和徐平一直往前走著,抬眼一看,前方鄭關銀、徐安、吳氏三兄弟正朝著慶濟堂藥鋪店方向跑來。徐文慶進到店內,顧不上坐,劈頭就問:“怎麼這樣快就回來了?探清楚了?”
“師父,胡少謙那狗官離開東平府了!”吳良興衝衝地走上前去,滿麵笑容說。“巡檢所的公差說他去北路巡查,走了好幾天啦。”吳勇說。
“爹!正好,咱們即刻就跑一趟,做回大的!”鄭關銀心情不由大好,看向徐文慶。
徐文慶瞟了鄭關銀一眼,嘴角不由扯出了一絲僵硬的笑容:“聰,不錯,事不宜遲,若是那廝又轉回來就多有不便。”
“爹,胡少謙腿再快十天半月也趕不回來,咱們跑快些,叫他四處撲空,疲於奔命!”鄭關銀又說。
假若鄭關銀睡了馮女蓮,可比起銀子,徐文慶更在意後者,隻不動聲色說:“好!說辦就辦,關銀,你這就去找大夫人支銀子,這回咱們辦二十車貨!徐平、徐安,去幫關銀搬銀子:
徐平、徐安立刻跟鄭關銀向後院跑去。徐文慶招手把吳良、吳勇、吳義叫到跟前,嚴肅地說:“這一趟生意非同小可,師父拜托你們了。”
“師父,我們舍命保護這批貨平安運回,師傅放心進京就是。”吳良說。
“一路上銀子如何花銷,你們也要經心。”徐文慶心裏自是非常不甘的,鄭關銀膽敢碰她!也一定膽敢碰銀子!徐文慶心中突然浮現出秋香跟他說的話來,忽然特意叮嚀。
“銀子有/1、鄭兄弟經管啊。”吳良納悶問。
“照我說的做!你們三個才是我的心腹,還不明白嗎?”徐文慶似乎看出了吳良的疑問,臉色微變,隱隱有些慍怒。
吳良望著他,似乎感到有些不可思議,雖然他說得很隨意,卻透露出一股讓人肅然起敬的威壓。看來,師父對鄭關銀起了疑心!想必,鄭關銀定是做了對不起師父的事。吳良心裏有底了,便不敢再說了。
次日,鄭關銀吩咐吳良準備妥當後,販鹽車隊出了幾個縣,緩慢而有序地行進著,一路上塵土飛揚。十月的天氣晨晚寒冷,中午卻是濕熱難當,車輪沉重地骨碌著向前轉動。連日趕路,幾乎不曾好好在床上休息,如今可以鬆口氣了。由於長途跋涉,不到日落時分,吳良三兄弟和夥計們已苦不堪言。鄭關銀時不時看看路邊的客棧,準備找間客棧住宿。此時,車隊停了下來,算算時辰,該是休息的時候了。鄭關銀和吳良三兄弟進了屋。鄭關銀疲乏地倒在床上眯盹兒,忽然一挺身起來了,走到放銀子的床前,彎腰要把包袱拖出來。
吳良一看,一個箭步橫身擋住,神色警覺地盯著他,一把拉住鄭關銀:“小哥,幹什麼?”
話不多,卻是充滿了陌生的威嚴。鄭關銀詫異地抬頭看著吳良:“你說幹什麼?明日就到鹽場了,我把銀子點出來,分一分包,怎麼啦?”
“你這不是脫了褲子放屁嗎?明日到了地方現點也來得及。歇著吧。”吳良冷冷
地說。
“咦?咱們誰說了算?”鄭關銀惱怒異常。
“都是給師父辦事,何必要分誰說了算呢?”吳良厲聲厲色回敬。
這時,吳義走過來,把鄭關銀拉到一邊:“歇著吧,等著吃飯。”
見兩兄弟神色異樣的冷淡,鄭關銀一張俊臉白了幾分,叫道:“哎?你們這是何意?”
“師父臨走時說得明白,銀子叫我們兄弟經心,出一點兒差錯拿我們是問,你說是何意啊?”吳良嘴角掠過一絲冷笑。
鄭關銀愣愣出了神,一會兒,才不慌不忙地到了床架前:“你們弄明白了,我是總管,你們師父是我的嶽父、爹爹!你們算什麼?徒弟!徒弟還管著徐府大總管了?笑話。”
“我們可不想管著你這位大總管,師父怎麼吩咐我們怎麼辦,你就省省吧。”吳良說著,走到門口朝外喊了一嗓子,“二弟!叫夥計送幾壺酒來!”
鄭關銀想了想,滿麵不信道:“我爹爹真這麼吩咐了?”
“不信等師父回來你自己去問。”吳義說罷,不再理鄭關銀,往床上一倒,歇
著了。
鄭關銀終究是個聰明人,滿腹狐疑地尋思了一會兒,忽然,他渾身一激靈,暗自倒吸一口涼氣,難道和三夫人的奸情畋露了?又或者自己暗中抽水、牟取私利被爹爹察覺了……還有冷落徐大姐……鄭關銀忍不住胡思亂想,思來想去,終歸是自己怕死,不能彳屘艮心尋一個了斷。既然活了下來,就要想怎麼活才是活得最好的。回過神來,鄭關銀歎口氣,到此時,隻能走一步看一步,再找機會問問吳良了。
三天後,徐文慶同意了春梅的建議,隨後便將裝滿了銀子珠寶的大車都帶了過來,讓春梅過目。
不多時,隻見徐文慶騎著馬,氣宇軒昂地奔來,後麵跟著一輛已捆紮結實、滿載箱籠的馬車。徐文慶飛身下馬:“妹子,都收拾好了?”
“那些狗官呢?”春梅瞥了他一眼問。
“早早就啟程了,這會兒怕是已走出十幾裏路了。”
“嘻嘻,咱們不急,慢慢走就是。上車吧。”
馬蹄聲響了,兩車一馬迅疾地遠去。
就在徐文慶離開臨清的當天上午,胡月娘打扮得齊齊整整上了轎。轎子抵達慶濟堂門口後,便停了下來,轎簾被拉開了,春紅和秀花回首將轎中的胡月娘給換了出來,直接就住慶濟堂裏頭走去。夥計快步迎向前招呼,胡月娘詢問夥計生意如何?一夥計捧著賬簿彙報收支銀兩。胡月娘憑著大夫人的身份管理和操縱著家產,
自然要維護徐家的整體利益。幾名夥計招呼她在八仙桌旁坐了,又馬上端上茶水,胡月娘神態端莊,頗有幾分威嚴。春紅和秀花在月娘身後站立,越發顯出主母的高貴威儀。盡管一些下仆婦人多是些難纏的貨色,終究還是能被她懾服。此時,張道奎和幾名夥計十分恭敬地捧著賬簿侍立一旁,等待彙報。
胡月娘仔細翻看著賬簿,臉色卻變得莊重起來:“綢緞存貨還有多少?”
“回大夫人的話,從開張到現在,剛賣出一千匹不到,還有的是呢。”身邊稚嫩的童音響起,隻見一個身著藍色衣衫、眉清目秀的男童走到了她的身邊。
胡月娘一臉的震驚,十分疑惑:“為何賣得這樣慢?”
“臨清縣就這麼大個地方,遠近不過十來萬人口,老爺說了,要去外縣開幾個鋪子,可老爺一直忙亂,沒來得及派人出去。”
胡月娘處事果斷,她轉頭對一年長夥計說:“既然老爺有此打算,你即刻就去清河、東平跑一趟,按老爺的意思把此事辦一辦,先定下鋪麵,等老爺回來再安排人過去。鋪子裏不是還有兩個夥計嗎?夠了,別窩工。”
年長夥計連連點頭。胡月娘望著他:“你去吧,在櫃上支五兩銀子,省著點花:年長夥計打著躬,拔腳走了。稍許,張道奎上前走上去雙手遞過賬簿,胡月娘接過看了看,抬頭望住他,疑惑問道:“道奎,藥材存貨還能支應多少日子?”
“老店那邊一個月綽綽有餘,這邊已不足一月了……”張道奎因為擔心自己一旦外出采購藥材,徐文慶就來勾引六兒,索性任由藥鋪斷貨。
胡月娘眉頭蹙起:“道奎,老爺事忙,你也不提醒他?斷了貨還開什麼藥鋪?”“是、是,大夫人教訓的是,我明日就去祁州采辦。”而今徐文慶走了,張道奎趕緊說。
胡月娘臉上泛起溫和笑容:“嗯,去吧。鋪子叫六兒看管好,人手不夠我叫徐平去幫忙。胡記藥鋪是我起家的老店,你們可要經管好。”
“大夫人放心,放心。”張道奎深施一禮。
“夫人!薛姑子來了。”徐平和徐安忽然從外麵跑進來。
胡月娘一聽,麵現喜色,薛姑子果然守諾言啊!於是,她立刻站起來:“她來了!快請、快請!”又對張道奎等人說,“就這麼著吧,該幹什麼就去忙吧。”
眾人急忙退走。徐平和徐安把薛姑子請進店堂。薛姑子忙雙手合十向胡月娘禮道:“夫人安好。阿彌陀佛。”
胡月娘急忙上前恭敬地行了禮,拉住薛姑子的手,入魔般說道:“哎喲!大師走後我是夜夜想、日日盼,今日可算把大師盼來了。快請,咱們到後麵說話:胡月娘把薛姑子讓進臥房,順手放下了門簾,然後拉她在床邊坐下:“大師,你來得正好,我家老爺去了京城,今早才走,我正愁冷清,大師就別走了,在我這裏歇息幾天可好?”
此言正中薛姑子下懷,高興笑道:“那就打擾了。”
胡月娘忙喚春紅進來。門外候著的春紅眼皮一跳,忙快步走了進去,胡月娘道:“告訴二夫人,預備素齋,請你們三夫人、四夫人都來陪大師說話。”
春紅應聲而去。薛姑子見她一溜煙不見蹤影了,方才從懷中摸出一隻小紙包,也不說話,神秘地塞給胡月娘。
胡月娘接了,麵上笑意更甚:“大師真乃信人也,那我就收著了。”
“此乃仙藥,夫人一試便知。”
胡月娘眼眶紅紅的,感覺到自己的眼淚似乎都快要掉下來,忙小心把藥揣進懷裏:“多謝大師,讓大師破費了。”
薛姑子咬了咬下唇,似乎有些事難以啟齒:“出家人不講銀錢,夫人隨意給庵中布施些燈油香燭就是了。”
“那是少不了的。”胡月娘高興極了,抬腳就往錢箱走去。
薛姑子的意外到來很快驚動了馮女蓮,聽春紅來喊過大夫人那兒,抿嘴一笑,忙把手中的木偶藏好,走出房門。秋香、小紅捏緊了馮女蓮的手臂,不一會兒就到了胡月娘住的正房。
幾人正圍坐桌旁吃著素齋。桌上擺著豆腐、豆皮、麵筋、竹筍、蔬菜,但經由沈雪梅一雙巧手卻整治得十分精美可口,大家吃得津津有味。呂嬌兒見馮女蓮進來,忙住旁邊挪了挪讓位,馮女蓮假笑著,眼睛卻瞄著呂嬌兒挺起的肚子。
不一會兒,胡月娘心中一動,便讓薛姑子給徐文慶算一卦:“大師,我家老爺這回去京城,不知吉凶如何,我這心裏總是不踏實,大師可否幫我算算?”
薛姑子作勢掐指算了,早已經憂色滿麵:“提刑老爺命硬,凶險之時西南方乍現一縷佛光,煞星、太歲全退,隻是……不知為何,陰氣重了些……不打緊,不打緊,有驚無險,有驚無險啊。”
“哎喲,嚇死我了。唉,沒事就好。”胡月娘與沈雪梅相視一眼,眼中俱是憂慮。
薛姑子看在眼裏,喜在心裏:“不打緊,這陰氣是吉兆。不過……為保萬無一失,夫人須率全家去我庵中燒三天香,發宏願,念一部《金剛經》、一部《楞嚴經》、一部《多心經》,方保提刑老爺逢凶化吉、官升三級、衣錦還鄉。”
“好,好!明日就去。全仗大師指引。這事也巧了,老爺走前說了,叫我等在家燒香拜佛,保他平安,大師這一說我才明白,凡事冥冥中自有分寸。妹妹們,明日備好車馬,四妹身子沉重,吃不得辛苦不必去了。咱們同去如何?”胡月娘一聽,立刻轉憂為喜。
馮女蓮心頭猛地一跳:“我這腰腿被老爺打壞了,動一動都疼,我就不去了。”“不妨事,夫人和這位妹妹去就行了。”薛姑子望著胡月娘與沈雪梅。
眾人又吃喝起來。馮女蓮眼珠一轉,瞄了一眼眾人,說:“大師,你既然能掐會算,給我們看看相如何啊?”
“不知女施主要如何看啊?”薛姑子一本正經地說。
“看相還有許多講究嗎?”
“不錯,麵相、手相、骨相、麻衣相,還有運相,不一而足。”
“運相怎麼看啊?”
“女施主報出生辰八字,貧尼為你推算運勢。”
“好,好!就算這個。大姐,你先算。”
“就是三妹會混鬧。好,我是辛醜年二月初六生人,亥時。”胡月娘笑道。
薛姑子微閉雙眼,掐指算著:“夫人,不必算了,你是好命啊!大風大浪之中你行船,浪頭都躲著你,六歲行運,一生不為銀錢發愁,命中得一子,壽八十,無
疾而終。”
薛姑子望著沈雪梅,說話溫和動聽:“二夫人也是好命,無大災、無大病,一生安穩,與世無爭,善終。”
“這就好,這就好。”沈雪梅連聲道。輪到算呂嬌兒了,呂嬌兒道:“我比大姐小一歲,三月十六,醜時。”
馮女蓮微閉雙眼,仔細聽了,嘴角浮出旁人不易察覺的笑容。
到了傍晚,馮女蓮回到自家院子,支開秋香、小紅。她一向行事幹練,手腳利落,三下兩下,便在木偶上刻完“呂嬌兒”三個字,又在背麵刻上“三月十六醜時”字樣3待收拾好屋子,安頓好一切,她才長出一口氣3少頃,她起身走到窗前,推開窗戶,諦聽著更聲一梆、梆、梆。已三更了!她迅速跑回桌邊,從計線笸籮裏找出一枚計,在木偶胸前剌著,嘴裏喃喃詛咒著呂嬌兒。剌完了胸又剌頭,再剌後背。反複剌了一陣,她放下計,把木偶端進懷中,躍手躍腳地撩開門簾,摸黑出了屋。
寬敞豪華的徐府戶戶緊閉,中庭有一方大約一丈方圓的石桌,看樣子是整塊山石刻成的。在山石高聳處被雕成高山樣式,半腰平整處刻成溪流彎彎,渾然天成,沒有絲毫的匠氣。平日裏徐府上下在此品茗飲酒,桌子下有幾方石凳,亦是同材質的石料。此時,漆黑的院子裏沒有動靜,隻有馮女蓮的房中透出昏暗的燈亮。馮女蓮輕輕打開房門,溜了出來,貼著牆邊走到柴堆那裏,摸到一把柴刀,借著微弱的燈亮走到茅廁小屋,回頭望了一下,立刻閃了進去。挖好坑埋好木頭人,又閃出來,迅速跑回柴堆,把鋤頭放下,急忙回房去。稍許,吹熄了燈火。
接下來的幾天,馮女蓮度日如年,盼望著呂嬌兒病了的消息。馮女蓮以四夫人快生了,要隨時送達消息為由頭,每天就讓秋香上那邊院子盯著,家務事全讓小紅一個人包了。到了第六天清晨,秋香終於急急來報:“夫人,四夫人病了,大夫人、二夫人都去了!你也過去……”
馮女蓮一聽,心下大喜,忽然衝口而出:“真的病了!靈驗啊……”她立刻意識到說走了嘴,打住了。
“什麼靈驗了?”秋香奇怪道。
“沒啥,我是說……薛姑子真是靈驗,她說你們四夫人命相雖好,隻是愛鬧病:馮女蓮連忙掩飾。
“大夫人她們都過去了,夫人若是不去看看,怕……不太好吧?”
“我不去。病死她才好哪,叫她嚼舌頭、攛掇老爺拿我撒氣。”
秋香說著轉身出去了。馮女蓮在屋裏轉悠著,越想越興奮。
呂嬌兒病了的消息急壞了胡月娘和沈雪梅,二人趕緊差人把王太醫請來徐府,奉上茶水點心。回廊處燈籠仍舊亮堂,在晨風中明明滅滅。徐府上下一陣忙亂,紛紛湧至呂嬌兒房中探望。胡月娘的眼神中充滿了憐惜與苦澀,像陰雲一般壓在她的心頭,重得心鈍純地痛。胡月娘見王太醫號完脈,卻捋著胡子思忖,也不說話,心裏一急就問:“太醫,我四妹這病……要緊嗎?”
王太醫掃了一眼漆金雕刻的吉祥飛鳥走獸窗梗,轉頭望向她:“夫人放心,不是什麼大病,隻是受了些風寒,再加上懷有身孕,稍有不慎極易鬧病。你看這被子,太薄了,這病多半就由此而生,這個季節夜裏雖未滴水成冰,卻也寒氣襲人,孕婦是耐受不起的。”
胡月娘一聽,頓時望向荷花怒責道:“荷花!你們是怎麼伺候你娘的?就拿床薄被子給她蓋?”
荷花趕緊跪下,低著頭,並不爭辯。呂嬌兒見胡月娘遷怒於荷花,喘息急道:“大姐……不怪荷花……是我嫌厚被子壓得肚子……不舒服,自己找了床薄被……”沈雪梅也在一邊勸說胡月娘:“姐姐,別難為孩子們了,太醫說了,沒什麼大事,叫她們多加小心就是。
停了停,胡月娘氣消了:“春紅!去把我的虎皮褥子給四夫人拿來,再拿一副手筒子。荷花,把火盆生上,屋裏連點熱乎氣都沒有,凍壞了你夫人,老爺回來你們一個都剩不下!”
屋子裏的人出出進進,春紅和秀花趕緊走了。
一會兒,王太醫坐到桌旁,拿出筆開藥方:“小病,小病,五味平和之藥足矣。”
“徐平、徐安,去咱們家藥鋪把藥配齊。”胡月娘斂了神色,溫聲道。
“我給四妹煎藥。”沈雪梅忙說。待王太醫及眾人離去,胡月娘趕緊讓人鎖上綢緞莊後門。這時,秋香想抄近路從綢緞莊後門返回馮女蓮處,卻發現門已上鎖。
馮女蓮在房子裏心焦地等待秋香來報。小紅小心服侍她更衣梳洗,又奉上一杯香茶,不一會兒,秋香進來,轉過屋內的百鳥爭春鎦金大屏風,又過了幾重簾子,才上樓到了燈火通明的正廳內。
“什麼?那邊也不讓進?”馮女蓮猛然一驚,細步走上前。
“綢鍛莊後門鎖了,怎麼敲也不開。”
馮女蓮憤怒地衝出屋門,直奔月亮門前,抓住門環搖動了兩下打不開,果然那邊是上了鎖的。她壓住怒火,和緩地叫道:“誰在院子裏呢?開門哪:
沒有人應答。馮女蓮又敲了幾下還是無人應答。馮女蓮怒火中燒,高聲叫罵:“開門!再不開老娘要使斧子劈門了!”
過了一會兒,馮女蓮見仍是無人應答,又吼叫:“大白天地把個牢門緊鎖?死賊!都死光了嗎?”
小翠和柳枝神情緊張地站在院子裏,兩人相對無言。亭榭掛上紅紅的燈籠,昏黃的燭火下透出喧囂的氣氛。忽聽轟隆一聲,門扇晃動、鎖頭嘩啦直響,二人嚇得直向後躲,不知所措。
荷花聽到響聲,慌忙從房中跑出:“小翠,你快從鋪子出去,叫大夫人來!給你鑰匙!”
“哎!”小翠接過鑰匙跑去開門。荷花走到月亮門前,大聲說:“喲!三夫人,這是怎麼啦?別把門砸壞了。”
“問我怎麼啦?我叫門你敢不開,誰給你的膽子?開門!”
“三夫人,門不是我們做丫鬟的敢鎖上的,鑰匙不在我手裏……三夫人要去鋪子裏有事就從園子那邊走吧。”荷花道。
“放你娘的驢屁!你仗著誰的勢力?狗眼看人低!”
“三夫人,求你饒了我吧,我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對三夫人不敬啊,鑰匙實在是不在我這啊:
“就因為你娘要養孩子了,成了天王老子啦?大白天的鎖門防誰呀?四門不開生出孩子來一個眼都沒有!”
她恨呂嬌兒受寵太久,恨無法鏟除呂嬌兒,她恨大夫人,恨沈雪梅……可是,她真的恨徐文慶嗎?理智清楚地告訴她一切,可她依然不能釋懷,因為她在他的羽翼下苟全生活,亦是得了他的恩惠才有了錦衣玉食。可他的提刑官分明是自己出賣尊嚴換取的,而今他又搭上了太師的幹女兒,沏底冷淡她了……所有他給她的一切,都打著恥辱的烙印,無時無刻不剌激著馮女蓮最敏感的神經。
“三夫人,你老別上火,我這就去找大夫人拿鑰匙去……”
“你沒鑰匙怎麼出去?撒謊都編不圓!你拿大夫人嚇唬誰?開門!”
“三夫人,你這是何苦啊……”
馮女蓮能不恨嗎?她把所有恨化為複仇力量手揮木棒使勁砸門。這時,胡月娘和沈雪梅、春紅聞訊而來。
胡月娘見狀,輕輕一歎:“三妹,你這是幹嗎?為何砸門啊?”
“哼!狗眼看人低的小賤人!我要去看看四妹,她們憑什麼把門鎖了?這還是不是一家人了?怎麼?四房裏邊還要分個三六九等嗎?”馮女蓮住了手。胡月娘上前奪過木棒:“三妹,這話就過了,你我姐妹,沒有誰要分個高下,你何必發這麼大火呢?老爺走時吩咐過,要四妹靜養,誰也不準打攪,你二姐就是送飯時才過去,我不是也隔著門問候一聲嗎?”
“不就是懷個孩子嗎?連看都看不得啦?豈有此理!”
“三妹,老爺的脾氣你是知道的,咱們還是多加小心吧。”
“誰沒脾氣?他不就是和太師的幹女』[搭上了嗎……”
胡月娘一聽,愣住了:“什麼?太師的幹女兒?”
“三妹,算了,別跟丫鬟過不去,老爺交代了,她們敢不聽?等老爺回來了,咱們一齊過去看望四妹。走吧,回屋去,算了算了。”沈雪梅趕緊過來,摟住馮女蓮往屋裏勸……
馮女蓮怒氣未消,指著月亮門吼道:“你記著!看老娘如何收拾你!”
卻說徐文慶引領著兩輛大車一路朝京城急趕,數日後終於抵達京城。待穿過外城,進了正門之後,便仿佛進入了另一個世界,隻見寬闊筆直的前門大街左右,滿是鱗次櫛比的商家,應有盡有,說不盡的繁華。熙熙攘攘、幹淨體麵的人群進進出出。入了城門,徐文慶四下張望,京城繁華之地確與小地方不同。如意和拂塵更是興奮,撩開轎簾與春梅擠在一起向外望著,指指點點議論著。看見徐文慶表情的變化,春梅暗暗得意。
徐文慶下了馬,和春梅的大車並排走著。春梅帶著徐文慶徜徉在大街上,唾沫橫飛地向他介紹這裏以及附近的情況。不多時,就到上了東街上。卻見道路兩側是許多富麗堂皇的高大衙門,徐文慶看看門口那一對對威武的石獅,不用問也知道,到了朝廷官署聚集地。徐文慶回過頭問:“妹子,怎麼走?進了京城我可就成了傻小子了。”
“尋個僻靜些的館驛你先住下,我直奔太師府,見過爹爹,他定會派人來接你:徐文慶一行來到一條胡同口,見有一個館驛門楣上掛著“升平館驛”字樣的牌
匾,徐文慶對春梅說:“我看這家館驛合適,就是它吧?”
“行。你就在這裏住下,我這就去太師府,你別亂跑,太師不定何時就會派人來接你進府。”春梅四下看了看。
徐文慶目送春梅的大車遠去,轉身走進館驛大庁。問掌櫃要了兩間庫房堆貨。又吩咐夥計把箱籠卸在庫房後,方才回客房休息,在館驛等春梅的信兒。
春梅回到嚴府,這時門口那身著紅服、腰挎長刀的校尉,也注意到有人走過來,定睛一看,不由驚喜道:“小姐回來了!”趕緊迎上來,住下搬行李。大門內,翟總管奔出:“哎喲!我的大小姐喲……你怎麼回來了?”
“我想老爺了,回來不行嗎?”
