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殖民食物與愛情(1 / 3)

後殖民食物與愛情

黃昏時分許久不見的阿李拐進我的酒吧,手裏拎著從下麵卑利街街市買來的一袋叫不出名字的水果。他坐進酒吧櫃圍,一邊剝開狹長的棕色果殼叫我試味,一邊說許久不見了,什麼時候大夥兒一起熱鬧熱鬧,要不就趁我生日快到了,在那天一起聚首吃頓飯。我試著這怪果子,覺得味道還有趣,核大殼脆,果肉味道有點像曬幹了的龍眼肉,形狀是像豆莢那樣的一彎新月,叫人疑心是荷蘭豆跟龍眼雜交以後的私生子。我這麼大一個人,過去一直沒過生日的習慣。大概因為當年父母偷渡來港,我是私家接生的,連出世紙也沒有。長大以後去領身份證,看不懂英文,就把當天的日期當生日寫上去了。家裏提的是中國陰曆的日子;身份證上是應付官方的虛構日期;還有姨媽後來替我從萬年曆推算出來的陽曆日子,我備而不用,也沒有真正核對過。就這樣三個日子在不同場合輪番使用,隨便應付過去,倒也適合我散漫善變的個性。

去年我的酒吧開張不久,大夥兒晚上聚在一起喝酒聊天,不知怎的說起原來在大學教書的老何跟我同一天生日 ( 即是說跟我三個生日的其中一天相同 ),結果後來就在酒吧裏搞了個生日派對,各人帶來不同的食物:中東蘸醬、西班牙頭盤、意大利麵條、葡式鴨飯、日本壽司。伊莎貝帶來兩瓶難得的佳釀,是她新婚時在葡國酒區試酒的收獲。老何沒有女朋友,他帶來大學的同事、美國人羅傑。我還請來了有名的前輩食評人薛公,在他的領導下,我們在不能舉炊的酒吧裏弄出了熱辣辣的夫妻肺片、甚至誇張地用油鍋燒出了糯米釀豬腸。白天發廊用的洗頭盆正好用來洗菜,風筒用來烤魚幹。這些誇張的食物配合回歸前歇斯底裏的氣氛,一方麵是民族氣節高昂的電視愛國歌曲晚會,一方麵是蘭桂坊洋人頹廢的世紀末狂歡,不是隻有明天就是沒有明天,好像這明天就是日曆上一個印成紅色的日子,代表了某些偉大事物的誕辰或是死忌。我想這是日子崇拜。我對什麼大日子都無所謂。但在那段日子裏我們也不能幸免地大吃大喝,荒腔走板地亂唱一通,又戀愛又失戀,整個人好似處於一種身不由己的失重飄浮狀態。

翌日醒來,我發覺頭痛得厲害,隻好在發廊的門口掛上“休息一天”的牌子。整個早上隻覺得口渴,好似是永遠沒法止住的渴。我到處找水來喝,嚐試在騷動過後從頭收拾舊山河,重新去過新日子。結果卻隻是一片空虛。櫃裏的好酒不見了幾瓶,禮物還未有機會收好,也不知放到哪裏去了。在這個空蕩蕩的發廊酒吧裏,我覺得自己也是空空的,不知用什麼才能實實在在把一切填滿。在這種狂歡過去以後的“產後憂鬱症”裏,我開始對搞派對這一類事情,有一點意興闌珊了。

現在在這生意冷清的酒吧裏,聽他再提起生日派對,我不禁想起之前那些瘋狂的派對,好似隻剩下淩亂的影子。生活迫人,我們一群朋友也的確好久未曾聚首了。阿李提議去屈地街“地痞”小店釗記。我剛去過一次,食物夠鑊氣,就嫌師傅下味精手重了,我回來後整晚要不停喝水。還有那地方肮髒,而且隻有圓凳,連有靠背的椅子也沒有一把,我說。伊莎貝去了越南,我不能想象貴婦人或是新潮女子瑪利安會願意在那兒待上一刻。可是為了你們,她們都願意去呀,阿李說。原來他跟她們說過了。好似大家想回到過去那段比較開心的日子。再說幾句,我就明白過來,整件事敢情是瑪利安發起的。我跟瑪利安也有一段日子沒見麵了。

