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第一章徐文慶初遇馮女蓮王世貞定計困嚴嵩
明代嘉靖年間,大運河畔的咽喉重鎮山東臨清城人頭攢動,趕圩的人們穿過青磚逶迤的路麵,向集市湧去,嘈雜而喧鬧。晨光映照著對岸雕梁畫棟、金磚琉璃瓦的城隍廟和戲樓,把點點光斑投射在對麵的望河樓上。熙熙攘攘的運河碼頭旁,矗立著一座青色灰瓦、朱門鏤金的關衙,那便是“運河鈔關”。奔流不息的運河橋下,不時有官船賈舶紛紛遊過。
此時,一名俊朗高大的男子躑躅街頭,細碎的長發覆蓋住他光潔的額頭,一襲青衣掩飾不住一身結實的肌膚。他叫徐文慶,是臨清有名的無賴、惡棍。由於自小不喜讀書,好舞拳弄棒,沾染了滿身吃喝嫖賭的惡習。整日和幾個不三不四的狐朋狗友混跡於市井,幹些偷雞摸狗的勾當,日子過得窘迫而潦倒。
徐文慶漫無目的地走著,眼睛直盯著過往的女子。身旁的行人紛紛避讓,躲開。
喧鬧的人聲滾滾而來,他望著對麵的酒館,忍不住咽下一口口水。
在縣城東城西頭,有一家藥鋪,兩盞燈籠朦朧的光芒在寫著“胡記藥鋪”的木匾上閃爍。店主胡老頭早年喪偶,膝下育有一子一女,女兒叫胡月娘,兒子叫胡少謙。胡老頭為人厚道、正直,又懂經營之道,因此,家境也算殷實。
此時,胡老頭正獨自在一邊忙碌著,他拉出抽屜,一邊給前來買藥的一位後生抓藥,一邊低頭看著案頭的藥方;不時轉身拉開小抽屜,抓出藥用小秤盤稱著,又倒在幾張攤開的紙上,小心包好,再用細繩捆好,抬頭對後生說:“六副藥,一分銀子,拿好。”
後生掏出一小塊碎銀遞給胡老頭。胡老頭接過銀子,剛要住櫃台的抽屜裏放,忽然眉頭緊皺:“哎喲……”他的手緊梧胸口,臉色蒼白,痛苦地呻吟著。
後生剛要走,聽到呻吟聲,轉身一看嚇了一跳,急切問道:“老掌櫃的!你咋啦?”他連忙跑進櫃台,抱住胡老頭。胡老頭仰著脖子大口喘粗氣,咳嗽著說不出話來,身子直住下墜。
後生慌了,把胡老頭放在地上躺著,跑出門大喊:“來人哪!快來人哪!老掌櫃的不好了!”
徐文慶正拐過街口,忽然看見前麵鋪麵有人喊叫,便跟著街坊跑到藥鋪。
眾人圍著胡老頭。買藥的後生手足無措,望向眾人說:“你們看看,這是咋的?我買了藥還沒出門,老掌櫃的就倒了。”
“老人家,你能說話嗎?”胡父緊閉雙眼,痛苦萬分。
“不好,別是急心瘋啊!”眾人議論紛紛。
“我認識他家,搭把手,咱們把老掌櫃的背回家去。”忽聽一中年男子說。
人群裏紛紛攘攘,幾個人慌忙將胡老頭從地上抉起來,中年男子背著胡老頭,迅速出了鋪門。
徐文慶見眾人走了,在門口探頭稍一張望,飛快地跑進櫃台,趁無人注意,迅速拉開抽屜抓出一把碎銀揣進袖口,接著又在抽屜裏翻了翻,見沒有什麼值錢物,才慌慌張張躥出鋪門,一路住西頭狂奔。正在此時,遠遠地從街道上晃來一個熟悉的身影,卻是應永來。徐文慶見他在街上晃蕩跛行,急忙喊住他:“瘸子!”
應永來聽到喊聲,回頭一看,卻見徐文慶氣喘籲籲地跑過來,便跛著腿一拐一拐地迎上去,正想開口問,徐文慶已幾步躥過來,興奮道:“快!叫上老問、石頭,試試手氣!”
“銀子呢?”應永來詫異地望著他。
“我有!”徐文慶掩飾不住麵上的狂喜。
“你……哪弄的?”
“你別問,快去叫他們,我先去。”
“嘿!好!”應永來高興地例嘴一笑。二人分頭離去。
運河沿岸,街巷胡同縱橫交錯,古樸的民居蜿蜒綿長。胡家院落坐落在西關多福巷,院落寬敞明亮,簷檁下曲拱形的額枋,浮雕著梅、蘭、竹、菊和卷草圖案,顯得典雅莊重。陽光從雕花木槁的窗欞縫隙中射出去,落葉在光線中飛舞,屋裏有淡淡的草藥味飄出,混雜著迷迭香的清香。
胡月娘正蹲在院子裏洗菜,她穿著一件毛青布大袖衫兒,髻上簪著一支珠花的銀簪子,翠綠的長裙下是一雙若隱若現的繡花鞋,一會兒,她捋捋羅裙,把黃葉摘了,在木盆裏反複搓洗。胡月娘樣貌普通,倒也顯得端莊賢淑。這時,右側的木門吱的一聲,她下意識地朝門口望去,卻看見父親被人背著進了門,不禁大驚失色。
“爹爹!爹爹,你咋了?”月娘急忙放下木盆跑過去。
“大姐,快讓老爺子躺下吧。”
“少謙!快來呀!”胡月娘趕緊跑去上房開門,並大聲朝書房那頭喊道。
胡少謙個性爽直,自幼好學上進,此時正低頭伏在案頭讀書。他穿了一身水墨色衣,烏黑的頭發在頭頂梳著整齊的發髻,套在一方巾之中,高挺的鼻梁下是一張微顯飽滿的嘴唇,顯得英氣十足。一雙修長潔淨的雙手不時遮擋著陽光,難掩一身的書生氣質。這時,胡少謙忽然聽到姐姐叫自己,猛然站起來走出門。
“少謙!爹爹不好了!”
胡少謙趕緊丟下書本徑自朝內堂臥房走去。室內光線暗淡,卻見父親氣息奄奄地躺在床上,胡少謙連忙端了一碗水,神情惶急地站在床旁不知所措。
“姐姐,用不用給爹爹喂些水喝?”胡少謙英俊的臉頰湊近她。
“等爹醒過來吧。”
“我去催一催郎中。”胡少謙把碗放下,胡父慢慢睜開了眼睛。
“爹!你醒了?哎呀,這下好了……”胡月娘高興道。
“爹爹,是不是心痛病又犯了?”胡少謙焦急地問。
胡父有氣無力地說:“唉……老病了,不用請郎中,我自己知道用什麼藥……謙兒,這兒有你姐就行了,你快去用功吧……”
“爹,你都病成這樣了,少謙耽誤個把時辰不打緊。”
“爹沒事,緩緩就好了。”
“爹,我去把素芬請來幫忙,好吧?”胡少謙望著父親,忽然想起未婚妻韓素芬,他希望關鍵時刻能幫他一把。
“不要有事無事勞動素芬,還沒過門兒,不宜走動頻繁。”
“怕什麼?從小一起長大,又是常來常住。”
“不必了,左鄰右舍觀之不雅……哎,鋪子呢?誰在照看?”
“不……不知道啊。”胡月娘有些茫然道。
“哎呀,快!月娘,你去看看!”胡父一直惱記著這事。
“那……爹爹這裏……”胡月娘頓時慌張起來。
“你快去呀,鋪門沒關!”鋪子裏有很多貴重藥材,還有銀子,萬一被偷怎麼辦,胡父萬分焦急起來。
“少謙,你看著爹:胡月娘起身跑出門。
胡月娘跑進店堂,直奔櫃台後,立即被眼前的一切驚呆了,隻見櫃台內的抽屜全被人打開,她急忙走到抽屜旁一看,抽屜裏空空的!放在裏邊的銀子全被偷了。屋裏到處翻得亂七八糟,地上一片狼藉。胡月娘嚇出一身冷汗,衝到門口大聲喊道:“有賊啦一”
回答她的隻有空蕩的街道。她飛快地朝街道跑去,希望能逮到小偷,小偷卻早已不見了蹤影。
縣城傍河兩岸,從北向南有舍利塔、先鋒橋、鼇頭磯、會通橋、歇馬亭等。石堤迤邐,楊柳匝地,離石堤不遠就是臨清縣衙府了。衙府的儀門緊閉,左邊的生門開著,門口並沒有衙役好整以暇地守在那裏。這是一座有地方特色的建築,前後簷柱、鬥拱望板,施以彩繪,敞亮豁達,算是臨清一氣派府第。每逢夏日,微風徐至,衙府池塘,荷花各色相間,清水碧綠當中一片嫣紅,最是風景如畫。
此時,一名四十多歲穿官袍的男子正埋首案上書寫,他叫秦毓寶,是臨清知縣。少頃,他停下來,走到窗前,遠遠望去,運河上淡霧飄逸,垂柳隨風,河身迤邐而來。他不由心曠神怡,思忖著知府大人交代他的那件事情。不過,想著想著,他心裏似有些迷惑,便喚親信師爺一起商量一下。聽到有人進來,秦毓寶這才抬起頭。
“大人,小的來了。”師爺顧不得多想,在二堂院中整了整衣冠,神情肅穆地邁步而入。
“你掉進茅廁了?喊你這半天也不來。”
“大人不是叫小的寫判詞嗎?小的……”
“行了,就你廢話多。坐下,有件事你得幫我謀劃謀劃:
“大人請講。”師爺坐在桌案旁。
“哎,剛才知府大人派人來,說是看上了咱們縣的舉人胡少謙,非要把女兒嫁給這小子,讓本縣保媒。你說這叫什麼事呀!我堂堂縣太爺,還得保媒拉纖,我成媒婆了?”秦毓寶也坐下。
“大人,這是好事呀,胡少謙雖年少,可學問不淺,遠近聞名,若是進京趕考,三甲不敢說,中個進士那是十拿九穩的,日後飛黃騰達也未可知。知府大人有眼力。”師爺笑了。
“依你看,這事管得?”
“太該管了!大人,你想想,這個媒保成了,大人在知府大人心中是個啥成色?啊?哈哈……”
“也是啊……那你說,咋辦?”
“太容易了,大人打發個差役到胡家下封帖子,約上幾個能說會道的人,找家酒樓,一吃一喝,事情不就辦了嗎?”
