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故人情意(1 / 3)

(一)

“快,快宣太醫。”

“大哥,你怎麼了……”

“來人,趕緊將世子扶到矮榻上。”

我周圍充斥著許多聲音,或真心焦急,或刻意示好,或假意安慰,然而這些似乎都變得模糊不清……隻是忽然,圍著的人群詭異地讓開一道缺口,所有的人都帶了奇怪的表情望向我。

我遲鈍地反應了過來,不管不顧地猛衝了過去。

事後我才知道,那是因為早已孱弱非常的葉世子當時很狗血地望著我靜立的方向,低低喚了一聲“沈舒夜”才昏過去,於是眾人皆驚,不知道原來我們在經曆了“*”之後感情竟到了這樣深厚的地步。

再後來聽說坊間的傳聞不知道怎麼就傳成了“葉世子被長公主睡了一夜然後就吐血倒地不起”的版本,當然這是後話。

而此時我早已衝上前去緊緊握住他的手。

他的手猶帶著血跡,冰冷得毫無生機。但就算是已經昏迷,他幾乎是下意識地握住了我的手。我眼眶一酸,在心底求遍世間所有神明,保佑眼前人的平安。

值此非常時期,葉斬淵的君前失儀自然是沒受到皇兄的怪罪,反倒成了皇兄向南平王爺示好的契機。所以很快,葉斬淵被人小心搬到偏殿,就連太醫院的兩名院判也都趕了過來。

診脈、開方、抓藥、熬藥、喂藥……一團混亂,我身邊的人來來往往跟走馬燈一樣,我有心將他們統統都趕出去,卻又不能,隻覺得頭痛心痛幾近崩潰邊緣。

幸好我的手一直被葉斬淵緊緊握在手中,須臾沒有鬆開,這讓我可以心安理得地一直待在他身邊,更讓我能夠透著他指尖的溫度汲取心底的些許溫暖。

後來,在我的一再堅持下,葉斬淵終是被移至我的舊處晗夕宮。父皇子女不多,皇兄的妃嬪更是一隻手能數得過來,因此那裏自我走後一直空著,時常有人打掃,距離朝陽殿不算太遠卻十分僻靜,畢竟以世子身份不能安於君榻,更何況我想把他帶離這些居心叵測的人身邊,越遠越好。

待一切安靜下來,已不知過了多久。

開始葉挽波和葉憑瀾堅持要留下照顧兄長,後來被葉漫雅找人叫了出去——聽太醫說葉斬淵的病情暫時穩定下來,如今畢竟邊境大事頭等重要,刻不容緩。隻是兩人離開時極不放心,盯著我看了良久,我自然明白那眼神中的含義,卻並不想理會。

我不知道關於我的一切,葉斬淵跟他們提過多少,不提當然更好。我苟活在這世上原本也不是為了做大家眼中的好人,跟他一人糾纏早已超出我的本意,其他的人和事,隨遇而安吧。

我將所有的宮女太監統統趕出了內殿,隻靜靜望著葉斬淵近在咫尺的臉,另一隻手輕輕撫了上去,順著他濃黑飛揚的眉至緊閉的眼、挺直的鼻以及薄而微抿的唇,一點點描繪那並不熟悉其實卻早已銘心刻骨的眉眼。

這是我想做卻一直沒有做的事情。

而我這樣做,並不是為了確定他的身份。因為剛才我已經通過另一種方法證實了我之前的想法——我悄悄解開了葉斬淵的中衣。

他白暫堅實的胸膛,因著所謂的“大病”幾乎能夠看到根根分明的肋骨。我的手輕輕撫過他的心口,果然,那處肌膚與別處隱有不同,有幾分凹凸的痕跡,如果不近距離觀察絕不會發現,那一層幾乎與皮膚顏色一樣的偽裝。

他知道我眼神不濟,尤其是夜晚,縱是燃著燭火也等同於半盲,所以才在昨夜毫無顧忌地任我扯開他的衣服。果然他不想讓我認出來,可是,小武,你又為什麼願意再次走進我的生命?你,終究還是願意再原諒我一回的,對嗎?