“老爺上朝還沒回來,小姐快進去,快,快!”翟總管朝護衛招招手,兩名護衛過來幫忙提起行李,迅速走進大門。翟總管朝兩邊觀察了一陣,卻徑直穿過兩三重門,去了嚴世蕃府宅。
分離了那麼久,見她進來,嚴世蕃撲上來摟住春梅:“妹子,幾年不見,想死我了……”
這時,有人輕輕敲門,翟總管敲門。告之二人嚴嵩要退朝回來了,春梅隨後立即出去了。
不一會兒,嚴嵩回來了。這幾年,皇帝躲在京都西苑,設醮煉丹,整天迷信幾個道士的邪說,養生修道,置朝政於不顧,作為相國的嚴嵩更無法無天了。嚴嵩一心想讓兒子將來繼承自己的相位,眼看把朝廷的大臣整治得差不多了,然而期間不斷有大臣上奏彈劾兒子貪汙受賄等不法之事,因此,嚴嵩不得不把許多罪名替嚴世蕃扛下來。此時的嚴嵩卻惦記起對朝廷恭順的禮部尚書徐階來了。原因是這徐階也能寫一手漂亮“青詞”,且哄得嘉靖帝對他大加青睞,須臾不可或離。如此一來,嚴氐父子雖然想搬除他,倒是非常之難了。而今春梅竟突然回京,令嚴嵩措手不及,他擔憂徐階背後借此作文章,暗地裏在嘉靖帝那裏攛掇生事。因此,晚飯後,嚴嵩便急不可待地召春梅問及此事。
春梅這才忐忑不安地說出自己已經許身臨清副提刑徐文慶之事,並求他恩準自己下嫁徐文慶。於是,嚴嵩立刻叫仆人把嚴世蕃找來問話。
“爹爹叫我何事啊?”不一會兒,嚴世蕃穿堂而過,走到嚴嵩榻前躬身問。嚴嵩麵如冰霜地坐在榻上,手裏轉著兩隻鐵膽,發出咯啷咯啷的響聲。
“春梅不奉召喚私自回京,幸無人看見,若被徐階那夥人知道,參我一本又要多費口舌。”
“咱們爺們還怕了他不成?找個事由不殺了他也要他卷鋪蓋回鄉!”
“不可造次,他們也都是皇上倚重的老臣,你須學著跟他們和睦相處,我已是垂暮之年,你不圖於朝中立威,叫我如何放心得下?”
“爹爹無須過慮,孩兒自會處置。春梅不過是想念爹爹,讓她玩幾天,再悄悄
打發她回去不就得了?”
“她是帶著夫家來的!”嚴嵩道。
“啊?有這等事?這小子是什麼人?”嚴世蕃驚住了。
“臨清縣副提刑,春梅求我升他的官,好做長久夫妻!”
“混賬!吃了熊心豹子膽啦,太師府的女人也敢招惹?爹!交給我了,我叫他死無葬身之地!”嚴世蕃滿麵怒氣,說著就要走。
“且慢!”
“怎麼?爹爹要放過他?”
“此事你先不要插手,叫翟總管來。”
嚴世蕃不太情願地走到門口,對翟總管道:“老翟!”
翟總管一溜小跑地進了大廳,來到嚴嵩榻前躬身問:“老爺有何吩咐?”
嚴嵩在翟總管耳邊小聲嘀咕了幾句。翟總管使勁點點頭,轉身跑了出去。徐文慶一直待在館驛客房裏等春梅的消息,此時心煩意亂地在房中來回踱著。誰知過了夜半時間,還不見春梅來。正焦灼間,卻聽得門外響起紛亂而沉重的腳步聲,隻見幾個身著紅色號衣的兵丁,在一個穿著青色長袍的絡胞胡子帶領下,從外麵破門而入,轉眼到了身邊。徐文慶大驚。絡腮胡子麵無表情地看著徐文慶,沉聲道:“拿了!”
邊上早等不及的一幹兵丁呼地上來,便將徐文慶牢牢抓住,扛起來就往外跑。眼前的景物飛馳倒退,徐文慶感覺就要被憋死時,一直緊捂著他的那隻手終於鬆開了,他還沒有來得及大口喘氣,卻又被人用一團破布堵上嘴,蒙上眼,再捆住手腳,拖出館驛,扔進一輛馬車裏。
昏天黑地中隻感覺馬車奔行起來,過了不知多長時間,馬車停下來,徐文慶被人像拎麻袋片子一樣,從馬車上揪下來。粗暴地拖行了一段距離,磨得他雙腿火辣辣的痛,尤其是經過石階和門檻時,讓他感覺骨頭都快要裂開了。
終於在某一時刻,抓住他的那隻手突然鬆開,徐文慶被重重摔在堅硬的地板上,痛得他眼冒金星淚流滿麵。這時他嘴巴上的破布被拽下,徐文慶顧不上說話,先大口大口地吸著氣,定定神,驚駭地望著絡胞胡子:“各位上差,小人犯了哪條王法?你們是哪個衙門的?”
“別問,到地方就知道了。”原來這絡胞胡子正是嚴府的翟總管。話音剛落,一黑漢子兵丁又兩腳踢在他身上,踢得可真狠呀!徐文慶差點痛暈過去,在徐文慶快要暈過去之前,兵丁停下來了。
翟總管一聲令下,哐啷啷一陣鐵鏈聲響,牢房門開了,兩個漢子便進去將綿軟無力的徐文慶拖進牢屋。
徐文慶掙紮著坐起來,想問問到底是什麼人抓了自己?難道是春梅出賣了自己?或者是仇恨嚴嵩的大人們誤認為自己是嚴嵩父子的同黨?這樣一想,心裏的恐懼愈濃重了。他不知道要麵對什麼樣的命運,身子不禁一陣陣顫抖起來。他不禁抓住鐵柵欄驚叫道:“你們為何抓我?總要說個清楚吧?我來京城是拜見嚴太師的!”翟總管譏諷地笑笑道:“就憑你?嘿嘿,告訴你吧,我們就是太師府的!”
徐文慶聞言大驚,正想問什麼,卻聽翟總管粗著嗓門道:“小子,是福是禍走著瞧吧,哈哈……”說罷和一幹兵丁揚長而去。
“完了……春梅啊,你害了我啊……”徐文慶呆呆地看著牢門外黑洞洞的過道,喃喃念叨。
兩天後,各省上下官員齊聚京城,一時間,嚴嵩府宅門庭若市。這天早朝後,嚴嵩剛進大院,便見幾個短衣漢子,肩扛手抬著大大小小的箱籠走進府內。稍許,嚴世蕃手裏拿著一疊送禮清單走進東廂來,把清單遞給父親,低聲道:“這些人都是各省巡撫關照過的,昨日都已到京。我都暗中派人查了,他們各自住在館驛中,隻是押運禮物來過咱家,哪也沒去:
嚴嵩檢檢修得齊整的花白胡子,坐下來,捋了捋拾掇得也十分利落的頭發,終於揭過一頁:“唉……如此下去,?&於我聲名有累啊……我嚴家門生故舊多是難以服眾之人,隻想借我之力謀官職,不堪大用啊……”
嚴世蕃看看四周,見那幾個短衣漢子已經走遠,又輕聲說:“明日吏部點驗稽考,後日再來太師府拜見,爹爹看孩兒用不用事先過話?”
嚴嵩不想惹麻煩,連忙擺手道:“這些人我一個也未看上,不必了。”
說話間,突然春梅出來了,撲到嚴嵩麵前就跪,眼淚吧嗒吧嗒住下掉:“爹爹啊……你要把徐文慶怎樣啊……你為何要殺他啊……爹爹……”
“我……我何時說要殺他了?”嚴嵩驚問。
“那爹爹為何要把他抓起來?”
“胡鬧!你未奉召喚私自回京已是不該,還帶來個小混混走我門路,該當何罪?”嚴嵩板著臉。
“孩兒想念爹爹,離京日久,回來看望何罪之有?爹爹不要我了,那我走!隻求爹爹把人還給我啊……”
“春梅,我問你,徐文慶這小子是個什麼人?”
“文武全才,人又生得齊整,有情有義,女兒到臨清全靠他照應。”在最孤單的一段日子裏,多虧了徐文慶的幫助照顧,她才不太艱難地熬過來,所以春梅覺著嫁這麼個男人也挺好。雖然有幾房妻妾了,又比他大十幾歲,但至少知冷知熱會疼人,又有錢。
“一個小小提刑,還是個副的,能照應你什麼?多半是個小白臉。”
“爹爹又沒見他,怎就斷定他是個小白臉?”
“你與他私訂終身了?”
“爹爹不要我了,讓孩兒怎麼辦啊……”
“春梅,姓徐的這小子要走我門路?”嚴嵩尋思片刻,對她道。
“他是因為我才要來拜望爹爹的。”
嚴世蕃搖頭笑道:“妹妹你知道,外省官員搬著千兩銀子求見,爹爹都懶得見,一個副提刑貼著你就想一步登天,這也太癡心妄想了吧?”
春梅又望向嚴嵩,嘴唇一陣翕動:“升他的官是我說的,徐文慶根本就未做此想。對了……”她在懷中摸著,摸出一隻大紅封套,接著說,“看吧,這是徐文慶拜見爹爹、哥哥的禮單。”
“禮單?快讓他拿回去吧,小地方人,給我送這點兒禮,怕是一輩子要吃糠咽菜了,哈哈……”嚴嵩譏笑道。
不一會兒,嚴世蕃好奇地抽出禮單,麵色驚奇道:“白銀三千兩……啊?”
“什麼?三千兩?”嚴嵩一聽,也驚住了。
“爹爹,還有,足金一千兩……東珠四十顆、夜明珠兩顆、玉如意十副、唐宋名家字畫各二、三尺三寸珊瑚一樹、湖綢百匹、玉佩十副……”嚴世蕃呆住了,癡癡看著嚴嵩。
“這、這……這是真的?”嚴嵩也聽得回不過神來。
“都在升平館驛存著哪!如有虛假連我一塊殺!”春梅道。
“這小子是個什麼路數?爹爹,姓徐的說不定真是個人才啊!爹爹不是急於求才嗎?不妨見見他,爹爹親眼看看,如何?若真是人才,爹爹收在門下,為我所用有何不好?”嚴世蕃道。
“就是嘛!還是哥哥有見識。”春梅道。
嚴嵩不由自主地點點頭,臉上有了笑容:“女兒啊,起來說話……爹爹把那小子抓起來,就是要試試他的膽量。這小子敢打我女兒的主意,我倒要看看他是何許人也,磨磨他的性子。”
“那爹爹把他放了!”春梅一聽這話淚珠子險些又掉下來。
“我不但要放他,還要見他。”嚴嵩說著,朝外喊了一聲,“來人啊!”
翟總管趕緊跑來。嚴嵩對他說:“你帶幾個人,把那小子給我帶來。”
翟總管見他沒有別的吩咐,便施禮退下。
門一開,靴子聲響起。徐文慶的心一陣劇烈收縮。他知道,翟總管又來了……果然,一身嶄新衣裳的獄卒從裏麵小跑出來打開牢門,殷勤地將翟總管引進去。徐文慶冷眼注視著走進來的翟總管。
“老弟受驚了。跟我走吧。”
“去哪裏?”看向緩緩走過來的翟總管,微笑朝自己點頭,徐文慶終於如釋重負。
“太師府啊。”
“你們將我抓來是何緣故?不明不白又要帶我出去,你們究竟是不是太師府的我也不知,我如何能信?”
“文慶老弟勿疑,總不能讓春梅小姐來接吧?鄙姓翟,乃太師府總管,此處說話多有不便,且隨我來,些許誤會定與你解說明白。”
徐文慶也不答話,走到牢門前,雙手握住柵欄鐵條,不見怎樣用力,兩臂一分,鐵條竟如麵條般分開,成了一個大洞!翟總管和幾名護衛看得目瞪口呆。
徐文慶隻是跟著翟總管往前走,大概走了一刻,終於在一家大院門前停下。見風使舵的翟總管此時已看出嚴嵩的意思,將一切都看在眼裏,翟總管也是勢利眼,自然不敢怠慢,便把徐文慶先領到自己府上聊天套近乎。翟總管當先打開門,恭請徐文慶進去。這是一個外廳內寢的套間,中間用山水錦麵四扇屏隔開,地上鋪著厚厚的提花地毯,襯托著褐色的雕花窗欞和圓桌方椅,牆上掛著兩幅畫,屋角擺著名
貴蘭草,便將一股富貴氣息恰到好處地烘托出來。
二人坐定,待奉上香茗,翟總管想了想,道:“太師聽春梅小姐說了,當初離京回鄉,被王世貞行剌,多虧你出手相救,太師很是高興,沒想到你就是臨清縣人,小姐對你愛戀有加。太師命我等抓你,實在是想試試你的膽量,別無他意。”
徐文慶收回目光,猛然抬頭:“總管一席話說得在下如夢初醒,等下如何拜見太師還望總管教我。”
翟總管望著徐文慶,點撥道:“太師延攬人才,雖聽小姐說了滿耳,卻想親眼看看你的人品才貌,你若討得太師歡心,定有天大好處。我最知太師心思,我敢斷定太師見你必喜,一會兒你見他,不必多說,進門撲倒就拜,直呼爹爹,隨後之事還用我教你嗎?”
“總管大恩,文慶沒齒不忘!”徐文慶聞言大喜,起身一揖,給翟總管跪下。
“哎呀!賢弟請起……”翟總管慌忙扶起徐文慶,“太師必收你在身邊,日後你我就是一家人,千萬不要見外,你我兄弟相稱如何?”
“正有此意卻不敢高攀,既然大哥說了,小弟焉有不從之理?大哥請坐,受小弟一拜!”徐文慶說著,又給翟總管跪下磕頭。
“這禮愚兄受了。賢弟請起,日後賢弟有事,隻需打發心腹人等來說知,愚兄沒有不辦的。”
“大哥,小弟也是一樣,你有事盡管吩咐,小弟照辦就是。”
翟總管高興地笑著,摟住徐文慶:“好,好!兄弟,見過太師,當哥哥的請你出去玩玩!”
徐文慶大喜,趕緊讓人去館驛把價值連城的珠寶大禮運來,翟總管把寶物暫時放置府中,待收拾安排妥當,才領了徐文慶去見嚴嵩。
這時候,翟總管領著徐文慶走到嚴府大廳門口,見嚴嵩正在會客,忙示意他站住,自己跨進大庁通告。
徐文慶微微抬頭觀望,隻見大庁屏風前坐著一位銀須銀發的老者,側麵椅子上坐著一個留著短髯的微胖男子。兩側稍遠一些是四名護衛雕像一般目不斜視地站立著。深邃的大廳裏光線略顯昏暗,有一種肅殺的感覺。
待客人離開,翟總管這才走到嚴嵩麵前,躬身稟報:“山東臨清縣副提刑徐文慶求見。”
“帶徐文慶!”
成畋在此一舉!徐文慶跨進廳門,緊跑幾步,撲下身子跪倒,誠惶誠恐膝行至嚴嵩榻前,大聲說:“爹爹!我的爹爹啊!收下我這個不成器的孩兒吧!”立刻磕頭
如搗示示。
“抬起頭來、抬起頭來,我看看……”嚴嵩探頭打量著徐文慶。
徐文慶顧不上細想,彳屘艮掐一下自己的大腿,疼痛的感覺一下子驅走了緊張與
恐懼一這不是夢!
“好,好,眉清目秀,身材偉岸,一表人才。起來說話吧:
徐文慶見嚴嵩又驚又喜地望著自己,終於鬆了口氣:“不!爹爹不收下孩兒,孩兒就不起來!”
“嗬嗬……你為何要認我為父啊?”這一個執迷舉動,嚴嵩就確定了對方的性情。“爹爹乃國之幹城,天下景仰,孩兒隻恨今生無緣親見爹爹之麵,今日蒼天垂憐,能給爹爹磕頭行禮,孩兒心裏喜悅之情無以言表!”徐文慶又不停叩頭,身軀卻筆直挺著。徐文慶就這樣一動不動一直跪著,周圍一片靜寂。嚴嵩一下子呆住了,扭頭對嚴世蕃高興道:“這孩子言談舉止恰到好處,世蕃,你看……”
“是個人才。”嚴世蕃點點頭。
“孩兒生父早亡,無人疼愛,能得爹爹收錄,心有所係,情有所依,當為爹爹鞍前馬後,雖萬死亦不辭,肝腦塗地在所不惜!”徐文慶見已順利脫離危險,竟然全身一震,熱血如沸。
“哈哈……好孩兒,起來吧。”嚴嵩說。
左右逢源這一套徐文慶做起來駕輕就熟,忙起身站在嚴嵩側旁:“爹爹,孩兒來得倉促,本想孝敬爹爹些家鄉稀罕吃食也未及備辦,隻帶了些拿不出手的禮物,
請爹爹責罰。”
“禮單我都看了,好孝順的孩兒,爹爹高興,高興啊!哈哈……”嚴嵩笑眯眯地拉著徐文慶的手。
翟總管一弓身子,通告:“老爺,公子爺帶來的禮物我都收了。”
“嗯,兒啊,住後來京不可多破費,爹爹這裏什麼都不缺,啊!”嚴嵩心裏大喜,麵上卻道。這時,春梅進來。
嚴嵩轉了話匣子:“兒啊,聽春梅說,王世貞那逆賊欲行剌她,卻畋在你手下了?”
“那時孩兒不知小姐是誰,也不知行剌者是誰,隻是出於義氣施以援手,不想結下天大的緣分:
“你自幼習武?”
“日”
。
“好!我要你當庭演武,可好啊?”
“這有何難?既是爹爹要看,孩兒就打一趟拳博爹爹一笑。”徐文慶頓時精神
“來呀!把桌椅搬一搬,騰塊地方。”嚴世蕃道。
“哥哥,不必了。”徐文慶說著,騰身一躍,飛似的飄落大廳中央,頓時拳腳生風,高大的身軀卻異常靈活,桌椅全成了他演武的道具,給人一種實戰的感覺。嚴嵩祜須微笑,嚴世蕃不住地叫好,幾名護衛和春梅看得目瞪口呆。
一趟拳打完,徐文慶額上不見汗,胸間不帶喘,一個收勢,如玉樹臨風般地穩穩站定。眾人全都鼓起掌來。
“爹爹,?亥兒獻醜了。哥哥,請多指點。”徐文慶謙遜道。
“爹爹,我有如此英雄的弟弟,日後大有作為啊!”嚴世蕃喜道。
嚴嵩高興得叫人取來寶劍,對他道:“慶兒!英雄不可無趁手兵刃,這柄劍乃當今聖上所賜,今日就贈予你了!”
“謝爹爹!”徐文慶大步上前,跪地接劍,舉過頭頂,再拜,然後起身,將劍掛在腰間。
“明日各省官員來拜,你就站在我身後,爹爹給你立威!”
“是!謹遵爹爹之命!”
嚴嵩的聲音帶著不容違抗的力量:“哈哈……我今日高興,收得如此一個英雄義子,又是一員猛將,好啊!翟總管,預備午宴,為慶兒接風!”
翟總管連忙應聲退下安排午宴。嚴嵩又對徐文慶道:“慶兒,從今日起,你就住在我這裏,這就是你的家。明日爹爹要當眾宣布,後日就要為我一雙兒女完婚!”徐文慶又跪下,春梅也跑過來跪在他身旁,齊呼:“謝爹爹恩典!”
“哈哈……你們先下去吧,我累了’女兒啊’抉爹爹去歇息。”
春梅急忙上前換抉嚴嵩入了東廂臥房,服侍他躺下,方才退出門。
待吃完豐盛的午宴,翟總管提議回他房間小敘。徐文慶對翟總管感激涕零,欣然應諾。翟總管便帶著徐文慶大步流星往翟府走。二人進了屋,翟總管反手關閉房門,在徐文慶肩胛上捶了一拳,興奮地說:“兄弟,真有你的!該說的話你都說到了,老爺子從未如此高興啊!”
“全仗大哥指點。”徐文慶不由謝道,向翟總管拱拱手。一會兒,翟總管拍著徐文慶腰間的寶劍:“你知道這是什麼物件?”
“一柄劍啊。”
“我的傻兄弟喲!這是尚方寶劍啊!皇上賜的!此劍一亮,巡撫也要給你下跪啊!”
徐文慶不由大驚,愛不釋手地撫摩著劍柄。翟總管十分高興,興奮道:“也不知你哪世修來的福分,哥哥我日後還得求你照應哪!哈哈……”
不知不覺中,徐文慶覺得飛黃騰達的時機終於到了,他久久沉醉在激動幸福之中,終於夢想成真……半晌,他才定定神,想起要感謝翟總管,轉身跑到牆邊,打開一隻小箱子:“大哥,這一箱銀子是送你的。哥哥請收下。”
“這,這……使不得啊兄弟,哥哥豈能受如此厚禮啊?”翟總管心裏大悅。
“哥哥大恩,小弟不知何以為報,千兩銀子不成敬意,哥哥不收反使小弟不安,請勿推托:
“那^唉!恭敬不如從命,哥哥暫且收著,你再來京,一切都是哥哥為你
徐文慶到桌旁坐下,抽出寶劍端詳著,臉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到下午時,嚴嵩和嚴世蕃商量,想提拔徐文慶入朝做大官,效力嚴黨。二人商量一番後,決定把徐文慶叫來,問問他有何想法和打算,父親把春梅送給徐文慶,嚴世蕃心裏雖有不甘,卻也沒有辦法扭轉這一切。嚴世蕃對提拔徐文慶倒也讚同,畢竟收了那麼多豐厚龐大的見麵禮。
嚴嵩對徐文慶是否死心塌地為他們父子二人效力倒不存疑,見兒子對徐文慶有所顧慮防備,頓時也猶豫起來。他不禁想起徐階,如有不測,徐階才有可能是扳倒自己的主力啊!想到徐階他們,一下子把徐文慶拔到高處肯定不行。嚴嵩冷靜下來,不得不慎重考慮,隻能曲線升遷:“……兒啊,凡走我門路者,無不是為了升官發財。我喜歡徐文慶這孩子,可不知他胃口大小,給他官大了,恐怕那幾個言官又要說三道四,這是我為難之處啊。”
嚴世蕃想了想,就說:“暫且不叫他入朝為官,賞他個府道官先做著,也可為咱們辦不少事啊。”
嚴嵩畢竟閱人無數,老奸巨猾,便道:“唉,你還是未懂我的意思啊。賞他官做容易,我要親口問他,試試他的胃口,看他心裏想的究竟為何。”
“啊……孩兒懂了。”
眼看快天黑了,嚴嵩忽然對嚴世蕃擺擺手:“叫徐文慶來。”
嚴世蕃急忙跑到樓梯口,叫仆人傳翟總管把徐文慶叫來。嚴嵩、嚴世蕃去了書房等徐文慶。不到一刻,翟總管領徐文慶來了,倆人匆匆穿過大門,門外站了幾個手持刀槍的護衛。翟總管讓徐文慶進了後院書房,自己知趣地退至門外,趕緊到廚房安排晚宴。
“爹爹!”徐文慶喊了一聲,剛要跪拜,嚴嵩擺手道:“慶兒,不必多禮,這是在家,免了吧。過來坐。”
“爹爹不棄,收錄孩兒,孩兒心中狂喜,不知能否日日在爹爹身邊侍奉,甚是惶恐,給爹爹多磕幾個頭聊表寸心方覺心安。”徐文慶的心轟然沉下去,也許好運來得太突然,有些猝不及防,此時竟又忐忑起來。
“這孩子說話我愛聽,來來來,坐這兒。”嚴嵩請他在身旁的椅子坐下,又喚丫鬟為他倒了茶:“慶兒,你想來京入朝為官嗎?”
徐文慶神情一瘭,想了想,正色道:“能守在爹爹身邊兒所願也,隻是……”“但說無妨,但說無妨:嚴世蕃道。
“孩兒知道,爹爹手下所需必是棟梁之才,孩兒讀書甚少,不堪大用,若是忝居朝堂,事事出錯,恐於爹爹麵上無光,亦於爹爹聲名有累,不如讓孩兒就在臨清縣,為爹爹鎮守一方,保百姓平安。思念爹爹時就來京城探望,聊表孝心。”徐文慶說著,跪下,“孩兒見識短淺,違了爹爹心意,任憑爹爹責罰。”
嚴嵩拉著徐文慶坐下:“慶兒,你不計名利,爹爹也要升你的官,說吧,想要個什麼名分?”
“孩兒現居副提刑之職,隻想求爹爹賞個正牌提刑足矣。”徐文慶心裏想做臨清縣縣令,卻又不敢明說,隻試探道。
“也好,過一兩年再升你的官。蕃兒,明日去吏部傳我的話,升慶兒為臨清縣提刑司正牌提刑。”嚴嵩一口爽快答應。
“好、好,我兄弟胃口也太小了些,哈哈……”嚴世蕃笑道。
驟聞升官,徐文慶一愣,接著大喜過望。正當他準備提出想任臨清縣縣令時,卻聽見嚴嵩道:“慶兒,臨清縣縣令是誰?治理得如何啊?”
徐文慶眼珠一轉:“爹爹,恕孩兒直言。縣令名叫秦毓寶,據說是進士出身,可孩兒觀之不像……”
“此人我知道,他就是進士出身啊。”嚴世蕃道。
“能中進士者多是文質彬彬、精於理政,可秦毓寶粗俗不堪,隻會搜刮民財。這還不算,他暗中開設妓院、聚斂錢財。其子秦振貴更是倚仗勢力吃喝嫖賭無惡不作,百姓側目敢怒不敢言。”徐文慶博言。
“混賬!他倒會搜刮錢財!”嚴嵩大怒。
“爹爹,此賊是於胖子的人,幹脆將他罷黜,讓弟弟當這個縣令算了。”嚴世蕃提議道。
嚴嵩沉思道:“於胖子的人先不要動……慶兒,你為爹爹辦件事:
“爹爹差遣,萬死不辭!”
“小事,你平日裏留意訪聽,遇有德能兼備的俊才,不需告知他人,直接叫他來見我。爹爹年老,朝中大臣有些越來越不聽話了,我要培植一批忠君報國之人,委以重任,你給我留意。臨清縣令早晚要換!”