“本縣素來清正廉潔,哪來的銀錢請人吃酒?”秦毓寶一本正經道。
“嘿嘿……大人,吃酒還用你老人家掏銀子嗎?”他壓低聲音湊近秦毓寶,“大人不知道吧?和順居酒樓是提刑司夏提刑親戚開的,他敢問縣太爺要酒錢嗎?”“娘的,都說你們做師爺的該殺,我看一點不假,哈哈……”
“大人玩笑了,小的是盡心盡力給大人辦事啊。”師爺苦著臉。
“開句玩笑你就怕了?去,這事你去辦。”秦毓寶不由得長舒了一口氣,笑道。“大人,胡少謙這小子聽說是個書呆子,不苟言笑,大人說話時要加點小心,別把知府大人的事辦砸了。”說了半天,師爺見秦毓寶的臉色越來越不耐煩,這才乖乖地住了口。
“行了,你去辦吧。”秦毓寶大覺振奮,他覺得自己升官發財的機會就要來了。師爺忙告辭離去,坐上衙府輕轎,直奔胡家院子。
內堂臥房裏,胡少謙拿著手巾、開水伺候父親。一會兒,他小心地把父親抉起來,又在他背後墊了個枕頭。
“謙兒,秋闈隻剩半年多了,你這幾日在讀什麼書啊?”
“孩兒為應考,正在讀宋之大家朱良矩的《經義模範》、前朝倪士毅之《作義要訣》,深感大有裨益。”
“嗯,王充耘之《書藝矜式》也需研讀。唉……爹爹這輩子於科舉無緣,胡家全靠你了。”
“爹爹,孩兒以為,光耀門楣尚在其次,學成文武雙藝報效朝廷才是正途,孩兒立誌於此,若能為官,定當殫精竭慮,做一個為國為民的好官。”
“好,好孩子!”胡父滿意地笑了。
正說話間,忽聽院子裏有人叫:“胡舉人在家嗎?”
“誰呀?”胡少謙一愣,連忙站起來。
“你就是胡舉人?”著一身官服的師爺笑容滿麵走進堂屋。
“在下胡少謙。家父身體欠安,有失遠迎,不知官差有何吩咐?”胡少謙望著他,弓身施了一禮。
“縣太爺差遣,今日午時請胡舉人和順居赴席。”師爺一抱拳。
“縣太爺請我……所為何事?”胡少謙詫異地看著他。
“這我就不知道了,你自己問縣太爺去吧。”他掏出一份請柬丟在床上,揚長而去。
“縣太爺為何請我吃酒啊?”胡少謙拿起請柬,疑惑道。
“謙兒,這是好事啊,你就去吧:胡父感覺好一點了,便道。
“不去!沒工夫陪他。”
“不可,不可,縣太爺請你赴宴是天大的麵子,你若不去既失禮又得罪了他,後患無窮啊。”胡父一心指望他考取功名,光宗耀袓,唯恐兒子怠慢,趕緊催他。
胡少謙心裏雖不情願,卻也不敢忤逆父親。
昏暗堂屋裏的燈籠仍有昏黃色的燭光要透出來,細看時卻是午後陽光的折射。
縣城的南側,一間簡陋的大屋子吵吵嚷嚷,幾張賭桌圍滿了賭徒,劈啪聲和吆喝著“大!大!”“小!小!”的聲音此起彼伏。幾個打手模樣的壯漢在屋中站在角落裏盯著各桌的賭徒。
一張桌子前,徐文慶、應永來、謝千冋、朱遠石和莊家在賭色子,桌旁不遠處坐著一個風騷女子,目不轉睛地盯著徐文慶,她失控地站起來,眼前的男子莫非潘安轉世?女人圍著桌子打量著徐文慶,搔首弄姿,想引起徐文慶的注意。但徐文慶注意力全在賭桌上。
莊家擲出色子,那色子在桌上滴溜溜轉動著,徐文慶等人伸長脖子叫著:
“大!大!”
色子定住,是個二點,徐文慶傻了眼,哭喪著臉。莊家把押注的銀子機拉到自己麵前。徐文慶麵前隻剩下幾塊碎銀和一些銅錢。
“幾位大爺手氣不好,明日再來翻本如何?”莊家笑道。應永來看著徐文慶。
“再來!”徐文慶心有不甘,咬牙道。
賭桌旁,莊家正在把銀子往自己麵前扒拉,徐文慶盯著色子,想去拿,但莊家順手將色子抓在手裏。
“幾位爺,換個玩法吧,啊?”莊家笑吟吟地說。
徐文慶捏著最後一塊銀子,瞟了一眼應永來等人,毅然將銀子拍在桌子中央:“還押大!”
“慶哥,今天認了吧……”應永來哭喪著臉。
“是啊,手氣太背。”謝千問說。
“慶哥……”朱遠石想勸阻他。徐文慶賭紅了眼,瞪大眼睛喝道:“押!”
“徐爺,算了吧,明日再……”莊家也勸阻。
“押!”徐文慶吼一聲。應永來手哆嗦著,勉強把最後一塊銀子和銅錢拿出來,放在桌上。
一條不長的小胡同路麵用大青石條鋪成,拐角處就是雜亂細窄的城東小巷,一間破畋的貧民窟毫不顯眼。長得嬌小玲壟的沈雪梅就住在這條小巷裏。沈雪梅動作麻利地在灶台前燒火做飯。
徐文慶十歲的蠢笨女兒徐大姐見父親又去賭了,隻好跑來找沈雪梅,一進門就哭道:“姑姑!爹爹他……又去賭了……”
“又去了?”沈雪梅一驚,放下木柴和稻草,望著蓬頭垢麵、神情呆滯的徐大姐。徐大姐含淚點著頭。
沈雪梅氣惱地跺了一下腳,順手抓起水瓢,將一瓢水潑進灶眼,一股水氣和灰塵突起。她拉上徐大姐就往外跑……
時近正午,街上行人不多。蘭陵書生、著名文學家蕭笑生神情怡然地從城門洞走進城來。他頭戴一頂束發嵌寶紫金冠,蹬著一雙青緞粉底小朝靴。正尋思著寫一本小說,卻苦於找不到合適的素材,他來臨清的目的就是想體驗一下生活,找到創作靈感。走至一賭場時,卻見兩隻石貔貅伏臥大門兩邊,用來吸過路人和出入賭場的人氣。蕭笑生立即被石貌淋吸引住了,他停住腳步,卻聽裏麵人聲嘈雜,搖色子的聲音此起彼伏從裏麵傳出:“下注,通殺,豹子!”他好奇地循聲望去。正在這時,在目光所及之處,卻見一女子領著一個小姑娘急匆匆往這邊跑,像是出了什麼事。他遠遠看著這女子,“這女子是來尋丈夫的嗎?”他心裏想著。
賭桌周圍所有的人都萬分緊張,徐文慶緊盯著莊家握著色子的手。
“徐爺,還是算了吧。”莊家見他死死盯住色子,心裏頓時發怵。
“擲!”徐文慶一心想把輸掉的銀子贏回來,斬釘截鐵地喝道,莊家嚇得手一抖,兩粒色子落在桌上,竟是個十二點!
“徐爺,對不住了。”莊家說著就要抓色子。
徐文慶突然有些懷疑骰盔子裏一定藏有玄機,二話不說,如閃電般地出手抓住莊家的手腕一翻,另一隻手把色子搶過來。
山東響馬素以武藝高強、出手迅猛和來去無蹤而著稱,且以臨清一帶最為集中,臨清又以響馬名揚天下(響馬是古代對綠林俠盜的一種特殊稱謂徐文慶受此熏陶,崇尚響馬,自幼習武,會紅拳、八卦拳,以及槍、刀、棒、劍、繩標等技。此時,徐文慶稍稍用力一捏,兩粒色子落在桌上變成四瓣,兩粒鉛珠清晰可見。
“你們就是這樣贏錢嗎?”徐文慶怒不可遏。應永來等人顧不上打手環伺身後,紛紛跳起來喝罵:“直娘賊!耍手段贏錢!”
“把錢還來!”
眾賭徒都被驚動,全都停下來,望著這一桌。
“還等什麼!給我打!”風騷女子喝道。打手們立刻出手,莊家忙著收銀子。
徐文慶一矮身,雙腿左右向後猛踢,同時掀翻了桌子。兩個打手慘叫著後仰栽倒,莊家也被掀翻的桌子砸倒,銀子撒落一地。應永來等人卻被打手打倒在地。賭徒們驚叫著住門外跑,霎時逃得無影無蹤。
徐文慶左右開弓,將其他幾個打手打得東倒西歪。他大喝一聲:“快搶銀子!”他又將一個打手踢翻。
應永來、謝千問和朱遠石不顧一切,在地上爬著,搶抓著散碎銀子。
“不要怕他!一齊上!”女人號叫著。打手們一擁而上,齊齊向徐文慶擊打。
“直娘賊!我要你們的命!”徐文慶架開一打手的拳頭,猛地向前一衝,將打手撞翻,一個旱地拔蔥,飛腿又踢倒兩個,落地的一刹那,又一拳打在撲過來的一名打手的麵門上,眾打手被打翻在地。
“賊殺才!老娘伺候你!”女子手一抖,從腰間抽出一根軟鞭,揮舞起來,帶著尖銳的嘯聲向徐文慶抽來。
徐文慶住後一仰,一腳踹在女人的小腿上,接著一個鯉魚打挺又翻起來,奪過軟鞭,順勢將她反剪雙手按倒在一張桌子上,用軟鞭將她的雙手捆起來。
“大爺!小女子有眼無珠,冒犯了大爺,饒命啊!”女人哀叫著。
應永來、謝千問和朱遠石揀了些銀子用衫子兜著,見打手們滿地打滾喊疼,頓時來了精神,你一腳我一腳地狠踢這些打手。
徐文慶把女人翻轉過來,惡狠^艮地說:“你這個娼婦!跑到臨清縣來騙人錢財!
“徐老爺啊一饒命啊!我等再也不敢啦!”女人見勢不妙,連忙哀叫求饒。
莊家掙紮著爬到徐文慶腿邊,抱住,哀求道:“徐老爺,高抬貴手啊!小的再也……^
徐文慶抬腿就踢,莊家慘叫一聲橫身飛出,摔在地上掙紮不起。這時,沈雪梅衝進來,怒喝一聲:“住手!”
徐文慶如遭雷擊,渾身一抖,女人趕緊蹲下,縮成一團。
沈雪梅把徐大姐擋在門外,滿含怨怒的眼裏噙著淚水。蕭笑生站在她旁邊,饒有興致地觀察賭場內的一切。
“你要幹什麼?”沈雪梅緊盯住徐文慶。
“我……心中不快,約上朋友們來玩……這些人用灌了鉛的色子騙人……”徐文慶低頭支吾著,不敢迎視她如芒的目光。
“讓他們走!”沈雪梅氣憤道。
“都給我聽好了,今日先放過你們!若是再敢來臨清縣,我是見一次打一次!滾吧!”徐文慶退到一旁,對殘兵畋將們喝道。一場鬧劇尷尬收場,眾人紛紛離去。
“還不回家?”沈雪梅瞅著愣在一邊的徐文慶。徐文慶把桌上的銀子全部納入懷中,眾人這才隨他出了門。
徐文慶走出門,忽然發現蕭笑生正在打量著他,徐文慶心裏有些納悶,這個陌生人想幹什麼?便停下腳步,警覺地問:“你是何人?”