我記起瑪利安第一次來洗頭。她倒過頭仰臥在瓷盆上的臉孔看起來像個成熟的婦人,真人平常的樣子卻像個小女孩,是個奇異的混合,我永遠沒法猜透她的年紀。她告訴我她在半島工作。沒想到這麼年輕,已經在香港曆史最悠久的酒店位居要職。可是她似乎並不知道日軍侵略九龍時,英軍如何以那兒為戰時總部,在天台上架起高射炮俯臨長長的彌敦道。她倒轉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好像在聽神奇的天方夜譚,倒轉的嘴巴張開來:“你說話真像我‘老豆’!”我不知道這是恭維還是嘲笑。

其實我當然沒趕上那個時代,我是從教曆史的老何那兒知道這些軼事的。老何有一把有性格的頭發,近年開始脫發了,他不得不接受這曆史的必然。我認識老何多年,眼看著他走下坡。由於工作的關係,我每天會接觸到各種各樣不同的頭發:暗啞的、光澤的、油膩的、有層次的、有分量的、硬得像鐵擦的、柔軟得像絲綢的、刺蝟或是狐狸般、鞋刷或是麵餅……但它們跟它們的主人未必有一種直接反映的關係,即是說,富家小姐未必有一把豐澤的頭發,大學講師未必有一把學術性的頭發,而建築師也就未必有一把建設性的頭發。對,我在報上撰寫專欄,由發式說到時裝和飲食,現在也開始有不少讀者。老何太執著了,老要談嚴肅問題,結果弄得報紙也不要他寫;我倒是開始執筆寫專欄,寫起我自己的故事來。我在念書的日子也曾舞文弄墨,隔了多年再拿起筆來,愈寫愈順利。倒是老何的文字變得糾纏不清。他好似覺得最難的還是麵對許多說不清楚的人和事,像打了結的一團團頭發,不知從何開始。

我和瑪利安是從頭發開始,也可以說是從飲食開始,如果不是從飲食結束的話。在第一次洗頭那天,我們已經發覺彼此對飲食有一種瘋狂的愛好。不僅是喜歡吃喝,而且是喜歡到處尋幽探秘找好東西來吃,還要好似集郵或搜羅舊版唱片的發燒友,與同好交換飲食情報。當她說起很可惜現在再也吃不到禾花雀了,我說不是呀,最近我還吃過。她喃喃自語地說:不對,不對,我爸爸說今年沒有禾花雀運來香港了,可能以後也吃不到了。我向她保證,我可以帶她找到禾花雀,就是這樣,我們約了一起去吃禾花雀。

我們的第一次約會完全沒有鮮花和燭光,與其說是男女的約會,不如說是兩個老饕的飲食心得交流會。在大喜慶這樣的舊式茶居裏,穿著Jil Sander的瑪利安也可以如魚得水。周圍都是上了年紀的商家,或者一家人攜老扶幼,在這鬧哄哄的氣氛裏我們打開帶去的紅酒,瑪利安的口味像個老頭子:禾花雀、金銀潤、冬菇、魚翅……我納罕口味是怎樣形成的?她告訴我她父親怎樣講究飲食,每次她回去吃飯他都要弄出一整桌的菜,賣弄他的廚藝。出外上館子,他的嘴夠尖,什麼都逃不過他的法眼,而他說話又不容情,可以整碟菜叫人端回去,鼻孔裏哼一聲:“這樣的菜也可以吃?”這晚上每次當瑪利安說這菜炒得鹹了點,我就仿佛感覺老先生的幽靈來回在我們的頭頂盤旋。

瑪利安說,即使她後來在法國讀酒店管理的時候,她父親還是不斷給她寄去一箱箱的食物。她早年幾次不成功的戀愛,也都似乎與食物有關。她記得早年跟一個對象鬧翻的原因,是他提議去吃麥當勞。站在路中央,她瞪大了眼睛:“呀,唔係丫嘛?”然後就掉頭而去了。最近一次經曆在日本餐廳裏,她上一任男友的選擇出了問題。當她覺得整桌人盡在讚美平庸的壽司,忍不住拿起手袋穿上鞋子推門就走。那個可憐的男子至今還沒弄明白分手的真正原因。

