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天的太陽有點懶,沒睡夠似的,有氣無力掛在天邊,遙遙地包斜著她。她坐在女兒休休為她放在院子裏的那把搖椅上,看著掛在天邊的太陽,癡癡地想,許多年前的太陽,不就是這個樣子嗎?
一點兒也沒錯,許多年前的太陽就是這個樣子―要不是太陽這麼懶,路上的積雪不會那麼厚,他們的路走得也就不會那麼艱難了。
好多年後她才知道,他們那個時候的長途跋涉是在長征。
對於她來說,長征是一段快樂的日子。書上卻說長征很苦,他們爬了雪山又過草地,有的人還過了三次草地,餓得實在沒東西可吃了,就吃草根、樹皮,草根、樹皮也沒有了,就吃皮帶,實在沒東西吃了,許多人餓死在草地上。草根、樹皮、皮帶她都吃過,還在草地上餓昏過好幾次,可她一點都不覺得苦。她問強哥,我們那個時候苦嗎?強哥搖了搖頭,笑著說,苦什麼苦?那個時候我們多快樂!
也許是他們隻願意記住快樂的事情,也許是有了強哥,有了強哥的歌聲,她才沒覺得長征有多麼苦。
強歌的歌聲悠揚,在人頭頂上飄。有一次,她都快要餓昏過去了,聽見強哥的歌聲,她掙紮著站起來,踉踉蹌蹌地向前走。
她一直以為,強哥的歌聲帶著她走完了長征路。
帶她走完長征路的,除了強哥的歌聲,還有一條紅圍巾,鮮豔豔的紅圍巾。紅圍巾的主人有一個很好聽的名字―文妹,文妹名字好聽,人也漂亮。別人的臉上都凍出一道一道的血口子,她的臉卻還是那麼白,那麼細,就像她剛剛見到她時的樣子。那個時候還沒有開始長征呢!
聽說文妹是財主家的女兒,是上海來的大學生。
每次行軍,文妹都走在她前麵,長長的圍巾隨意地披在脖子上,遠遠看上一眼都讓人感到暖和。山上風大,文妹的紅圍巾像鮮紅的旗幟在風中飄。她深一腳,淺一腳,跟著招展的旗幟往前走,把厚厚的積雪踩得璞璞響。
休息時,她便擠到文妹身邊,伸出凍得紅腫的手,在紅圍巾上輕輕撫摩,紅圍巾摸起來柔柔的、軟軟的,把她的心也撩撥得癢癢的、酥酥的。
要是我也有這麼一條圍巾就好了,她想。
文妹姐姐好像看出了她的心思,把圍巾摘下來圍到她脖子上,笑著對大家說:你們快看,小碗圍上這條圍巾多漂亮!像不像個小新娘子?
那時她叫小碗―她還有一個名字叫詩伊,不過那是後來的事情了。他說小碗不好聽,便給她取了這麼個怪怪的名字。小碗是媽媽給她取的名字―生她的時候,她媽媽讓爸爸給接生婆做了一碗荷包蛋,但接生婆沒把那碗接住,碗摔在了地上。媽媽說,這孩子就叫小碗吧!
聽文妹姐姐說她像個小新娘子,小碗的臉立即紅了,趕緊把紅圍巾從脖子上摘下來,文妹姐姐又給她圍上,手在她稀疏的頭發上摩掌著說:你圍上這條紅圍巾可真漂亮!這條圍巾就送給你了。
小碗看看圍巾,又看看文妹姐姐,文妹姐姐的目光正落在那條圍巾上,從文妹姐姐的目光裏她看到了不舍。她把圍巾摘下來,戴回到文妹姐姐脖子上說:不,還是你戴著它吧,行軍的時候我看到你的紅圍巾,就不會掉隊了。
文妹姐姐將她緊緊摟到懷裏,從文妹姐姐懷裏抬起頭的瞬間,她發現有淚花在她眼睛裏閃,接著便是一陣劇烈的咳嗽,咳得都喘不上氣來了。小碗的拳頭使勁在文妹姐姐背上捶著,連聲問:文妹姐姐,你怎麼了?你怎麼了?
文妹姐姐含著眼淚搖了搖頭說:沒什麼,沒什麼。過了很長時間,文妹姐姐輕聲對她說:小碗,要是我死了,這條紅圍巾就歸你了。
小碗趴在文妹姐姐膝蓋上快要睡著了,聽她這麼說,她驚恐地抬起頭來:你說什麼呢,文妹姐姐?圍巾你戴著才漂亮,我不要紅圍巾,也不要你死!
文妹姐姐第二天就死了。
那天的太陽也像今天這樣,懶懶地掛在天邊。她恨死了那太陽,要是太陽不是那麼懶,要是它再多發出一點兒熱量,也許文妹姐姐就不會死。都快中午了,文妹姐姐的紅圍巾一直在她眼前飄,她的腳步都有力了許多。可不知為什麼,圍巾飄著飄著就抖落到地上,等她趕過來,文妹姐姐已經死了。
文妹姐姐的睫毛濕濕的,蒼白的臉頰上掛著淚珠,她想,文妹姐姐死前一定咳嗽了好長一陣,說不定她就是咳嗽憋死的。她已經咳嗽了很長一段時間了,每次咳嗽,都像是要憋得背過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