“在下姓蕭,閑雲野鶴,路過此地。”蕭笑生忙收回目光,抱拳道。
“姓蕭?哪裏來的?”
“在下蘭陵人氏,蕭與笑同音,人送別號笑笑生。”
“你就是笑笑生!失敬失敬,先生大名如雷貫耳,今日得見三生有幸。”徐文慶大吃一驚,眾人也驚住了。
“在下一介書生,老兄為何如此錯愛?”蕭笑生心感詫異,不由問。
“小人讀書不多,悔之晚矣,因此最佩服有才學之人。先生之名天下誰人不知?我徐文慶今日能與先生說幾句話,不知是哪世修來的福分。”
“哈哈……徐兄謬讚了。在下有話,不知當問不當問?”
“先生請賜教。”
“徐兄為何出入這等地方,又為何打架呢?”
徐文慶麵現為難之色,瞟了一眼沈雪梅:“此地非說話之處,先生若是不嫌棄,我請先生吃酒如何?”
“在下閑遊,正感無趣,徐兄相請哪有不從之理?隻是這酒嘛,須在下做東。”話畢,徐文慶扭頭對沈雪梅說:“雪梅,你帶大姐先回去,蕭先生乃天下名士,難得一見。”
“這位姑娘是……”蕭笑生望望徐大姐。
“鄰居,鄰居。小女多承她照看。”徐文慶忙解釋。
沈雪梅知趣地拉著徐大姐的手,小聲對徐文慶說:“不要再惹是生非。”說著,拉著徐大姐走了。
待沈雪梅二人離去,徐文慶熱情地邀請蕭笑生到臨清最有名的和順居酒樓聚談。
運河橋畔像一條流動的金色飄帶,迤邐於魯西的南北,河中舟楫輻輳,兩岸商埠相映;商賈雲集,食店林立,猶如運河上的陳年古酒,令人著迷。徐文慶特意挑了間能望江景和廟子的酒樓雅間,靠窗的位子可以俯瞰沸騰的運河及熱鬧的城隍廟。雅間已上齊了酒菜,室內充斥著肉香。徐文慶和蕭笑生一眾一邊飲酒一邊閑聊著。蕭笑生開口說:“請恕在下直言,我觀徐兄一表人才,堪稱人中龍鳳,為何不做些正事,卻混跡市井,以賭博為樂呢?”
“唉……讓先生恥笑了。”徐文慶放下酒碗,沉重地歎了口氣。
“哪裏,絕無此意!在下隻是心有疑惑方才動問,徐兄如不便作答就不必勉強:“以先生之尊貴能過冋小人之事,文慶備受感動,豈有不便作答之理。隻是一言難盡啊……先生,我也知道,靠賭博發財比登天還難,賭場上隻有莊家贏的,賭客十有八九是輸個精光,今日之事足以為鑒。”
“既知如此何必要賭呢?”
“無所事事,聊以解憂而已:
“輸得精光豈不更憂?”
“先生金玉良言,文慶再也不賭了!”徐文慶盯著蕭笑生,心頭似有醒悟。
少頃,蕭笑生又說:“徐兄何不謀個差事做做?”
“不怕先生笑話,在下從小不喜讀書,一生蹉跎,而立之年卻一事無成,慚愧之至啊。”
“徐兄家中可否離得開?”蕭笑生覺得徐文慶有些功夫,便試探問。
“先生何意?”
“我觀徐兄身手不凡,衙門中謀個差事當非難事。若徐兄有意,在下願意幫忙。”“多謝先生好意,隻是在下發過毒誓,此生絕不入公門當差。”父親的死在徐文慶心上留下一道傷痕,因此他對仕途並無多大興趣。
“這是為何?”
“他爹爹就是因為當差丟了性命。”應永來搶先道。
徐文慶瞪了一眼應永來,對蕭笑生說:“先生請恕在下直言,如今大小衙門無官不貪,當個小吏,歲俸養家尚且捉襟見肘,四時八節還得孝敬上司,上司要孝敬縣官,縣官要孝敬知府,知府之上還有巡撫、兩院,稍有怠慢,丟官事小,丟了性命也是大有人在。家父便是無錢送禮而遭冤枉,含恨而去。官場黑暗,難道先生不知?在下絕不去受人擺布。”
蕭笑生心中很是吃驚,凝視著徐文慶,感慨道:“在下不知徐兄竟有此見識,佩服,佩服!”
正說話間,隻聽樓梯一陣雜遝的腳步聲,酒保當先跑來,後麵跟著幾個橫眉立目家丁裝束的漢子。酒保對徐文慶他們說:“幾位爺,這個大間包出去了,大爺們請往外挪挪,對不住了。”酒保說完,朝壯漢們使著眼色。
“放屁!此乃酒樓飯莊,又不是誰家的私產,總要有個先來後到,何人如此霸道?”徐文慶怒了。
眼看徐文慶就要動手,蕭笑生忙起身,攔住徐文慶:“徐兄,此等小事無須計較?你我搬到外麵吃酒無妨,何必跟幾個奴才動手。”
蕭笑生和應永來勸著徐文慶出了雅間,一眾隻好端著盤子極不情願地來到酒樓店堂繼續吃飯聊天。
徐文慶罵罵例例出了雅間,剛坐下忽聽門外有人喊:“李團練、張守備二位大人到!”
家丁們趕緊肅立在門兩側恭候。李團練和張守備旁若無人地進了門。家丁們忙把李團練和張守備迎進雅間。
“周千戶、劉承奉二位大人到!”這時,門外又一聲高喊。李團練和張守備轉身,對剛進門的周、劉二人拱手寒暄。食客們低頭吃飯,不敢正眼看這些達官貴人。
“哼!老子若是有了錢,叫他們都變成狗!”徐文慶盯著他們罵道。話音剛落,門外又傳來一聲高喊:“提刑司夏大人到!”
身材雄壯的夏提刑昂然進入,眾貴人又是一番寒暄。兩個懷抱琵琶和月琴的女子低頭跑進店堂,家丁將她們領進雅間。
謝千問嘟囔道:“連歌妓都叫來了,他們倒會受用!”
這時,胡少謙趕到了和順居。
“胡舉人到!”喊聲又起。胡少謙目不斜視地進了門,立刻被一幫官吏圍住。
“聰?這小子怎麼也來了?”徐文慶對胡少謙的到來很是驚奇。
“徐兄與這位胡舉人相識?”蕭笑生扭頭問。
“說起來讓先生見笑,此人名叫胡少謙,與小的是同窗,小的讀不進書,轅學了,他頭腦聰慧,無論什麼書都過目不忘,秀才、舉人一路考下來,順風順水。隻是性子孤傲,今日不知為何也來與這群狗東西廝混。”
蕭笑生“哦”了一聲,不禁也朝胡少謙看去。他發現胡少謙和那些人應酬得很勉強。
正在這時,門外又是一聲喊:“臨清縣秦大人到!”
隻見那群人頓時肅然,齊集門口,一形象猥瑣但神情倨傲的便裝男人進了門,身邊跟著一位美豔驚人的女子。
徐文慶一看那美女進了門,頓時瞪大了眼睛,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蕭笑生看著徐文慶。應永來等人的注意力也都在那女子身上。
徐文慶直勾勾地盯著那女子,隻見女子著一襲淡粉色華衣,外披白色如意紗衣,露出線條優美的頸項,裙幅褶褶如雪月光華,流動輕瀉於地,逶迤三尺有餘,使得步態愈加柔美,一頭秀發用發帶束起,頭插蝴蝶釵,一縷青絲垂在胸前,薄施粉黛,雙頰邊若隱若現的紅暈映襯出一種如花瓣般的嬌嫩可愛,整個人好似隨風紛飛的蝴蝶,又似清靈透沏的冰雪。趁著達官貴人們向縣太爺施禮之際,那女子一雙媚眼滴溜溜亂轉,見一高大、俊朗的男子直勾勾地盯著自己,不由得向他莞爾一笑。徐文慶一驚,瞬間被她勾了魂,竟然向前走了一步,生生想把她一口吞下。女子笑意更濃,向徐文慶點了點頭。徐文慶眼睛放電,衝她曖昧一笑。
夏提刑猛然發現了徐文慶色迷迷盯住了那女子,立刻嗬斥道:“臭小子!看什麼看!當心老子把你一雙賊眼摳出來!”
張守備橫身擋在女子前麵,指著徐文慶道:“賊囚貨!縣太爺的客人是你看得的嗎?什麼東西!”
“你算什麼東西!”徐文慶剛想發作,胡少謙攔住張守備和夏提刑。蕭笑生也拉回徐文慶。
眾人急忙簇擁著縣太爺和女子向樓上去。光線鍍上她的側臉,照著優美的頰線,那女子走上樓梯還向徐文慶投過一瞥,秋波流轉、媚眼如絲。徐文慶一下被她吸引住了,入迷地看著她遠去的背影。
約莫過了一個時辰,酒足飯飽的食客們漸漸散去。不一會兒,從雅間那頭傳來一陣琴聲和輕柔的歌聲。徐文慶不時住雅間看去。那女子的美,那女子的媚眼,那女子的背景來頭都喚起讓他沉迷的遐想。
應永來盯著徐文慶,揣摩著他的心思,意味深長地笑道:“嘿嘿!慶哥,那小娘皮倒是對你有些意思啊,嘿嘿……”
“徐兄,那女子你認識?”蕭笑生問。徐文慶搖搖頭。幾人猜測著女子的身份,於是朱遠石把酒保找來詢問打聽。
“剛才進雅間那女子是什麼人?”朱遠石問。
酒保為難地四下瞟了一眼,壓低聲音說:“幾位爺,別往外說啊,這女子名叫馮女蓮,其父是個千戶爺,隻是死得早,她十六歲就被皇莊主事買去,是作婢女還是作妾我不知道,後被那家的大夫人給轟出來了。聽說是和家主不清不楚。這兩年獨居,專門和有錢有勢的人廝混,實與那賞春苑的姑娘也不差許多。爺們知道了就算,千萬不要說出去。”說完,急忙走了。
這時,胡少謙忽然從雅間閃來。見大廳裏已沒什麼人了,他快步走到徐文慶身旁:“徐文慶,你快走吧。”
“為什麼?”徐文慶眼一翻。
“夏提刑要叫手下拿你,被我攔住,你得罪人了!”
“我又沒犯王法,怕他怎的!”
“聽不聽由你,我是看在同窗的情分上知會你一聲。”胡少謙說完就要上樓。
“哼!你也學會趨炎附勢了。”
“徐文慶,我這是迫不得已。你好自為之吧。”
“胡兄且留步,聽說胡兄才高孤傲,不知為何與這幫人混在一起?”蕭笑生在後麵忙叫住胡少謙。
“先生何人?”胡少謙打量著蕭笑生。
“蘭陵笑笑生是也。”蕭笑生忙施禮。
胡少謙大吃一驚,一把抓住蕭笑生的手。
“先生大名久已仰慕,隻恨無緣得見,今日……”他忽然又疑惑起來,看了看徐文慶等人,“先生為何與他們吃酒?”
