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令昔每每想到馮增年就不能抑製的痛哭, 每當她哭的時候, 何太太與韓彩都要勸一勸她, 何令昔也知道自己應該收拾情緒振作起來, 可是心裏那悲傷溢出的情緒要將她淹沒了一樣。

直到有一天才足月的小花朵發了燒, 小花朵小小的身子燒得通紅, 哭得聲音都比平常弱了不少。

何令昔看到這樣虛弱的寶寶, 心裏慚愧不已,將那些悲傷收拾起來,開始細心的與何太太和韓彩一起護理小花朵, 等小花朵病好了之後,她也振作了起來。

韓彩說:“你就算是為了孩子,也要振作起來, 馮先生在這世上最後的一絲骨血還要靠你來撫養, 你怎麼能這樣對不起他!”這種規勸的話大家不知道說了多少,但之前的何令昔怎麼能聽見去。

如今從小花朵生病一事上, 何令昔也吃了教訓, 夜裏看孩子那麼痛苦的樣子, 她狠狠的甩了自己一個巴掌, 從那以後, 她也不再提馮增年這個名字了, 好像把他收在最心裏,隻有夜深人靜的時候才自己拿出來想一想他。

後來馮增年逃出來的手下將他之前寫的一封遺書親自送給了何令昔,何令昔見到信紙上馮增年熟悉的字跡, 淚水便忍不住盈滿了眼眶。

隻見信上還寫了:“令昔, 我很抱歉看不到我們的孩子了,不知道即將降生的寶寶是男孩還是女孩,名字我已經想好了,若是男孩就叫馮念平,女孩就叫做馮思甜,希望我的兒子還能為祖國的和平做一份貢獻,希望我的女兒不管在什麼時候,都能想到甜蜜美好的事情,世界對她是甜美如蜜的。”

“我很抱歉,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不在人世了,若是還有來生,我希望我們還能在一起。但是這輩子,我希望即使沒有我,也會有別的男人來替我愛你,能與你共度餘生。我隻盼你開心快樂,便是我最大的心願。”

“最後,照顧好我們的孩子,照顧好你自己。亡夫馮增年絕筆。”

何令昔看完這封信,眼淚已經無聲無息的布滿了她的臉龐,淚水從下巴上滴答滴答的落在信紙上,暈開了馮增年的字跡。

那是何令昔最後一次為馮增年的去世大哭。

從那以後,韓彩一直守在了何令昔身邊。

南京失守之後,平城也十分危險,從地址位置上來看,平城距離南京隻有兩個多小時的車程,從重要程度來看,平城在經濟上是東南最重要的經濟港口城市,比南京更要重要。

日本人在南京燒殺搶掠淫之後,一定會把目光放到平城上的。即使平城現在幾乎是洋人的地盤,剛剛殺紅了眼的日本人也許就會枉顧和平公約攻打進來。更何況,日本在幾年前是攻打過平城,可是那時候有英勇抗戰的王將軍,如今卻沒有王將軍那樣的人物了。

南京大屠殺在剛開始的時候,南京政府和國軍也是看起來打算進行一場破釜沉舟、堅守陣地的保衛戰的,就像項羽沉掉了回程的船一樣,那時候的國軍第一軍橫在長江河邊,他們退後一步迎接他們的就是糾察隊的槍口,當時的軍長唐建饒的口號叫得十分響亮,沒有統帥命令絕不撤退,誓與南京共存亡!