輕輕掩好他的衣襟,默了會兒,我索性爬上床輕輕將頭埋在他的胸口,靜靜聽著那心跳一下下敲打在我耳邊,隻有這樣我才覺得他還活著,我也還活著。

因為昨日沒休息好,今日又太過勞心費神,我迷迷糊糊似乎感覺到身邊人動了一下,還以為他醒了,心中一喜忙睜開眼,卻見葉斬淵依舊安靜地躺在那裏,呼吸微弱但平穩,剛才不過是我的錯覺。

我伸手又摸了摸他的臉,柔軟溫熱的感覺讓我放心又安心。我湊近看著他蒼白得沒有血色的唇有點心疼,正猶豫要不要“逾矩”一下,這時門外有宮人壯著膽子來奏:“啟稟殿下,皇上派人來探望南平王世子。”

我不由得冷笑。

估計皇兄是看出了葉氏父子對我的不放心,這才獨處了幾炷香的工夫,他就故意派了人來。我緩緩起身攏了攏頭發,做好攆人的準備,反正剛才太醫院的何太醫說了,葉斬淵服藥後幾個時辰才能醒。

可是,我卻不曾料到,來的人竟然是安沐軒。

我猛地起身,幾乎忘記了我的手還在葉斬淵手中握著,腳下微一踉蹌。隻見安沐軒神色冷淡向我行禮:“微臣見過定國長公主,臣奉陛下之命前來探望南平王世子,還望長公主回避。”

我愣了愣,這才發現他身後竟還跟著周瑞和一名頗有點眼熟的內侍。

隻是探望就探望吧,幹嗎讓我回避?有這些人虎視眈眈,我又如何放心把葉斬淵交於旁人手上?

我故意歎息:“本宮倒想回避,那安大人想想辦法怎麼才能讓世子把本宮放開?”

於是,安沐軒上前半步,很認真地看著葉斬淵與我交握在一處的手,眼中審視的味道無端讓我心虛。我自然知道那眼神中的含義,卻隻能故作淡定。

安沐軒許是見我眼中的不安,目光終於緩了幾分,語氣卻依舊冷漠:“既然如此,那臣等世子醒後再來。”

說罷,他不欲多言就要往外走。

我如今見他一麵越發地難,何況我有事想問他,心中不禁一急:“站住!本宮堂堂長公主,縱是不再攝政,便是連個二品的官員都敢駁本宮的麵子了嗎?還是皇兄有什麼事情害怕讓本宮知道?安大人你今日若不把話說清楚,便別想走。”

見安沐軒微微擰眉看著我,我隻道他是因為旁人在場,於是目光掃過周瑞冷笑:“皇兄還真是對安大人寶貝得緊,這麼幾步路也讓貼身侍衛相護,是怕本宮吃了他不成?你去跟皇兄說,讓他放心,現在本宮瞧上了南平王世子,已經對安大人沒興趣了,你先出去,本宮有事要問安大人,不便讓你知道。”

周瑞麵無表情地看了我一眼,話卻向著安沐軒在講:“下官奉旨相護,安大人既有陛下密旨,下官不方便在場,就在門外麵等候,安大人有事隨時相喚即可。”

他對我的猜測倒是承認得直截了當,看來皇兄果然是這般心思,這是怕本宮吃著碗裏看著鍋裏對安大人賊心不死呢。我不由得一愣,眼睜睜地看著周瑞走開,又好氣又好笑——上回在永業寺途中遇襲,我拚死讓周瑞帶安沐軒先走,我總覺得他似乎猜出些什麼,但他寧願挨打也沒說與皇兄聽。不管出於什麼目的,都是件好事。我怎麼也忘不了那日在宮門口他說的話和看我的眼神。

默了下,我抬眸瞪著另外一名跟安沐軒同來的內侍。那人明顯瑟縮了一下,瞥了眼安沐軒,很自覺地向門外退了兩步幹笑道:“奴家也到門外……”

“你留下來。”

“安大人!”我望向他,眼中含了懇求。安沐軒似是歎息了一聲,“總得有人在場才能避嫌不是。”

說著他望向那名內侍淡淡道:“阿七你就守在門口吧。”

“是。”

那人閃身貼至門邊,垂眸靜立猶如隱形,瞬間神態氣度皆判若兩人。我一驚,片刻之後才反應過來,原來這位皇兄的隨身內侍竟是安沐軒的心腹。

我一邊感慨安沐軒安插人的本領高強,一邊感慨此人演技之高、城府之深,卻又為安沐軒讓我知道這樣的秘密而欣慰——我就知道,不管世事如何多變,阿澈依然會是我可以信任的人。

我微微鬆了口氣,輕輕拉了下他的衣角,急切地問出自己心底的疑問:“葉斬淵的病到底是怎麼回事?他明明受的是傷,可為什麼剛才何太醫診脈卻說他是宿疾突犯,而且還似有中毒之……”

“臣更想知道南平王世子與殿下的關係。”安沐軒平靜開口打斷我的話,他的稱呼讓我不由得住了口,隻惴惴不安地望著他。

“內力高強之人若將內息控製得當,的確可以混淆視聽,更何況葉世子的確是中了毒。”安沐軒目光中閃過幾分無奈,然而我被他最後一句話嚇得一驚:“真的是中毒?他中了什麼毒,厲害不厲害,阿澈你一定能幫他解毒對不對?”