“怎麼?未必蕭先生像你一樣趨炎附勢?”徐文慶冷冷看著他。
“小生曆來放浪不羈,三教九流中廣交朋友,今日與徐兄等巧遇,一起吃杯酒。”蕭笑生打圓場。
“學生從不與這些官吏交往,不知為何縣令召喚,此來出於無奈,先生見笑了。”胡少謙望著蕭笑生笑笑。
“如能再見,定當討教。”兩人並沒有多說幾句話。胡少謙轉過身,忍不住對徐文慶勸誡道:“徐文慶,七尺男兒當自強自立,混跡市井終非了局,惹是生非更加愚不可及。”他朝蕭笑生一抱拳,快步走向雅間,推門進去了。
不一會兒,眾人又說了幾句,才走出酒館,蕭笑生在街頭與徐文慶幾個拱手道別。應永來等三人也醉醺醺地離去。
蕭笑生對徐文慶充滿好奇,決定先找個客棧住下來,掌櫃一定了解徐文慶的底細,便徑直朝“四方客棧”走去。
廣濟閘大橋下,無數舟船停泊在河下,船隻聚會,北方的通都大邑盡顯繁華,教場、玉皇廟、觀音庵、燈市、禦磚廠、商鋪,一應倶全。一路燈籠如繁花一樣盛開。
徐文慶目送著眾人走遠,又看看大橋那頭,他的神思依然停留在那女子身上,自剛才見了那女子之後就六神無主,他被一種本能所驅使。他收回目光,突然回身又躥入和順居酒樓去碰那女子。
徐文慶匆匆進了店堂,在門口一張桌旁坐下。酒保見他又返回酒館,詫異地看著他,徐文慶自顧盯著雅間。雅間門窗繃著紗,裏麵人影依稀可辨。酒保知趣地離去。
滿桌的達官貴人在柔曼的彈唱聲中吃喝著。馮女蓮坐在秦毓寶和夏提刑中間,柔媚而性感地和他們笑著。胡少謙如坐計氈,扭開頭。一會兒,秦毓寶挑了一塊肉喂給馮女蓮,馮女蓮卩赤哧地笑著,躲閃之際竟把臉埋在他懷裏,眾人嬉笑著。
這時,劉承奉端起酒杯嚷道:“各位,難得秦大人撥冗置酒相請,此乃我等福分,小可借花獻佛,敬老父母一杯!”
接著,劉承奉又道:“酒席之上不可無曲,這兩個唱的不入耳,還是請馮姑娘賞個臉吧?啊?”
“對!好!”眾人附和。馮女蓮笑著起身,從一歌妓手裏要過琵琶,坐下:“給各位大人獻新曲一首又有何難,咯咯^唱一小段吧。”她略一調試,彈奏起來,櫻口微啟,唱道,“冬去春來……蛛絲兒結滿雕梁……夫君邊關可安康……閃下奴家夜夜枕黃粱……”
眾人聽得呆了,搖頭咂嘴。徐文慶緊盯著雅間裏影影綽綽的人影,馮女蓮坐在緊靠紗簾的一角,豔麗的服飾映襯得馮女蓮的臉更加美麗!
“何日脫得怔衣去……夫君啊……莫教奴家做那哭倒長城小孟薑……”
馮女蓮聲情並茂地唱著,雅間裏一片歡呼聲……鼓掌叫好聲中,馮女蓮放下琵琶,起身為眾人斟酒,張守備、周千戶趁機拉著她的手又捏又摸,馮女蓮佯嗔著,又推又打,惹得眾人哄笑不止。
胡少謙在一旁冷眼旁觀著這一切,終於轉身問秦毓寶:“秦大人,今日何事召喚學生?”
秦毓寶東拉西扯了一陣後,這才轉入核心問題。略一思忖便問胡少謙:“公子可曾娶妻?”
“這……學生尚未成家。”胡少謙一愣,不知他有何意。
“老大不小的,怎麼還是光棍啊?”馮女蓮見他神情羞澀,咯咯地笑了。
秦毓寶停了停,又接著問:“公子可有娶妻之意啊?”
“學生學業未成,絕不婚配。”胡少謙隱約猜出了他的用意,正色道。
“若是官家小姐下嫁,公子可否首肯?”秦毓寶緊盯著他。
“大人,學生家道貧寒,家父以售賣藥材為生,哪有官家小姐下嫁之理?”
“本縣知道了,哈哈……”秦毓寶心裏一喜,檢須微笑。
一對石獅臥伏門前,寬敞的客廳裏,退朝回家的京城巡按禦史王抒不及更換朝服,便悶悶不樂坐在茶幾旁。王抒為人正直,敢於直言,是朝廷裏少數幾個敢與嚴嵩作對的浄臣。
王抒的兒子王世貞也是朝廷命官,位居刑部侍郎一職;王世貞文武雙全,在朝中賢名卓著,口碑載道。王世貞站在裏屋,扭頭見父親正心神不定地悶坐那裏,便換了一身便裝從後堂走出,輕輕來到王抒旁邊,安慰說:“爹,皇上不臨朝就算了,做臣子的何必生氣,爹快去更衣吧。”
“聖上受那賊子嚴世蕃蒙蔽,朝政日廢,如此下去禍亂必生!”
“嚴世蕃多行不義必自斃,爹爹耐著性子暫且忍耐便是。”
“朝政不可廢啊!”
“廢了又如何?天下是姓朱的,他不怕,我等所怕何來?”
“這叫什麼話!貞兒,你也是朝中大臣,號稱天下名士,怎說出這等無父無君之語?嚴嵩老兒教子無方,怎能學他!”王抒一拍茶幾。
“爹爹息怒,孩兒並非不忠,皇上重用奸佞之臣,殘害忠良,國是日非,孩兒
恨不能手刃此賊以清君側。爹爹年事已高,除奸大計還是交給孩兒吧。”王世貞忙
勸道。
正在這時,下人進來稟報:“老爺,張禦史、劉禦史、鞏侍郎求見。”
“快請!”王抒一驚。
少頃,下人領了張禦史、劉禦史、鞏侍郎進了客廳,待眾人坐下,王抒又喚下人送上茶水、水果。大家說起奸臣嚴世蕃、奚元魁,俱是義憤填膺,商量著如何參劾之事。張禦史首先開口道:“下官舍得一身剮,非要板倒這姓奚的!”
“王大人!我等聯名參劾他,人多勢眾,嚴世蕃又能奈我何?”劉禦史說。
“扳倒姓奚的就如斬斷嚴賊一條臂膀,嚴嵩把持朝政已非一日,這把火若能燒到老賊頭上豈不更好?”鞏侍郎也極力讚同。
王抒卻冷靜地看著他們說:“各位,嚴氐父子把持朝廷日久,盤根錯節,黨羽眾多,我等必須證據確鑿方能出手,否則必受其害。”
這時,張禦史從懷中掏出一疊紙,望著王抒說:“下官搜得如此證據難道還不確鑿?”
“張大人,物證最為要緊,此時若參劾他……早了些啊。”王抒看看張禦史,麵露難色。
大家一時沉默了,半晌,劉禦史才望著王抒:“王大人,你兒子就是刑部侍郎,去奚家搜啊!”
“各位叔叔,無緣無故抄內大臣的家,小侄要掉腦袋啊。”王世貞笑道。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難道王大人怕了不成?”鞏侍郎道。
“我王抒何時怕過誰?”王抒冷笑道。
張禦史看著王抒,見王抒也無計可施,有意激他說:“那王大人為何推三阻四?”王抒沉吟一會兒,平靜道:“各位大人,嚴世蕃乃一奸雄,其父嚴嵩亦在正邪之間,我等參劾他的黨羽必會引來嚴世蕃的報複,因此我等不可聯名,下官之意,隻由一人出頭奏聞皇上為妥。”
“也好!就由下官出頭便是!”劉禦史說。
“不!我來!文死諫武死戰,腦袋掉了不過碗大個疤,下官不怕!”張禦史說。“不行不行,還是由我出頭,證據是我搜得,理應由我具奏參劾!”鞏侍郎說。“朝堂之上滿目汙濁,尚有各位忠心耿耿之臣,朝廷幸甚,國家幸甚啊!拿來。”王抒聞言有些感動,伸手拿過張禦史手中的那疊證據說:“老夫在皇上麵前還能說上話,此事就由老夫出頭吧。”
王世貞想了想,說:“人贓俱獲方能扳倒奚元魁,即便是嚴世蕃也保不了他。”“嗨!說了等於沒說,你又不敢去抄他的家,這贓物從何而得?”劉禦史望著王世貞,有些泄氣。
“何必非要抄家。”王世貞胸中有數,笑道。
“別打岔!我聽出點門道來了。賢侄請細細講來:張禦史饒有興趣地直視王世貞。“各位叔父如決計扳倒奚元魁,剪除嚴老賊羽翼,小侄自有辦法,但天機不可泄,各位靜候好音就是。”王世貞從容道,卻一下又止住了話頭。
鞏侍郎見他欲言又止,就說:“你難道連我們也信不過?”
“非也。常言道,‘事機不密,必受其害’,嚴嵩父子耳目甚多,就連幾位大人到我家來恐怕也早已有人通報了。”王世貞道。
王抒是深知兒子的,心裏閃過一絲慰藉,舒了一口氣說:“列位,不要問了,小兒自幼聰明,智計百出,此事就聽他的吧。”
“好!那我等告辭了。”
大家這才如吃了一枚定心丸,相互告辭離去。
嚴府宅邸在城西,園內青翠的鬆、柏、竹間點綴著山石,在微涼的風中搖曳。天氣陰沉,飄忽閃爍的燭光照徹著床上的人影,裝飾得富麗堂皇的大廳裏,大明首輔嚴嵩正斜靠在榻上,兩個年輕的丫鬟在左右兩旁侍候著,力道均勻地捶打他的腿。貌美如花的龐春梅和幾名歌姬彈奏著舒緩的樂曲。不為人知的是,嚴嵩自小學習聲律,少年聰慧,善於作對詞,留下“字字皆詩,句句有味”的美譽。在他年輕的時候,也曾經是一個正直勤勉、溫潤謙和的人,而且他在書法方麵也有一番造詣。他很善於揣摩皇上心思並常以青詞奉迎皇上(青詞是一種文體,也叫禱告詞,是道士齋醮時上奏天神的表章,用朱砂寫在青藤紙上他能夠以極其華麗的文字表達出皇帝對上天神靈的敬意和誠心。因此,嚴嵩博得了皇上的好感。後來的幾年裏,嚴嵩先後改任戶部、吏部侍郎。公正地說,嚴嵩既有阿諛聖上的一麵,又有關心民情的一麵。後來,隨著皇上對他的賞識和信任,嚴嵩作為皇上親信的地位更為穩固,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寵臣、重臣,朝中一時無與匹敵。這時的嚴嵩在為官做人方麵卻有了明顯的變化:他貪得無厭,生活也極盡奢靡淫縱起來;他長年把持朝政,殘害忠良,凡是有不同聲音或他憎惡看不慣的官吏,一概逐斥或殺戮。此刻他愜意地半閉著眼睛,不停地捋著山羊胡子,隨著樂曲輕晃著腦袋,麵顯陶醉。
一曲終了,嚴嵩睜開眼,向春梅招招手。春梅忙放下琵琶,跑到榻前,歡快地說:“幹爹,再彈一曲《雨打芭蕉》好嗎?女兒剛學的。”
嚴嵩拉著春梅的手,興奮地把她擁入懷裏:“好聽,好聽啊,我的春梅技藝越來越高,皇宮裏都難找啊!”
