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 乍暖還寒。
天邊一抹蟹殼青, 濃鬱得有些陰沉。低沉的風聲挾裹著一絲哀意, 歸於沉寂。細雨淅淅瀝瀝地下著, 被吹得歪歪斜斜, 落在大理石地麵上, 徒留一片深色。
“哎前麵的小姐?是你啊!”墓地管理員拿著破舊的紙殼擋雨, 小跑到來人跟前,語氣頗為熟稔,“雨下大了, 小心滑倒,還是早點回去吧。”
康北捏著傘柄的手緊了緊,抿著唇, 目光渙散地看著前方, 過了一會兒方才點點頭,繼續前行, 步伐沉穩緩慢。
一陣涼風襲來, 管理員縮了縮脖子, 見那人沒什麼反應, 不由得小聲咕噥著去躲雨:“都十年了, 年年清明祭日, 這人一天都沒落下,還真是個長情的。”他搖了搖頭,“還是活著好啊, 哪怕是國際巨星, 人死了也隻有一堆灰了。”
照片裏的樣子並非她鼎盛時期的盛世美顏,更接近剛出道那會,齊至耳根的短發稍顯淩亂,雙眼圓睜,瞳孔黑亮,好奇的神色更加真實。嘴唇淺淺地抿著,青澀稚嫩的臉上漾著笑意。
盡管把她演過的鏡頭看了無數次,康北也從未見到她這一麵,天真單純,不諳世事,神情中帶著鄰家小姑娘的調皮。
康北彎下腰,在墓碑前放下手裏的白色菊花,靜靜地凝視著照片裏的人。
十年前的麵容漸漸清晰,康北表情鬆動了些。
那個時候國內的影視業沒有現在這麼發達,沒有成熟的技術,許多危險的鏡頭都要演員親身上鏡。剛成年的女孩子獨闖娛樂圈,沒有勢力支撐,受過苦,挨過罵,硬生生扛過所有的傷,日夜奔波勞累,在不同劇組間奔波,五年間拍了數十部電影和電視劇,成了享譽世界的華人影後。
當她再次站在領獎台上,捧著小金人,熱淚盈眶,抽噎著感謝所有人的時候,掌聲雷動,久久不息。愛著她的粉絲們忠誠地把她當成了信仰,高聲哭喊著她的名字。嫉恨她的人淡了心思,隻因這個人已經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他們無法企及,隻能仰望著她。
諷刺的是,一場大火改變了這一切。昔日讓人驚歎不已的天之驕子意外身死後,什麼牛神鬼怪都冒出來,說她被包養靠金主上位,說她放蕩低賤流連於男人們的床榻之間,說她毫無實力,隻能當個貌美的花瓶。
如今,提起她,人們想到的隻有私生活淫*亂,那些聲勢浩大說著信仰的人們一如這些脆弱得信仰,隨風飄散,昔日靠實力掙來的過往被遺忘得一幹二淨!偶有理性正直的人為她辯白,最後也不過勉強換來個“褒貶不一”“毀譽參半”的名聲!
憑什麼?
憑的不過是她是個死人!不能張著嘴為自己辯駁申訴!
指尖劃過照片,康北目光空洞,低語呢喃:“若是,她活了呢?”
尾音在風雨中發顫,突然一滯。
康北僵在原地,餘光中搖晃的身影逐漸放大,那張臉漸漸清晰。
巴掌大的小臉上臉色蒼白如紙,貓兒眼圓圓睜著,眼尾上挑,下巴尖俏,雨水從光潔的額頭一路滑下,非但沒有模糊這張麵容,反而讓它更加清楚。一頭墨色的長發鬆散地垂到腰部,幾縷長發黏在臉頰上,白與黑相襯,凸顯著病態的白。
那人一襲白色長裙,露出一截皓白的腳腕。裙角飄蕩著,看起來像是從後麵的青山之上飄來的女鬼。
康北臉色煞白,她怕鬼。
哪怕這隻鬼長得極其像她年少至今的女神,謝長青。
謝長青懷疑自己眼睛出了問題,她親眼看到了自己的墓碑,上麵的照片裏正是她自己,十六歲的謝長青,那個簡單純粹傻乎乎的謝長青,而不是如今傷痕累累汙濁遍布全身的謝長青!
十分鍾前,她睜開眼,眼前一片墓碑,嚇得渾身一個激靈轉身就跑,墓碑在她的餘光中倒退,記憶裏熊熊燃燒的大火倏然消失,遠處青綠色的山坡映入眼簾。冰冷的雨水讓她回歸了神智,謝長青一度懷疑自己是不是死而複生,可手上的皮膚完好,沒有一塊燒傷,身上除了冷意沒有一絲痛覺,她又不確定了。
遇上問題,謝長青下意識地去碰手心的疤痕,但是觸感一片光滑。她愣了愣,抬起手仔仔細細再看了幾遍,發覺當真什麼疤痕都沒有。
怎麼會沒有呢?
那是她十八歲剛進娛樂圈的時候,長得漂亮,性格單純,甚至有些莽撞,無意中得罪人不自知,直到一場和女主的對手戲。女主角是爽朗大方的武陵盟主之女,隨身配置一把大刀,揮刀劈下來格外有勁,她私下裏練過無數次。
可那天,刀換成了真刀,力度不減,劈在手心,鮮血如注。工作人員嚇了一跳,大叫一聲圍著她處理傷口,她忍著疼,看著女主一步步退開,眉宇間一絲嫌棄十分明顯。
彼時,她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麼,那人和她之間的的差別有如雲泥之別。後來,有個人告訴她,美麗與實力不匹配,本身就是一種錯誤。
那個人還說了一句話:“把潛在的威脅扼殺在搖籃裏,一定要扼殺徹徹底底,不然就像你現在這樣,你崛起之日,就是她敗落之時。”
一切都如那人所料,除了她的結局。
心中百轉千回,謝長青苦笑一聲,遠遠看著一處墓碑前有人,抬腳走過去,正欲打聲招呼,便看到墓碑之上的照片,來不及錯愕,“謝長青”三個大字刺痛了她的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