安沐軒並沒有回答我的問題,隻低頭看向我一側床榻之上的人,一字字道:“葉世子中了什麼毒你為什麼不親自問問他?”

那溫文明潤的目光忽然冷了幾分,帶了我從未見過的淩厲,這樣的安沐軒讓我陌生。我下意識地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不知何時床上的男子已經睜開了眼,那目光澄明清澈,絲毫沒有初醒之人的眼神渙散,唯臉色唇色依舊蒼白,在昭示著他的孱弱。

(二)

我忙俯下身輕言:“你醒了?可是哪裏難受,要不要喝水?”

葉斬淵目光卻定定望著我,不言不動。

那眸間亦閃著我看不分明的東西,卻忽聽安沐軒淡然開口:“公主殿下您以前也有過內力,能以內息調整瞞過太醫,這是昏迷不醒之人能做到的嗎?”

除了與我一起做戲騙過皇兄那次,安大人一向以溫暖柔和的姿態出現在我麵前,很少有這麼尖銳的時刻,我知道他是在替我鳴不平,也忽然想明白了為什麼他剛才語氣冷淡不欲多言。卻終是我沉不住氣連累了他,害他在葉斬淵麵前暴露了與我之間不同尋常的關係。

氣氛有幾分詭異,我隻得率先打破沉默向葉斬淵道:“既是醒了,要不要我扶你坐起來?”

“定國長公主!”我聽到安沐軒在我身側的歎息,分明含了恨其不爭的隱怒,又隱隱藏著幾分黯然。

他也許並不知道葉斬淵就是小武,他更不知道榻上男子之於我的意義。在失而複得之後,我真的不在乎他的心機算計,我隻想他能夠活著,好好地活著——可就在幾個時辰前,我幾乎以為會再次失去他。

但拖了安沐軒入局,亦非我所願。

“對不起。”我歉然看了他一眼,笑容在唇邊有幾分幹澀和勉強。身邊二人,至親至愛,卻有著各自的算計籌謀,終是因為我的自私而功虧一簣。

“該說抱歉的是我,對不起阿夜,讓你擔心了。”榻上男子輕聲開口,輕輕鬆開我的手,撐起身子注視安沐軒,聲音裏含了幾分羸弱喑啞,“畢竟是毒藥,我又受過傷,所以並沒有如安大人所料一直清醒,而隻撐到了太醫診脈之後。其實在安大人進來之前我才剛剛醒來,也是委實好奇你與殿下的關係,私心作祟才又偷聽了一會兒,還望安大人勿怪殿下……”

這是我認識葉斬淵這麼久,第一次聽他用這麼認真正經的語氣說話,直到理解他話裏的意思,我才明白原來自己竟又被他耍了一次,幸好剛才的輕薄沒有得逞,莫不是他裝昏是想等著本宮占他便宜?慶幸之餘我又有幾分薄怒,瞪著他:“你什麼意思,嚇唬人很好玩是吧?”

葉斬淵並沒有解釋,隻扯了扯唇角露出我熟悉的笑容,隱含了幾分揶揄和歉意。

“殿下還是回避一下吧,臣有旨意要向世子傳達。”

安沐軒瞬間恢複了公事公辦的樣子,讓我更加鬱悶。明明都到這份兒上了,他還要裝作什麼都沒有發生,是不是有點太自欺欺人了?我抬頭看他淡淡道:“剛才本宮說過,今日安大人若不把事情說清楚,便別想出這個門,反正世子也醒了,要不然咱們一起去見皇兄?”

我自詡端了架子還是有幾分公主的威儀,安沐軒明顯一呆,於是我便抿了抿唇抬眸向他耍無賴——你以為就你一個人會打官腔不成?

葉斬淵哧地笑了,一邊掩口輕咳,一邊歎息:“你又何苦為難安大人。”

難得二人竟站在同一條戰線上,我心中有些恍然,於是轉向他:“那葉世子給本宮解釋一下也行。”

“殿下……”

見對麵男子又開始眨眼裝無辜,我冷笑:“說吧,你這毒是自己下的,還是我皇兄給下的?”

安沐軒和葉斬淵麵色俱是一僵,我拍桌怒道:“我知道你們倆都比我聰明,可我就算被你們耍得團團轉,你們也不用這麼低估我的智商吧。”

二人對視無語,最後還是安沐軒從袖中掏了一枚白瓷小瓶遞了過去:“臣奉旨前來給世子送解藥。”

我心髒驟縮——果然,是皇兄給葉斬淵下毒。

“為什麼?”話一出口,我才發現聲音裏帶了濃重的顫意,竟嚇了自己一跳,不待葉斬淵開口,我便向他吼道,“你受過那麼重的傷,還敢去吃毒藥,成心找死是吧!還說什麼讓我信你,拿自己的性命去賭,你讓我怎麼信你?你要再有什麼意外,你讓我怎麼辦,死在你墳前給你殉葬嗎?”