徐文慶連聲應了。
“老爺,家宴已齊備,老爺移步吧?”翟總管在門外說。徐文慶趕緊轉過頭去,正好看到翟總管的臉,隻見在那紅色燈籠的映照下,他的絡腮胡子仿佛著了火一般。徐文慶趕緊攙抉嚴嵩緩緩步出書房。
過了兩日,嚴嵩在府第接見眾官員的消息,被多方人馬以十萬火急的速度向京外傳去。但同樣是八百裏加急,傳遞的速度卻不盡相同。秦毓寶騎上最快的馬,完全不顧惜馬力,瘋狂地狂奔,竟然僅用幾天時間便抵達了京城……而此時,他怎麼也沒有想到,徐文慶程竟然私自早先一步抵京。
此時剛抵京的夏提刑、劉承奉、周千戶、張團練、李守備,也趕在城門關門前一刻進了城。卻沒有進入任何一處衙門,而是直奔位於西長安街上一處氣派煌煌的府邸……隻見當街的那門樓十分寬敞,高高的五級白玉台階,朱漆的四扇大門,威
武的看門石獅,卻是位極人臣的嚴嵩的府邸。
此時天已漸亮。四扇大門都緊閉著,隻有門口高掛著上書“嚴府”二字的大燈籠,在漸起的涼風中微微搖曳。
奢華的正庁堂裏溫曖如春,邊上侍立的春梅趕緊捧上檀香木丹藥盒,打開高舉著跪在嚴嵩麵前。嚴嵩伸手拿出一顆鴿蛋大小的紅丹藥就著水吞服下去,頓時一股曖流遊遍全身。這麼多年來,他一直為皇上充當丹藥試驗品,此時,精神一振,竟容光煥發起來。嚴嵩麵色紅潤之後,這才在仆人的服侍下洗洗更衣,勉強吃一口早飯,然後才到客廳,會見他的近臣。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一點好消息了,以至於一想到這些,他就要自尋煩惱,沒有一點食欲。好在徐文慶的意外到來,稍稍紓解了一些煩惱。
此時嚴嵩躺在椅上眯眼假寐。一個男仆跪在錦墩之上,不輕不重地為他捏著腳。徐文慶一身簇新正牌提刑服色,仗劍昂然立於側後,更顯得威武雄壯、氣勢逼人。廳中站著幾十名高級官員,依次向嚴嵩遞上手本,都覺詫異地向徐文慶瞟上一眼。
遞過手本的官員分站兩邊。嚴嵩隻是象怔性地翻翻手本就遞給一旁的嚴世蕃,嚴世蕃肥嘟嘟的腮幫子抖了抖,看也不看就放在案上。一會兒,嚴嵩緩緩睜開眼睛:“各位均為一方諸侯、國之重臣,風餐露宿、不遠千裏進京述職,老夫給各位道聲辛苦了。”
“謝太師恩典。”眾官員一齊抱拳。
“昨日吏部的事辦完了,今日老夫和你們聚聚,兩年才得見一麵,不易啊。不必拘束,有何話要講,暢所欲言,啊?哈哈……”嚴嵩大笑道。
眾多低級官員站在大庁外的院子裏等候召見。秦毓寶和幾個同樣服色的官員小聲交談著。夏提刑和劉承奉等人紮堆私語,雖聲音不大,但滿院子還是嗡嗡聲四起。值殿官大喝:“肅靜!”嗡嗡聲戛然而止。但眨眼工夫聲音又起。
夏提刑等人湊近秦毓寶:“大人,何時輪到咱們?站院裏喝風啊。”
劉承奉附和說:“我是頭一次來,不懂規矩,這麼多人站這兒,吃沒吃、喝沒喝,要等到啥時候啊?”
秦毓寶說:“各位,忍忍吧,這是太師府!還想吃喝啊?你們以為這是在縣城?沒看見嗎?頭一撥是各省巡撫、兩院大官,後一撥是知府,最後才是咱們這些芝麻官。等著吧。”
“聽說皇上今日午時要在宮裏賜宴,有咱們的事嗎?”周千戶說。
“你倒什麼都惦記著,賜宴不假廠他的手做切割狀,“縣令以下,愛上哪兒吃一自便。”秦毓寶啞然失笑。
眾人不滿地又是撇嘴又是咳嗽,散開了。裏麵走出一個值殿官,忽然大聲呼喝:“拜見太師!”
滿院子官員神色緊張,立刻就安靜下來,站好位置。隻見大庁中走出幾人,正
中一位正是嚴嵩。值殿官大聲道:“拜!”
“拜見太師!”眾官員一齊跪下。嚴嵩向眾官員掃視一眼,朝值殿官點點頭。
“起!”值殿官又大聲道。
眾官員爬起來站好。秦毓寶和夏提刑等人一抬頭,猛然看見嚴嵩側後昂然站立的徐文慶,都驚得目瞪口呆,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夏提刑卻歎了口氣,他究竟為什麼被召進嚴相府的?還一下就成了自己的頂頭上司?夏提刑一頭霧水,大概也被徐文慶氣壞了,用這種方式升遷,一臉呆愣。
眾官員正萬分驚詫恍惚間,隻聽嚴嵩說:“兩年大比,優劣稽考乃朝廷法度,吏部已將諸般升遷汰劣事宜處置完畢,望各位自安其位,殫精竭慮為皇上效力。補辦升遷者隨後宣示。”說完,由徐文慶上前攙抉而去。嚴嵩一路思忖著,如果這次不把官員補辦升遷,到時徐階的位子就沏底牢固了,伺機扳倒他的機會就不知幾時。而這麼些年來,皇上修神道,更喜怒無常了。所以,眼下籠絡人心方為上策。
院中一些要補辦升遷事宜的官員立刻欣喜地議論紛紛,見嚴嵩轉身回大庁去了,亦連忙跟隨而去。
秦毓寶和夏提刑等人還沒回過神來,大眼瞪爿、眼地你看我我看你。
“老秦,那人你們認識?”一官員圍過來。秦毓寶木呆呆地說:“他、他是本縣副提刑……”
人們炸了鍋議論紛紛。
嚴嵩回到客廳大廳,隨意坐了,眾官員不敢入座,都圍在他周圍,噓寒問曖。嚴老一聲吼,算是定下了方計,剩下的便是嚴世蕃去完成它了。
“老大人精神健旺,乃我等之福啊……”
“太師不可過於勞累,凡事由世兄辦理就是……”
“世兄傳書,我等立力、……”
“各位大人,老夫今有一私事知會你們。慶兒,過來:這些阿諛奉承聽得耳朵出油了……嚴嵩眉頭一皺,擺擺手,向眾官員隆重介紹道:“這是老夫新收義子,徐文慶,乃山東臨清縣提刑,職雖微卻是俊秀之才,他日或為國家棟梁,全賴列位大人眷顧、栽培。”
眾官員奉承著嚴嵩、嚴世蕃父子倆。直到嚴世蕃不耐煩板起臉,眾官員才滿是畏懼地看他一眼,恍然大悟,都爭著趕緊拍馬屁道:“哎呀!慶兄風姿世間罕有,俊才啊!”
“恭喜老大人!”
“給老大人賀喜啊!”
“太師隻要舍得,叫慶兄到下官這裏來,做個布政使多半也是屈才啊!”
“此等喜事,該我等做東,給太師與師兄賀喜啊!”
“各位先不忙賀喜,老夫確是有一樁喜事要辦,明日老夫要為慶兒與我外甥女兒成婚,各位如不急於回任,敬請光臨,啊?哈哈……”嚴嵩喘息漸勻,疲憊地靠在椅背上,笑容滿麵道。
“哎呀!大喜、大喜啊!”
年歲已是知天命的翟總管是侍奉嚴嵩最久的管家。為了能夠最及時地應召入見,因此他特在靠近嚴府附近建有一處便宅,以便及時趨入嚴府。眼看徐文慶就要馬上成為嚴相乘龍快婿,當晚,翟總管特地安排一桌精致菜肴宴請徐文慶。二人把酒言笑,越談越投機。一會兒,翟總管又為徐文慶斟滿一杯:“賢弟,明日是你大喜之日,為兄敬你一杯,搶先賀個喜,討個頭彩。哈哈……”
徐文慶笑著,二人舉杯一幹而盡。稍許,翟總管問:“賢弟今後如何打算啊?”“真人麵前不說假話,小弟跟大哥實說了吧,做官太累,做大官更累,前怕狼後怕虎,實在是不好玩。小弟做個提刑官,論品級,不入流,少有人猜忌、惦記,我做我的生意,賺了錢也好孝敬爹爹,更少不了大哥的。”
“哈哈……好見識!不知賢弟這生意要如何做呢?”
“銀子是賺不完的,我不怕賺得多,越多越好!我要把全縣的買賣都拿過來、讓他姓了徐!還要把方圓五百裏的買賣也拿過來,誰敢在我眼皮子底下開買賣,我要他傾家蕩產……嘿嘿……讓大哥見笑了……”
“不!說得好!賢弟有見識!太師爺的兒子不開買賣便罷,做上生意了,臥榻旁豈容他人酣睡?不讓他們都姓了徐,太師臉上也是無光啊!”
“大哥你就瞧好吧,我回去之後,一樣一樣的辦,是買賣我就要拿過來!何時大哥有空到山東走走,/]、弟好好招待哥哥。”
“唉……”翟總管不住地點著頭,卻沉重地歎了一口氣。
“大哥為何歎息?”徐文慶詫異地望向他。
翟總管又歎口氣:“兄弟有所不知啊……愚兄身居相府,文武百官見了哪個不行禮?可我也是身不由己,太師一刻也離不得我,愚兄袓籍山西,父母健在,每逢年節,回鄉省親太師也是不放,妻兒難見我麵啊……唉!”
“怎麼?大哥家眷不在身邊?”徐文慶驚道。
“我倒想啊……原籍偌大的家業豈能拋下?都由父母妻子經管著。我這裏孤身一人,忙亂間還好說,每到夜深人靜,枕邊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啊。哪比得了賢弟,妻妾成群、呼兒喚女其樂融融……”翟總管搖搖頭,略略提嗓門道。
徐文慶聽到這裏,已猜出他的心事:“嗨!大哥怎不早說?小弟且問大哥,是否想納一小妾?”
翟總管目光灼熱地盯住他,充滿了希冀,飽含著渴望:“想是想,隻是遇不上合適的:
“此事包在兄弟身上!不出兩個月,小弟把一個黃花大姑娘裝扮得齊齊整整,連嫁妝一齊給大哥送來!”
翟總管興奮激動地跳起來,撲上前摟住徐文慶:“賢弟啊!愚兄謝了!”
偌大的嚴府大院裏張燈結彩。吹鼓手吹打得很熱鬧。院子裏已經來了很多官員,都到一排桌子前在大紅紙上寫下自己的名字、奉上禮單,然後走進大廳。大門處還不斷有各種服色的官員進入。翟總管來回奔跑著招呼客人。
進了大堂之內,燭火通明,檀香繚繞。正南麵掛著三清道君的尊像,下麵有祭壇供奉。祭壇對麵還有一尊一人多高的三足加蓋青銅香爐。此時爐子頂端鏤空處,不斷向外氤氳出淡白色的檀香……大堂正中,有一個白玉圓榻,榻上鋪著一床薄薄的錦被,被麵上有一個太極圖,想必是嚴嵩的煉丹處。
客人陸續進入大廳,十字披紅的徐文慶由嚴世蕃陪伴、介紹,與客人見禮。然後客人去和嚴嵩見禮。嚴嵩那邊已圍了不少人。
這時,於巡撫來了,眾人為徐文慶歡慶之時,秦毓寶把於巡撫拉到一邊,悄悄轉達了嚴嵩的原話。待眾官員如潮般的奉承虛應一番,嚴世蕃上前拉著於巡撫的手:“文慶,認識認識吧,這就是於巡撫。”
“參見大人!”徐文慶恭敬地雙手抱拳舉過頭頂,立刻就要跪倒。
“不敢當,不敢當!新郎官跪不得啊,哈哈……”於巡撫趕緊抉住。
“承蒙於大人垂青,雖未見大人之麵,在下已數次叨擾,不勝惶恐:徐文慶說。“往事不提,往事不提,世兄回到山東,定要到我那裏盤桓幾日,你我好好親近親近:
“謹遵大人之命:
“我且去見過老太師,等下喝你的喜酒。”於巡撫去見嚴嵩了。
秦毓寶見下一撥人還沒進來,趕緊來到徐文慶麵前,衝嚴世蕃媚笑道:“熟人,熟人,嘿嘿……”
嚴世蕃也不搭理他,秦毓寶隻好把徐文慶拉開兩步。徐文慶莫名其妙被招進了嚴府,而今還做了嚴相義子,成為嚴相的乘龍快婿!秦毓寶兩眼都直了,忍不住向徐文慶急切求證:“老徐,這是怎麼回事啊?我都叫你鬧糊塗了……”
“秦大人,此處不是說話之處,回去再說。老夏他們呢?”
秦毓寶笑眯眯地拍著他的肩:“他們品級不夠,進不來啊!”
“回去我請客,咱們好好樂一樂。來人了!”徐文慶春風滿麵。又一撥客人進來,徐文慶趕緊抱拳去見禮。
一行人無聲無息地穿行在掛著大紅燈籠的嚴府院子走廊下,每個燈籠下,都肅立著腰挎長刀的護衛。
洞房花燭夜。屋中桌子上、條案上到處燃著明晃晃的婚燭,照得如同白晝。如意拂塵與春梅嘰嘰喧喧說得正熱鬧。春梅的蓋頭頂在頭上。幾個丫鬟捧著各種物件環伺周圍,高興地說笑著。
“送新郎入洞房啦!”忽然,亂哄哄的外邊翟總管喊。如意和拂塵嚇了一跳,急忙把蓋頭給春梅整理好,抉她坐到桌旁。
門開了,兩個丫鬟攙抉著徐文慶進了門。徐文慶喝多了,腳步不穩,東搖西晃,那張喝得微紅的臉湊了過來。
拂塵正準備給他拿醒酒湯,卻聽徐文慶說:“不……不用、不用!”他朝丫鬟們擺擺手,“都出去吧,這裏……不用你們伺候了……不用!”
丫鬟們急忙退出。徐文慶嘻嘻笑著,起身走到春梅麵前,一揮手,抓掉蓋頭:“你個裝模作樣的小娘皮,睡了多少次了還蒙個屁的蓋頭啊!”
聽著徐文慶不堪入耳的話,春梅驀然變:“徐文慶,如今你是誰?你知不知道,你已是一步登天了!從今往後你穿州過府,地方官哪個敢不郊迎十裏?你做生意誰敢不給麵子?”春梅一臉高傲地罵著他。
“是、是……”
“這等榮耀是誰給你的?”春梅冷眼瞧著他。
徐文慶恍然大悟,撲通一聲跪倒,急忙解釋道:“夫人啊!我徐文慶能有今天,全賴夫人所賜!肝腦塗地無以為報,今生今世唯夫人之命從事,上有天下有地,若敢欺心天打雷劈!”
“好!我問你,今日賀禮收的銀子比你孝敬爹爹的多出數倍,爹爹說了,全給咱們帶走,你打算如何處置啊?”
“有言在先,一家一半!”
“生意呢?”春梅冷冷地盯著徐文慶。
“仍是二一添作五!”
“回去以後,我住哪裏?”
“園子裏翻蓋了一座小樓,夫人就住小樓裏。如何布置全聽你的!”
“你那幾房女人若是我看不順眼呢?”
“夫人要打就打,要罵就罵!”
“你放心,我喜歡熱鬧,別人不惹我,我又何苦找別人的晦氣?起來吧。”春梅咯咯地笑了。
天氣漸漸涼了,胡少謙坐了一具雙人抬的便轎來東平府巡檢所檢詢查鹽情況。轎子在門口停了,胡少謙走下來,然後比畫個進去的手勢,兩個守門差役便用雙手使著暗勁,將各自麵前的那沉重木大門緩緩提起,然後慢慢往裏移,兩扇門移開了。胡少謙進了所裏,一官員一見,拱了拱手,忙問:“大人,你不是去了4璐巡查嗎?”
“我壓根兒就沒走。”胡少謙在案前坐下。不一會兒,他望向眾差役道:“這幾日你們扣了五車私鹽,對不對?”
眾差役低頭不語了。胡少謙:“鹽販子給你們幾兩銀子你們就睜隻眼閉隻眼放他們過去,以為我不知道嗎?”
“大人恕罪……”官員道。
“本官今日不想追究此事,你們聽好了,現有一樁大案,都給我打起精神來,抓住案犯,都給你們記功,論功行賞,誰敢偷懶、私相授受,這碗飯就別吃了!還是上次那些人,他們化整為零,陸續過去幾十輛大車,估計這兩日就要返回,爾等要嚴加盤查,一網打盡!聽清楚沒有?”胡少謙道。
眾差役神情異樣,你看我我看你。胡少謙忽然對一個壯實些的差役說:“你,跟我帶來的小黃騎快馬住費縣路上打探,遇上那夥人不要驚動,即刻回報。”
差役立即應聲而去。
胡少謙對另一下屬官員說:“明日你拿我名剌去知府衙門,要二十個兵丁助我抓捕案犯!”
官員連忙點點頭。
再說鄭關銀與吳氐三兄弟在海邊鹽場買了鹽便住臨清急趕,一路上鄭關銀悶悶不樂,很少和吳氐三兄弟說話。眼看明日就要進入山東地界,雖然有官府的鹽引,但吳良還是多了個心眼,尋思著讓鄭關銀打頭陣當炮灰。他似乎對現在的生活感到知足,遇見徐文慶,三兄弟再也不用像以前那樣過顛沛流離、刀頭舔血的日子,而老娘也過得安安穩穩。徐文慶隔三差五還給不少銀子。吳良不由感慨萬分,而今,鄭關銀若不做錯事,徐文慶怎會防著他呢?因此,吳良一心想好好表現表現,便與眾人商量了一下後,對鄭關銀吩咐:“鄭小哥,你得走前頭,老二跟我,老三在後壓陣。啊?”
在沒有搞清狀況之前,鄭關銀告誡自己千萬不可輕舉妄動。毫無疑問,爹爹突然對自己失去信任已成事實,故此鄭關銀對吳氏三兄弟也有了戒心,聞言隻道:“哦……行、行……”
長長的一串滿載粗鹽、末鹽的大車吱吱扭扭地行進著。算算日子,再過三五天就到臨清了,鄭關銀無精打采地坐在頭一輛車的車轅上,想著心事。眼看快到東平府了,吳勇興奮地笑笑,勒住馬:“走快些啊!到東平府啦!”
這時,胡少謙早已領著一幹差役隱伏在樹林中。有了胡少謙帶頭,其餘的官員、差役自然沒有了顧慮,眾人遠遠望著那條大路。忽然,一個手下人跑來:“大人,來了!二十輛大車!”
“好!傳下去,聽我號令一齊動手!”
胡少謙走到林邊,觀望著,見遠處跑來兩騎馬,後麵一串大車也出現了,便走出樹林,站到路中間攔截馬車隊。吳良和吳勇縱馬馳近,一看是胡少謙,大驚,不由得勒住馬。
眾差役緊跟胡少謙周邊,胡少謙赫然發現早已躲在後麵的吳良,譏諷道:“又是你們!這回拉的什麼貨啊?”
吳良躲在一旁,急得臉色蒼白,回頭看車隊已經跟近,小聲對吳勇說:“不好,招呼後頭,闖過去!”
二人剛要有所行動,胡少謙大喝一聲:“來人哪!”
立時,差役和官兵轟的一聲,舉著刀鞘從路旁樹林、草叢中呼啦啦衝出一大群,把吳良、吳勇和車隊團團圍住:“下馬!”
吳良和吳勇遲疑著,不得不下馬。二人一錯身,吳良飛快地說了一聲:“見機行事。”立刻,幾柄刀幾乎抵在他倆身上。周圍有幾個軍兵拉弓搭箭對準了他們。這陣勢看來是難以逃脫了。
鄭關銀這才走到胡少謙麵前,目光陰沉地看著胡少謙。
“車上拉的什麼?”
“鹽。”鄭關銀怨毒地盯著他。
“誰的貨?”
“知道還問:
“說!”胡少謙逼視著鄭關銀,冷冷道。
“徐文慶。”鄭關銀麵孔抽搐了幾下,低聲道。
果不其然,又是徐文慶!胡少謙愈發憤怒了:“哼哼!都給我聽好了,老實些,別打歪主意,人跑了貨跑不了!你們後邊還有十車,等齊了一起帶走!來呀,綁了!”差役和軍兵掏出繩子衝過來,吳良眼見胡少謙不計任何後果,用盡全力地把鹽隊擒拿住,急忙閃躲在馬匹後低聲對吳勇說:“不能硬來,我鬧事,你想辦法逃,一路別停,住京城方向找師父去!”
吳良兩膀一抖,軍兵東倒西歪跌翻了好幾個。差役和軍兵挺刀圍攏過來。吳良大吼:“擒賊先擒王!把狗官抓住啊!”
“抓住他們!”差役和軍兵急忙保護胡少謙。一差役一棒彳屘艮劈在吳良腦門上,吳良一把奪過兵丁手裏的大棒,衝眾夥計大喊:“弟兄們!不能叫他們拿住啊!拚了!”現場一陣大亂。一兵丁見吳勇要溜,伸腿猛踹了他一腳,吳勇機智地滾入路旁的溝裏,一動不動於1在那裏。
一陣大亂過後,吳良等人都被兵丁製服,上了綁繩,押上囚車。
“把他們押回去!嚴加看管!”胡少謙神情凝重。他也擔心,如果再讓他們跑了,那麼自己會懊喪一輩子。他吩咐兵丁把二十車鹽貨轉移至一隱蔽處,嚴加看管,方與兵丁離去。
一道道亮光從正在打開的門裏透出來。牢房門緩緩打開,一群提刀兵丁舉著燈,一路推搡著鄭關銀、吳良、吳義走進牢房。順著潮濕的牢房小道,一直走到最裏麵,這才停下腳步。
又有一個身著官服的巡捕官大步走到近前,對獄卒道:“胡大人有令!地字號三名案犯要嚴加看管!你們幾人晝夜輪班看守,稍有差錯嚴懲不貸!”
待巡捕官和兵丁一走,吳良這才鬆下來,他相信吳勇一定能找到師父的,就對鄭關銀、吳義說:“等著吧,師父定會搭救。”
吳義說著,倒頭便睡。
鄭關銀一直心結未解,便坐起來,挪近吳良,直截了當地問道:“吳大哥,咱們落到這步田地,該跟我說實話了吧?”
“說什麼?”吳良也知道他有想法,沉聲道。
“我爹爹為何要防著我?”
“沒有啊。”吳良抬起頭來,正好與那雙明亮的眸子相視,吳良心裏慌亂起來,麵上卻不動聲色。
鄭關銀一臉焦灼地望著他:“吳大哥,誰都是出來混的,我不比你傻。你讓我知道知道,我何處惹爹爹生氣了:
無論如何,他也仍然還是師父女婿。吳良不想惹麻煩,也不想多事。吳良定定神,敷衍道:“小哥,你想歪了,師父向我交代,此次貨辦得多,幫你經管著,多加小心。別的話多一句都沒有。”
“真的?”鄭關銀那提到嗓子眼上的心,這才微微放下。
“我何時說過假話?有半句虛言不得好死,你愛信不信。睡覺!”吳良說完,也不待他如何反應,便倒地睡了。
鄭關銀覺得自己的腦袋像寺廟裏的銅鍾,被撞得嗡嗡直響。他眨巴著眼,目光投向小窗外,他不能確定吳良講的話是真是假,更迷茫起來,想著如何解開這個看
似化解不開的死局。
當晚,鄭關銀和吳良各懷心思地躺在濕冷的地麵,幾乎一夜未眠。鄭關銀想的是未卜的前路,吳良想的是吳勇究竟能否順利逃出城門……好不容易熬到天亮。
且說秦毓寶和夏提刑一幹人心神不定從京都回到臨清。秦毓寶便把夏提刑叫到縣衙商談,二人同聲同氣,達成共識,一個沒有靠山的知縣和已降級的副提刑為何要招惹一個有大靠山的徐正提刑?大家隻有審時度勢才能保官位。
官場裏藏不住秘密,縣衙門裏的縣丞,典史,主簿,師爺等等大小官吏也已經聽說夏提刑降級了,大家議論著秦毓寶也可能有很大的麻煩。不知這些話是否傳到了秦毓寶耳朵裏?回到臨清的這天下午,秦毓寶便和夏提刑就各坐一輛便轎領了幾名隨從直奔徐府大院而來。秦毓寶是正經科班進士出身的讀書人,講究禮儀,今日特地頭戴烏紗,穿著正式的青色繡有鷂鵬的七品官服前來徐府報喜拜訪。二人很快到了徐府門口,並讓徐平通報胡月娘。此時,胡月娘在翻閱賬簿,春紅在一旁幫著打算盤。
“夫人!縣太爺來了!”突然,從門外傳來徐平的聲音。胡月娘吃驚不小,站起來就往外跑。
胡月娘剛剛跑出房門,秦毓寶和夏提刑已經進了大門,徐安點頭哈腰住裏請,多名衙役和差役湧入,木頭樁子似的站在門旁。胡月娘一見這架勢,大吃一驚,是不是文慶闖禍了?胡月娘心裏咯噔一下,一臉躊躇不安地收拾好細軟包袱,趕緊上前跪下:“奴家拜見縣尊大人、夏大人:
“快快請起,夫人不可多禮,說話你就是誥命夫人了,小縣豈敢受你一拜。快將你家夫人抉起來!”秦毓寶笑容可掏地說。瞧著胡月娘的眼神都變了,春紅和秀花急忙把胡月娘攙扶起來。胡月娘忙將二人請進屋用茶。
“給夫人道喜了!”秦毓寶進了屋,不等落座就一躬到地。讀書人有著讀書人的傲骨,年輕時,他也曾看不慣當今大明的官場風氣,更不屑送禮買官鑽營權位,所以他到現在還隻是個七品知縣,升遷無望,人到中年,能守住縣令位置就已是萬幸了。秦毓寶已別無他求,當然心裏也抱有僥幸心理,盼望著徐文慶以後能帶攜兒子升官發財。
夏提刑的表現卻不那麼平和恭順,盡管心裏非常義憤填膺,但他此刻卻顯得高興:“道喜道喜!”