“爹爹!你是不是要把女兒進獻給皇上啊?”春梅撒嬌地摟緊了他,柔聲道。“我的小心肝,爹爹怎舍得將你送給皇上啊!皇上後宮三千隹麗,卻無一能及我的小心肝啊。哈哈……”嚴嵩更緊地摟抱著春梅。
“爹爹還聽不聽了?我怕爹爹累著。”
“你賣賣力氣,幹爹不就累不著了嗎?嗬嗬……”嚴嵩笑道。
“不幹嘛,爹爹就會拿我尋開I、……”春梅在嚴嵩身上揉搓著。
嚴嵩嗬嗬笑著,向丫鬟揮揮手,丫鬟低頭退開,歌姬們也抱著樂器輕輕地走了。
嚴嵩摟著春梅躺下……一番雲雨過後,嚴嵩汗如雨下地臥在床榻之上,春梅給他揉捏身子。嚴嵩嘴裏不停發出哼哼唧唧的呻吟聲。不一會兒,哼唧聲弱了,像是睡著了。
一會兒,嚴嵩的醜兒,嚴世蕃探頭探腦地走進來。見父親熟睡,便趁機想勾搭春梅。此時,春梅見他溜進來,扭頭看了看仍在哼哼唧唧的嚴嵩,朝他噘了噘嘴,示意他輕點。嚴世蕃攝手攝腳地進了屋,來到榻前,嬉皮笑臉地伸手在春梅的臉上捏了一把。春梅隻是笑笑,不敢拒絕,嚴世蕃見她並不反抗,便得寸進尺,又把手伸進她的衣下,春梅忙推開他的手。
嚴嵩忽然似感覺到有人進來,哼了一聲,睜開眼皮,轉過臉,這才看清是兒子,忙起身坐起來,沉下臉,警覺道:“嗯?蕃兒,你來幹什麼?”
嚴世蕃見父親不高興,急忙換了一副嘴臉,俯身低聲說:“爹爹,眼線來報,朝中幾個禦史還有禮部鞏侍郎都跑到王抒家去了。”
“他們要幹什麼?”嚴嵩心裏忽然閃過一絲不安,近來朝廷暗流湧動,時有不滿和聲討宰相的聲音傳至嚴嵩耳畔,這些反嚴派聚在王抒家,難道是想在皇上麵前彈劾自己?
“不知道,定是又要參誰了。”
“這幾個腐儒,愚不可及,你趕快派人去查,看他們又要參誰。”嚴嵩心裏焦急起來。
“是,孩兒多派人手,盯緊了他們!敢與我作對,早晚一個個弄死他們!”
“蕃兒!你絕不可作此想,這些人雖討厭,對皇上卻是忠心耿耿。他們說我把持朝政,難道我不忠於皇上?我是怕朝政所托非人,貽誤皇上大事。我不怪他們,隻需知道他們要參誰,不要弄出亂子。”
憑著皇上對自己的寵信,嚴世蕃自信王抒這些人遠不是自己的對手,他完全有把握把這些人玩弄於股掌之中。他的臉上浮起了一絲陰險的笑
徐文慶的家在縣城東關那條叫竹竿巷的小巷裏。他的鄰居是一位獨居女子,名叫沈雪梅,她是徐文慶的救命恩人。兩家來往頻繁,彼此相互照應,關係融洽。沈雪梅做得一手好菜,經常照顧徐文慶的呆傻女兒,因此,放蕩不羈的徐文慶對沈雪梅多了一些感激之心。
房子破畋而簡陋,屋內牆皮斑駁且裂開了長長的縫隙,風從裂開的土牆處吹進來,冷颼颼的。黑黃的窗紙早已支離破碎。屋內家徒四壁,一張破桌、幾張木板拚起的木凳,一派窮困潦倒的景象。
徐文慶從和順居回到家裏,他站在門口向屋裏看了看,為剛才沒能搭上馮女蓮而落落寡歡,心情沉重地蹭進了屋。
“雪梅,你們……吃飯了嗎?”徐文慶強打精神低聲問。沈雪梅放開徐大姐,抹了把淚。徐大姐退到一旁,膽怯地低著頭。徐文慶從懷中摸出幾塊碎銀:“聰,拿著,買些菜米。”
“你哪來的銀子?”沈雪梅沒有接。
“我……贏的。”
“文慶,這樣的日子過到何時是個頭?”沈雪梅壓抑著悲傷,顫聲說。徐文慶慢慢低下頭,目光遊移著,無法回答。沈雪梅一步跨到徐文慶跟前,抓住他的衣服:“啊?你說話呀!”
“雪梅!我對不住你……”徐文慶猛地把沈雪梅摟在懷裏,聲音也有些顫抖了。徐大姐趕緊轉過身,看著別處。沈雪梅哭喊著掙紮了幾下,掙不脫,身子一軟,貼在徐文慶胸膛上。
“我知道錯了,我不想讓你受苦,可我不知該怎麼力、……”
“文慶,你是個男子漢、大丈夫,如此不務正業,你叫我怎麼辦?”
“我找個事做?”徐文慶如夢方醒,似下定決心。
“這話你說了多少次啦?大丈夫生於世當出人頭地、有所作為,你不比別人
差,怎麼就不能養家糊口呢?”沈雪梅掙脫道。
“容我慢慢想主意,好嗎?”
“慢慢想?恐怕等你想出主意來,我已是別人的人了!”
“你說什麼?你要離我而去?”徐文慶吃驚地問。
“我喜歡你,愛你,也願意等你,可族中長輩硬逼著我嫁人啊!”
“不行!你是我的人!”
“你要讓我等到何時才能娶我啊?”
徐文慶心裏十分難過,欲言又止,他把沈雪梅拉到床邊坐下:“雪梅,今日見到蕭先生,他是名動天下的大文人,竟然不嫌棄我這種白身,還請我吃酒,我想了很多,我再也不進賭場了!我要做事!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大姐也多虧你幫我撫養,這輩子我不忘你的恩情。我要娶你,我要賺成堆的銀子供你享用!你等著吧!”
“文慶,你這話讓我心裏曖和了,但願你是說的正經話:沈雪梅凝視著徐文慶。
“一定!”
“成堆的銀子我不要,日子過得和美就好。你能安身立命,我就心滿意足了。”
“我想辦法。”
“你歇歇吧,我回去做晚飯,一會兒讓大姐給你端回來。”沈雪梅擦擦眼淚,站
起身。
徐文慶見沈雪梅和女兒出了門,無力地倒在床上。雙手捧著後腦勺,瞪著黑乎乎的屋頂發呆。
徐文慶的眼前閃現出馮女蓮的倩影……她的側臉依舊有清晰的輪廓和嫵媚的性感……可偏偏是這樣的性感,卻帶來心身的碰觸和熾盛的欲望。這個女人有一種詭異野性的氣息,她的美,她的回眸,突然幻化成長長軟軟的觸手,纏住他的心,慢慢地收緊。
徐文慶身子一挺坐起來。拿定了主意,決意去找那女子一馮女蓮,他想去和順居酒樓再碰碰運氣,說不定他們還在那裏飲酒作樂。徐文慶略一思忖,抬腿就走,衝出家門……
徐文慶一溜、跑地來到和順居酒樓附近,他放慢腳步,裝作閑逛的樣子又走到酒樓門前。發現縣太爺的綠呢轎子還在,前邊還停放著一乘小轎。馮女蓮還在!徐文慶鬆了一口氣。
暮色已經四合,一抹斜陽戀戀不舍地撫摩著地平線。徐文慶抬頭向酒樓樓上張望'燈燭通明,樓上依舊歡聲笑語,樓下還有一些食客在吃飯。徐文慶朝四周看了看,拐進另一條巷口,以避開秦毓寶那幫人。他在巷口的牆邊坐下,盯著酒樓,靜等馮女蓮出來。
張守備和李團練醉醺醺地各摟著懷裏的年輕歌妓肆意嬉戲,放浪形骸,醜態百出。
胡少謙冷眼旁觀,再也待不下去了,此時見秦毓寶也是醉得東搖西晃,便起身道:“秦大人,學生不勝酒力,天色已晚,告退了。”
秦毓寶瞪著胡少謙:“嗯?你……要……走?”
“家父身體欠安,學生須回家照看。”
“不行!酒……還沒有喝好,不、不能走!”夏提刑醉醺醺地說。
“大人,學生實在不放心家裏,多有得罪,告退了。”胡少謙退後一步,執意要走。
“好,你走,方才……那件事……你想好了!”秦毓寶口裏噴著酒氣,漲紅著胞兌。
“學生家境貧寒,不敢高攀,告辭。”胡少謙不知他有何意,轉身下了樓。
“娘的!什麼東西,給臉不要,一個舉人有什麼了不起的!”夏提刑鄙視地掃了一眼胡少謙的背影。周千戶、劉承奉則和馮女蓮笑鬧著。
忽然,嘩啦一聲脆響,一隻酒杯摔在碗盤上,碎了一地,秦毓寶氣憤地說:“你們鬧夠了沒有?馮姑娘是本縣請來的,你等跟她混鬧什麼?”