可惜,不僅總帥宋定海宣布撤離南京,唐建饒本人也在日軍攻入南京前不聲不響的自己逃跑了,將留守的十萬軍隊和南京百姓就那樣的留給了日本人,等待這幾十萬人的是日本人殘忍的屠殺。

就這樣的一個人,逃回重慶之後,竟然沒有被宋定海殺了。

以至於孫書璈每次在重慶見到這個人都惡心的吃不下飯。

南京被占領之後,孫書璈和蔣鳳瓔也被宋太太派人接到了重慶,與大多數逃到重慶的人類似,他們的生活質量也下降了很多,重新住到了擁擠的公寓裏,他們的錢很多用於重建鶯聲電台了。

在逃跑之中,鶯聲電台幾年前剛從德國購置的機器並沒能被帶走,這是蔣鳳瓔最大的遺憾。等到了重慶之後,蔣鳳瓔一直致力於重建電台。

與蔣鳳瓔相比,孫書璈又重新以雁山先生的筆名開始在報紙上公開發表自己的文章了,自從王將軍以‘親愛的克裏斯’為筆名開始在美國發表抗日文章以來,孫書璈就很少寫文章了。

一方麵是因為他覺得與王將軍瑰麗又尖銳的文筆相比,他寫得沒有他那麼深刻,另一方麵是他在平城財稅處的職位正式定了下來,他的工作開始忙碌起來,南京的財政部針對江浙兩省和平城的曆史遺留稅收問題進行了改革。

孫書璈作為財政部長何令昌在平城財稅的親信自然責無旁貸,一定要保證平城的稅收改革平穩進行,穩定住江浙經濟形勢,並且要穩定銀元彙率,每日都有大量的工作等著孫書璈,經常要半夜才能回家。

孫書璈在工作中覺得自己是在為大家過上安穩的生活而勞累著,不能以雁山先生的身份發表文章也不算什麼。

但是南京大屠殺之後,孫書璈的悲憤從來沒有一刻終止過。報紙上有洋人記者冒死拍下的南京市裏血流成河、屍體堆山的照片曝光出來之後,他第一次看到那樣的場景,捏著報紙,牙齒被咬得咯吱作響,眼淚已經無法控製的淌了出來。

那一天,無數華夏人哭泣。

到重慶之後,他雖然仍然在財政部上班,但是不管工作多累,他都堅持以雁山先生的身份發表文章。

他以雁山先生的身份質問政府,為什麼放棄南京?質問唐建饒為什麼還活著,為什麼不以死謝罪?為什麼政府還要留著這樣一個罪人?

他的文章變得更加尖銳和有攻擊性,但是卻在文人圈裏引起了風潮,很多愛國文人也都在報紙上發表譴責言論,這對政府造成了巨大的輿論壓力。

孫書璈常投稿的幾家報社甚至被封了兩家,但是他沒有懼怕,仍然堅持投稿。

有一天,許一白造訪了他們在重慶的家。

從平城到重慶,老友的相聚總是讓人開心的,許一白摘下禮帽,他手邊還拎著一隻小皮箱,沒等他倆詢問,他已經自己說了:“我要走了,來跟你們道別,我的朋友們。”

“我要去大後方,回到我的組織內,發展根據地建設了。”

孫書璈道:“你這一去,我們恐怕是真的沒有再見的機會了。”

許一白道:“所以想最後見見你們。”他衝孫書璈張開雙臂,給彼此一次分別的擁抱,又跟蔣鳳瓔道了別,提起皮箱要走。

這時孫書璈叫住了他,他回屋用一個舊手帕包著兩個長方形的東西遞給許一白,許一白接在手裏就知道那是兩根大黃魚,在這戰亂時刻,隻有黃金才是顛不破的硬通貨。

許一白一直知道孫書璈與他們的政治立場是不一樣的,即使蔣鳳瓔這幾年給他們匿名捐過款,但這次是孫書璈直接遞給他的,思及此,許一白衝他露出微笑,真心實意的:“謝謝。”

孫書璈卻說:“我家遭了賊,丟了點錢財罷了。”

說完之後,許一白又笑了。

許一白將大黃魚揣進自己兜裏,然後用手拍了拍孫書璈的肩膀,這次真的要告別了,他忽然貼近孫書璈的耳邊說:“謝謝你,雁山先生。”

然後在孫書璈來不及反應的情況下,許一白轉身走了,留給他們一個瀟灑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