說實話,小武死後我還真想過,若完成了替邊關五萬將士和長風九騎雪恥的心願我還沒有毒發身亡的話,就到小武墳前以死相隨。可如今此情此景之下,話一出口卻是連我自己都感到尷尬不安。

“對不起阿夜,對不起……”葉斬淵上前欲伸手拉我,我下意識退了兩步,幾乎落荒而逃,卻被安沐軒一把抓住手臂:“小夜,每個人都有他不得不為之的責任,你我亦不能逃避,又何苦為難世子。”

那聲音沉靜冰涼如水,如醍醐灌頂,我怔怔望著他眼中的憐惜心疼,這段時間的事一幕幕湧上心頭——我與阿澈的置之死地而後生,韓清的孤軍奮戰,阿然的忍辱負重,呈久的身敗名裂,小武的九死一生……瞬間我隻覺得悲傷絕望幾乎將我淹沒,我一把抱住安沐軒,幾近哽咽:“我真的怕,很怕……怕你們任何人有意外,你們都不要死,都好好活著,好不好?”

安沐軒的手輕輕落在我的肩頭,一下下安撫著我,如我記憶中的溫柔……他沒有開口,而我身後一個略帶喑啞的聲音緩緩響起:“阿夜,我向你保證,隻要你不死,我就不會死。”

我不禁全身一僵。

關於我的毒,除了安沐軒和呈久並沒有其他人知道,就算是小武我也沒有提及過,應該是我想多了吧。

下意識扭頭去看葉斬淵,突然間我發現自己在安沐軒懷裏好像不妥,特別是我一直知道小武在吃他的醋。我忙放開安沐軒,有幾分不安地望著對麵的男子。他的臉色卻比剛才還要蒼白幾分,我這才想起這人毒傷交加,隻怕體力早已透支。

終是心疼多過了怨懟,我咬了咬唇,伸手將他重新扶回床邊,冷冷道:“躺好,再亂動本宮就去叫何太醫給你多紮幾針。”

葉斬淵卻不理會我的威脅,目光隻從我身上掃至安沐軒,帶了幾分不明的意味。就算是本宮荒唐慣了,老臉也熱了幾分。倒是安大人神色不變,上前半步依舊溫文:“世子若信得過下官的醫術,不如讓安某替世子診探一下。”

聽他如此說,我心下一喜,生怕葉斬淵拒絕,忙點頭道:“阿……安大人的醫術極高,讓他幫你調理最好不過。”

“如此便多謝安大人了。”

我不料葉斬淵竟答應得這般痛快,見他神色平靜地伸出手腕遞給安沐軒,我不由得一怔,突然想起於他遞出脈腕意味著什麼——他們之前雖是在朝堂之上見過,卻絕不會親近到這般地步。而別說是安沐軒,就算尋常大夫,也必然會知道葉斬淵身體一向不好的真正原因絕不是如南平王外界公布的什麼自小體弱,而是重傷心脈受損所至。若追究起來,論南平王一個欺君之罪並不為過,而要想深究,隻怕……後果不堪設想。

隻是因為安沐軒是我信任的人,所以他便可以放心相托嗎?思及此處,我眼眶微痛,心中更是五味雜陳。

果然,隻片刻安沐軒便抬頭迅速看了我一眼,那目光中的震驚讓我一陣心驚肉跳,他緩緩開口:“那晚在公主府你曾跟我提到你喜歡的那個貼身侍衛就是……”

“阿澈!”我突然明白他要說的是什麼,盡管一再提醒自己不要在旁人麵前喚他獨屬於我的名,卻還是心下一急脫口阻止他要說的話。

我沒想到安沐軒如此敏感,瞬間就從葉斬淵受傷的時間和傷勢上猜到他便是我在公主府密室內對他提及的那個人……但葉斬淵既然不願承認,我亦不打算苦苦相逼。

果然安沐軒見我打斷他的話便知我心意,沉默了下又道:“世子心脈受損過重,肺部更是受到重創,而那箭上本有劇毒,幸好被高人及時解了,但餘毒也不容小覷,何況受傷之後又一直沒有安心調養……”

呃……箭!看安沐軒望著葉斬淵頗含深意的眼神,我突然反應過來,安沐軒說的那箭應該是在永業寺途中遇襲時我替安沐軒擋、小武又替我擋的那一箭——而當時為了找到安沐軒替小武拔箭我才離開了那輛馬車,以致讓小武至“死”都在誤會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