眾人噤若寒蟬,這才尷尬地收了聲。
馮女蓮做出一副受了委屈的樣子,站起來說:“秦大人,是小女子不好,惹眾位爺生氣了。送我回去吧。”
“散了吧。”秦毓寶一擺手。
清澄的夜空中漾漫著淡淡的清香,隱隱地還有新鮮的花草芳香在空中飄過來。徐文慶在巷口探頭張望著,酒樓裏的吵嚷聲忽然停止,不一會兒就看見馮女蓮出了門,兩名轎夫小心伺候她上了轎,起轎離去。徐文慶見狀縮回身子,立即朝反方向跑去。
徐文慶跑到一條巷口,探頭向石板路張望著,那乘小轎緩緩走過來。他貼牆站立,等轎子經過,這才閃出巷口,遠遠跟在轎子後麵。
不多時,轎子在一個不大的院子門口停下來,這是一棟臨街的院子,院牆不高,伸手就能摸著牆頭。
徐文慶轉到房山牆和院牆處,側耳傾聽著裏麵的動靜。院子裏聽不見任何聲響。他向巷子兩邊觀望了一下,見遠近無人,便一縱身,手攀牆頭,騰身上了牆頭。
徐文慶從院牆上溜下來,稍稍觀察了一下,見正房屋亮著燈,便借著花叢的掩護來到窗下。屋中隱約有水聲,像是有人在梳洗,但很快水聲又消失了。他用手指在嘴裏蘸了一下,輕輕按在窗紙上,窗上立刻被捅破一個小洞。他朝內窺望,卻驚見馮女蓮正在用白布巾擦拭身體。
徐文慶喉頭蠕動,忘了一切,眼睛閃著貪婪的光,雙手緊抓住窗台。
突然,門開了,丫鬟秋香端著一盆水走出,她猛然看見一個佝僂著身子正偷窺女人洗澡的男人,嚇得“哇呀一”叫喚了一聲,丟了水盆就跌回門檻裏麵去了。
徐文慶大驚,急忙梧臉躥下台階,閃電般躍上牆頭,翻了出去。
馮女蓮驚魂未定,走出門,空無一人。明明有人偷看啊,怎麼一下就不見了?
心中納悶,“撞見鬼了?”她小聲嘀咕著。
徐文慶翻過牆頭,向小巷深處跑了幾步,見無人追來,忽然又站住,心想機會難得,何不再返回?見巷子裏沒有人,幹脆退回牆邊,隱在黑影裏觀察著那頭動靜。
“賊囚貨!偷看老娘洗澡,就這點膽子嗎?有膽量就進屋來,老娘若是喜歡,賊囚貨,上得老娘的床,明日就叫你家給你備辦棺材!直娘賊,不知老娘深淺也敢來撩撥,叫你死個痛快!秋香!回屋睡覺,門不要閂,看他還敢來!”馮女蓮的叫罵聲傳來,徐文慶卻梧著嘴樂了……
回到家裏,徐文慶靠坐在床頭,瞪著門外,回味著剛才的那一幕,馮女蓮赤裸的身體如潮水一樣湧來,頃刻把他吞沒了。徐大姐坐在破桌子旁,盯著幾隻沒有清洗的碗發呆。她瞟一眼徐文慶,又扭頭向門外看看,猶豫著站起來。見徐文慶沒有絲毫注意她的意思,膽怯地湊近徐文慶身旁,小聲說:“爹爹,我……餓……”
“滾開!”徐文慶正沉醉在美妙的春夢裏,忽然聽到叫聲,一怔,即感掃興,沒好氣地瞪著傻乎乎的徐大姐。
徐大姐嚇得後退一步,眼淚湧了出來,緊咬著嘴唇不敢哭出聲來。
徐文慶感覺到女兒在哭,扭頭看了看她,似有不忍,伸手將女兒拉到麵前,輕輕地抱在懷裏。徐大姐哭出聲來。
“我餓……”徐大姐顫聲道。
看著女兒那副樣子,徐文慶不覺有些心疼:“孩子,爹爹定要讓你不再挨餓,不管用什麼手段,我要給你錦衣玉食,給你花不完的銀錢!”
窮困潦倒、捉襟見肘令徐文慶心裏非常難受,他一門心思想靠女人發財致富。徐大姐把臉貼在徐文慶胸前,嗚嗚地哭著。這時,隔壁的沈雪梅聽到哭聲,急忙走進來,見父女倆抱在一起,愣了一下。徐文慶趕緊推開女兒站起來。
“你昨晚去哪裏了?”沈雪梅定定看著他。
“我……心中煩悶,去城外走走……”徐文慶不敢迎視她的眼睛,搪塞說。
“知道煩悶就該想想辦法,坐吃山空何時是個了局?”沈雪梅沉下臉。徐文慶低
頭不語。
沈雪梅看了看桌上,又看了看正在拭淚的徐大姐,知道徐大姐又沒吃飯,心裏頓感難過’走過去拉著徐大姐說:“走’姑姑給你吃餑餑:說完便拉著徐大姐走了。
徐文慶抬起頭,望著空了的米缸,悵然若失地挪動腳步,走出門,想買點米回家……
胡少謙從和順居返回家後才知道藥鋪裏被人偷了銀子,他有些自責,因為要上京參加殿試,隻得一心閉門讀書,鋪子全由父親和姐姐打理。如今被人偷了銀兩,心裏自然哀傷不已,唯一讓胡少謙感到欣慰的事就是父親的病已經好多了。
夜,挾著涼爽的微風,吹過滴著露珠的樹葉,吹過閃著光亮的運河水。在靜穆的沉睡中,遠山那碧綠的莊稼,那彎曲的伸展在黑夜中的土道,散發著馨香氣味的野花和樹葉,為這夜色更添幾許迷離。
臨清寺廟的鍾聲當當響著,更顯夜的寂靜。室內沉默著,胡少謙坐在燭光下,想著秦毓寶莫名其妙說的那件事。胡父見兒子回來後心事重重,便問:“謙兒,知縣大人請你為了何事啊?”
“他請了一幫蠅營狗苟之人,孩兒氣悶難耐。他問了些學問上的事,忽然又問及孩兒婚姻,不知何意。”
“就這些?”
“再無他話。”
“這就奇怪了……謙兒,你去用功吧,我這裏有你姐姐照看。”
“是。”胡少謙起身離去。
直到雄雞報曉,胡少謙才掩了書本,回房睡了。
次曰一早,胡月娘端了饃饃先去了胡少謙的臥房,見弟弟正熟睡,便不忍打攪,又端了饃饃回到客廳,這才去了藥鋪。
臨清依靠運河漕運繁衍生息,成為江北五大商埠之一。在胡記藥鋪這條石板路的東頭,便是臨清縣城的市場集營中心。街兩邊各種店鋪雲集,布店、鞋店、日雜、金鋪、鐵鋪應有盡有。再往南走,就是臨清磚城,西門廣積門的小攤不少,緊挨著西城門就是縣糧倉廣積倉,趕集的百姓們在和米店攤主討價還價。
這時,應永來、謝千問、朱遠石來到米市,他們東張西望,尋找著目標下手。幾個人一直住前走著,轉眼就到了賣菜的攤點旁,應永來突然停住腳步,斜眼瞄著旁邊一個菜攤。兩個女人正在一堆白菜裏挑挑揀揀。他湊近一步,用腳從白菜堆中鉤出一棵,飛快地俯身抓起白菜塞進懷中就走。謝千問和朱遠石看得眼熱,相互使個眼色,也裝作挑菜,一人抓起一棵拍了兩下,見攤主在和兩個女人說話,轉身就跑。
“哎!放搶啊?抓住他們!”攤主一驚,起身邊追邊大喊。人流密集,二人無法脫身,很快就被攤主追上。攤主一把抓住朱遠石的後脖領子,使勁一拖,朱遠石“啊呀”一聲,被拉倒在地,懷裏的白菜滾落街心。攤主一個箭步又追上謝千問,飛起一腳踢在他身上,謝千問一個狗吃屎,趴倒在地,人們慌不擇路,紛紛躲閃。攤主是習武之人,很快將謝千問和朱遠石二人製服。
胡月娘剛好走到這裏,見有人打架,急忙後退著躲開,驚訝地看著。正在這時,一條人影閃電般撲來,一腳將攤主踢倒,正是徐文慶!見幾個兄弟吃虧,便出手相救。
攤主拉開架勢跨步上前,對著徐文慶一拳搗來。徐文慶微一側身,左手刁住攤主的手腕一扭,右手虛握,一掌擊在他的肋部,攤主“嗷”的一聲側跌出去,撲翻了另一個菜攤。攤主簡直氣瘋了,爬起來的同時,扯過一條扁擔,大喝一聲又向徐文慶打來。圍觀的人們驚得大叫。
胡月娘瞪大了眼睛,捂住嘴,別人往後躲避,她卻驚呆了。徐文慶迎著扁擔不慌不忙地閃躲,瞅了個空子,橫身閃到攤主側身,一掌朝他後心切下,攤主哼了一聲,跪倒在地。緊鄰臨清糧倉東側有一條隻有兩百丈的南北走向街巷,就是有兵役駐守的“戶部街”。
突然,街道一頭有人喊叫起來:“官府來了!官府來了^”
“快跑!”徐文慶一驚,對謝千問和朱遠石喝道。
謝千問和朱遠石撒腿就跑,卻和胡月娘撞了一個趔趄。胡月娘驚叫一聲,籃子脫手飛出老遠,一隻小布袋掉下。謝千問正要繼續跑,猛然發現腳下的小錢袋,順手撿起來就跑。胡月娘驚魂未定,忽然發覺布袋沒有了,急得大叫:“我的錢!”
徐文慶見兵役趕來,剛想轉身跑開。卻聽見有人驚叫,不禁朝胡月娘看了一眼。胡月娘下意識地看著他,急切地指著飛奔而去的謝千問喊道:“他!是他搶了我的錢!哎呀……”
徐文慶不由分說,拔腳朝謝、朱二人追去。
應永來和謝千問、朱遠石三人氣喘籲籲地跑進一條僻靜的小巷。見終於擺脫了追逐,三人互相埋怨起來。三人正糾纏不清,徐文慶跑進巷口。三人立刻停止了爭吵。
“嘿嘿,慶哥,多虧你來解救……”謝千問見徐文慶趕來,望著他。
“錢呢?拿來。”徐文慶黑了臉。
“那姑娘掉在地上的錢袋!少廢話,我看得真真切切。”徐文慶厲聲問。
“好桂!大家者卩挨打,你居然藏私!快拿出來!”朱遠石直視著謝千問。
“慶哥,沒幾個錢,不值得分……”謝千問不想交出來分,皺眉斜眼,極不情
願地說。
“還給人家。”徐文慶心裏有了主意。
謝千問幾個雖然不情願,但既然是大哥發話,也隻好應了。
胡月娘愴然回到家裏,望著病懨懨的父親,不敢實言相告,前日丟銀子,今日又遭搶,怎麼如此倒黴?她猶豫了一下,才把被人搶了銀子的事告訴了父親,胡父心裏雖然難受,卻也隻得安慰幾句,胡父尋思著自己的身體已大不如從前,少謙又要準備赴京趕考,便想把鋪子交給月娘打理算了。一會兒,胡父從枕頭下麵摸出一把鑰匙遞給胡月娘:“拿著吧,你娘走得早,爹爹又病成這個樣子,以後全靠你了。拿幾個銅錢,把菜買回來,眼看晌午了,別餓著你弟弟。”胡月娘猶豫著,看看父親,一聲不吭接過了鑰匙。
短暫的沉默後,胡少謙的未婚妻韓素芬來了,她提著一隻裝了蔬菜的菜籃子前來看望胡父。幾句寒暄後,胡月娘捋了捋擋在韓素芬眼前的頭發。
“伯伯身子好些沒有?”韓素芬把籃子放在桌上,到胡父床邊的椅子上坐下。
“多謝你記掛,伯伯這病是痼疾,不知何時就發作,隻覺左邊腿腳麻木,用不上力呀。”
“請過郎中了嗎?”
