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超

韓仰熙的詩集就要出版了,我也為他高興。仰熙既是我的學生,其同等學力碩士論文由我指導;又是我的詩友,經常在課下切磋詩藝。我想,詩學,特別是現代主義詩學課,其實也是“高山流水”。仰熙無疑是我真正的“知音”之一。正是像他這樣的學生的專注、悟性,以及認真的追問、辯難,才使我的課多出了一個頻道,使我感到過細的備課、講課,不是白費工夫。所以我常想,不光學生應當感謝老師,老師也該感念好學生的。在很多時候,你講得不錯,是由那些出色的聆聽者所激發出來的。我是否應將課時費分給他們一點兒?還是再請他們吃頓飯?容我斟酌。

仰熙大學期間開始寫詩,那時朦朧詩風頭正勁,他是朦朧詩敏銳的感應者。多年後,他的碩士學位論文《詩歌與生命的同構》,就是係統研究朦朧詩的意蘊和語言特征的。其中以各種“星座”來隱喻命名幾位重要詩人,特別是對食指、北島、黃翔、舒婷、顧城的詩歌母題、修辭特性,及其詩歌史定位的論述,確有發人未發之處,受到評委們的好評。

現在我想,這篇論文既是仰熙對朦朧詩深切思考及體悟的結晶,同時,也是他對自己青年時代寫作的緬懷和揮別儀式。收在這本詩集中的作品,大多為仰熙近些年所寫,從中我看到了他的創造力形態的轉換,逐漸擺脫了朦朧詩的影響,取得了紮實的精進。

這裏我談兩點。

比如,對曆史、文化和生命奧秘的持續探尋,是仰熙詩歌的重要旨趣之一。但是,他不是以“啟蒙者或代言人”式的獨白話語去處理他的題材,而是更多的采取溝通——對話的姿勢,去發現隱藏在“正史”或“正典”皺褶中的疑團。所謂“感懷與諷喻”,就道出了個中的深遠消息。感懷,乃個人化的認知體悟;而諷喻,則是放棄那種對曆史文化人物和典籍的“讀後感”式的致意,轉而以溝通、磋商、周旋、反諷的語型,探求其背麵不為人注意的幽暗的“紋理”。像《孔子》《王勃》《李白》《曹雪芹》《卓別林》《司湯達和〈紅與黑〉》等詩,都程度不同地具有超越人物和正典的眼光、筆力,使我們置身於一個特殊的語境中。既消解了整體敘述的“排場”,又沒有抽掉個人化的曆史意識。我感到,詩人的用意不隻在於曆史、文化,還在於把握當下的生存語境,從而在曆史維度、生存現場和個人化的詠述身份之間,達成一種平衡。這的確不是高高在上的“精英獨白”,而是一個具體的個人發出的聲部較為複雜的、尋求“對話”的聲音。

讀仰熙詩歌近作,給我留下較深印象的,還有那些表達個人當下經驗和生活記憶的作品。與他創造力形態轉換相應,他在寫作此類詩歌時,也不再依賴於所謂的激情和“靈感”,而是沉潛涵泳,力圖企及在匿名的、瞬間的個人經驗和記憶中,隱藏著的“普遍生存”的品質。因為,沒有一種廣闊生存尺度的個人經驗的展示,隻是一個表象和一個謊言,它常常把個人生活的描述變成了一段自戀的逸聞,一種個人欲望的陳詞濫調。眼下詩壇,就充斥著這等“日常生活口語詩”的陳詞濫調。而仰熙在告別朦朧詩那種巨型記憶神話寫作後,並未跌入當下小型和個人“神話”;他想找到在支配著個人可見的言語、行為世界背後,所隱藏著的具體曆史語境是何等狀貌。比如,《有駐軍的小城》《手提筆記本電腦的人》《半推半就的我們》《我知道母親就站在村頭》《水的碎片》等,在我看來悉屬此類佳作。前三首,在個人本真而細致的經驗詠述裏,又能引發我們對生存的普遍感受;後兩首在溫暖和惆悵中,將我們都經曆過的那些清澈又荒寒、踏實又無告的生存歲月,寫得浸漬讀者的心田。在此,“小就是大”,它不是題材本身的巨大,而是敏悟力和穿透力的強大。

仰熙的詩歌也有一些一般化的作品。有些詩,為求單位詩行裏語義的密集,反而造成彼此的抵消和遮蔽,影響了神完氣足;另一些,則像是“美文的能指滑動”,有過重的臨時性的“遣興”感,而缺少更貨真價實的“詩與思”忻合無間的分量。對於逐漸走向成熟的他來說,今後嚴格甚至嚴苛要求自己,是必須的。

40歲還留著漂亮“毛寸”並將摩絲打得光鮮的仰熙,誠摯熱情為人大方的仰熙,特別是三伏天連夜從張家口流竄到唐山,一坐下就與我“侃大詩”的仰熙,願你的詩也與你同樣年輕而精彩!

是為序。

陳超

2006.1.2 石家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