“何來喜事啊?二位大人請坐。春紅、秀花,看茶:胡月娘詫異說。
“夫人,你還不知,文慶老弟被嚴太師收為義子,並將養女春梅小姐賞賜給他,就在相府辦的喜事,這不是天大的喜事嗎?哈哈……”
“啊?又娶了……”胡月娘一聽,大驚失色。
夏提刑靜靜地將她的反應看在眼裏,表麵淡定的他,其實有一種想掀桌子的憤慨心情,夏提刑有意激她說:“我等在相府親眼所見,文慶老弟仗劍立於太師身旁,別提多神氣了!太師許配,各省大小官員光賀禮就不知送了多少!”
嫁入徐府這幾年,胡月娘又深刻體會了一次世事無常、人心叵測。胡月娘一時怔在那裏,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不知他們說了些什麼,半晌,胡月娘才回過神來:“哦……好、好啊……他、他何時回家?”
秦毓寶眨著眼:“哦!大事差點忘了,文慶老弟交代了,叫夫人親自主持,把園子裏的小樓收拾出來,春梅小姐回來好住,我怕你人手不夠,人都帶來了,何時布置還請夫人發話。”
“春梅小姐那邊房子鑰匙也給我了,趕快搬吧?”夏提刑道。胡月娘想站起來,卻雙腿無力:“搬、搬吧……徐平、徐安,帶二位大人去園子,開門。”
“老夏,走,咱們去看看。”秦毓寶起身站起來,抬手正了正官帽,二人和徐平、徐安出門去了。
“唉……我這腿……去叫你二夫人來。”胡月娘心事重重,轉身對春紅道。春紅注意到胡月娘神情有異,隻是點點頭,趕緊走了。不一會兒,沈雪梅匆匆從廚房來了。胡月娘咬著下唇,瞧著沈雪梅,一下子哭出聲來:“哇……二妹啊……三妹說了……我還不信,都是真的啊……”
沈雪梅坐到胡月娘身旁,摟著她,勸慰道:“姐姐,別哭了,春紅告訴我了,太師許配,咱們又能說什麼呢?認了吧……”
“到何時是個頭啊……這個家怎麼辦啊……又多了個相府小姐啊……”
“姐姐,你怕什麼?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水大漫不過橋,她就是皇上的親妹子,進了這個家也得尊你聲姐姐。姐,你想想,是不是這麼個理?”
胡月娘止住哭泣。沈雪梅看了胡月娘一眼,接著又安慰道:“可話又說回來了,等文慶回來了,姐姐得拿出點樣兒來,說說他,叫他歇歇吧。春紅、秀花,好好伺候你娘,園子裏有我照應,不用你娘費心。”說著,沈雪梅忙著要做飯,起身匆匆走了。胡月娘望著沈雪梅的背影,喃喃說:“說他……他能聽嗎?”
徐文慶在嚴府待了幾個月之後,才告辭嚴相父子,打道回臨清。一切準備停當,正待邁步出門,嚴世蕃走到哭哭啼啼的春梅麵前,從袖口掏出汗巾憐惜地幫她拭去淚水:“妹子,別哭了,爹爹那裏也拜辭過了,回家好好過日子吧,想回來就和文慶一起回來,啊?上車吧,時候不早了。”
春梅怔怔看著嚴世蕃,沒來由地又流下淚來。
“哥哥,保重,小妹走了:春梅一邊哭一邊點頭。如意和拂塵攙抉春梅上車了。嚴世蕃的表情又變得和藹如春風,對徐文慶說:“兄弟,一路上千萬多加小心,王世貞乃嚴家仇人,神出鬼沒不好對付啊。”
“哥哥放心,他若真敢招惹我,別說有幾位高手保護,就是兄弟一人也要將他
捉拿歸案!”
“哈哈……兄弟功夫了得,我和爹爹都放心啊。”
“所囑之事兄弟定當盡心盡力經辦,絕不敢怠慢。”
“好,好,上馬吧:
甬道左側還站了兩名武官和一排兵丁。徐文慶和四名護衛走到係馬樁前解開馬韁,翻身上馬。這時,翟總管跑下台階,衝徐文慶抱拳道:“兄弟一路平安!”
“大哥請回,所托之事靜候好音!”
翟總管笑著退開,他的眼神不時掃過甬道右側的徐文慶。一會兒,徐文慶又朝嚴世蕃拱手:“哥哥!後會有期!”
五騎馬、兩輛大車向京城外奔馳。
嚴相收義子徐提刑並把幹女兒許配給他的消息早不脛而走,沿途各縣令當然也聽說了。京城附近一縣令看到這位徐提刑即將經過縣境,便領了一群官員拎著大包小包特產前來設宴送行,以示禮儀。
徐文慶一幹人來到縣城門口,馬車在城門口停下,簾子掀開,一身正提刑官袍的徐文慶被護衛抉下馬車。忽聽一陣急驟的馬蹄聲由遠而近。護衛們警覺起來,隻見一騎遠遠飛馳而來,那馬上的人口裏大叫著:“師父!”徐文慶聽著耳熟,“咦”了一聲,急忙打馬迎前,定睛一看,才看清是吳勇。
原來吳勇騙過胡少謙一幹人,從東平府酒館門外偷了一匹快馬,縱馬風馳電掣般奔往京城,不巧在這裏撞見。吳勇飛身下馬,撲到徐文慶跟前跪道:“師父!貨又被胡少謙扣了!”
吳勇說著說著臉漸漸漲紅,越說越氣憤。
“在哪裏?”徐文慶聞言大吃一驚。
“還是東平府!我們原以為這廝去了北路,不料他使了個障眼法,設下圈套將我們攔住,二十車貨全被他扣了。大哥怕給師父惹下更大的禍事,不讓我們動手,我趁亂跑出趕來報信,師父快想辦法吧!”
“人和貨呢?”
“人押在東平府,下了大牢。貨被運到哪裏不知道。”吳勇起身道。
徐文慶麵色一緊,對幾個護衛道:“慚愧得很,幾位將爺,煩請各位護送夫人去臨清,我自去拜見於大人,求他高抬貴手。”
“公子爺,不需你勞動大駕,我們就給你辦了。”一護衛道。其他護衛隨聲附和。徐文慶想了想,對護衛說:“也好。這樣,請你們二位和我徒弟快馬趕去見於大人,我們護著車輛直奔東平府。如何?”
大家趕緊分頭行動,吳勇迅速換了馬,騎上去就狂奔起來。二護衛緊跟其後,霎時遠去……
山東巡檢副使的權力有多大,東平府縣衙知縣自然是清楚的,巡檢副使雖是六品官,但這種六品官一旦下到地方,權力跟欽差大臣差不多,地方官執政的優劣,皆由他一言而決,然後一紙送上京都察院,地方官是升是免,是嘉獎是斥責,便是都察院大臣們張張嘴皮子的事了。如果說這兩天的縣衙像一個即將爆炸的火藥桶,那麼此時此刻,這個火藥桶終於要爆炸了。
現在,又是胡巡檢把人及二十車貨全扣在了東平府縣衙。當胡巡檢曾指責縣衙鹽賦賬簿混亂不清,有中飽私囊之嫌時,知縣都能忍下來,可是現在胡巡檢幾乎天天來追問審查情況,知縣無法再拖,隻好如實報告上司知府。知府也正為此事頭疼,胡巡檢雖然比知府官小,但畢竟他是主抓巡檢官。而東平府又是知府管轄的範圍,然嚴太師的義子徐文慶的人卻在東平府被胡巡檢扣押入彳汰,知府一時也一籌莫展。這日上午,知府焦慮不安地坐了官駕來到縣衙,準備和知縣商議應對之策。
幾句簡單寒暄後,二人坐定。稍後,便有雜役奉上茶水。知縣直截了當問:“大人,這事怎麼辦啊?胡巡檢催逼甚緊,拖著不辦就怕他參奏,大人好說,小縣承受不起啊:
一股苦澀漫上知府心頭:“徐文慶乃嚴太師義子,太師對他如何恩寵你也見著了,這事辦錯了,丟烏紗帽的是我!”
“那胡大人這頭呢?他比你官小,可比我大呀!”
“拖著!依我之見,徐文慶的人已經見著巡撫大人了,於巡撫乃太師門生,咱們敢惹?不日就有人情到了。讓姓胡的當這個惡人去!”
“唉,不管怎樣,我是耗子鑽風箱,兩頭受氣啊。”
“胡大人到!”正說著話,門外突然傳來一聲高喊。
“得!說曹操,曹操就到,又麻煩了……”知縣回過了神,愁眉苦臉望著知府。胡少謙已住屋子裏急步走了進來。
“大人請。”知縣神色萬分緊張,連忙起身上前施禮。
“二位大人,私鹽販子可曾遞解?”胡少謙開口便道。
“明日就辦,明日就辦。”
“為何又要拖至明日?”
“哎……刑具未備,刑具未備呀。”知縣瞟了知府一眼。
“哼哼!現釘幾副枷一個時辰也夠了吧?”胡少謙冷笑道。
“哎……那是那是,嘿嘿……”
“帶人犯吧?”胡少謙忙上前道。
“來呀!帶人犯!”知縣無力地點點頭,不得已,隻得朝門外高喊。
知府害怕承擔風險,索性開溜,朝胡少謙拱拱手:“胡大人,本府還有要事,先告辭了。”說著,轉身就走。
一會兒,幾名衙役將捆綁著的吳良、吳義和鄭關銀押了進來。
“來呀!取刑具,將人犯起解,午時遞解出境!”知縣心灰意冷道。
“得令!”眾衙役齊聲吆喝。
有衙役搬來枷銬,扔在地上。
“上枷!”胡少謙忙叫幾人下去準備。衙役們立刻就要給吳良等人上枷。就在這時,嚴府一護衛一聲斷喝,大步衝進來。
胡少謙一怔,正了色,道:“你是何人?”
“認得這個嗎?”護衛亮出腰牌。知縣驚慌地退到側門,閃身溜了。
胡少謙皺了皺濃黑的劍眉:“這裏是東平府,你來此有何貴幹?”
“我叫你放人!”?那護衛抽刀逼著他,眼中閃過絲絲殺氣。
“大膽!你一個太師府的侍衛就敢包庇罪犯嗎?來人!將犯人上枷,帶走!”
“我看你們誰敢!”護衛抽出腰刀,揮刀將吳良身上的綁繩挑斷。吳良急忙為吳義和鄭關銀解開綁繩。衙役們慌作一團,急忙退後。
胡少謙大聲喝道:“你敢私放犯人!該當何罪!來呀!把這大膽狂徒拿了!”
這時,徐文慶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向前跨上一步,“哈哈……胡少謙,誰是大膽狂徒啊?太師府的人你也敢抓?哈哈……”他抬手示意護衛退後。
“你來得正好!本官正要差人將你捉拿歸案,你自己到案,省了本官勞神。徐文慶!你可知罪?”
“胡少謙,你為何專門與我作對?公報私仇嗎?”
胡少謙冷笑:“徐文慶,本官是巡檢副使,有糾察彈劾地方的職責,各地官府衙門一應事物,皆在本官糾察職權之內,你如此氣急畋壞,你是膽怯了,還是心虛了?你仗勢欺人,為非作歹,置朝廷法度於不顧,本官豈能容你!來呀!將主犯徐文慶拿下!”
眾衙役猶豫著,剛要上前卻見吳良、吳義和護衛橫眉立目的凶相,又不敢動了。
旁邊的幾位衙役神色緊張地看著徐文慶。胡少謙大怒,犀利的雙眼掃了掃周圍的眾衙役,上前奪過衙役手中的水火棍,喝令衙役綁了徐文慶:“快拿人!朝廷怎麼養了你們這群廢物!一個惡賊就把你們嚇住了?”
眾衙役戰戰兢兢地捆了徐文慶。
“巡檢副使胡少謙聽令!”突然,嚴府另外兩名護衛和官員闖進大堂。眾衙役聞言渾身一抖,停止了動作。
所有人都愣了。糾纏拉扯之時,兩名官員走了進來,手上還捧著一塊大紅楠木漆盤,眾人忙上前躬身行禮:“二位大人所傳何令?”
一官員走上公案前的台階,打開漆盤,拿了一個蓋著鮮紅大印的紙卷,陡然拔高嗓音宣讀:“查,山東巡檢副使胡少謙公忠體國,賢名素著,勳勞頗多,實為棟梁之才,本撫已奏明聖上,交部議定勘,升任翰林。著令胡少謙即日將公事移交來員,三日內回省優敘。此令:山東巡撫。”念完,將紙出示給胡少謙。
胡少謙此刻如遭雷擊,睜大兩眼呆愣著,眼中一片空洞……顯然也沒料到竟發生如此意外,他一臉震驚地瞧了瞧紙卷,又瞧了瞧那對官員,目光在他們身上來回巡睃。眼見鄭關銀及吳良、吳勇、吳義三兄弟再次逃脫律法嚴懲,他不由無奈一聲歎息:“唉一朝廷法度啊!”
翰林多為朝廷從事誥敕起草、史書纂修、經筵侍講等。而今一年輕巡檢官卻要去從事朝廷日常性工作,實在令胡少謙難以理解、接受。官員見他愣在那裏,喝道:“胡少謙!還不接令嗎?”
圈套!這是個圈套!胡少謙劇烈顫抖幾下,臉已變成了慘白。無奈,隻好接過調令。
“胡大人,恭喜啊!你這就動身吧,不要誤了巡撫大人規定之期。”官員道。
“朗朗乾坤豈是一手能遮?忠臣義士之口又豈能封住?哈哈!一時之逞何足道哉!告辭!”胡少謙冷笑一聲,轉身就走。
徐文慶看著屋裏的這出好戲,直到現在,他才沏底放鬆下來,幸災樂禍道:“胡大人,恭喜你高升啊,哈哈……”
胡少謙想明白了這些,忽然感覺心跳得很快,扭頭斜眼睨了徐文慶一眼,如此絕妙損人的主意,他是怎麼想出來的。“徐文慶,你不要得意得太早,多行不義必自斃,這話你懂吧?你一個小混混還不值得我記著,你等著,待你後麵的人倒了台,你也就無疾而終了,而且比你的主子死得更慘!記住我今日之語,莫謂我言之不預!”說罷,大步走了出去。
當日,徐文慶一幹人和鄭關銀、吳良、吳勇、吳義及大隊人馬鹽隊,一路浩浩蕩蕩、馬不停蹄地過了山東境內,兩天後便順利回到了臨清。
秦毓寶聽得徐文慶也趕回了臨清,忙帶了夏提刑、劉承奉、李團練、張守備、周千戶等一幹官員在縣城關外迎候。為他一幹人設宴接風洗塵。一心想做官的幾個鹽商也急急忙忙地趕來和順居酒樓,爭先巴結徐文慶。應永來三個自然早早出門迎候。街坊也聞訊而來……徐文慶一時風靡臨清。
來到徐府,才剛剛下馬車,徐文慶就急著讓春梅拜見胡月娘幾人。春梅一下馬車,眼望過去,高牆內一排排紅磚碧瓦煞是醒目,兩隻石獸栩栩如生地蹲在門前,隻一偏門卻如此氣派,想來這徐府肯定不小。這時,如意和拂塵提著包袱,換抉著春梅進了園門。胡月娘盯著春梅,見她款款走來,吃驚不小。
大家進了屋,春梅和胡月娘、沈雪梅見過禮,好奇地打量著房中的陳設。屋中幹淨整潔而且簡約,並無奢華之氣。
胡月娘看出春梅對房中簡單的陳設有些意外,便說:“妹子,姐姐這裏寒酸了些,且莫見笑啊。快請坐。”春紅和秀花趕緊倒茶。
“沒想到,文慶家財萬貫,姐姐卻如此儉省。”春梅說。
“妹子,姐姐過慣了窮日子,如今家境好了,卻不敢張狂,俗話說:未雨綢繆,萬一男人在外出些差錯、做生意賠了本錢,這一大家子人還要過生活啊,妹子你說是也不是啊?”
“姐姐說得對,小妹在太師府多年,從未想過這些。”春梅現出敬佩之情。
“妹子,喝茶,一路上口渴了吧?”沈雪梅熱情招呼她,大家親熱寒暄著。徐府上下一派歡欣忙碌。
過了一個時辰,徐文慶一行也休息夠了,沈雪梅便急忙去了廚房準備午飯,還想到了呂嬌兒,又遣人送一碗甜品給呂嬌兒開開胃。這些天,沈雪梅日日熬了各式美味粥,幾乎是天天換著樣做,一早就打發秀花親自給呂嬌兒送去。沈雪梅雖然做了二夫人,也就是個名分罷了,也沒幾個真正把她當個主子看待。
徐文慶惦記著呂嬌兒,向沈雪梅問了一下呂嬌兒的近況後,吩咐從今以後,除了各種清粥及小吃點心,還須每天做鯽魚煲湯、海參燭豬蹄給呂嬌兒吃。待交代完畢,徐文慶才去了她那裏。
呂嬌兒肚子已挺得老高,為了養胎,日日關在屋子裏。徐文慶一進屋子,屋子內藥氣濃重,在層層簾後,呂嬌兒撐著病體半靠在床榻上,麵色蒼白,嘴唇幹裂,正就著荷花的手,喝著一碗藥。徐文慶坐在床邊,抉了她躺了下來,捂好被子,疼愛地握住呂嬌兒的手,神情中充滿了擔憂。
呂嬌兒苦笑道:“你回來了我這懸著的心總算放下了……文慶,你走後,不知怎麼回事,我的身子一直不爽,心口疼、頭疼,實在難忍。王太醫來看過了,開了幾副藥服了,總算好了些,唉……”
“嬌兒,苦了你了。等你順順當當把孩子生下來,我好好疼你,啊?”
“文慶,我說句不吉利的話你不要見怪……女人生孩子如同過鬼門關,萬一我……”呂嬌兒說著,俊目中含了一層薄霧。
徐文慶聽完,更是激動得不由自主:“不許說這話!有我在,怎會讓你過鬼門關!我徐文慶是個大惡人,閻王爺見著我都要回避。”
呂嬌兒伸出手,無力地擺了擺,打斷了他的話:“好,我信。你要預先為孩子找好乳母,我怕奶水不夠。”
“這你放心,明日我就打發人出去尋,要尋最好的、最幹淨利索的!”
“有你在我什麼都不怕。”
“嬌兒,我去京城走這一遭,你都知道了?”
“聽丫鬟們說,太師認你為義子,還許配……她叫春梅?”
“是,龐春梅,太師老爺的義女。”
“唉,我該去見見她啊,可我這身子……”呂嬌兒唏噓不已,有些內疚。
“不必!你就好好養著吧,哪天我帶她過來看你。嬌兒,我又娶了一房,你……不在意嗎?”
呂嬌兒情難自禁,轉了身,麵朝他,嘶啞的嗓音中含了一絲顫抖:“文慶,你知道我的性子,我與世無爭,隻想守著你過好日子,生兒育女。你對我隻要是真心,我就心滿意足了。”
徐文慶十分感動,輕輕撫摩她的麵龐:“嬌兒,你就放心吧,她們誰能給我生兒子?我的兒子要當大官,日後你就是誥命夫人,要多風光有多風光!”
呂嬌兒心中微微擇動,臉緊貼著徐文慶的胸膛,無比幸福地笑了……
秋風過耳,微微的涼爽。幾樹桂花正開得妖嬈,秋香正拿了剪子去絞幾枝下來要插屋子裏花瓶。一會兒,她便彎腰抱了趴在地上的一隻貓。
屋子裏,聽得秋香傳話,馮女蓮嘴角一絲冷笑。她不願見春梅,隻是一個上午低頭用一把錐子不停地剌著那隻木偶,見到處都剌完了,才用破布把木偶包好,走到門後,輕輕拉開門,忽見秋香懷裏抱著一隻貓,便奇怪地問:“哪來的貓?”
“晚上過那邊去端菜,春紅她們不知從哪裏弄了隻貓,我兩個看著喜歡,就要了來玩。小紅非要摟著貓睡覺,這回好了,看她還玩不玩。”
馮女蓮臉上閃過一絲陰笑:嘿嘿,這貓用來整治呂嬌兒最合適不過,神不知鬼不覺的!她伸手把小貓抓起,抱在懷裏:“你們呀,笨手笨腳,好好一隻小貓能叫你們喂死。得了,這貓交給我了,我養著。”
小紅舍不得,又不敢爭。因為她笨點兒,不如秋香精靈,長得也不好看,老是讓馮女蓮不滿意,經常挨打。可是馮女蓮也不攆她走,因為小紅幹活賣力,一個人當兩個人用,馮女蓮尋思再找這樣的人也難,也就留了下來。稍許,小紅鬥膽說:“夫人,你沒去看,新來的五夫人可漂亮啦!她……”
“那狐狸精比我好看?”
“別聽小紅亂說,她不好看,兩個小眼兒吊吊著,難看死了。”秋香說。
“那賊殺才得了什麼官?”
“沒聽說……還是穿著原先的官服。”秋香說。
“哼!我還以為太師的幹女兒有多大能耐呢,鬧了半天就是嫁了個漢子啊!哈哈!真是要讓人笑掉大牙了!她箱子裏都是什麼東西?”
“我們是丫鬟,人家箱子裏裝的什麼我們敢去掀開看?”秋香訕笑道。
“好多人幫著搬,我們靠不上邊。都搬進小樓裏去了,這會兒怕是搬完了。”小
紅說。
馮女蓮氣恨地咒罵:“這個忘恩負義的!我住的小樓,娶了個狐狸精回來,賊王八就變了卦啦。不行!我咽不下這口氣!”
二人見馮女蓮不聽勸阻,也不好再說什麼,眼睜睜看著她往院子走去。
馮女蓮沿甬道向院子走去。園子裏沒有人。忽見鄭關銀快步走到月亮門邊,緊張地向自己的院子張望著。馮女蓮頓時麵露喜色,忙幹咳了一聲。鄭關銀朝廂房瞥了一眼,趕緊走過來,拱手施禮:“三娘安好。”
鄭關銀麵色有些發白,是什麼不對呢?馮女蓮覺得他有些不對勁的地方,但是又說不出來:“你怎麼在這站著?有話要說?”
“唉……一言難盡啊……”鄭關銀長歎一聲。原來,自打在東平府縣衙見到徐文慶的那一刻起,一直到回到臨清,徐文慶也沒有和他說過一句話,態度極為冷淡,完全和以前不一樣。苦悶煩躁的鄭關銀唯有把呆頭呆腦的夫人徐大姐當出氣筒,打了一頓,誰知那傻大姐習慣了鄭關銀平日的冷淡,越來越呆傻,倒把動粗當成了喜愛,反倒受用起來。這種日子令鄭關銀更苦不堪言,因此,他特地來找馮女連,一來想冋冋徐文慶究覚是怎麼回事,―^來也想說說心事。
馮女蓮聞言心中一瘭,也是一肚子話要對他說,再凝目仔細看去,果然覺得鄭關銀似有滿腹苦水要倒出來一般。馮女蓮趕緊低聲道:“你長點眼睛,那賊殺才夜裏若是不來,你悄悄地過來,我給你留著門。”
鄭關銀正待說話,卻見徐平和徐安突然跑來,挺身而上,一聲輕喚,鄭關銀大吃一驚。
“鄭哥,你怎麼跑這來了?爺叫你快去油鹽鋪子!”二人不由分說,拉著他就跑^
此時已是日暮,馮女蓮叫徐平把正和嚴府衛土喝酒的徐文慶叫到自己房裏。院子的丹桂開得如火如荼,燦爛極致。如畫般的秋光,馮女蓮心中卻沒有一絲一毫的欣喜。她獨自出神,不由地抓緊了衣襟。終於,徐文慶打著哈哈來了,進屋就說:“夫人啊,別來無恙啊?”
馮女蓮眼中的狠厲與桀驁,直剌得徐文慶心中一陣陣發寒:“你還來我屋裏幹嗎?我這裏冷炕冷被窩,哪比得上太師的小姐熱乎啊?”
“那你還叫我來?”
“我叫你來是想問問你,以住說過的話還算數嗎?”
“我說過的話多了,你指的是哪一句啊?”
“當初你跪在我麵前都說了些什麼?”
“蓮妹,我非薄情寡義之人,我打了你不假,那卻是情急之下,你險些絕了我的後。我許諾你的話並未食言,銀子沒少你一分。”
“你答應我每晚到我房裏安歇!”
“蓮妹,我如今家大業大,多少事務要我操心勞累,你怎就不能通融一二呢?”
“通融?哈哈!你在外麵祜花惹草,把太師家的小姐搞上了,堂而皇之還帶進了門,你幹的好事!”
“太師如今是我爹爹,老人家許配我能拒之不受嗎?我的生意做得大了,沒有靠山能行嗎?”
“我不管你娶多少房,我隻問你,如今我算什麼?”
“我就是娶十房、百房媳婦兒你也是三夫人啊!”
“你多少日子未與我同床了?你有了新歡就忘了我啦?難道我是破衣爛衫,用過就扔嗎?”
“蓮妹,我這不是來了嗎?酒席未散我就急急趕回來,你還要怎樣?”
“我是要你一朝一夕嗎?我要的是今生今世!”
那雙曾橫在她腰間的那雙大手,卻不再是緊密貼合,而是鬆開了。如今,他要離她而去。馮女蓮越罵越氣!
“你怎張口就罵?”
“罵?我還想把你殺了呢!徐文慶,你好好想想,你把呂嬌兒娶回來,一心便撲在她身上,好,她懷著你的孩子,我不說什麼,今日你又帶回個狐狸精來,我算什麼?你幹脆一紙休書把我休了吧!”
二人又大吵起來。徐文慶不甘示弱:“家裏人口多了,我要一碗水端平,不能厚了哪個薄了哪個。”
“你對我起過毒誓!你忘了嗎?”馮女蓮麵上露出一絲落寞一閃而過。她忽地衝上來,一把扯住他的紫袍。
徐文慶下意識地去用手護住鑲金嵌玉的那一身華貴紫袍,二人當下撕扯起來。徐文慶邊退邊說:“此一時彼一時,我有大事要辦,你不要天天糾纏!”