“請郎中也是無用啊,無非開些通痕化癖之藥,伯伯自己就是半個郎中,應用之藥不必他人指點。”
“啊……你來了……”胡少謙一見韓素芬,頓覺不好意思。
“你們說話,我去買菜。”胡月娘把胡少謙推到素芬跟前,並朝弟弟使眼色。
“去吧,去吧。我這裏不用你們陪。”胡父也想讓他們倆單獨多待一會兒。
胡少謙把韓素芬讓進書房,反手關閉了房門。韓素芬走到書桌前,拿起翻開的書看。胡少謙走到韓素芬身旁,看著她美麗的麵容,一時間,恍惚迷離的目光中隻有閃著紅暈的美麗麵孔在晃動。韓素芬感覺到胡少謙熱辣辣的目光,瞟了他一眼,笑著,故意把臉轉向一邊。
胡少謙輕輕地抉著她的雙肩,扳過她的身子,把她摟在懷裏。韓素芬嬌羞地把臉貼在胡少謙的臉畔。
“芬妹,這些日子冷落你了。”胡少謙平靜下來,開口說。
“沒有,是我自己不來看你。”
“我知道,妹子是怕分了我的心。”
“待哥哥金榜題名,妹子便能日日陪伴在哥哥左右了。”韓素芬甜甜地笑了。
“哥也盼著這一天啊……”胡少謙收緊雙臂,用力地、要折斷骨頭般地將她裹進自己的懷裏。
“你跟我說實話,這些日子是不是有人到你家來提親了?”韓素芬忽然把胡少謙推開一點。
“妹子千萬不可多心,提親之人確是不少,爹爹知道我這輩子非妹子不娶,未曾答應,我更是一概不見。”胡少謙放開韓素芬,握住她的手。
二人正親熱地說著話,忽然,就聽到院子裏有人喊:“臨清知縣秦大人駕到一”
二人一驚,急忙出門。
胡父聞聲驚慌失措,扒著床邊掙紮著起身。胡月娘丟下菜趕緊去攙抉。兩個官差昂然闖入屋內,隨後秦毓寶跨進門。
“小民叩見大人。”胡月娘換抉著父親跪伏於地,胡父忐忑不安道。
“不必多禮,起來吧。”秦毓寶大大例例地坐在桌旁的椅子上。
胡月娘把父親抉起攙到桌旁,在秦毓寶對麵坐下。
“大人光臨寒舍,小老兒痼疾在身,有失遠迎,望大人恕罪。”胡父小心道,接著又吩咐胡月娘趕緊上茶。不一會兒,胡少謙走進客廳。幾句問候寒暄後,胡父定下神來,直截了當問:“大人,光臨寒舍所為何事啊?”
秦毓寶:“本縣受人之托,為令郎之終身大事而來呀。”
父子二人一驚。胡月娘奉上茶來,又趕緊退出。
“大人,犬子不才,家境寒酸,何人敢勞大人出麵提親?”胡父十分吃驚。
“實話告訴你吧,本縣乃是受知府大人之托。”秦毓寶說完,又接著補充說:“知府大人膝下幼女年方二八,待字閨中,生得美貌無比,擇婿甚是苛刻,知府大人久聞胡公子賢名,這才委托本縣做媒,撮合一樁美滿姻緣。知府大人說了,不用你家備辦彩禮,隻需應允婚事即可。胡老先生,意下如何呀?”
胡父一時回不過神來,不知說什麼才好,隻愣在那裏。胡少謙見秦毓寶終於攤牌,忙起身施禮婉拒:“大人,學生自幼已由父母做主,與韓家女兒定下親事,知府大人不嫌學生孤陋頑劣,垂青降恩,學生感激涕零。然與韓家婚約在先,此事斷不敢應,請大人上複知府大人,代學生請罪。”胡少謙毫不猶豫地說,心說萬不能負了素芬。
秦毓寶聞言大驚,瞪著胡少謙:“你說什麼?已定過親了?”秦毓寶見胡少謙不說話,又把目光轉向胡父。胡父見他盯著自己,更緊張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秦毓寶重新把目光投在胡少謙身上,氣哼哼地說:“胡少謙,前日吃酒時本縣問過你,你不是說尚未婚配嗎?”
“前日吃酒,人多嘴雜,學生不想當著那些人談論此事,因此敷衍,還望大人海涵。”
“胡少謙!你的意思是本縣今日白跑一趟啦?”
“大人海涵,悔婚之罪家父與學生承擔不起。”
“胡少謙,我告訴你,知府大人能看重你是你的福分,你若是以此搪塞,哼哼!本縣定會查個一清二楚,到那時可就別怪本縣不客氣了!”眼看巴結上司升遷的美夢就要破滅,秦毓寶惱羞成怒,不禁感到失望,便把怒氣撒在胡少謙身上。
“大人息怒,大人息怒,小民不敢欺蒙大人……”胡父慌了。
“爹爹,不必害怕,上門提親總要兩廂情願,哪有強人所難之理。”
“大膽!胡少謙,本縣一旦查出你搪塞使詐,別說進京趕考,就連你舉人名號也將不保!”秦毓寶一拍桌子,震得茶碗跳了起來。
“大人啊!使不得啊!”胡父嚇得匍匐在地,不停哀求著。
突然,韓素芬闖入,跪在秦毓寶麵前:“知縣大人,民女韓素芬叩見大人。”
“你是何人?”秦毓寶一愣,怔怔看著她。
“民女與胡少謙自幼定有婚約,望大人開恩,不要為難他。”韓素芬自幼喪父,與母親相依為命,同時又早已把胡少謙視為自己生命的男人。韓素芬聽到秦毓寶此番話,又急又氣,趕緊出來說明情況。
秦毓寶沉默了一會兒,心裏又惱又恨,他不再說什麼,起身就往外走,兩名差役隨他離去。
因為此事,胡少謙就把知縣大人得罪了,埋下隱患。
秦毓寶走後,胡父躺在床上唉聲歎氣。他十分擔心秦毓寶會奪了兒子舉人的身份;更讓他憂慮的是,假使秦毓寶把此事告訴知府,知府大人一生氣不給準入引
文,到時不讓他參加會試,那樣的話,兒子就是進京也進不得考場。胡父為此萬分焦急,忍不住責怨了胡少謙幾句,胡少謙卻不以為然,當然他也理解父親的心情,安慰說:“我這身份是朝廷主考官層層審定,知府衙門給的,他一個縣令能奈我何?”“唉……謙兒啊,你還年輕,少不更事啊……”
“我不怕!即便他們能阻我進京趕考,我寧願等上幾年再考也絕不娶貪官汙吏之女!爹爹,孩兒今日把話說絕,我胡少謙此生非素芬不娶!”胡少謙說完,拉著韓素芬的手就走。韓素芬有話想對胡父說,以表明自己的態度。她讓胡少謙先回書房。待胡少謙走後,韓素芬走到床前,跪下道:“伯伯,素芬與少謙青梅竹馬,雖私定終身卻是出於至誠。如因我之故害了少謙前程,小女願以死謝之。”
胡父有些感動,心裏一熱,連忙抉起韓素芬。
嚴嵩在不安中等待著兒子暗查王抒等大臣聯名奏疏的消息。嚴嵩在一個較長時期內,對皇上一直保持謙恭的態度,隻一味奉迎討好皇上,並注意不讓皇上感到自己在獨執朝政。所以,他十分害怕王抒上密疏,揭發自己與兒嚴世蕃所行之事。因此,嚴嵩才如此緊張王抒等大臣的奏疏。
此時,嚴嵩坐在書房裏,心不在焉地審看著一本本奏折。春梅在一旁服侍他。一會兒,嚴世蕃急匆匆走進來。嚴嵩忙抬眼問:“查清楚了?”
“查清了,王抒等人要參的是內務府主事奚元魁。”
“啊?這不是朝著我來了嗎?”嚴嵩猛然一驚。
“是啊。刑部來報,王世貞已安排人手,一旦王抒等人向皇上奏本,便去奚元魁家搜查。”
“蕃兒,王抒生性耿直,絕不會無故發難。奚元魁監守自盜我早有所聞,念及故舊未予深究,若被王世貞人贓俱獲,不但我們保不了他,引火燒身麻煩就更大了。”嚴嵩深知皇上對大臣的猜忌心理,所以盡量阻止不利於自己的奏表讓皇上看見,為了保住自己的權位,他對所有彈劾他的官僚都施以殘酷的打擊,輕者逐之,重者致死。而奚元魁與嚴嵩有利益糾葛,且交情不淺,如果奚元魁出了問題,勢必會牽連到自己。不可輕戰是嚴嵩的一貫思想,現在,趁皇上還寵信自己,不如把兒子推上前,執掌大權,為自己和兒子留條後路。他打定主意,對嚴世蕃說:“蕃兒,我老了,朝廷權柄不能旁落,日後全靠你執掌。凡事你須有主見,不要事事問我。”“爹爹,我即刻派人知會奚元魁,叫他速將違製之物轉移,叫王世貞徒勞一場,那些言官也就無從參奏了。”
“唉……滿朝文武有幾人能嚴於律己忠心為皇上辦事?怕就怕他們依仗老夫之勢胡作非為,明日早朝,王抒本章一上,皇上豈不震怒?唉……”
“好!我叫奚元魁夜裏行事,不可讓人看見。我這就進宮,讓皇上明日罷朝,我看他們告誰去!”嚴世蕃迅速離去。
嚴嵩與王抒的矛盾開始激化。
嚴世蕃當夜策馬趕住奚元魁家通報,讓其全家火速離開京城,去鄉下避
風頭。
漆黑的夜,伸手不見五指,奚府大門外的街巷裏隱約閃動著幾條黑影。吱吱扭扭的聲響伴隨著馬蹄聲傳來,一輛大車突然出現在巷口。大車趕到奚府大門外,趕車人勒住馬停住,幾個人跳下車,一人跑上台階,輕輕敲門。
大門無聲地開了一條縫,隨即大開。緊接著,奚府裏閃現出燈火的光亮。
王世貞當天奉皇上旨意領了一眾捕快去奚府蹲守。他們隱在對麵小樓上,居高臨下,可以看見部分奚府院內和街巷中的情況。房間裏沒有燈,黑黢黢的。
“隻要看見他家住外運東西,連人帶物一齊拿下:王世貞小聲對一邊的手下說。
奚府院裏燈籠火把閃動,不一會兒,有人扛抬著大大小小的裝滿金銀財寶的箱子迅速出了大門,往停在門口的車上裝。
很快,大車上碼滿了一車鎦金箱籠。奚府的人正要護送大車離去,突然巷子兩邊七八條黑影飛奔而來,將奚府的人統統圍住。
“什麼人?”
“你們要幹什麼?”