我其實也沒法理解瑪利安判別事情好壞的標準。不過她似乎對禾花雀的印象還好,也許是我帶的波爾多還可以,盡管我整晚不時感覺老伯的挑剔隨時要從這年輕美麗的女子口中吐出,幸好她的興致高昂,尤其知道我晚上兼營酒吧,雀躍不已,一定要回去看看那地方晚上的另一副麵貌。當她看見白天做頭發的發廊在晚上改頭換麵,理發的大鏡貼牆靠邊站,在昏暗的燈光中映照瓶瓶佳釀暗紅梨渦,她在鏡中回望我,仿佛突然發現了青蛙的我原來是一個王子,她回頭溫熱的麵頰猶似吻了我的臉。不知誰違例開了牆角的電視,我也懶得去維持我自己定下的規矩。好像有人在放煙花慶祝,幸好沒有聲音,我隻是不時從字幕上看見有人在高歌血濃於水的愛情、千萬年的愛情、母親的愛情。我並沒有因為這些無聲而失常的激情而分心,我們還是一本正經地繼續談論食物,試了一瓶又一瓶我私下的收藏。我隱約感覺客人逐漸散去。但我實在記不起發生了什麼事。我隻知道翌日早上醒來,發覺兩人赤裸睡在床上,本來好似毫無關聯的兩個人,現在我的胸膛感到她的呼吸,她的手攔在我腰間,但我卻記不起做過什麼事。我感覺她緩緩醒轉過來,我有點尷尬地嚐試去麵對那瘋狂夜晚翌晨的日常生活。

我第一次跟世伯見麵,心中不無緊張。世伯穿得西裝筆挺,叫我特別覺得自己隨便。我提議約在中區酒店新開的法國餐廳,一來我過去在倫敦試過同名店覺得不錯,瑪利安還未試過。約了以後瑪利安才告訴我:她父親退休前有一長段時間在這酒店工作,現在還不時提起過去輝煌的日子。我想既然有這重感情的聯係,那豈不更好?我們通常都會忠於昔日的記憶,有了這重關係,或許會少一點挑剔?

瑪利安介紹我的時候,我隱約感覺她想強調我是酒吧主人的身份,而隱藏了我是發型師的身份。好像我是蝙蝠或什麼會變形的怪獸,有一部分特性不便在人前提起。我還以為她喜歡我是入水能遊出水能跳的青蛙呢!

我很快發覺,即使一同坐在這餐廳裏,彼此想的大概也是不同的東西呢!瑪利安懷念巴黎的酒和奶酪,還說起最近在西班牙吃到的火腿和香腸;我想到的是在倫敦讀發型設計那段日子中,最先是在唐人街吃中菜,逐漸大膽去試倫敦的新餐廳。記得還是伊莎貝介紹我到海德公園附近試食那所別有風味的Fusion餐廳;而世伯這位在東方之珠五星級酒店掌管飲食多年的一朝重臣,則當然在回憶昔日的光輝了。

他還記得酒店在六三年建成的風光。就在我們坐的不顯眼的座位背後,他記得頂樓的泳池拆了又建。他記得前朝那高貴的暗綠色的法國餐廳——原來現在我們坐的地方不過是當時的廚房。即使向窗外遠眺,穿過穿著鮮豔顏色旗袍的陳方安生和她的外國客人那一桌望出去,雖然依稀可見海港繁華的燈光,但也仿佛盛時不再:室內嘈吵了一點、人客隨便了一點,酒杯上少了印好的字母,連侍者倒酒的手勢也沒有那麼熟練。對於懷念昔日精英風範的世伯,總好似什麼都差了那麼一點點。

我沒有那樣的緬懷。我不像瑪利安,我童年是在街頭“打波子”的肮髒街童,童年的夏天沒有在這頂樓的泳池度過,我沒有在貴賓廳裏嚐特別炮製的羊扒、沒有因為酒店附設餅店美味的巧克力餅吃壞了牙齒。我想世伯告訴我,食物和風俗是如何逐漸轉變的。

世伯正在解釋為什麼酒杯上沒有了字母。世伯的頭發梳得光滑,尖挺的鼻子和銳利的嘴唇顯出他的精明。他在酒店這行業做得夠日子了。沒有什麼是他不知道的。他不點名地提到關於采購和消耗的問題。當然還有管理的問題。某家酒店負責采購和飲食的三巨頭不是富起來了?

世伯是有所不為的前輩。我想追問的是……我想追問的是什麼呢?我想知道多一點這地方過去的曆史。我想知道有什麼皇親國戚住過一個晚上、有什麼達官貴人在這裏大擺筵席,然後,萬紫千紅,而今都過去了?不是的。我沒有那樣的懷舊心態。我不同意一位駐港日本女記者流行專欄裏的誇張觀察:她有一天看見這兒一位女侍應生半脫了鞋子,由此就推論出香港的生活素質從此開始下降了!不是這樣的。我想通過這地方去認識自己沒參與過又隱約跟自己有關的那部分曆史吧!總之,沒有這麼容易解釋一切的公式。又或者說:貴族的特權的地方已經開放,特殊空間已成為一般人民的地方了?其實也不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