“你除了拈花惹草眼睛盯著女人還能幹什麼?你拿毒誓不當回事就不怕遭報應嗎?”
“老子就是屬閻王爺的,誰能奈我何?”
“萬箭穿心,身首異處,這可是你自己說的!”馮女蓮終於鬆開手,用力一把推開他。
“試試吧!”
“早早晚晚!”馮女蓮怒眼逼視他。
“我等著!”徐文慶輕鄙一笑。
“滾!你滾!”馮女蓮大吼一聲。
“哼哼!你可別後悔!”
此時,鄭關銀依約來到這裏,忽然聽見二人正激烈爭吵,忙悄悄走到窗下,緊張地諫聽著裏麵的動靜。鄭關銀聽到腳步聲,趕緊住柴堆竄去,剛隱進小棚,就見徐文慶推門衝出,直奔園子那邊。遠處,徐文慶的白馬車駕,端然立在最顯眼之處,金光耀耀,在燈籠下更顯華麗無比。依稀地,人影已遠去。
鄭關銀心中頓時了然,輕輕推開門。卻驚見馮女蓮抓起桌上的茶壺,正要往地上摔,鄭關銀急忙上前奪過茶壺,驚訝地看見她鬢發散亂,頭上珠釵鬆落,憂愁的小臉似剛剛哭過,低聲說:“三娘,你這是何苦啊!”他把茶壺放在桌上。
當她孤立無援的時候,隻有鄭關銀在她麵前,讓她有微微恍惚的錯覺,或許隻有這個男人才是她命中真正解救她於水火的人。馮女蓮神思恍惚,扯了鄭關銀的袖子,低低道:“不怕,我什麼都不怕了!你不是想要我嗎?來吧,來吧!我叫他當王八!嗬嗬……”
鄭關銀心口就猛地一動,原本忐忑的心蕩然無存。即便徐文慶懷疑,他還是無法自控地想要占有她,於是眼中一片熾熱,嘴裏喃喃地叫著:“三娘、三娘……”馮女蓮的雙眸全因報複的快感變得異常閃亮……
此時,早已發現鄭關銀的秋香站在東廂房門外,她轉回頭,望望寂靜的四周,轉身跑下台階往月亮門走去,想一想,忽然又站住了,一抹嘲諷的笑容躍於臉上……
春梅熱熱鬧鬧、風風光光地進了徐府,徐府愈發生氣蓬勃起來,每天隻要是春梅到了正堂,就開始熱鬧了。大家常常被春梅的一些笑話,逗得前仰後合,哈哈大笑。在與徐府上上下下的接觸中,性子活潑開朗的春梅很快發現大夫人胡月娘最有權,除了主持徐府日常事物,掌管財物,她還喜歡吃齋念佛,喜和尼姑打交道,對佛家的故事也感興趣。春紅則是大夫人的心腹,大夫人有卩舍事情,都和春紅冏量。二夫人沈雪梅和胡月娘的關係走得很近。不過,她隱隱地察覺三夫人馮女蓮是個精細厲害的人,不是個省油的燈。四夫人溫文爾雅,聽說人也漂亮,還帶了巨額財產過來,可至今春梅也未見過二人麵。還有兩個人,引起了春梅的好奇心,就是徐文慶的女婿和閨女,她不明白兩人為啥那麼不般配?
徐文慶的閨女徐大姐,人長得可不像她爹爹那樣好看,還呆傻。姑爺叫鄭關銀,倒是俊朗,人斯文隨和,在家裏管著買賣。
還有兩個貼身男仆供徐文慶使喚。一個是徐安,一個是徐平。兩個都是十四五歲的孩子,卻很是機靈,懂得隨機應變,徐文慶的很多心腹事,都托二人去辦。有時候找不到徐文慶了,一問徐安或是徐平,準知道。剩下的,還有四五個小童,棋童、書童、畫童……五六十個下人,大致了解了這些之後,春梅也就知道咋樣去相處了。
早飯時,大家圍坐一桌。徐文慶心裏高興,近日喜事紛至遝來:與春梅喜結良緣、攀上權勢義父、胡少謙他鄉赴任、看不順眼的夏提刑也馬上要被自己趕走了,更重要的是嬌兒很快要生了,這意味著,徐府這一大家子真真正正成了臨清最有權勢最有錢的大家族了。此時,徐文慶眼眸含著無比歡欣,目光掃過每個人,他要辦家宴以示慶賀,想隆重慶祝一番,便對眾人道:“今日晌午我要在家擺筵席,張夥計一家、鋪子裏的夥計都來!你二夫人忙不過來就叫六兒過來幫廚。”
大家歡聲應了!
春梅一直想見見傳聞中美麗動人的三夫人、四夫人,就說:“哎,你這大夫
人、二夫人人都不錯,我喜歡。老三、老四我還沒見著。今天我要見見。”
“好說,一會兒吩咐下去,晌午大擺筵席,全家人團聚!”徐文慶扭了頭說。徐文慶一聲令下,沈雪梅就率領春紅、秀花等五六個丫鬟和夥計在大廚房忙開了。約莫兩三個時辰後,幾桌豐盛的飯菜就全部做好了。沈雪梅收回了目光,端了肉從廚房走出來,又讓春紅、秀花、六兒和幾個丫鬟趕緊幫忙上菜。徐府上下各圍著一張大餐桌和四張方桌坐了。徐平、徐安和張道奎、張晶萍早已落座,嘻嘻哈哈說得正熱鬧。鄭關銀和徐大姐與吳氏三兄弟坐在一起,低頭不語。嬌兒有孕在身,不便行走,徐文慶便讓春紅給嬌兒送了飯菜。
此時一眾人都等得已有些焦躁,一個個拉長了脖子望向來處。許久,馮女蓮才帶著秋香和小紅慢悠悠來了。徐文慶回頭對坐在身邊的春梅說:“哎!春梅,你不是要見你三姐嗎?來了,見見吧。”
馮女蓮一路緩慢行進。春梅站起來,隻瞪著一雙大眼看著馮女蓮,啊!果真豔絕!當先行了個禮說:“三姐好,小妹本該先去拜望,昨天忙亂一日未得空,望三姐見諒。”
馮女蓮微微側了臉,看著春梅,挑了挑眉,隻冷冷地說:“見諒?我可不敢,我那院子裏正鬧狐狸精,不去也罷。”
見她如此輕慢,春梅不由得一愣。徐文慶趕緊說:“偏你話多,坐,坐,今日是咱們家大團圓啊!”
“未必,你再娶幾房再說這話不遲。”他也不想想,當初是誰抉著他坐上副提刑位?如今竟然偏袒那賤人!馮女蓮這麼一想,麵顯怒容,眾人愕然,作聲不得。
馮女蓮手一揮,兩邊的下人退得遠遠的。她走到春梅旁邊,以命令的口吻說,“那邊坐去!這位子是你坐的嗎?不懂規矩。”
春梅慢慢冷了麵色,?占道:“你這話何意?這位子我為何坐不得?”
“你在太師府沒學些規矩嗎?酒席宴上老爺身旁該誰坐?你算老幾?讓開!”馮女蓮一雙犀利的眼眸已射出怒火來。
胡月娘一幹人唏噓不已,忙紛紛上前勸慰。春梅微微挺了身,已經一掌拍上雕鳳楠木桌上:“不行!姓馮的,你一進來我客客氣氣地叫你一聲三姐,你夾槍帶棒說了些什麼?誰是狐狸精?我與你素昧平生,往日無仇近日無冤,你憑什麼罵我?”“嘿嘿!怪了,我和老爺說話,礙你何事?真是無奇不有,還有自己揀罵的,笑煞人也,哈哈……這個家還輪不到你作威作福!什麼太師的幹女兒!假的!讓那老頭子睡夠了再給你找個野男人……”
“女蓮!你越說越不像話了!”徐文慶一拍桌子。
春梅漲紅著臉盯著馮女蓮,臉上浮出幾分猙獰,二話不說衝過來揮手給了馮女蓮一耳光:“我打你個賤貨!你罵誰是破爛貨?你和於胖子的醜事以為旁人不知嗎?我今天不把你這張臭嘴撕成豁子你不知道厲害!”
馮女蓮被打得撞在牆上,捂著臉又驚又怒地瞪著春梅。所有人都驚呆了。空氣仿佛凝固了。馮女蓮精致妝容的麵容猙獰地扭曲著,尖叫著發瘋般撲向春梅,徐文慶一見大怒,不由分說,揮拳就把馮女蓮打倒在地。馮女蓮一驚,胸脯劇烈地起伏著,滿目繁華的徐府如今看在眼中竟如此空虛恐怖,沒有了徐文慶的恩寵,這裏即使再富貴也隻是一座沒有生氣的牢籠。
馮女蓮忽起悲憤,滾滾而下的淚水早就把妝容衝出一道一道花花綠綠的痕跡:“啊……你們合夥欺負我啊……你們打死我吧……啊……徐文慶你個天殺的啊……娶了新人忘了舊人啊……”
“把這賤人弄走!”徐文慶說完,當先放下碗,起了身。沈雪梅愣了愣,隨後快步走上,微微躬身把馮女蓮抉起:“三妹,你這是何苦呢,先到我房裏去坐坐,消
鄭關銀見馮女蓮號啕大哭,眼中閃過一絲心痛。往日高高在上、受寵愛的三夫人,如今卻似一塊爛布被人嫌棄!鄭關銀微微屏著氣息,沉默不語,他越看越是心中生疼,卻又不得不忍氣吞聲眼睜睜看著這一切,他懊惱自己的怯弱無能。
秋香和/1、紅急忙過來幫著把馮女蓮拉走。
“好好一頓飯,叫這賤人攪了局!氣煞我也!”徐文慶氣恨地叫罵。
這時,春梅卻嬉笑道:“老爺,別跟她一般見識,在京城我什麼樣人沒見過,嘻嘻,依我原先的脾氣,今日把她臉也抓破了。不見她也好,這頓飯照樣吃!”
“來,快給老爺倒酒,吃吧。”胡月娘神色黯然,強裝笑臉說。正在這時,藥鋪夥計忽然來報,說是夏老爺調任滄州牢營僉事,請徐文慶赴宴。
這是徐文慶早就算計好了的,聽後得意地對春梅低聲說了句什麼,便帶著徐平、徐安匆匆穿過前堂,徑自去了和順居酒樓。
原來徐文慶暗中搗鬼,有了嚴太師義父撐腰,更無所不能了,故在京城時就和義父談到想把夏提刑趕到偏僻地區滄州牢營赴任之事。調令很快下發到臨清縣衙。夏提刑記得那天聽完秦毓寶所言,心中才恍然大悟,仿佛失了魂魄,就那麼愣愣地望著他,再也說不出半句。如今徐文慶是嚴太師的兒子,不用說,定是他做的手腳,徐文慶這個天殺的,虧得還把他認作是講義氣的好兄弟,哪知他陰險狠毒到如此地步……荒郊野外的滄州牢營,除了犯人再無人煙,哪比得上在縣裏做提刑啊!在縣裏,秦毓寶管不了提刑的事,呼風喚雨由著自己來。牢營裏可不然,上麵有管營、主事,哪輪得上自己說話啊!他歎息苦悶震怒之餘,想來想去,覺得胳膊擰不過大腿,不去又能怎樣?也隻好打掉門牙往肚裏咽。如今隻有和順居酒樓還有一點進項供奉,假若為此和徐文慶鬧翻天,便會斷了唯一的額外財路。所以,臨走之際,他想請徐文慶和同僚吃個道別飯。
夏提刑早已在酒館等候徐文慶到來。此時,同僚們陸陸續續進了包廂,大家也都知道了這事。待一一坐下,劉承奉就問:“老夏,不可轉圜了嗎?”
夏提刑深歎一口氣,神色黯然道:“這天殺的既然要把我趕走,哪裏還有轉圜的餘地?部令說得明白,限期十日!老子快馬加鞭也要走七八日,這是逼著我給他騰地方哪!”
“唉……這可怎麼辦啊?”劉承奉略顯同情地望著他。周千戶也有同感,歎道:“是啊,你這一走,往後再見一麵都難了,唉!”
這時,劉承奉似突然想起來:“哎呀!老夏,我明白了,和順居酒樓是你的財路,你這一走,全憑朝廷每年的俸祿,再無生發了!”
“哎喲!對呀,這徐文慶做事也太絕了,這不是害人嗎?”周千戶道。
“唉……有苦難言,有苦難言啊……”夏提刑搖頭歎氣。
正說著,屋外忽然有人笑了幾聲。夏提刑正疑惑間,一抬眼,那門簾卻一撩,徐文慶帶著徐平、徐安走進雅間。夏提刑強作笑顏道:“哎呀老徐,你可來了!快請坐,請!”
“嗬!幾位都在,何事如此急切,害得我一頓團圓飯都吃不成?”徐文慶故作驚訝。
“唉,一言難盡,你且坐下,我們邊吃邊談。二位,也請入席。”夏提刑招呼著徐平、徐安。徐平和徐安在下首坐了。一會兒,夏提刑早立了起來給徐文慶倒了一杯酒:“老徐,千萬不必客氣,今日這杯酒是在下與你告別的酒。”
“大哥何出此言?”
“在下奉部令調任滄州牢營做僉事,此事你一定知道吧?”
“不知不知!我回來就在家裏忙亂,足不出戶怎會知道?”
“好,好,我今日就是為此事請大家小聚,就此告別。”
“為何如此匆忙?”
“部令限期不可違,在下走了也好給繼任者騰地方嘛,哈哈……唉!隻是你我朋友一場,今日分別不知何日再相見了……”夏提刑的神態頗為傷感。
“這僉事……夏兄高升了!兄弟可要敬大哥一杯了!”徐文慶端起杯。
眾人舉杯,相互一碰,幹了。
“唉,兄弟啊,臨清雖是小縣,可在此為官數年,頗為眷戀,一朝離去……唉!心中……”夏提刑說不下去了,低下頭,像是要掉淚。
“哎!老夏,不必傷感。”
“男兒有淚不輕彈……”
“大丈夫四海為家……”劉承奉等人急忙勸解。
夏提刑含了一絲心酸坐了下去:“在下有一事須老弟鼎力相助。”他朝外喊了一聲,“進來吧!”
門輕輕開了,掌櫃的弓著腰進來,撲通一聲跪在徐文慶身邊:“徐老爺啊!小的求你老人家照看啊!”
“這、這是怎麼了?快快請起!”徐文慶做出大驚的樣子。
“且慢,兄弟,我這一走,舍親的買賣就全靠你照看了,此事你若不應承,舍親不敢起來。”夏提刑哪裏想到,其實徐文慶心裏早已對這酒樓垂涎三尺,要把酒樓拿下,奈何夏提刑罩著,也就不敢造次。而今時來運轉,時機已成熟,他便想先把夏提刑趕走,再把和順居酒樓據為己有。
雖然見夏提刑麵上雲淡風輕,看不出多少惱意,但徐文慶也清楚他的想法,卻假意答應:“快快請起,我應了,應了!”
“多謝徐老爺看顧:掌櫃的邊說邊從地上爬起來。
“多謝賢弟,為兄這一走,再無牽掛。我等後會有期。來!今日痛飲,不醉不休!”
夏提刑點點頭,端起酒盅一飲而盡,伸手拭去胡須上沾著的酒液,這才付賬和大家出去。夏提刑拿了幾件包袱,又叫差役牽了馱著箱包的馬過來,轉眼到了城門口。夏提刑轉身停下,悵然向送行的徐文慶一幹人拱手,失落道:“各位,不勞遠送,兄弟就此別過。”
雙方拱手作別,夏提刑這才打馬而去。
於巡撫衙內,幾名持刀著甲、麵色嚴峻的於府侍衛肅立在巡撫府邸。這幾天,因為辦妥了嚴太師交代的事,那大腹便便的於巡撫才鬆了一大口氣。終於把嚴太師義子徐文慶的事處理好了,想必嚴太師一定會投桃報李的。他滿足地閉上了眼睛。到晌午起來吃飯的時候,一官員拿了一份文簡前來告訴他,說巡檢副使胡少謙調令的事情已改了。於巡撫披衣坐在小桌前,才將這份文簡拿出來看,將這份抄件逐字逐句地看完,暗暗吃驚,有些摸不著頭腦。
於巡撫燒燒肥胖的腮幫子,將這張重逾千斤的信紙擱下,不解道:“怎又改任了?你麵見太師了?”
隻聽官員道:“下官拜見太師,太師親口說,胡少謙這等人專愛抗上,不能讓他入朝為官,因此改任。”
此言一出,於巡撫心中的鬱結頓時冰消雪融,使勁摸著前額,仔細一想,於巡撫自然能體會嚴太師的心機:“哦……明白了,太師所慮極是:
“太師還說,胡少謙任山東巡檢副使,極是幹練,稽查私貨、補怔稅勳勞卓著,不便將他罷免,不如讓他多換換地方,多為朝廷出力。”
於巡撫先讚一聲,又笑了:“哈哈……好一個多為朝廷出力,還是太師厲害啊!”這時,一禮房書吏出現在門口:“啟稟大人,巡檢副使胡少謙在外候見。”
“嘿嘿!這小子來得倒快。”於巡撫吩咐道,“叫他公堂候見!”
領胡少謙進來的禮房書吏去而複返,讓胡少謙在公堂大堂內等候,於巡撫大人卻久候不至。公堂花園中的柳樹已生出嫩綠的細葉,微風吹過,柳條輕拂碧綠的人工湖麵,一池春水便波紋蕩漾。胡少謙仍在那個涼亭裏坐著,身上裹著厚厚的棉衣。許久,於巡撫才終於從後堂走出,遠遠看了看胡少謙神色鬱鬱的樣子,似乎是病了。
禮房書吏當先打開公堂一間房,恭請胡少謙進去。胡少謙起身行禮道:“巡檢副使胡少謙奉命拜見巡撫大人。”
於巡撫點點頭沒有說話,胡少謙反而冷靜下來:“大人,下官正在查案,恰接調令,不知為何如此巧合。”
“吏部文書發來,不敢怠慢,今日吏部又發來改任文書,升你為河北巡檢司正使,三日啟程赴任。本撫恭喜胡大人高升。”於巡撫麵無表情。
胡少謙心中暗叫不好,此生第一次,毫無顧忌地望著一位上司,這一眼的對視恍若跨越了千年,其實不過是一瞬間:“下官到哪裏都是為皇上辦差效力,隻恐那案犯再無人追究。大人,臨清徐文慶大人可認識?”
“徐文慶……啊,認識,此次在京城……太師府裏見過,他被太師收為義子,各省官員都傳遍了,誰人不知。”
胡少謙暗暗焦急,點下頭,一字一句道:“徐文慶這副提刑的官職是哪裏來的?”於巡撫冷了臉,擺擺手,不耐煩地打斷道:“這個……本撫不知,想必是有司稽考提拔。好了,胡大人可以退下,赴任去吧。”於巡撫的聲音冰冷堅硬,帶著不容違抗的力量,起身就走。
這一刻,胡少謙下定決心,無論如何都要查清徐文慶罪證,獲得確鑿證據,方能致勝,哪怕死於這一場較量也在所不惜。胡少謙決定速回臨清一趟。想到這兒,他轉身大步走出巡撫府邸,躍馬離去。
“恭喜老爺高升!”
“老爺為人最是隨和,小的在老爺手下當差真是福分。”上午,眾差役簇擁著徐文慶進了提刑司公堂,趕忙一陣奉承。徐文慶仍沉浸在自己已變成了正提刑的狂喜之中,走到公案後坐下,滿意地點點頭,望著眾差役:“跟著我沒你們虧吃!都給我聽好了,從今住後,除了人命案,偷雞摸狗、打架鬥毆這等狗屁事不要跟我說,你們按規矩辦就是,得了銀子分不均可別怪我挨個打板子!”
眾差役歡呼起來。現在全憑徐文慶一個人說了算。他想起圖謀和順居的事,又交代了幾句後,便起身出了門,回到家中,就喚徐平、徐安馬上把應永來那幾個找來相商。待應永來、朱遠石、謝千問一到,徐平、徐安便機靈地關上院門,候在門外。徐文慶忽然一笑:“老夏走了。我略施小計就打發他去滄州當牢頭了。”
“啊呀!那大哥如今是正牌提刑了?”朱遠石驚了一跳。
“正是。”徐文慶注視著他。
大哥這氣勢,可以肯定,他絕對是又要幹大事了。說不定秦知縣也很快靠邊站了。如此一來,自己會有更大好處。應永來略略尋思了一下,就望著朱遠石:“別打岔,聽大哥說。”
“我說過,凡是像樣些的買賣我都要拿過來,和順居是臨清頭等的好買賣,我豈能容別人在我眼皮子底下大把賺銀子?老夏在,我還不好意思下狠手,把他擠對走了,我是一天都不願多等!你們想辦法,讓和順居酒樓做不成買賣,叫老夏那表兄跪著來求我!”
“就是叫他無人敢進去吃飯唄!”三人樂了,應永來說。
“耍光棍、使潑皮這是咱們兄弟的拿手好戲!”謝千問說。
“要吃要喝,隨時找我來拿銀子。”徐文慶點點頭。
“大哥,何時動手?”看著沉默的徐文慶,應永來問。
“說幹就幹!”徐文慶辭了三人,去了縣衙門找秦振貴,請他去賞春苑吃喝嫖賭,套套秦毓寶的情況,再把秦毓寶罩著的賞春苑奪過來。
大家各自分頭行動。三人轉身就住外走,朝和順居酒樓跑去。一路上,應永來想了很多,很雜亂,越想心情越興奮。
和順居店堂裏有不少人在飲酒吃飯,夥計忙著上菜,人們談笑風生,頗為熱鬧。應永來和謝千問、朱遠石橫著膀子走了進來。掌櫃的看見,急忙親自招呼,語帶笑意:“哎喲!幾位來了,雅間正好空著,幾位請。徐老爺怎麼沒來?”
“怎麼?我大哥不來我們就進不得你這門嗎?”走在前麵的應永來眼睛一瞪,想不到隨便出來一下,竟然如此有震懾力,能將這掌櫃的氣勢一下子打壓許多。朱遠石、謝千問的士氣也立即提高了不少。
“哪裏哪裏,幾位老爺天天來才好,小的是看各位每次都是徐老爺做一路來,隨便問問,嘿嘿……請,請。”掌櫃的忽然停住,回過頭來朝著他笑。
三人往雅間走,朱遠石見身旁桌子圍著四個人在吃喝,便裝作絆了一下,“哎喲”地驚叫著撲在一四十歲左右年紀,穿著圓領團花便服的中年食客身上,再順勢一滾,撞在桌邊,隻聽“啊呀”“哎喲”的叫聲夾雜著稀裏嘩啦杯盤落地摔碎的響聲,朱遠石倒在地上,湯湯水水濺了四個食客一身。店堂裏所有人都吃驚地看向這
“哎喲喲!兄弟你怎麼啦?”應永來和謝千問趕緊換抉朱遠石。
“混賬!你走路不長眼睛啊?”中年食客大罵。
“兄弟!你怎麼了?醒醒啊!”朱遠石、謝千問忽然驚叫起來。
“啊?兄弟你不能死啊!”應永來皺了皺眉,抱著旁邊倒地的朱遠石呼號哽咽。掌櫃的在一旁不知所措,嚇壞了,跌足道:“這、這……這可如何是好喲……”
應永來一把揪住中年食客的脖領子:“小子!你把我兄弟絆倒撞死了!走!見官去!”
“他自己要絆倒,怎要賴我?這幾個混混是故意生事!裝死,混賬東西!”中年
食客使勁一推,掙脫應永來。
應永來站立不穩,噔噔噔地向後踉蹌地退著,撞在另一張桌子上,稀裏嘩啦又是一陣響,頓時人仰馬翻,食客們都遭了殃。
“好哇!你還敢打人!”謝千問大吼一聲,抄起一張凳子就要砸中年食客,卻被周圍食客攔住。
應永來爬起來,也抄了把椅子要拚命。但中年食客像是會兩下子,他讓過應永來凶猛的一擊,斜剌裏給了他一拳,應永來倒向一旁,又撞翻了一張桌子。店堂裏的食客們大驚失色,紛紛離席,有的四散躲避,有的悄悄溜走。急得掌櫃的想攔卻攔不住。
謝千問被製住,急得哇桂大叫,情急之下,抬腳亂踢。朱遠石睜開眼睛,見中年食客正好站在眼前,便伸出雙手抱住他的雙腿,猛地用力一拉,中年食客沒有防備,撲通一聲栽倒了。應永來又爬起來,撲上前朝中年食客亂踢。中年食客麵色大變,幾人滾打在一起。緊接著忽然傳來一聲慘叫,然後就是砰砰的擊打聲,撞牆聲,還有桌椅倒地的聲音……
掌櫃的傻了眼,看著一片狼藉的店堂,臉色也變了,哀歎連連。應永來三人直接朝門外麵一倒。過了約半個時辰,就在掌櫃的及眾食客以為平安無事時,不料應7卞來、謝千問、朱遠石隱在廊下,已掏出事先準備好的破布塗上豬血,包好頭,重新竄上酒樓台階。
“掌櫃的!出來!”應永來叫嚷著先進去了。
“出來,出來!這事還沒完哪!”
