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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連陶醉在野心裏,而不是陶醉在虛榮裏。他的注意力
大部分集中在外表上麵,他的製服,他的馬,他的仆人的裝
束,可以說到了英國王公那樣莊嚴的地步。剛作了兩天中
尉。他已經在盤算在30歲上,就能做到司令。
在這樣無羈無束的野心的歡樂當中,他看見一個德·
拉·木爾爵府的年輕仆人帶著一封信來到,他吃了一驚。信
是瑪特兒寫來的:
一切都完了,盡可能快地跑回來,犧牲一切,
就是開小差也可以。你一到,就到花園的小門旁等
我。一切都完了,我怕無可挽回。我愛你。
幾分鍾後,於連得到長官的許可,騎馬飛向巴黎。可怕
的憂慮吞噬著他。到了麥茨,他實在已無力騎馬·就跳上一
輛郵車,用幾乎令人難以相信的速度到達了指定地點。德·
拉·木爾公館的花園園門一開,瑪特兒就不顧一切地投入
了於連的懷抱:“一切都完了。我父親怕看見我的眼淚,星期
四夜晚就走了。沒人知道他的去向。這是他的信。讀吧I”
她同他上了馬車。
我可以饒恕一切,隻是因為你有錢他才誘惑
你,這詭計是可以寬容的。我以榮譽作質告訴你:
絕對不能同這個人結婚。我保證每年給他一萬鎊
的進款。隻要他離開法國到美洲去生活。看看這
封信。這是我向維立葉爾探訪他的事跡而得到的
回信。這個無恥的流氓,自己還有臉逼著我寫信給
德·瑞那夫人。你若再寫關於這個人的事,即使隻
有一行,我也不願意讀。巴黎和你,都使我恐懼。我
請你對於將要發生的事情絕對保守秘密,毅然決
然地拒絕這個壞人,你才可以得著一個父親。
於連冷冷地問道:“德·瑞那夫人的信在哪裏?”
瑪特兒說:“在這兒。我本來是想等你有了準備才交給
你的。”
信 件
我為了神聖的宗教和道德的責任,先生,使我
不能不對你采取這個痛苦的辦法,誹謗我熟識的
人。你伺我真情——那個人的行為,看起來可能是
不可解釋的,或者竟是誠實的。但是你所要知道的
這個人的行為真是不可饒恕的。這個人貧窮而貪
婪,由於十足的偽善,專門誘惑軟弱或不幸的女
人,來替自己取得地位,改變自己的身份。我艱苦
的責任使我再說:我不能不相信,於連先生沒有任
何宗教的信念。憑良心,我不能不想到他在一個家
庭取得成功的方法,便是誘惑最有支配力量的女
人。表麵上好像是無私的,而且滿口是小說的詞
藻。其實他最大的目的和唯一的企圖,便是怎樣支
配那個家庭的主人和支配主人的財產。他遺留在
他後麵的隻是不幸和永久的懊悔……
這封很長很長的,有一半字跡被淚水弄模糊了的信,的
確是德·瑞那夫人親筆寫的。這封信寫得甚至比往常還要
用心。
於連看完信說道:“我不能責備德·拉·木爾先生,他
是公正而謹慎的。哪個父親願意把他的愛女送給這樣一個
人呢,再見吧!”
於連跑下馬車,向他停在街口的郵車跑去,他好像已經
忘記了瑪特兒。她追了他幾步,卻難追上。於連向維立葉爾
前進。
一個禮拜日的早晨,他到了維立葉爾。他走進一家武器
店,店主對他新近的幸運恭維了又恭維。因為這件事已成了
地方上最大的新聞。
於連費了很大的勁,才使店主了解他要買一對手槍。店
主應求為他裝上了子彈。
大鍾連敲了三下。這是法蘭西鄉村一個熟知的信號,在
早晨各種鍾聲之後,宣布彌撒開始了。於連走進維立葉爾的
禮拜堂,選定德·瑞那夫人的凳子後麵幾步遠的地方站住。
她正在虔誠地禱告。看見曾經熱烈地愛過他的女人,使於連
的手臂顫栗得如此厲害,以致他起初不能實行他的計劃。
“我不能!”他對自己說道,“自然的,我不能!”