奚府的人呼喊起來。
“刑部的!奉命搜查!都別動!”一捕快喝道。
“住手!刑部查案怎麼查到奚大人府上來了?放開!”從裏麵跑出一個管家模樣的人,擋住了捕快們的去路!
“刑部抓人須有文書,你們都是強盜!來人啊!”
從大門裏麵又跑出幾個拿著刀劍的家丁,氣氛劍拔弩張,眼看就要廝殺。忽然,王世貞持劍飛身而下,穩穩地落在眾人中間。王世貞用劍指著奚府那人:“刑部侍郎王世貞在此!你要看什麼文書?”
奚府管家嚇得大叫一聲,轉身就躥進大門,幾個家丁也跟著跑進屋,立刻關了大門。
“點起火把!本官要親自查驗!”王世貞喝道。
在華麗的府客廳裏,奚元魁神情惶恐地坐在那裏。事情來得太突然,奚元魁完全沒有心理準備’好在,還有嚴嵩庇護自己。奚元魁強作鎮靜,低頭聽著下人們的稟報。
“是刑部侍郎王世貞帶人劫奪了大車!”
“他們要搜查!”
“守住大門!一個人都不許放入!”奚元魁喝道。下人們立刻跑出去。這時,兒子奚子清和兒媳呂嬌兒慌慌張張地走進來。年紀輕輕的奚子清卻是一臉病容,被丫鬟連拖帶拽攙抉著進門。
“爹爹!出大事了!”奚子清說。
“我被他們算計了。不要慌,沒有聖旨,諒他們也不敢闖入府中搜查。”
“箱子裏的東西一查就露餡了!”
“爹爹,怎麼辦啊?”呂嬌兒美豔無比,此時滿眼是淚。
“王抒等人定會奏本參我,現在人贓俱獲,我是百口莫辯。沒有別的辦法了,隻有一個字一逃!”奚元魁突覺大勢已去,不禁黯然神傷。
“往哪兒逃啊?”奚子清驚恐萬狀。
“清兒,你趕快將府中財物收拾起來,派人雇車,帶著你媳婦連夜運出城外,到咱家莊子上暫且躲避。”
“爹爹,你呢?”
“如果都走,那就一個都逃不掉。我必須留在此處,聽候皇上處置。”
“不行啊,爹爹,萬一皇上……”呂嬌兒說。
“不怕,嚴太師在朝中一言九鼎,嚴世蕃必會庇護於我,最多定個流放之罪,即便抄家也搜不著值錢之物,爹爹老了,保你們平安富貴就好。快去收拾,天亮前出不了城就萬事皆休了!”奚元魁冷靜下來。
“萬一爹爹脫身不得,我們怎麼辦?”
“你可派人隨時進城打探,無事皆大歡喜,萬不得已你就帶上嬌兒回老家臨清縣,隱姓埋名過日子去吧。”奚元魁歎息一聲。
“爹爹一”呂嬌兒哭出聲來,撲倒在奚元魁腳邊。
“哎呀!什麼時候了,快去打點吧!清兒!快去!”奚元魁抉起呂嬌兒。奚子清甩開換抉自己的丫鬟,拉著呂嬌兒就住後院跑去。
兒子與兒媳的腳步聲漸漸遠去,奚元魁心裏混雜著一絲莫名的喜悅和難言的憂傷,頹然坐倒在椅子上,靜等捕快的到來……
正午時分,屋中隻有胡父一人躺在床上,院子裏傳來炒菜的鍋、鏟碰撞聲。他用力撐起身子,艱難地下床,拖著那條失去知覺的腿,在床邊坐好,想下地走走,但怎麼也站不起來。他費力地拖了把椅子,用一隻手撐著椅背試著往起站,但剛一離床,腿一軟,便摔倒在地。胡月娘聞聲跑進屋,見狀大驚,急忙跑過來攙抉,胡月娘把父親攙抉起來,抉他坐在床邊,心疼道:“要什麼喊我一聲,摔壞了怎麼辦啊?”
胡父想著女兒忙前忙後,而自己又幫不上一點忙,愧疚道:“終日躺臥,形同廢人,不是長久之計啊。”
胡月娘一邊安慰父親一邊把藥碗端來,讓胡父喝了幾口,又抉父親躺好。一會兒,胡月娘開口說:“爹爹,我想叫弟弟幫幫我,照應一下鋪子的生意,不知……”
“你說什麼?”胡父有些不悅,立刻瞪大眼睛。
“我是說,我一個人又要賣藥又要買菜做飯,忙不過來,隻請弟弟晌午時分照
看一下鋪子,耽誤不了他個把時辰。”胡月娘趕緊解釋。
“不行!少謙半個時辰都耽誤不得!”
“爹爹,我忙裏忙外,一個人不行。”胡月娘有些不滿。
“鋪子裏的營生隻做半天也行。”
“那以後誰還到咱家藥鋪來抓藥啊?”
“你弟弟進京趕考隻剩半年光景,你吃些辛苦又有何妨?”胡父有些重男輕女。
“弟弟是你的兒子,我不是爹的女兒嗎?”胡月娘也生氣地說。
“少謙是光耀我胡家門楣的指望!女兒出嫁便是外姓人,我能指望你什麼?”
胡月娘一聽父親居然這樣說,頓覺委屈,眼淚一下湧了出來。胡父見女兒哭泣,心一軟,語氣緩和下來:“你不要哭,爹爹這些年來開著這間鋪子,積橫下千把兩銀子,生意賺不賺錢不打緊,你辛苦半年,待少謙高中,做了官,你臉上也有光。爹爹這病好些了就給你說個婆家,風風光光地把你嫁出去。不是爹爹對兒女有厚有薄,男女有別,不得不如此啊。”
胡父慢慢閉上眼睛,不再說話。
卻說應永來、謝千問、朱遠石幾個酒肉朋友一直跟著徐文慶瞎混,一致認為他講義氣,是努力做大事的混混,有朝一日一定會混出點名堂。加上跟著徐文慶有吃有喝,也樂天知命。而徐文慶也善於在小混混身上花點小錢,把他們支使得團團轉。
這日上午,閑得慌的應永來、謝千問、朱遠石又聚在一起,商量著為近日來有些落落寡歡的大哥排憂解難,準備攛掇他上妓院玩玩。
三人找到徐文慶,把他從屋子裏拉出來,徐文慶的心思全在如何勾搭馮女蓮身上。徐文慶走得很急,對街兩邊的店鋪、貨攤全不在意。應永來跟上他,說:“我們看你這幾日氣悶不爽,一起玩玩,散散心。”
“你們要去哪裏散心?”
“慶哥,自打去年玩了一次賞春苑,至今未能再去,心癢癢的怪難受,嘿嘿……”朱遠石說。
“你們拾到金元寶啦?”
“慶哥,那日賭場幫你搶回的銀子……嘿嘿……再不,我拾的那幾兩……別還了。”謝千問說。
“不行,今日我有事,你們去玩吧。”徐文慶說著又要走。
“慶哥,你能有什麼事?大家做一處玩吧。”應永來攔住他。
“我真有事,明天再說:徐文慶一心想著馮女蓮,向前走去。三人跟在徐文慶左右。
“慶哥,你要去哪兒?”謝千問側頭問。
“嘖,你們別跟著我行嗎?”徐文慶說。
“自己弟兄,有事還瞞我們不成?”朱遠石說。
“事成之後我自會告訴你們,再跟我糾纏不清我可要惱了。”他轉身又走,“不許跟著我啊!”徐文慶伸開雙臂把三人擋住。
三人站定,看著徐文慶,莫名其妙。嘀咕了幾句才離開。
徐文慶走到馮女蓮家附近,四下看了看,見馮女蓮家斜對門有間小茶鋪,便走過去。夥計趕忙進去,捧了碗茶出來,放在徐文慶身旁的台階上。徐文慶一把拉住夥計:“哎,那家一出門了沒有?”
夥計看了看馮女蓮那扇緊閉著的院門,又打量一下徐文慶,敷衍道:“沒見出門。”說著又要進門。
“老弟,我看你鋪子裏也沒人喝茶,陪我坐坐,我問你話。”徐文慶再次拉住他,欲打探馮女蓮底細。
“老哥,我看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好,陪你坐坐。”夥計笑笑,坐在台階上。“這位馮姑娘……你熟?”徐文慶端碗喝了口茶。
“天天看見,沒說過話。你認識她?”
“不認識,照過麵兒。哎,你給我說說,她是個什麼來路?”
“照過一麵就惦記上了?”夥計詭秘地笑道。
“這不關你事,知道就跟我說說,你也來碗茶,茶錢不短你的。”
“我看你一表人才,說句實話,你可別招惹她。”
“她吃人啊?”
“你以為她不會吃人?告訴你,你沒有大把的銀子別想沾她的邊,就算你家有萬貫,一旦沾上她,早晚也是傾家蕩產,你說她吃不吃人?”
“這倒有趣:
“你不信是不是?你知道她都和什麼人來往?咱們縣裏有頭有臉的人物誰不捧著她?衙門裏的大小官吏誰不想進她的門?不行!這話你可千萬不能告訴別人啊,我親眼看見縣太爺半夜住她家裏鑽!”夥計望著那頭。
“有這等事?”
“信不信由你,就當我沒說啊。”
“我信,我信。這馮姑娘為何自己住在這裏?她不嫁人?”
“誰敢娶她?就連媒婆都躲她遠遠的。嗨,我這人就是嘴快,索性都跟你說了口巴。她叫馮女蓮,是個孤女,因生得又美又乖巧,被城北皇莊王管事買了做丫鬟。這王管事專門愛小,馮女蓮又極懂風月,不多日子二人就勾搭上了……”
“這事我聽說了,是主家的大夫人知道他二人有染,將馮女蓮趕了出來。”
“能不知道嗎?王管事都快熬成藥渣子了!聽說到如今也起不了床!你說這女人厲害不厲害?”
徐文慶略一沉吟,緊接著又問:“除了縣太爺,還有沒有更大的官和她來住?”
“這我就不知道了。”
“她既是結交權貴,若替人說話、辦事應當不難吧?”徐文慶進一步打探。
“那還用說?誰能不給她麵子啊?”
徐文慶聽了心裏暗自歡喜。二人正說著話,忽然,兩個轎夫抬著一乘小轎遠遠而來,直向馮女蓮家門走近。徐文慶定定地盯著轎子。
夥計起身進了店。徐文慶看著那轎子停在馮家門口,一名轎夫抓住門環敲了幾下,二人便坐在門口歇下了。徐文慶一邊喝茶一邊緊盯著那頭。
不一會兒,馮家院門開了,馮女蓮衣著光鮮,雲髻高挽,婷婷嫋嫋地彭:,款走出。兩個轎夫趕緊壓轎讓她進去,又放下轎簾,抬起來。徐文慶丟了茶碗跳起來就朝轎子跑,茶碗掉在地上摔碎了。夥計從茶鋪裏追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