“把打我們的人交出來!”謝千問和朱遠石緊隨其後,繞過那黛瓦白底的牆,堵住門口。
突然一陣騷動,原本十分安靜的食客,忍不住紛紛側目,低聲議論起來。幾乎是同時,掌櫃的在那邊也看見他們了,嚇得立刻跑來,打躬作揖:“哎喲幾位爺,怎麼又來了?/1、的不認識那些人啊……”
“那就找你!我們是在你這裏挨的打,看看!頭、腰,都被打壞了,沒的說,你掏銀子給我們療傷吧!”應永來齜牙道。
“每人二百兩銀子,少一分都不行!”謝千問道。
掌櫃的不由呆了一下,眼中閃過一抹驚慌:“應老爺、謝老爺、朱老爺,小的求你們了,咱們都是朋友,往日大爺們來這裏吃酒,小的從未怠慢過……”
“交不出人就拿銀子!平日你沒少收我們的銀子,該吐些出來了!”朱遠石道。
“幾位老爺,別堵著門了,咱們進裏頭說話,小的給各位燙幾壺好酒、炒幾樣好菜,爺們消消火,咱們往日無冤近日無仇,好說好商量……”掌櫃的看看應永來三個,苦苦哀求。
“你不拿銀子我們就不走了!”
“對!就堵著你的門!”說著,三人躺地倒下,橫在門前,把門堵了個嚴嚴實實。這時,又幾位食客正走上台階,見門前躺著、坐著三個頭破血流的人,嚇得趕緊跑了。
掌櫃的見趕走了食客,急了:“我的三位爺,行行好吧,小的開的是買賣呀……得!我去給三位爺拿十兩銀子,行嗎?”
又有幾位食客走來。他們走上台階,其中一個見三人堵在門口,很是詫異,扒拉應永來一下:“哎,老兄,讓讓,我們進去:
朱遠石朝他笑笑:“老兄,他這裏的東西不能吃,飯菜裏麵有臭屎,酒裏有他老婆的尿!臭死你!”
“你們……我吃我的飯,你們別擋道,讓開!”
“小子!有膽量就從我身上踩過去!”朱遠石開腔道。
食客見此情景都走了個幹淨。掌櫃的無計可施,哀歎一聲:“唉!今日這買賣不做了!關門!”
掌櫃的隻好又給應永來三個行禮,賠了他們每人二百兩銀子,才總算把他們打
秦振貴隨徐文慶來到賞春苑內院的月亮門前,拱門內是老鴇及妓女們住處,正遲疑著該不該從此門繞道進去,卻聽到耳邊傳來銀鈴般的輕笑聲。
廳堂裏,老鴇早已在門口恭迎徐文慶和秦振貴一幹人的到來,見他們正繞過月亮門向廳堂走來,忙迎上去,領他們進入已備好酒菜的內室桌前,又叫了幾個人作陪。一眾圍坐一桌喝酒。秦振貴有些不解地看著徐文慶,不明白已貴為嚴太師義子、女婿的徐提刑為什麼會對自己如此之好,他到底出於什麼目的?這時徐文慶勸酒道:“秦公子,幹!”
見徐文慶已舉起了酒杯,秦振貴這才猛然回過神,低三下四:“幹、幹,徐老爺請我……吃酒、玩樂是……給我臉,我豈敢不幹,您先請。”一時間觥籌交錯好不熱鬧,秦振貴已有了六七分酒意。
“令尊這幾日在忙些什麼?”徐文慶忽然嚴肅地盯著他。
秦振貴的目光開始散亂,舌頭也有些硬了:“他?嘿嘿……莫問他了……老東西白天會這個……見那個,一到夜裏就把後院門鎖上,嘿嘿……點銀子!”
“哎,哎!不可胡言!秦大人兩袖清風,怎會深夜點銀子呢?喝酒喝酒。”徐文慶趕緊舉杯。秦振貴嗬嗬傻笑著,和徐文慶碰杯,又幹了。徐文慶又套出一些話後,才得意忘形對老鴇道:“哈哈……抉他上樓去吧,好好伺候著!”
“快,快,抉他上去。”老鴇抬頭對兩個妓女擺手,將秦振貴抉走了。
老鴇重整杯盤,躬身給徐文慶倒酒:“徐老爺,奴家一聽說你在京城飛黃騰達便替你高興啊,天天盼星星盼月亮地盼著你回來……”
“盼我回來給你送銀子?”徐文慶譏笑道。
“咯咯……老爺說哪裏話來,奴家隻盼老爺來玩耍,絕不敢提銀子的事。老爺願意賞兩個奴家接著,老爺不高興,要打要罵奴家也是受著。”
“嗯!會說話:
“奴家並非敷衍老爺,真心願意服侍老爺。”
“你?”
“是,隻要老爺不嫌奴家人老珠黃。”
“你是秦毓寶的人,怎麼轉了向啦?”
老鴇盯著徐文慶,沉默不語。
“問你呐!”
“奴家羞於啟齒。”
“做肉皮生意的還說什麼羞臊。你跟老秦多少年了?如實招來!”
“十幾年了,前些年還有來往,他來當知縣就把我叫來,開了這間妓院,外人
都不知道。”
“他有多少抽頭?”徐文慶斜眼睨著老鴉顫抖的手。
“一半。”老鴇歎了口氣道。徐文慶兩眼睜大,呆住了,好半晌才緩緩點頭:“你為何願意伺候我了?不怕老秦知道了起歹意?”
“我的親爹!你如今氣焰熏天,誰人不怕?明麵上你是提刑他是知縣,可奴家心裏明白,你若不想讓他當這個知縣了,他就得遠遠地躲開。”老鴇神情凝重地朝
徐文慶長長一揖。
這老鴇不笨,什麼都知道,什麼都能看穿。徐文慶一邊尋思一邊上前把老鴇抉起來:“你……嘿嘿!真想不到,你還有這般見識!我和老秦最是要好,你別胡思亂想:
“是,是。”老鴇點點頭,連聲應了。忽然,徐平和徐安從外麵跑來:“爺!爺!”徐文慶忙讓老鴉先退下,見徐平、徐安已躥進庁堂,開口便道:“事情辦得怎麼樣了?”
“三位老爺弄得血糊剌啦的,堵著門鬧,沒一個人敢進門,和順居算是倒了黴啦。”徐平笑哈哈說。
“關門了,吃酒的、用飯的都找別處去了。”徐安也趕緊道。一會兒,徐平說:“應二爺他們正往這邊來哪。”
徐文慶一聽,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幹這活倒是他們的拿手好戲,哈哈……”
徐文慶兩天趕走夏提刑的傳言在臨清越傳越盛,而徐文慶的名聲也在縣裏一眾不明真相的街坊們心中愈發高大威武,人見人怕,鬼見鬼愁。一個縣提刑官都可以輕易被徐文慶拉下馬,那些縣衙官員們自然不敢輕捋虎須,絲毫不敢跟徐文慶唱對
台戲。
劉承奉、周千戶雖然不知徐文慶是怎樣使手段把夏提刑趕走的,但倆人也是聰明人,不用想也料到了夏提刑為何調離臨清的悲慘命運。這日一大早,劉承奉和周千戶剛在縣衙坐定,就東一句西一句地閑扯著夏提刑被徐文慶整走的事。
和順居掌櫃的因為無法忍受應永來、謝千問、朱遠石三個的不斷騷擾和敲詐,食客再不敢光臨酒樓,每天門前冷落車馬稀。眼看生意無法經營下去,掌櫃的隻得匆匆來到縣衙門口投訴。掌櫃的到了門口,焦急地向大門內張望。一差役認識掌櫃的,待問明情況,便領了掌櫃的進了劉承奉、周千戶的公案間。
劉承奉一見掌櫃的,頓覺驚奇:“你怎麼來了?找我們有事?”
“劉老爺、周老爺,你們幫幫我吧,受不了嘍!”掌櫃的打著鞠。說起徐提刑的幾個把兄弟酒樓尋釁滋事一事,掌櫃的不勝唏噓。
劉承奉聽完,隨即換上一副熱心嘴臉:“啊?有這等事!我說呢,這幾日老徐沒招呼大家吃酒……徐提刑呢?他去了沒有?”
“他沒露麵。劉老爺,你幫忙給徐提刑說一聲,求求情,叫他那幾個兄弟走吧,不然小號就無法做生意了!”
劉承奉眼珠轉著,瞄了一眼周千戶,見他眼望著天,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隻好應付地說:“這事老徐定是不知道,他若知道斷不會讓兄弟們胡鬧。你去求過他嗎?”
“老爺,我怎敢去找他?鬧事的是他兄弟,他怎會不知?我隻有求幾位老爺了。劉老爺、周老爺,看在我家老夏與你們多年交情的份上,幫小的一把,求求你們了!”掌櫃的又打躬作揖。
劉承奉沉吟一下,如果想在縣衙裏混得風生水起,一定要和這位徐文慶交好,不能得罪,於是敷衍道:“嗯……此事我等尚不甚了了……這樣吧,我們去找老徐問問,若是他不知情,就叫他管管幾個兄弟,不要鬧了。若是……嗨,總要有個說道,攪得人家做不成生意,真是豈有此理!你先回去,我們找老徐去!”
掌櫃的聞言一再作揖:“多謝二位老爺,多謝多謝!”
劉承奉又恢複了冷淡,擺擺手,掌櫃的隻得知趣退出。周千戶轉頭對劉承奉說:“老劉,事情明擺著了,徐文慶是有意讓他的兄弟鬧事,他看中了和順居的買賣啦!”
“哼,他的心思我豈能不知?”劉承奉雖然心裏一直嫉恨徐文慶,但表麵上卻也和和氣氣。
“那你還應承他?”周千戶譏諷道。
劉承奉臉上閃過暗色,徐文慶為何暗算和順居,這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自保,這個啞巴虧掌櫃的必須吞下去:“如今的徐文慶誰敢招惹?我不打發他走道怎麼辦?咱們回家!”
“唉……照這個路數,下一個不知輪到誰嘍……”周千戶悵然起身。二人一前―後出了門。
掌櫃的怏怏不樂回到和順居酒樓。門口處,應永來、謝千問、朱遠石赫然坐在門檻上,幸災樂禍地望著目光有些呆滯、走起路來好似飄浮的掌櫃。掌櫃的把縣衙劉承奉的回複告訴了廚子和夥計們,大家都圍在櫃台前,注視著愁眉苦臉的掌櫃。“掌櫃的,我們怎麼辦啊?”
“是啊,成天閑待著,到何時是個頭啊?”
“買賣做不成了,我們一家老小怎麼過啊?”
掌櫃的無助地看著空蕩蕩的酒樓,再看看和廚師、夥計,一時無言以對。良久,他才無奈道:“再等等吧,啊?”
“掌櫃的,你不是找了劉老爺、周老爺了嗎?”
“唉……他們也不敢得罪徐文慶啊……”
“那咱們就這麼死挺著?”
“媽的!我就不信了,咱們讓這幾個混混就給製住了?”
“哎喲!小點聲!那幾個潑皮就在門外。”掌櫃的慌張起來。
忽然間,一粗壯廚師從食盒裏翻出一張碩大的麻布,在桌上攤開,將帶來的酒和小菜放在麻布上幾口吃了,尋思著壯膽出去教訓教訓門口那幾個潑皮無賴,提議道:“掌櫃的,你怕他們,我們卻不怕,堵著門不讓做生意,還有天理沒有?走!打!”
眾人立刻隨粗漢四散找家夥。掌櫃的嚇壞了:“別打呀!他們後頭的人是要人命的主兒啊!”
粗漢並不理會掌櫃的,領了眾人衝了出去。
此時,應永來、謝千問、朱遠石正守得無聊,忽聽背後門響,驚回頭,眾廚子和夥計手持竹竿木棍、砍刀菜刀,浩浩蕩蕩地朝門口衝出來,三人嚇得骨碌碌滾下了台階。四周依稀有刀、棍砍擊的聲音,應永來不知在背後打了個什麼手勢,周圍立刻有了動靜,過住百姓紛紛湧上來。
“殺人啦!救命啊一”應永來忽地一高呼。眾廚子和夥計跳下台階,棍棒拳腳齊下,打得應永來等三人抱頭亂滾。
過往百姓大驚失色,都跑得遠遠的。掌櫃的大吃一驚,瞪圓了眼睛愕然叫道:“不能打呀!不能打……”
正在不遠處街口守望的徐平和徐安說笑著,忽聽和順居那邊大亂,趕忙探頭一看,嚇了一跳。
“哎呀!打起來了!”徐平怔忪道。
“快!告訴爺去!”二人撒腿就跑……
拳腳雨點般落在三人身上。一番廝打混戰之後,應永來和謝千問、朱遠石已是頭破血流了。廚子和夥計們打得興起,應永來跌跌撞撞地拖著一條瘸腿,一邊躲閃一邊驚恐地盯著正追打自己的粗漢,見他勵黑結實,兩個腳板更如蒲扇一般,一看就是水裏來浪裏去的。正愣神間,粗漢已一腳踹在應永來身上,把他踢了個狗啃泥。應永來有些傻了,不敢再動彈,連連跪下告饒。然而粗漢仍不罷休,又追著謝千冋、朱遠石暴打一頓。
“行了,別打了,別打了!”掌櫃的一臉驚懼,一邊大聲勸阻一邊將廚子和夥計一一拉開,“打出人命就麻煩了!別再打了!”
粗漢這才收手,朝眾廚子及夥計一揚手。眾廚子及夥計才收起竹竿木棍、砍刀菜刀。
“打得好!該打!仗勢欺人的潑皮就是該打……”圍觀的百姓紛紛叫嚷。
這時,粗漢伸出巨掌一把憐起機在地上的應永來喝問:“還敢不敢鬧事了?”
應永來翻著白眼一聲不坑。
“啊呀!別是打死了吧?”
人們頓時擁上前來觀看。就在應永來三人以為自己即將橫屍街頭的時候,事情出現了轉機。
“官府來了!”忽然,街口那邊傳來雜亂的跑步聲,有人驚呼一聲。百姓們嗡的一陣大亂,跑了個幹幹淨淨。
一群差役和捕快衝來。捕快的身後,一排武士打扮的漢子同時抽刀出鞘,寒光閃閃,令人心驚膽寒。
“這都是你的人?”捕快頭目對掌櫃的喝問。
“回爺的話,他們都是小號的廚子跟夥計。這三個無賴天天堵著門鬧事,小號無法做生意,大家氣憤不過才……”
“少廢話!拿了!”
眾差人掏出繩索將廚子、夥計連同掌櫃的都捆了。捕快頭俯身看看應永來等三人:“這三人打壞了,找幾塊板子抬著走!”
正在這時,徐文慶帶著徐平、徐安來了。掌櫃的額頭冷汗直冒,一見徐文慶,趕緊上前喊道:“徐老爺啊!救救小的吧!小的沒打他們一下啊……”掌櫃眼眶有些濕潤,哽咽悲聲。
徐文慶來到近前,略一查看應永來等三人,斜眼盯著掌櫃的,露出兩排白牙:“哎呀!這是怎麼了?掌櫃的,你們為何將他們三個打成重傷?”
“徐老爺,我沒打呀!他們……在此鬧事……”
“老爺,別跟他們廢話,押回衙門去審吧。”捕快頭道。
“這個……不好辦啊,一邊是我三個兄弟,一邊是我的好朋友,我不便審理此案啊……這樣吧,你將他們帶回縣衙,請秦大人親自公斷。”徐文慶隻覺心中一陣狂喜,終於……守到雲開見月明了。
“遵命!”捕快頭一揮手,“統統帶走!”
公差們連打帶踹地把人押走,應永來三人鬥毆時力不從心,傷勢較重,公差找來木板,抬著應永來三人走了。
“升一堂一”
縣衙大堂大堂上,衙役們雄赳赳地分兩排肅立著。秦毓寶從後堂走出,神情嚴肅地走到公案後坐下,師爺立於案旁。捕快們將一幹人犯推入大堂。應永來左臉青腫,衣襟淩亂,被人攙抉著一瘸一拐地走了進來。
秦毓寶目光一瞟,便看到了跪在前堂身軀抖如篩糠的掌櫃的。場中鴉雀無聲,隻聽秦毓寶用殺人似的目光狠狠喝問:“你口口聲聲說他三人堵在你門上鬧事,可有憑據?”
“街坊鄰裏都是人證。青天大老爺啊,給小民做主啊!”
“不用你喊本縣也要秉公斷案。我且問你,這三人可曾打你?”
“他們堵門鬧事,嚇走客人,小號無法做生意……”
“我問你他們可曾出手打你!”秦毓寶一拍驚堂木。
“沒、沒有……”
“他們可曾打你的廚子、夥計?”
“沒有,大老爺啊,他們雖未出手打人,可他們……”
“他們既未打架鬥毆,你為何要將他們打壞?你說他們攪了你的生意,為何不拉他們來報官?”
“這……大人,他們仗勢欺人,小的怎敢報官啊?”
“大膽刁民!你不敢報官卻敢聚眾鬥毆將人打壞!你目無國法,視人命如草芥!你可知該當何罪!”
掌櫃的慌了:“大人明鑒啊!這三人鬧事在先,小的下人氣憤不過才出手打他,與下人無關啊!”
“誰動的手?說!”
掌櫃的看著幾個廚子和夥計,說不出話來。
“嗯?無人願招嗎?來呀!給我打!”秦毓寶手指著府前堂,瞪眼道。
捕快頭抱拳應命,然後朝手下兵丁們一揮手,如狼似虎的眾兵丁、衙役湧向眾廚子和夥計。
眼見眾廚子和夥計就要挨皮開肉綻,粗漢站出來,忙道:“是我等出手打了這幾個潑皮,與老掌櫃的無關。”
“畫供!”秦毓寶望向粗漢。師爺將記錄的供狀丟在跪著的一眾案犯麵前,又丟了支筆給他們。
幾個廚子和夥計遲疑地看著掌櫃的,見掌櫃的低著頭,顫抖著不敢看他們,無奈,隻好一一畫了供。
“來呀!將打人者收監,明日再審!掌櫃的,這三人的傷就著落在你頭上了,帶他們去治傷吧!退堂!”秦毓寶漫不經心翻了一下案上的紙,抬起頭來道。
掌櫃的頓覺滿心苦澀,瑟縮在牆角裏,頹然坐倒……
不一會兒,秦毓寶走進後堂,徐文慶早已迎候在那裏。
“老徐,你都聽見了?”秦毓寶兩眼一亮。
“大人斷案明明白白,滴水不漏。在下佩服!”
“過獎過獎,你看這些人如何發落呀?”
“全憑大人做主。我不能為自己兄弟護短,他們雖挨了打,不過是皮肉之傷,依在下之見……不必難為他們,斷個遞解出境也就算了。”
“徐兄大仁大義,保境安民全仗你了。就依你,明日打發他們走道就是。”秦毓
寶哈哈一笑道。
“多謝大人!”徐文慶不由自主地點點頭,抱拳告辭走了,腳步聲漸漸遠去。徐文慶興衝衝回到府上,徑直去看望呂嬌兒。荷花正起身收拾碗筷,見徐文慶進來,連忙泡一壺清茶送上。徐文慶端茶進了呂嬌兒房間。呂嬌兒正靠在床上,一頭挽成墮馬髻的烏發和兩隻金釵已經鬆落下來。徐文慶走到床邊,見她身上包裹得嚴嚴實實,頭上還纏著厚厚的布條,一副精神倦怠、病病怏怏的樣子,不由坐在床邊,擔憂地望著她,心有些疼痛。丫鬟們侍立床前,大氣都不敢出。
徐文慶心疼地撫摸著呂嬌兒的手,道:“唉!怎麼會這樣呢?嬌兒,難為你了……但願孩子平平安安降生,我好好疼你。”
“老爺,不必擔I、……我隻覺頭昏腦漲,心口時時作痛,王太醫說無甚大病,隻需靜養即可。”
“嬌兒,算算日子,也該生了吧?”徐文慶道。
“怕是吧,你該備辦的東西就備下吧。”
“這你放心,月娘和雪梅早已備好,奶媽都挑了幾個。”
呂嬌兒心中暗暗鬆了口氣,恢複了開朗的模樣,朝他一笑:“我這病興許生完孩子就好了:
“那就好,那就好。”徐文慶高興道。
剛安靜了片刻,忽然,徐平在門外叫:“爺,應二爺他們來了,在鋪子裏等爺哪。”
呂嬌兒一聽,注視了徐文慶一會兒,露出笑容,喃喃道:“你去忙吧,不用掛念我:
徐文慶這才站起來,對丫鬟們吩咐道:“都給我上心些,你們娘不舒服了趕快叫我,稍有閃失,我絕不輕饒!”
荷花幾個連忙應了。
徐文慶大搖大擺地從後門進了綢緞莊店堂。應永來三人急忙起身迎著。徐文慶看著鼻青臉腫的三位兄弟,笑嗬嗬地說:“坐,坐,你們受苦了,大哥我要好好謝謝你們。徐平,給三位老爺倒茶。”
應永來拍了拍臀上的泥土:“大哥,和順居的人都抓了,這事辦得算是圓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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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著,明日吃酒去。”徐文慶掏出幾塊銀子。三人雖然接了銀子,心下卻並不太高興。挨了這頓暴打,差一點連命都搭上。三人私下一合計,覺得平時出頭當炮灰,打砸搶什麼的都是他們三個,大哥隻在幕後操作,不親自上陣。如今大哥是家大業大,這裏麵自然有他們的一份功勞,然而事後大哥多半也就施舍幾個銀子而已。應永來當然也有自己的算盤,想讓大哥給份具體事做。
三個兩眼直直地望向徐文慶,似乎有些話難以啟齒。徐文慶見他們似有話要說,正想開口問,應永來先開口了:“是這麼回事……大哥,我們三個成天無所事事,哎……大哥給銀子不少,可總有花完的時候,哎……大哥的買賣越來越多,能不能讓兄弟們管一攤子事,嘿嘿……”
徐文慶是何許人也,應永來一出口,他便知道對方要說什麼。聞言,他立即沉下臉:“你們要管哪一攤子啊?”
“和順居!”朱遠石脫口而出。
“對,他們這買賣做不下去了,早晚歸了大哥,就讓我們當大掌櫃、二掌櫃、三掌櫃的,也好有個吃飯的地方,嘿嘿……”謝千問笑道。
“哈哈……好、好。”徐文慶陰森鄙視一笑。
“大哥答應了!”應永來心裏一喜,注視著他,兩人相距不過半尺。
“我答應個屁!”徐文慶突然臉色鐵青。三人頓時泄了氣,可憐巴巴地看著徐文慶。
應永來的目光卻仿佛看著滄海彼岸一般,遙遠而傷懷:“大哥,那我們幹什麼啊?”
徐文慶及時捕捉到了他的失望甚至不滿,以後還有許多事要靠應瘸子帶頭衝鋒陷陣啊!現在還有秦毓寶把持的賞春苑、張記當鋪及皇莊那百十頃土地。徐某還要一個個把它們吞噬,據為己有!也都要靠他們三個。想到這兒,他頓時換了一副嘴臉,和葡可親道:“不要急,總有你們的生財之路,我是物盡其用,放心,開春就給你們尋一樁好買賣做做。跟著大哥還怕沒銀子掙?”
正說著,徐安急匆匆地從外麵跑來:“爺!和順居那掌櫃的來了!”
徐文慶望望有些垂頭喪氣的應永來三人:“你們哪,想做生意還差得遠!吃酒去吧,明日再來你們就明白了。走,我去會會他!”
徐文慶帶著徐平、徐安走進慶濟堂。掌櫃的正和三個夥計訴說著什麼,見徐文慶來了,立刻趨前兩步給徐文慶跪下。
掌櫃的終於明白災禍的根源了。徐文慶一定是看上和順居才把夏提刑趕走,然後再唆使那幾個潑皮故意來搞事,以達到吞噬和順居的目的。
臨清城寸土寸金,能做買賣的臨街房更是值錢得緊,尋常一棟逼仄小樓,便要三五百兩才能盤下,而自己的和順居乃是臨清縣最大的酒樓。想到這一點,掌櫃的心下不由有些黯然,罷了罷了,人家有權有勢,自己一介草根,又能怎樣?隻能擱置憤恨悲傷,含垢忍辱,委曲求全,至少還可以保全性命吧。掌櫃的終於承受不住心中巨大的恐懼,雙膝一軟,跪在徐文慶麵前:“徐老爺開恩哪!小人給你跪下了!”
“你這是……起來起來,有事坐下說。”徐文慶到桌旁先坐下了。
掌櫃的膝行幾步,仍跪著,說著說著便眼圈通紅,哽咽道:“老爺,小的沒有得罪過老爺啊,看在住日交住的份上,放過小的吧。”
“你這是什麼話?案子不是我問的,秦大人與你也相熟,難道他不給你麵子?”“老爺,小號遭劫了!”
“你說什麼?如何遭劫了?”
“小的被帶到縣衙,不料有賊人趁機將酒樓洗劫一空,小的已是身無分文啊!老爺給小的做主啊!”
“如有此事便正該我管,走,看看去。”徐文慶起身就住外走。掌櫃地爬起來,緊緊跟在徐平、徐安後麵。
不一會兒,幾人穿過熙熙攘攘的街市,來到和順居。一片淩亂,如同被一群發了瘋的野牛踏過,堂上懸掛的字畫,堂中擺的花瓶,堂下置放的盆栽都已一塌糊塗。徐文慶環視了一下一片狼藉的酒館,裝模作樣道:“嗯……明日我差人緝拿盜賊,定要查個水落石出。你聽信吧:說著,朝徐平、徐安一擺手,“走:
“老爺且慢。”眼下也隻有賤賣酒館這條路了,盡管掌櫃心裏明白自己已被徐文
慶陷害,然而他害自己的目的不就是圖謀這間酒館麼?掌櫃急忙喊住他。
“你還有何事?”徐文慶扭回頭,故弄玄虛。
“老爺都看見了,小的如今已是身無分文,待查到賊人小的早已凍餓而死了。”
“這倒是……徐平,明日給他拿十兩銀子送來,我和老夏情同手足,豈能見死不救。”徐文慶假惺惺說。
“老爺施以援手小的感激不盡,這案子老爺也不必再查了。”
“不查了?這是為何呀?”徐文慶故作詫異。
望著徐文慶虛偽的表演,掌櫃的隻知道現在自己很想拿刀砍了他,掌櫃的強忍怒火:“老爺,明擺著,小的再也做不成生意了,請老爺來就是想商議一件事。”“你想怎樣?請講。”
“老爺廣有錢財,小的想把這酒樓盤給老爺,今後小的回鄉種地,了此殘生罷了。”
“賣給我?”徐文慶故伎重演。
“求老爺搭救:
徐文慶分明看到掌櫃兩滴悲傷的淚水滴落在地:“我又不會做菜,要你這酒樓有何用?”