這個時候,輔佐彌撒的年輕執事,為祭禮中的“舉揚聖
體”搖鈴。德·瑞那夫人低下頭去,她是完全被披肩的皺折
所遮掩了的,於連已看不見她曾經使他感動得顫栗的美麗
的麵孔了,他不再認得出是她了。他瞄準她放了一槍,沒有
打中。他再放第二槍,她倒了下去。
於連站著不動,什麼也看不見了。當他恢複知覺的時
候,他看見所有的善男信女,從教堂裏蜂擁般跑出去,神父
也離開了祭台。於連用緩慢的步伐,隨幾個狂叫的婦女走
?動。他被急於逃跑的女人猛烈衝倒。起來時感覺頸項被人
捉住了。這是一名穿製服的警察把他逮捕了。他又想使用
手槍,第二個警察抱牢了他的胳臂。
他被帶入監牢,戴上了手銬,獨處一室,又雙重鎖閉了
牢門。他清醒過來,高聲說道:“一切都完了!半個月上斷頭
台,或者我先自殺。”過了一會兒,他沉沉睡去。
德·瑞那夫人並未喪命。第一顆子彈穿過她的帽子。當
她掉轉頭時,第二顆子彈打中了她的肩骨,又彈回去碰在一
個石柱上。在長久而且痛苦的包紮治療以後,一位嚴肅的外
科醫生對她說:“對你的生命,我像對我的生命一樣保證安
全。”她深深地感到愁苦。
很久以來,她就一心想死了。她給德·拉·木爾先生那
封信,是她現在的聽懺悔的教士強迫她寫的。這給長期被愁
苦弄得衰弱的人以最後一擊。這愁苦是於連的離別造成的。
但她卻把它叫“痛悔”。
德·瑞那夫人想:“像這樣死去,不是自殺,就不是罪
惡。我在死神麵前會感覺快樂。而且死在於連手裏,那真是
最大的幸福了!”
外科醫生和所有趕來看她的朋友剛剛離開。她便讓人
叫女仆愛利沙近前,慚愧地說道:“看守監獄的人是一個殘
酷的人。他必定會虐待他,他以為這麼做會使我高興。我忍
受不了。請你去把這個包著幾個路易的小包,交給看守監牢
的人,告訴他,宗教不允許虐待他……”
於是,於連才受到維立葉爾城的獄吏的人道的待遇。一
位審判官來到監獄。於連對他說:“我蓄意謀害人命,我在某
家武器店裏買了手槍並且裝上子彈。刑法一千三百四十二
條載得明白,我應受死刑。我等待著。”
“我還有一個討厭的責任必須完成。”於連想,“我應當
寫信給德·拉·木爾小姐。”於是他寫道:
我報了仇。不幸我的名字將出現在新聞報紙
上。我請你饒恕這些。兩個月內我將死去。我的
複仇是殘酷的,正如離開你的痛苦一樣的殘酷。在
一般尋常人的眼睛裏,我不過是一個普通的殺人
犯。請你忘掉我,並不要向任何人說起。要好幾年,
你才能耗盡我在你性格裏所看出的浪漫和冒險的
成份。你天生是應該生活在中世紀英雄當中。經
曆了這番遭遇,表現出中世紀那些堅強的性格吧!
但願應該發生的事情,讓它在秘密中完成,而且不
要連累你。你化一個假名姓,不要有一個心腹的
人。若是你絕對必須一個朋友的幫助,我把彼拉神
父交給你。
我死後一年,你同德·柯西樂先生結婚。我請
求你那樣做,我以丈夫的資格命令你。絕對不要給
我寫信,我不會回信的。雖然我沒有亞哥①那樣
壞,但是我也要像他那樣說:“自此以後,我將不再
說話了。”
這是你從我這裏接得的最後的話語和最後的
①亞哥:莎士比亞名劇《臭賽羅》裏麵的奸人。
?崇拜了。
於連·索黑爾
這封信寄出去以後,於連稍稍清醒,才第一次感到非常
痛苦。他想:“我為什麼要後悔呢?我受了最大的侮辱。我
殺了人,我應該死。和人類的帳算清以後,我死去。我沒留
下任何沒有完成的責任,我也不虧欠任何人。我的死沒有什
麼可羞恥的,不過是死在刑具之下罷了。”
晚上9點鍾,看守監牢的人送飯進來。把他叫醒。他問:
“維立葉爾城的人怎麼說?”
獄吏說道:“於連先生,當我就職的時候,在皇家法院的
十字架前宣過誓,所以不得不閉口。”
於連見他並沒走開,知道這個卑鄙的家夥希望5個法
郎作為他出賣良心的代價,便擲給他一個拿破侖銀幣。他於
是變得態度柔順:“於連先生的心腸是好的。如果我告訴你
德·瑞那夫人已經好些了,你一定非常高興!”
“怎麼?她沒有死?你能用你的生命來保證嗎?”於連站
起來,忍不住走到獄吏對麵。
那人後退一步,向於連敘述了一切。於連感到自己忍不
住要哭出來。當牢門重新關上時,他跪下去,痛哭得熱淚滿
麵:“偉大的天主,她沒有死!”