“老爺自己無暇做這個買賣,隨便賣給別人亦可。臨清縣雖大,能買下這處產業的卻隻有老爺一人。小的隻能求老爺了。”
“你要賣多少銀子?”這正是徐文慶的終極目的。
“小的不敢有一句虛言,此酒樓光房產就值千兩銀子,老爺若是看我可憐,就打個對折,小的後半生也好有個著落。”
徐文慶假模假樣地在屋中來回踱著,像是下了決心:“好,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五百兩,明日給你。”
掌櫃的趕忙拱手謝了。
“你先不忙謝,明日需請老劉幾個來做保人,你我簽字畫押,如何?”
“小的再無二話!”
“好!一言為定!”徐文慶笑道。
翌日上午,掌櫃的、劉承奉、周千戶陸續來到徐文慶府上。待一幹人坐定,掌櫃的從懷裏掏出個油紙帶,遞給劉承奉,劉承奉接過,抽出兩張厚厚的紙片,拿起一張念道:“今有臨清縣城南街樓宇一座,字號和順居酒樓,自願售予本縣大戶徐文慶。樓宇二層,東西廣五丈一尺、南北縱四丈二尺,後連院落,有北房、東西廂房各三間。雙方以紋銀五百兩成交,銀兩與房契即時交割,永無反悔。立此據為憑。”他問掌櫃的,“聽清楚了?可有疑義?”
“就是如此。”掌櫃的低聲道。
“簽字畫押。”劉承奉道。掌櫃的顫抖地拿起筆,定定神,沉甸甸地簽了名。周千戶把印盒推到他麵前,掌櫃的用食指蘸了一下,按了手印。徐文慶隨後也簽了名,按了手印。最後,周千戶和劉承奉分別簽上名字。掌櫃的拿起房契交與徐文慶。徐文慶這才放了心,抬手微微一招,吳良和吳勇各提一隻包袱,轟隆一聲放在桌上。掌櫃的背著沉重的包袱,出了徐府,心中隱隱地痛,兩行混濁的淚水從麵上滑落……
雖然隻是掩耳盜鈴之舉,但大家都這樣做,將來飛黃騰達了,也能多些財物。不是嗎?劉承奉和周千戶會心一笑,望著徐文慶。一會兒,周千戶問:“老徐,和順居酒樓你打算如何處置?”
“略加修葺,還是作酒樓開張吧,兄弟們也好有個吃酒玩樂的去處。”
又小坐了一會兒,劉承奉和周千戶起身往外走,拱手道:“等著你開張了。”二人笑嗬嗬地走了。吳良三兄弟到桌旁坐了。徐文慶一臉嚴肅道:“老大,和順居酒樓歸我了,你們看誰來經管合適啊?”
三人你看我我看你,一時無法作答。徐安插嘴道:“爺,小鄭哥哥不行嗎?”
自從知道女婿鄭關銀與/1、妾馮女蓮關係不一般之後,徐文慶對鄭關銀的感情驟然不一樣了。徐文慶早已叮囑徐平暗中盯緊鄭關銀,此時笑笑搖搖頭:“所有鋪子都是他管,單管一攤,別處誰管?”
吳良聞聽,心明眼亮,鄭關銀不受師父待見了,品過味來道:“師父心中定有人選,師父就說吧,叫我們幹啥都行。”
徐文慶聽了很高興,哈哈笑道:“我想叫張道奎做和順居的掌櫃。老鋪那邊就需你們照應了。反正冬天不能販鹽,你們也好有個事做。”
“行啊,我們哥兒仨學學買藥,哈哈……”吳良高興道。
“這個好辦。你們還須辦件事,出去跑跑,尋幾個手藝高超的廚子回來。不然我這酒樓如何開張啊?”徐文慶道。
“行!兄弟,咱們今日就走。”吳良道。
徐平插嘴道:“爺,何必舍近求遠啊?咱家就放著一位高手為何不用?”
“呸!虧你想得出,你想叫你二夫人拋頭露麵當廚子嗎?”
“爺想到哪去了,我說的是道奎的媳婦。”徐平笑道。
徐平這句話猛地提醒了徐文慶,突然想起要為太師府的翟總管保媒的事,對呀!把張晶萍許配給他做小妾不正合適嗎?徐文慶當即拍板:“著哇!這婆娘做的飯菜我吃過,堪稱一絕!就是她了!哈哈……你個小猴崽子,今日出了個好主意,哈哈……”
“那我們還用找人嗎?”吳良道。
徐文慶拍拍椅子抉手,長身而起:“找!找幾個幫工打下手的就行。這事老二去辦,你們這就出去雇人,把酒樓重新粉刷,桌椅全換,置辦齊整就開張!”
眾人洪亮應了,方才各自散去。徐文慶帶著徐平、徐安直接去了胡記藥鋪。
胡記鋪子裏,張道奎正忙著給顧客抓藥。當他揉著酸痛發麻的肩膀轉身麵向櫃台,竟意外地看見好久也沒有露麵的徐文慶從外麵進來了。張道奎慌得趕緊招呼:“哎呀老爺來了!我這正抓藥……”
徐平、徐安在一邊站立,徐文慶自顧自地坐到桌旁:“你忙你忙,不用管我:
“六兒!快給老爺倒茶!”張道奎一邊包藥一邊喊道。
“老爺怎兀突突就來了?我……嗨!”六兒一聽,激情應聲跑出,恍然望了徐文慶一眼,隨即又轉身步回後屋,立刻提著茶壺給徐文慶倒茶。張道奎也進屋拿藥材去了。
六兒目不轉睛盯著他,歡喜說:“老爺喝茶。您老人家輕易不來,乍一來,奴家歡喜得緊。今日老爺有何吩咐?”
“大事!等道奎忙完了和你們兩個說。”
“等下老爺就不要走了,奴家給老爺做幾個可口的菜,讓道奎陪老爺吃兩杯酒如何?”
“就你個死蹄子會說話,我今日就是為做菜的事而來。”
張道奎從裏麵出來,迅速給顧客包好藥,收了錢,急忙跑到徐文慶麵前:“哎呀,怠慢怠慢,老爺,有何吩咐?”
徐文慶讓二人坐下,對他們說:“和順居酒樓歸了我啦,此事你們知道嗎?”“啊?那大酒樓……老爺買下了?”張道奎驚訝道。
“這有何難,我想要的東西誰都得乖乖地交出來!”
“哎呀,老爺真乃神人也……”
“別打岔,聽老爺說!”六兒說。
徐文慶微笑道:“藥鋪你別幹了,去和順居當掌櫃的吧。”
“我的親娘啊!老爺,道奎謝老爺栽培!”張道奎驚喜說著,就要下跪。
徐文慶盯著他,語氣如萬年寒鐵:“先別謝,幹不好我可要換人。聽著,六兒過去給我管後廚,大酒樓的飯菜能不能攏住客人,能不能讓人叫絕,就全看你了。”“行,行!六兒決不能給老爺丟人。”六兒笑了。
“藥鋪交給吳家兄弟,你們明日就搬到酒樓去,前前後後、桌椅板凳、紅白案板、菜墩炒勺、柴草米麵都給我備辦齊整,幫工的夥計明後日就到,你兩個給我管好。開張所需銀兩我叫他倆給你們送過來。門窗粉刷完畢我就要開張,聽明白了?”聽徐文慶說完,兩人目瞪口呆了好半晌,他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竟然不聲不響地做了這麼多事。張道奎心裏感激,忙伏地跪下:“是,是,老爺放心。”
“住處都有嗎?”六兒望著他,喃喃道!
“正房、東西兩廂共是九間,你打著把式住吧!”
“好,好!”六兒咯卩各地笑。
“你們今日就搬過去住,明日道奎把鋪子交給吳老大。”
“晶萍!快!收拾東西!”六兒拍著手跳起來,跑進後屋。
“道奎!叫你女兒出來!”徐文慶向後屋看了看,就說。不一會兒,六兒拉著張晶萍出來了。
“老爺。”張晶萍怯生生地跪倒施禮。徐文慶目不轉睛地盯著張晶萍,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好,好啊!快起來、快起來!哈哈……”
眾人被徐文慶笑得摸不著頭腦,都呆呆地看著他。少頃,徐文慶把張晶萍拉到麵前,目光如刀鋒般在張晶萍身上刮來刮去,最後竟然笑了:“嗯,姑娘生得齊整,越發出落得俏麗了!好,好!”他一拍大腿,讓張晶萍先出去一下,張晶萍轉身便走,趕緊走回後屋。
徐文慶招呼二人坐下。張道奎夫婦小心地坐下,不知他又要說什麼。好一會兒,徐文慶才興奮笑道:“我這一次去京城,我爹爹家的總管老爺,翟大哥托付我為他尋一房親事,我應了,我今日就為你女兒保這個媒了!你們可聽好了,翟大哥是太師府的總管,跺一腳京城九門也要顫三顫!朝中一品大員見了他也要行禮,你女兒嫁給我翟大哥,那是一步登天,你兩個也是終身富貴。怎麼樣?快拿個主意吧!”
二人一聽大驚,怔怔在屋子裏發呆,心中如壓了一塊鉛似的,由喜轉憂,一時回不過神來,說不出話來。
“哎!傻啦?說話!”徐文慶一看急了。
半晌,六兒才回過神:“老、老爺是說……給我家晶萍找婆家?”
“你……唉!我說了半天你沒聽見啊?”徐文慶強按住不快。
六兒屏住呼吸:“聽、聽見了,老爺,我隻有這一個女兒,不知這翟總管多大年紀?娶我女兒是做小還是……”
徐文慶一聽,氣得上了火:“他娘的!我恨不能打你個半死!你管他多大年紀,你管他是做大還是做小,京城太師府的翟大總管!這等親事不是我給你女兒做主,你打著燈籠也無處尋!道奎,我不同這賤人說話!你說!”
一個手裏掌握著官府力量,有著充足人脈和權勢資源的大東家,自己拿什麼跟他鬥?在他眼裏,仆人不過一粒塵埃而已,想什麼時候吹走都可以。張道奎認命了,撲通一聲給徐文慶跪下:“老爺啊!大恩人啊!我張道奎今後榮華富貴全憑老爺所賜啊!”
“老爺,六兒不懂事,我是歡喜得暈了頭,這親事我們應了!多謝老爺成全!”六兒也跪下了。
徐文慶這才轉怒為喜:“這就對了,起來起來,你女兒嫁給翟總管,我都要叫你們一聲親家。你兩個哪世裏修來的福分,一輩子享不盡的福不說,京城太師府想
進就進,多少大臣都不敢想!”
一會兒,六兒忐忑說:“老爺,翟總管能看上我家晶萍嗎?”
“我說行就行!怎麼?你連我都信不過嗎?”
“不,不!信得過。我是怕晶萍不會伺候翟總管。”
“扯淡!用你閑操心?”
六兒想了想:“那這……這事如何定規、如何下聘……”
“這還像句人話。聽好了,所有事項不用你兩個操心,都是我安排,陪嫁也是我置辦。徐平!”徐文慶扭頭望向徐平。徐平笑了笑望著他。
“你去把你吳三哥叫來,就說我叫他跑一趟京城太師府,給翟總管送信。快去!”徐文慶說。
徐平應聲趕緊跑了。
對徐文慶來說,讓翟總管娶到張晶萍這樣秀氣的小姑娘才是頭等大事,便道:“拿筆墨來,我這就修書一封,你女兒嫁過去,我太師爹爹也是要疼她的。不說謝我還想推三阻四,讓我說你們什麼好!”
一則親事早已定好,早晚都要辦的,徐文慶是縣提刑,也是他的東家主子,沒必要為了這事忤逆他。張道奎兩口連聲道謝:“多謝老爺,多謝老爺……”
果不其然,當日,徐文慶就要吳義立即赴京,速傳信於翟總管,吳義速縱馬而去^
數日後,和順居大酒樓已被粉刷一新,原來的“和順居”牌匾早已取下,換上了“文慶閣”的牌匾。大酒樓張燈結彩,歡喜盈天,四方賓客來往不絕。應永來、謝千問、朱遠石等人吆五喝六地收拾著門外馬凳、灰桶等雜物。張道奎指揮著四五個夥計忙裏忙外地清掃著。
人群中的一側出現了胡少謙的身影,他背著包袱,頭戴一頂棉帽遮住了半張臉,在人縫中張望著。一會兒,王世貞戴了一頂寬邊大帽,穿著藍布夾襖、黑布棉褲出現了,隻在人群後遠遠觀察著這一切。
“讓讓啦!閃一閃啊!”忽然,徐平、吳良和徐安大聲吆喝著朝酒樓走來。胡少謙回頭一看,隻見徐文慶大搖大擺地走來,人們急忙閃開。那吳良卻搬了個梯子擱在門口,端著水盆抹布,敏捷地爬到頂上,開始細心地擦拭那塊楠木匾額,輕輕撫摩著匾上“文慶閣”三個古拙有力的大字。待吳良從梯子上下來,不一會兒,徐文慶走上台階,向人群作了一個羅圈揖:“父老鄉親、街坊鄰居!和順居改名了,從今往後就叫文慶閣大酒樓,這幾日就要開張。非徐某誇口,敢保菜肴、飯食樣樣精美!拜托各位為徐某傳傳名,有錢的吃飯,沒錢的賒賬,徐某做買賣是童叟無欺!拜托拜托!”
正在這時,王世貞突然發現了擠在人堆裏的胡少謙,大吃一驚,急忙向他擠
過去。
他一隻手拉住胡少謙,將他扯出人群。胡少謙十分驚喜,當下一言不發,跟著王世貞走了。
胡少謙和王世貞進了韓素芬院子。這些日子以來,韓素芬的生活和住常沒什麼兩樣,隻是有時隱隱覺得有個人似在暗中保護她。於是見到王世貞她便立刻關門,迫不及待地試探問:“王大哥,你怎會來臨清了?”
“嘿嘿,我一直就沒走。”王世貞笑道。韓素芬走到二人麵前,望著王世貞:“那你住在哪裏了?”
“就在你旁邊啊。這家主人嘴很緊,人也好,我借住他家誰也不知道。咱們回屋說話吧。”王世貞指了指隔壁院子。
韓素芬這才肯定一直在自家院子附近出現的那個人就是他了,忙高興地領了二人走進上房,做了幾道新穎別致的菜,又燙了一壺酒。三人圍坐著喝酒,交談著。王世貞詢問了胡少謙一些近況之後,點點頭,便道:“少謙賢弟官聲好,業績斐然,這些貪官汙吏無把柄,一時還不敢將你罷官,不過賢弟要多加小心,他們早晚會對你下手。”
胡少謙心裏堵著一團鬱結之氣,連呼吸都不暢快:“為朝廷除害,赴湯蹈火,在所不辭,還怕丟官嗎?我這一次回來,就是要查徐文慶為非作歹的真憑實據,拚出性命也要將這夥危害朝廷的惡賊連根拔起!”
“少謙,你鬥得過他們嗎?”韓素芬凝視著他,美眸一眨不眨。一會兒,她便起身進了廚房。胡少謙停下手中的酒杯,目送著她,稍許才回頭道:“我堅信朝中還有像王大哥這樣的正直忠勇之士,亂臣賊子終究要伏法!”
“說得好!賢弟,如何板倒他們且不說,我來臨清本是為了另一件事,可我看到徐文慶豢養的幾個潑皮混混要對素芬姑娘不利,便住下來,一來暗中保護,二來查緝徐文慶累累罪行之真憑實據。”
胡少謙舉起手中的酒杯,向王世貞敬酒,感激道:“素芬能夠平安無事,多虧大哥暗中保護,小弟感恩不盡。”
“賢弟說哪裏話來,幾個宵小之輩素芬姑娘足以應付,我是怕徐文慶那廝親自下手才借住近旁。徐文慶武功了得,我兩個已交過手,素芬姑娘恐難以勝他。”“有大哥保護,我就放心了。大哥查到些什麼,可否告知小弟?”
“原本我以為徐文慶不過是個地痞無賴,可越查越覺此人非同尋常。”
“賢弟知道徐文慶是如何發家的?”
“他騙了我姐姐,將我家的藥鋪謀奪了,由此發跡。”
“豈止如此。現在的慶濟堂藥鋪原本是黃記藥鋪,徐文慶設計又把黃記藥鋪霸占了。”
“他使的什麼法子?”
“有人吃了黃記藥鋪的藥,毒死了。我敢斷定下毒是徐文慶所為,隻是尚未查到實據。接下來我還要查,不查個水落石出決不罷休!”
“我和大哥一起查!
“好,好。我還查出,徐文慶的第三房小妾馮女蓮,原本與南方來的絲綢商人方公子過從甚密。方公子為娶馮女蓮,不惜血本,買下一處房產開辦綢緞莊,運來大批綢緞,卻遭劫匪劫奪,方公子急火攻心一病不起。徐文慶轉手買下這處房產,自己開了綢緞莊。他的綢緞從何而來?”
“難道劫匪就是他?”胡少謙聞言大驚道。
“不是他還能是誰?我往南跑了一趟,查到了些線索,有人看見徐文慶夥同數人去過一處客棧,方公子的貨物就是在那裏遭劫的。後來方公子返回南方,很快就病死了。方家管家帶人來送貨,又被徐文慶賴賬,提刑司問了個糊塗案,反將管家定罪發配了。徐文慶趁機把馮女蓮娶到手。這女子和於巡撫不清不楚,竟然替徐文慶謀了個副提刑的官職,以至於他販賣私鹽更加膽大妄為。”王世貞道。胡少謙垂著頭,默然不語,半晌才驚訝道:“原來他是這樣發的家!”
胡少謙很佩服王世貞機智勇敢,聽王世貞接著說:“更有甚者!徐文慶還娶了第四房小妾,叫呂嬌兒。這女人丈夫的爹奚元魁是皇宮內務府的管事、嚴氏父子的心腹;奚元魁盜竊宮中財寶犯事,遭群臣彈劾,嚴世蕃見眾怒難犯,便先下手害死了他。其子奚子清攜家眷逃離京城回到臨清老家隱居,正巧住在徐文慶隔壁。徐文慶探知奚家大有來頭,便處心積慮與奚子清結為兄弟,勾引他吃喝嫖賭,還把呂嬌兒占了。不到一年奚子清便一命嗚呼。你想想,凡是沾著徐文慶的人,哪一個不是死?”
“這廝真是罪大惡極呀!”胡少謙驚呆了。
“僅憑這些還不足以治他於死地,我還要查出幾個最要緊的證據。”
“如何查?”
“到提刑司去查。”
“大哥怎樣去?他們能說實話嗎?”
“賢弟別忘了,我可是做過刑部侍郎啊!”
胡少謙這才恍然大悟。廚房裏冒著騰騰的熱氣,聞聞味道,他便知道是韓素芬在整治新宰的鴨肉。正說著,韓素芬雙手捧了一盆香噴噴的鴨肉上來。胡少謙舉眼瞧著那一盆鴨肉,夾了一塊放進韓素芬碗裏。
韓素芬在凳子上坐下,三人有說有笑吃將起來。
此時已將日暮,王世貞告辭離開。胡少謙與韓素芬把王世貞送出門外。當晚,二人相擁著坐在床邊交談。胡少謙側身對她說:“妹子,我本打算把你接到濟南府去,上元節就成婚,可這一次又橫生變故,前途未卜,我心中愧疚,對不住你啊。”“哥哥,你做了一個好官,我心中無比欣慰。成婚早與晚有什麼打緊,反正我是你的人了。我反倒擔心你性情耿直,不會變通,得罪了權臣奸黨受其荼毒。我的
心時刻不安啊。”
“不怕,朝中忠臣義士大有人在,奸賊早晚伏法授首。王大哥忠義之心盡人皆知,朝中故舊無不與嚴賊不共戴天。他已修書數封,叫我帶去京城,共同商議彈劾嚴世蕃之法,你不必擔心。”
韓素芬尋思良久才猶豫開口道:“你去京城,那……不去河北上任了?”
“奸黨勢力盤根錯節、上下勾連,不從根上扳倒他們國無寧日。我去河北看看情形,找個托詞便直奔京城。王大哥都已為我謀劃好了。”
“你哪天走?”韓素芬似倦了晚歸的鳥,蜷縮在他的懷中。
“我和王大哥還要查幾樁證據,快則一兩天,遲則四五日。”胡少謙摟緊她,眼中滿是幸福。
“哥哥,小妹等你,就是等到頭發白了也心甘情願。”
胡少謙把韓素芬抱得更緊了:“我的好妹子……身邊沒有你,我真覺度日如年啊……妹子,哥哥不會讓你等太久的。”
“我這裏有王大哥暗中保護,絕無閃失,你也不用掛念我,啊?”韓素芬在他的
懷中緩緩道。
“王大哥乃神人也,我一百個放心。妹子,天不早了,睡吧。”胡少謙哄著懷裏的韓素芬……明滅的燭光把兩人的身影照得朦朧起來。
回到客棧的王世貞又伏案疾書。他將早已寫就的一大摞紙整理好,又拿過一張紙,提筆蘸墨,又寫。他寫道:“所述情事林林總總,或可於兄有所補益,介於故事完整、確鑿,疑點尚多,待查實後稟告。知名不具。”
王世貞把寫完的全部稿子用布包好,往身上一背,吹熄了燈,出門而去。
王世貞從一條小巷裏走出,來到蕭笑生借住的四方客棧院外,見遠近無人,靠近院牆,輕輕一躍,一手搭住牆頭,向院內一看,見蕭笑生屋內亮著燈光,便將包袱取下,丟進院內。那包袱不偏不倚正好落在房門邊的窗台上。他鬆了手,無聲無息地落回地麵,迅速隱入小巷……
從踏上臨清的那刻起,他,不再是以前的王世貞了。他要變得更強,隻有這樣,他才可以扳倒嚴太師及徐文慶之流,求得大明國的生存,才可以保護自己想保護的人。
第二天清早,王世貞和胡少謙按事先的約定來到提刑司附近。二人一前一後轉出一條橫街,不遠處就是提刑司小衙門的房屋。這時,王世貞停下來,等著胡少謙靠近,小聲對他說了句什麼,胡少謙立刻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王世貞見一家小燒餅鋪門前無人,烤爐裏冒著煙火,便走過去裝作烤火,眼睛卻盯著提刑司和附近的街道。
天色依然有些昏暗,依稀可見一些差役仍在廊榭處掛上燈籠,天氣有些寒冷,一路景物都看得模糊不清。王世貞和胡少謙緊張地微微屏著氣息,默默搜尋
著目標。
不多時,隻見一名身穿官服、腰挎長刀的男子遠遠走來。王世貞急忙向男子跑過去,還喊著:“官差老爺!官差老爺!”
官差見王世貞跑到近前,問:“小子,出什麼事了?”
王世貞裝作氣喘籲籲地說:“老、老爺,有人在河邊撿著一包……銀子,還有人看見,說是他的……打起來了!老爺快去斷斷吧。”
“一包銀子?有多少?”差役頓時來了精神。
“沒有一百兩也有八十兩啊!老爺快去吧!再不去就出人命了!”
“快!帶路!”官差不再猶豫,跟著王世貞住城外小河邊飛跑而去……
城外小河邊樹林一片銀裝素裹。不寬的河麵上結著冰。王世貞引著差役跑出城門洞,直向樹林跑來。官差覺著不對,站住了:“哪有人搶銀子啊?小子!你蒙我吧?”
“不錯,這裏沒銀子,就是要借你的嘴一用!”忽然,從身後傳來一聲怒喝,一臉怒氣的胡少謙已衝了上來。
官役一驚,猛回頭,急忙抽刀,忽聽“錚”的一聲,腰刀不知怎麼就到了王世貞手裏。王世貞一躍過來,把那嚇呆了的官差從地上提起來,倒拖著往樹林深處而去。官差驚恐道:“你、你們……要幹什麼?我是提刑司的……”
胡少謙瞪了他一眼,直截了當道:“你跟著徐文慶害過多少人!”
“沒有!沒……”官差麵色白了。王世貞看一眼官差,忽然咆哮如雷:“小子,我要你性命不費吹灰之力,你若不說實話,看好了!”
說完擼擼袖子,一抬手,狠狠擊向身邊一棵胳膊粗的小樹,那樹哢嚓一聲斷了!官差嚇得倒退幾步,待了片刻,才哆哆嗦嗦道:“我說,我說!大爺饒命啊!”
原來這官差竟是提刑所的三號人物,自夏提刑被徐文慶趕走後,因為徐文慶很忙,沒工夫管所裏的事務。徐文慶便把提刑所一些事務交由此總班頭處理。因此,此人也算是徐文慶的心腹,知道一些內幕。驚恐中,隻覺得兩人要收自己性命,官差弓著身子,磕頭如搗蒜:“大爺饒命,小的從未害過人啊!害人的事都是姓夏的和徐文慶幹的!”
“你不要怕,一件件事你老實說,我們不難為你。”胡少謙讓他站起來說。
官差立起身來,渾身顫抖著,一雙眼睛越發小心地看著他倆,定了定神,說:“他兩個一正一副是提刑官,平日裏凡是有了案子,沒有一樁不是吃完被告吃原告……”
“我不問你他們貪銀子的事,你隻說命案!”胡少謙道。
“這……命案……有、有幾樁……”
“你一樁一樁地說,耍滑頭我立刻送你去陰曹地府!”
官差聞言麵上更白,支吾兩聲,才道:“不敢不敢!讓我想想……對,徐文慶把方公子害了!”
“嗯,南方來的絲綢商人,怎麼害的?”
“徐文慶謀了方公子的錢財貨物,還把姓馮的女人占了,為了斬草除根,給方公子下了毒,方公子回到南方家裏不出一月就死了。”官差道。
“你怎麼知道徐文慶下了毒?”王世貞道。
“方公子家的管家來告狀,夏提刑問的案子,他和徐文慶穿一條褲子,當然是向著徐文慶了。把人家斷了個敲詐的罪名發配了。姓馮的女子與縣太爺有一腿,和別的官們也都不清不楚,夏提刑想上手,卻被徐文慶娶回家了,他生了暗氣,就跟我們說了,方公子其實是被徐文慶下了慢工毒藥毒死的。夏提刑如今調任滄州牢營管事,你們不信去問他。”
“黃記藥鋪藥死人的事情你知道嗎?”王世貞道。
“這個……知道知道,也是聽夏提刑說的,他說定是徐文慶做的手腳,用毒藥栽贓黃掌櫃的,出了人命還查不到他頭上。”
“可有憑據?”胡少謙忍不住道。
“夏提刑執掌刑名多年,他說的不會錯;他說,在黃記藥鋪出事前幾天有人看見徐文慶去了北邊,定是去買了砒霜。他回來不幾天黃記藥鋪就出事了。大爺們若想沏查,隻需去北邊清河縣找藥鋪問問就差不多。按路程算,他不會去別的地方……”
停了停,官差又接著說:“去年有一夥私鹽販子路過清河縣,卻被徐文慶捉拿至本縣審理,鹽貨都進了徐文慶開的油鹽店售賣,他兩個坐地分銀子。為堵我們的嘴,每人給了十兩銀子。我等心裏都明白,他要獨霸私鹽生意,不想這夥人與巡撫於大人有關聯,夏提刑要放人徐文慶不讓,拖延日久,於巡撫果然派人追查下來,他兩個都推說不知。這事我們下人都知道放人也不是,不放也不是,騎虎難下,隻能下狠手了。後來徐文慶說人已放了,果然那兩個人都不見了,油鹽店裏的貨卻一斤也不少。我等心知肚明,那兩個人定是被夏提刑和徐文慶殺了。前幾天,夏提刑調走,臨走時告訴我和另一位班頭,他是被徐文慶擠走的,徐文慶的幹爹是嚴太師,他打掉了牙也隻能往肚裏咽,他怕徐文慶再出陰招害他性命,就把殺害客商的事告訴我兩個了。我們猜得不錯,那二人果然被殺了滅口,是徐文慶下的手,屍身埋在城北二十裏路邊一處林子裏,好認,那林子裏有一處坑窪,幾塊大青石旁挖開便見。”
官差一口氣說完。王世貞轉身對胡少謙說:“他也隻知道這些了。”
胡少謙點點頭,拍拍官差的肩膀:“老兄,你走吧,今日之事你若說出去,恐怕性命不保啊。”
“小的明白,小的明白。”差役隻呆呆地聽著,連聲答應,昏昏沉沉地也不知怎麼走出樹林的。
“又多了兩條人命,實出意外。”王世貞歎息一聲。
倆人心情沉重地走出樹林,回到韓素芬家。
韓素芬早已準備好午飯等著胡少謙和王世貞,桌上擺放著幾樣肉菜。門忽然開了,韓素芬見他們進來,趕緊收拾一番,招呼二人吃飯。三人邊吃邊聊,胡少謙說起準備離開臨清的事,道:“妹子,我不能多耽擱了,今日就動身,趕去上任。”
韓素芬抿嘴輕笑:“你重任在肩,我不攔你。王大哥呢?”
王世貞大口往嘴裏扒拉著飯菜:“我不遠走,這幾日去清河縣查清徐文慶在哪裏買的毒藥,再去探查埋屍之處。我以為,徐文慶正忙著酒樓開張,尚無暇前來騷擾:
“即便他來了,我也能應付一氣。”韓素芬步下矮炕為王世貞添飯。為防止那些/]、混混再來騷擾,這兩天,胡少謙與王世貞便把院子後麵的門窗用木板釘死了。
王世貞點點頭,望著胡少謙:“我與賢弟一起走,送你一程,三兩天就回。”稍許,胡少謙抬頭道:“我到了任上,尋個由頭就趕住京城,這裏的事就托付大哥了:
“放心:
呂嬌兒的病反反複複了一段時間,這幾天才算是略好了些。由於她性格溫和,詩書通讀,為人大方隱忍,又為徐家帶來了大筆財富,因此十分得胡月娘心意,早已派春紅來傳話安慰,又拿了些補品和剛剛為新生兒做好的小衣服送去;二夫人沈雪梅也送來了不少吃的東西;三夫人馮女蓮卻不聞不問,隻派秋香時不時來晃悠一下,目的也隻是看看四夫人嬌兒幾時生養,再傳話給馮女蓮。
呂嬌兒對徐府上下都一一妥當打點了。荷花與小翠、柳枝自是盡心伺候。夫人的病也好了些。荷花懂得藥理,煎藥配藥都由她看著,呂嬌兒便安心在住宅養病。日子表麵也過得甚是風平浪靜。
徐府在胡月娘主理下有條不紊,五夫人春梅也似在她與徐文慶的調解下,與三夫人馮女蓮的關係有所改善,不吵不鬧了。日日如此,卻不知在廳堂之下已經是風起雲湧,一片殺機暗藏。
這些日子,胡月娘和沈雪梅飛計走線,為新生兒做著小披風;春紅和秀花清理著已縫製好的小鞋子。
呂嬌兒院內,一早,荷花拿了根玉簪對鏡比畫,清瘦的麵容露出一抹天真的笑靨。如今夫人病好了,心情也恢複,她便想著去大夫人、二夫人處走走,就對呂嬌兒說了,呂嬌兒忙笑著答應了,那笑容似月光在水麵掠過一般。荷花叫來小翠一起幫夫人梳洗,打理後,就讓小翠、柳枝留下照料夫人,自己先去了大夫人那兒。
午後花園中的冬景一派欣欣向榮,有許多梅花開了。胡月娘正在屋外廊橋邊的小屋觀世音壇旁燒香拜佛。這時,胡月娘看到荷花,便一聲道來:“你夫人怎樣了?”
荷花過去見禮:“還好,早上起來吃了些二夫人做的湯麵,我們換抉她在屋裏走動幾圈,這會』[又上床歇著了。”
胡月娘立起身來,一邊住屋裏走一邊絮絮說著家常話。屋裏的沈雪梅親熱地走近前來,對荷花道:“告訴你夫人,我這就過去看她:
荷花忙福了一福,微微笑道:“哎。”
荷花剛出門,徐平和徐安領著一個接生婆進來了。
“夫人,穩婆來了。”徐平領著穩婆住胡月娘走去。胡月娘打量著接生婆,見她四五十歲年紀,幹淨利索,滿意地點點頭:“姐姐請坐。”
“謝夫人。”接生婆對她行了禮,移步坐下,秀花趕緊捧上茶來。胡月娘細想了下,才慢慢道:“姐姐,我家四妹怕是這幾日就要生了,你就在我家住下,免得臨時不湊手。”
“行,行,全聽夫人吩咐。”穩婆高興得眉開眼笑。
“不叫你白住,每日給你算一兩銀子,?亥子平安降生,再給你十兩,老爺還要賞你:
接生婆聞言更大喜,笑容滿麵:“多謝夫人。婆子我是個勞累的命,閑不住,夫人有何活計盡管叫我做就是。”
胡月娘放下手中的計線活,笑笑說:“好啊,那就請姐姐幫忙縫幾計吧。”
“這活路婆子是天天幹著的,嘻嘻……”接生婆立刻就過來幫忙。
這時,已從京城回來的吳義正和徐文慶高興地說笑著往廳堂走來,兩人走著,走著,吳義忽然在亭子前停下:“師父,翟總管別提多高興了,請我又吃又喝還逛遍了太師府,我可開了眼啦!臨走還送我一大堆吃食、銀子。”
“我翟大哥何時迎娶?”
“都寫在信裏了,師父看了就知。”吳義掏出一封書信遞給他,徐文慶心中一動,趕緊接過信函,抽出信紙看著。他在亭子裏緩緩踱起步來,隻看了幾眼便興奮地一拍信紙,轉身朝院外走,去了大酒樓!
徐文慶大步走進文慶閣,一進門就對正在抹桌椅忙活的張道奎和六兒說:“你兩個就美去吧!翟大哥派來接新娘子的人明日就到!我認她做個幹妹子,不然沒法稱呼翟大哥!哈哈……”
張道奎忍不住動容了,忙和六兒上前見禮:“好,好!哈哈……”
六兒一笑,卻是親自走過來,虛抉了張道奎一把,扭頭看著徐文慶:“老爺,那我們兩個也要去京城吧?”
徐文慶抬眼看她,六兒穿著一件繡花棉襖,頭發用銀絲綴成一個網,把兩邊的頭發鬆鬆地網起。徐文慶展了笑顏對張道奎道:“不能都去,道奎,酒樓明日就開張!後日你送晶萍進京,六兒掌灶離不得。我叫小鄭過來替你十天半月的,你快去快回。”
張道奎欣喜地連聲答應。徐文慶回過頭又道:“晶萍的嫁妝我為她置辦,裏外全換新的,風風光光送到太師府。徐平,徐安!你倆這就回去告訴你娘,連夜備好!老三,你去雇兩輛車,後日一早啟程:
徐平、徐安和吳義應聲走了。六兒微微一躬身:“哎呀,我兩個真是不知道如何謝老爺了,我們嫁閨女卻要老爺破費,這、這如何是好啊……”
“你們兩個少說這些沒用的!”
“是,是!”張道奎和六兒連聲答應。
果不其然,次日下午,鞭炮聲中,嚴府派來接新娘子的幾名護衛抵達了臨清。吳勇把他們領到文慶閣大酒樓。徐文慶特意選了這日開張,並邀請了全縣大小官員齊集捧場。縣裏的頭麵人物秦毓寶、劉承奉、周千戶、李團練、張守備悉數到場,徐府上下也一一入座。鄭關銀、吳勇、吳義、徐平、徐安和應永來、謝千問、朱遠石、張道奎能喝兩盅的圍坐一桌。
徐文慶挨著一護衛坐著,問起嚴相近況,護衛說:“太師想念公子,常常茶飯不思。若不是大公子與翟總管勸解,我們哥兒幾個日子就不好過了。”
徐文慶心中感動,麵上卻越發惶恐起來:“唉!不能在爹爹身邊略盡孝道,罪過,罪過啊……”
“太師叫我們帶話,叫公子爺方便之時回京城多住幾日。”
徐文慶回頭連聲道:“一定一定!哎!別光顧了說話,大家恭候多時,等著與四位將爺見禮哪!”
大酒樓內頓時人聲鼎沸。各桌賓客推杯換蓋,吆五喝六,大吃大喝。
徐文慶和秦毓寶等人及嚴府的四名護衛圍坐在一張大圓桌周圍。一護衛大口吃著雞鴨魚肉,突然笑逐顏開說:“公子爺,你這酒樓的菜肴比京城大館子的還要地道,哪裏請來的廚子啊?”
眾人隨聲附和,都誇讚菜做得好。
“爺!四夫人要生了!”正杯觥交錯間,突然,春紅氣喘籲籲跑進雅間。
“哎呀!老徐,你這是雙喜臨門啊!”秦毓寶道。
“快去!快去!”護衛道。
“恕在下失陪!四位將爺代兄弟敬酒吧!”徐文慶一抱拳,就往外跑……
待興衝衝地回到呂嬌兒的臥房,徐文慶聽著屋內呂嬌兒的聲聲慘叫,心急火燎地又轉回內屋。丫鬟們跑進跑出,端火盆的、抱帕子的、端水盆的,穿梭住返。“快!燒水!多燒!”胡月娘從上房探身出來,正和接生婆手忙腳亂地忙著。
“啊一啊啊一”隨著她使勁用力,呂嬌兒的叫聲更加淒厲……
徐文慶剛要說話,呂嬌兒聲嘶力竭的叫聲把他嚇了一跳,他拉門就要住屋裏闖,沈雪梅在門口攔住他:“不能進啊!文慶,不吉利!”
徐文慶隻好又退回來。荷花端著一隻火盆,柳枝端著一盆熱水跑過來,徐文慶讓到一旁,眼睜睜地看著她倆進屋,房門又關閉了。徐文慶又退回院中,團團亂轉。
忽然,屋中一陣嘈雜聲,接著是一聲嬰兒的啼哭。徐文慶驚呆了,像傻了一樣一動不動,張著嘴,直勾勾地瞪著一雙眼^
又是幾聲嬰兒洪亮的啼哭。不一會兒,房門開了,春紅探頭歡天喜地對徐文慶叫道:“老爺!生了!男孩!”
霍地,徐平、徐安的歡呼聲和屋內丫鬟們的歡呼聲混雜在一起……
徐文慶像是渾身癱軟,撲通一聲跪在院子中央,喃喃對天嘟囔著:“老天爺啊……西天佛袓啊……我徐文慶有後了……我有兒子啦……”他突然跳起來,狂叫,“我有兒子啦!”他手舞足蹈,“啊一哈哈……我有兒子啦!哈哈……”
良久,欣喜若狂的徐文慶才稍微平靜下來,在堂屋裏坐著,等候著。徐平和徐安站在門口,不敢近前,也都期盼著。丫鬟們端著水盆,抱著一包一包的東西往外走,他倆趕緊避讓。
一會兒,胡月娘和沈雪梅及接生婆出來,接生婆抱著包裹嚴實的嬰兒。徐文慶激動地站起來,伸手就要抱孩子。胡月娘推了徐文慶一把:“你抱不得,孩子嬌
嫩。讓爹爹看看。”
接生婆把孩子送到徐文慶麵前,徐文慶嘿嘿地笑著,仔細觀看。徐平和徐安也湊過來。隻見這孩子臉上泛著粉嫩的顏色,鼻口周正,眼睛雖然閉著,但眼皮細長,定是個大眼睛的孩子。
“好,好!這孩子長大了定是個美男子!好啊,真是我徐文慶的兒子!哈哈……”徐文慶嘻嘻一笑,端詳許久才用手小心翼翼地觸碰著孩子的小臉。
“爹爹還不給兒子取個名?”胡月娘眨著目艮睛道。胡月娘接過孩子抱著,坐在桌旁。
“哎呀!我都樂暈了!對、對,起個名!起什麼呢……”徐文慶一拍腦門敲著腦門尋思著。“乳名好起,兒子是我的寶貝疙瘩,就叫小寶、寶兒,如何?”
“不怕俗氣就叫寶兒,大名呢?”胡月娘笑道。
“我的兒子,長大了要當大官,絕不做池中之物,要似那雄鷹展翅一飛衝天……對!就叫鵬舉,徐鵬舉!”
徐文慶說完,興奮地跑到臥房門口,撩開簾子說:“嬌兒!我給咱們兒子起名叫鵬舉,如何啊?”
呂嬌兒的長發披散在兩肩,看上去更顯得身若抉柳,淒婉動人,見他如此興奮,隻虛弱地點點頭。
“妹子累得不行,哪有力氣跟你說話,讓她歇息吧。”沈雪梅見徐文慶、徐平他們來了,連忙擋在門口。徐平退後站定,問:“爺,大酒樓那邊……”
“我不去了,你們兩個去告訴張道奎,別誤了明日的大事。叫關銀速速回來,給我寫喜帖,我要大擺筵席慶賀我兒降生!”徐文慶笑容滿麵說。
早在窗外偷窺的秋香著房子裏的一切,身影一閃,快步離去了。
馮女蓮日日隻抱了黑貓訓練,小小的黑貓冰雪聰明,能簡單地自己翻箱倒櫃找吃的。可是,因為馮女蓮有意不讓黑貓進食,因此看上去一日比一日長得更瘦,越發顯得可憐,然而性情也更凶暴。
因為有鄭關銀,馮女蓮心情也快活許多,二人隻要有機會就私會。馮女蓮正在坐立不安之際,秋香回來了。馮女蓮坐在桌前,看著鏡中的自己已經漸漸恢複氣色,清澈的眼眸中含了一絲嘲諷的笑:“那邊亂什麼?生了?”
“生了。”秋香說著就要走。
“是男孩嗎?”
“是。”秋香對她如此做法頗為反感,淡淡道。小紅聞言,定定地立著,驚訝地叫道:“哎呀生了!”
馮女蓮望著秋香:“叫喚什麼!生個小兔崽子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哎!別走,?亥子什麼樣?”
秋香回頭,忽然看到馮女蓮青白的麵色,心中微微一驚:“沒照麵。”
“老爺呢?”
“在院子裏發瘋呢。二夫人攔著門不讓進:
“哼!發他的大頭瘋!五夫人呢?”
“沒見。”秋香說著,拉門走了。
馮女蓮若有所思地慢慢走回桌旁坐下:“病還沒好?小紅!你去五夫人那邊問一聲,看她好些沒有,再去四夫人屋裏看看,快回來告訴我!”
小紅不情願地答應一聲,出門去了。
馮女蓮陷入了沉思。春梅身在嚴府,雖然隻是賤民之女,但畢竟也是太師幹女兒。想起那日受到的羞辱,強烈的怒火已經焚盡了馮女蓮腦中所有的思緒,她心中隻有一個念頭,若有來日,定要讓春梅嚐到被人如此淩辱的滋味。她又做了春梅的木偶,天天用計紮木偶詛咒春梅。正紮著,黑貓不知從哪裏走來,在馮女蓮腳邊挨挨擦擦地轉著,突然,一弓身子竄到她的腿上,喵喵地叫著。馮女蓮煩躁地一巴掌將貓打開,貓逃開了。過了一會兒,剛從四夫人嬌兒那兒回來的小紅捧了茶進來,馮女蓮喝著茶,聽小紅回報,並沒有什麼異動,一時也無話。想來,隻有去找找春梅,探探她的心思。
夜裏,如意和拂塵服侍春梅喝了口銀耳甜水。春梅隻覺得那銀耳脆亮,不輸以前在嚴府中的膳食,心中不由暗歎。長長的秀眉輕顰,透過雕著君子蘭的窗欞向外望去,院牆層層疊疊,樓閣高聳林立,一入豪門深似海,其實哪裏是庭院深深,分明是人心深不可測。盡管過著養花逗鳥的富貴日子,可是,春梅總覺得心裏不舒服。
近日身體有些不適,她歎口氣,懶洋洋地從床上爬起來,朝外屋說:“老爺怎麼還不來?”
如意和拂塵上前趕緊換抉她起來。拂塵幫春梅穿好鞋,忙說:“四夫人生了個男孩兒,正亂著哪。”
“抉我出去走走,氣悶得緊。”春梅一聽,心裏越發不快。
“也好,成天憋在屋裏也不是個事。我去拿棉袍來。”如意去了外屋。
過了一刻時辰,門口忽然傳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當先就聽到馮女蓮尖聲尖氣的叫喚聲。馮女蓮一身緋紅色繡彩長裙,外披夾紗煙羅衣,頭上插著兩支金釵,俏麵上帶著笑,正和小紅緩步走進院子。見到春梅,馮女蓮親熱地握住春梅的手:“妹子,姐姐來看看你,好些沒有?”
春梅見她語言恭敬,進退有度,才笑道:“唉,勞你掛念,我這身子也不知是何病症,白天還好,一到夜晚就難受,在京城從未這樣過,你說怪不怪?”
馮女蓮聞言直樂,詛咒顯靈了,立在屋門前皮笑肉不笑地道:“請王太醫來看過沒有?聽說他的醫術很高,這府裏的人有病都是找他看的。”
“看過了,他也說不出是個什麼病症,挺挺再說吧。三姐,屋裏坐吧。”春梅麵帶笑容。
“好,好。小紅,你陪二位姐姐說話。”馮女蓮支開小紅。她抉春梅進了臥房坐在床上,自己坐在她旁邊。春梅瞟了她一眼,大而有神的丹鳳眼滿是不屑,紅唇一抿:“三姐,今日是什麼風把你給吹來了?”
馮女蓮沉吟半晌,才又提起打架那事,道:“妹子,你我是不打不成交啊,初次相識,脾氣體性不摸門兒,打打鬧鬧難免,別往心裏去啊。”
馮女蓮口齒伶俐,三下兩下,便說得通透清晰。待她說完,春梅含了淡淡的笑:“三姐說的是,小妹脾氣急躁,還請三姐見諒。”
馮女蓮看著她,微笑道:“這一頁揭過了,不提也罷。妹子,你知道呂嬌兒生了兒子嗎?”
春梅卻扭了身,撅了嘴滿不在乎道:“聽如意她們說了。添丁進口,好事啊:“我看未必。”
“怎麼?文慶總得有個兒子啊。”
“咱家老爺生意越做越大,哪一日不賺幾百兩銀子?偌大的家產日後是誰的?”
“你是說……都要歸了這兒子?”春梅詫異地說。
馮女蓮冷冷從鼻子裏一哼:“這不是明擺著的嗎?你想想,咱們做小的,上有大夫人把持著,下有傳宗接代的男子漢,你我今後的日子怎麼過?”
春梅聞之,心下一陣煩躁。馮女蓮望著坐立不安的春梅,麵色平靜如水:“我告訴你,這位大姐明麵上看著和善體諒,可文慶賺的銀子一箱一箱地全搬她屋裏去了!那呂嬌兒有了兒子,她還用愁嗎?這個家有多少產業都是她的。二姐是個好人,傻,上街買一兩銀子的東西都得問大姐要。可咱們兩個呢?夾在中間人不人鬼不鬼的,再過幾年人老珠黃,老爺還能體恤咱們嗎?到那時咱們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啊!”
“那……咱們怎麼辦啊?”
“我就是要找你商量啊。你見多識廣,不像我渾渾噩噩沒個主張,你說說,咱們該怎麼辦?”
春梅想了想:“哼!我諒他徐文慶也不敢……對太師不敬。”
馮女蓮點點頭,從懷中拿出一個銀鐲子,鐲子並不厚沉,但是鏤花做得精巧,假惺惺就要給她戴上:“是啊,妹子有太師撐腰,可我就慘了。今日我和你說句體己話,我和於胖子的事文慶心知肚明,不然他那副提刑的官職如何到手?可這事隻能意會不能言傳,拿不到明麵上說啊。再說,於胖子是一副棺材瓤子,沒有幾年能蹦躂了,我日後靠誰啊?”說著就要抹眼淚給她戴上。
春梅麵上含了嘲諷的笑,頭一扭躲開,淡淡勸慰:“三姐,算了,孩子剛降生,說這些還早,車到山前必有路,往後走著瞧吧。”
馮女蓮有些跑尬,收了鐲子。忽聽候在外麵的如意說:“夫人,老爺來了。”“春梅,好些沒有?”一挑簾,徐文慶進了屋子,待抬頭看時,卻見那馮女蓮坐在那裏。
“咦?你也在這裏。”徐文慶一驚。馮女蓮慌忙站起來:“啊,我來看看妹子的病……”
“哈哈!巧啊!今晚不如你們留下吧。”徐文慶戲弄地看她一眼。
“說什麼瘋話!小紅,咱們走!”馮女蓮直氣得麵紅脖子粗,恨恨地出了春梅香閣。看這馮女蓮是不會善罷甘休的!春梅冷冷地望著馮女蓮離去的背影,憤然道:“旺!叫我替她當壞人,想得美!”
“怎麼啦?她來說什麼了?”徐文慶奇怪道。
“你得了兒子,她要氣死了!如意,打水,給老爺洗漱。”春梅說著,扭了頭對
如意道。
徐文慶一聽馮女蓮如此,心裏極不高興,卻隻是陰了麵色不說話。
夜色漸漸籠罩,馮女蓮又在用生肉逗貓。這貓已被她訓練得十分凶猛,夠不著肉便躥起老高,搶奪著,惡狠狠地嘯叫。秋香和小紅進屋。小紅見那貓撲食,躲到一邊:“娘,你快喂它吃吧,方才咱們吃飯就沒喂它,餓極了。”
馮女蓮把肉住床上一扔,那貓嗖的一下躥上床,嘶叫一聲,撲住肉就吃。馮女蓮咯咯地笑了。
“哎喲,這貓真凶。”小紅緊了麵色。秋香扭頭冷眼盯著馮女蓮的動作:“夫人,不早了,你睡不睡?給你打水?”
馮女蓮正煩著呢:“不洗了!”
忽然,有人在敲房門。秋香和小紅一愣。馮女蓮向外張望,神情有些異樣:“開門去,看看誰來了。”
“三娘還沒睡嗎?”
“夫人,鄭公子來了。”小紅說。
“叫他進來吧。”
小紅撩起門簾,鄭關銀走進來,隻見一身玄青色長袍越發襯得他修身玉立,頭上的青玉發束在燈下散著柔和的光:“沒事沒事,在園子裏走走,看見三娘屋裏亮著燈,就胡亂走來了:
馮女蓮起身,對上鄭關銀無比炙熱渴望的眼神,手中扯著蠶絲手帕,慢慢走到
他麵前:“正好,我有話問你,坐。哎,你們兩個回屋歇著去吧。”
秋香冷冷地瞟了鄭關銀一眼,拉了小紅出去了。馮女蓮到門簾後向外看了看,回到桌旁坐下:“你怎麼這會兒就來了?小紅不醒事,秋香可不是善若兒,她什麼不明白?”
她急急地說著,兩人麵麵相覷,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來。鄭關銀忙道:“我的親娘,麵對屋裏那個,實在倒胃口啊。心裏隻想著三娘,兩條腿自己就走來了。娘可憐可憐孩兒吧:
“這會兒還早,我問你,那五娘真病了?”
“真病了,我看見二娘給她熬養元湯。”
“是何病症?”
“聽二娘說,和四娘犯一個病,頭疼,心口疼。”
“哈哈……這法子管用、真管用!哈哈……”馮女蓮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