從巴黎到維立葉爾,他身體上所受的刺激和半瘋狂狀
態,這時才平靜下來。他才開始懊悔他所犯的罪。他的淚水
像泉湧般無窮無盡。他自語道;“她會活下去的J她活下去
為了原諒我,愛我……”
到了晚上,一輛郵車午夜時分來,把他帶走。早上,他到
了貝尚鬆監獄,被安置在峨特式的碉堡的最上邊一層。他不
再有野心,德·瑞那夫人的影子常常呈現在他腦子裏。尤其
是夜深入靜,高樓上隻有貓頭鷹的叫聲打擾他的時候。
於連聽見過道裏傳來很大的聲響,門打開了,可敬的西
朗教士突然出現在麵前。老人手執拐杖,渾身顫栗,緊緊地
和他擁抱,說不出一句話來。於連怕他跌倒,扶到椅子邊,使
他坐下,他才緩過氣來,說道:“前天我才得到你從斯特拉斯
堡寄來的信,還有讓我送給窮人的500法郎。我現在隱退到
侄兒家裏,昨天才知道你闖了大禍。啊,老天爺l這是可能
的嗎?”說著,一串串老淚,從神父兩腮滾下來。他又機械地
說道:“你會需要這500法郎,我已帶來了!”
於連感動地說:“我的神父,我需要見你I錢我還有!”他
拿起老人的手,放在唇上吻來吻去,過了一會兒,鄉下那位
侄兒便來尋找老人了。
這個訪問把於連淹在殘酷的痛苦裏。他想大哭一場都
不可能,整天在狹窄的碉堡裏踱來踱去。日暮時他大叫道:
“我真是瘋了……”
第二天早晨醒來的時候,他又為前一天的頹喪感到羞
恥。他開始想念他的朋友福格。
福格來了,這個單純而善良的人,痛苦到發狂的地步。
他唯一的念頭,便是賣盡一切財產,誘惑看守監獄的人,救
出於連來,他仔仔細細把他希望從每一份產業上得到的錢,
連100法郎都不放過,算給於連聽。
於連被這種友誼深深地感動了。他想:“對於農村的地
主,這是多麼崇高的努力呀j他稟性那樣節省,那樣吝嗇,竟
肯為我犧牲一切,在那些漂亮的巴黎人當中,是沒有一個能
做到的!”於連投身到朋友的懷裏,說:“不!我是有罪的!”
西朗先生來訪問時,使於連失掉的全副力量,又因福格的
崇高舉動而回來了。審訊的次數越來越多,他的回答總使事情
簡單明了:“我殺了人。至少想要殺人。而且是蓄意的。”隻是由
於福格的活動,他才沒有被遷到—個可怕的地牢裏去。
第二天很早,碉堡門就打開了。於連猛然驚醒。他想:
“啊,天主,我的父親來了!”原來是一位裝飾得像鄉下人的
婦人,走上前來,投入了他的懷抱。這是德·拉·木爾小姐。
他幾乎認不出來,她說:“你這個壞人啊!得到你的信,方才
知道你在哪裏。你所說的犯罪,不過是一個高貴的報複!我
到維立葉爾才知道這件事……”
這時他覺得瑪特兒美麗極了。她更有一種無私的高貴
感情,遠遠超過了尋常渺小的庸俗心靈!他相信自己所愛的
是一位女王。對她說道:“我死了以後,我把你再嫁給柯西樂
先生吧!你會安於世俗的所謂幸福。但你這次到貝尚鬆來,
如果引起人們的猜疑,對於德·拉·木爾先生將是一個致
命的打擊。這會使我絕對不能饒恕我自己的。因為我已經
給他這麼多的痛苦了!別人會說他的胸懷裏養了一條毒
蛇!”
小姐說道:“我的女侍和你一樣謹慎,替她自己辦了一
張護照。我就用米失勒夫人的名義,搭上郵車,來到這裏。”
“米失勒夫人怎能這麼容易來到我身旁呢?”
“起初我會見審判官的書記,送給他100法郎。他仍說
到碉堡來不可能。我隻好說個假名,發誓說我是你的妻子,
應該得到每天看你的特權。他便拿我當成了巴黎的年輕女
工,愛上了漂亮的於連……”她一麵說,一麵擁抱他。
於連想:“真正瘋狂到了頂點。”
在這最初的狂熱之後,她訪問了本地第一流的律師。因
為她太露骨地贈送金錢,有點得罪他們。但他們還是接受
了。她迅速地明白,凡是關係重大的事件,在貝尚鬆這地方,
必須依靠福力列代理主教來解決。
用米失勒夫人這微賤的姓名要接近教會的權威,困難
重重。她一個人在貝尚鬆街上跑來跑去,關於一個美麗時裝
店少婦的謠言傳遍了全城,說她為愛情弄癲狂了,從巴黎跑
到貝尚鬆來安慰這個少年修道士——於連·索黑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