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綿的櫻花像彤雲一樣籠罩著遠方的山野,仿佛大地溢出的魂魄,美得淒迷。
關於大陸戰爭的信息早已傳遍這片土地,連村落裏的小學校都開始教孩子們唱軍歌了。伊藤光站在細雨蒙蒙的街頭,聽到不知哪裏傳來的鏗鏘的歌聲,帶著童音的稚嫩,頌揚著戰爭的榮耀與軍人的犧牲。
“廟行鎮前敵陣兼,友軍已經攻上前……”
“涯塘何處是盡頭……”
反反複複,一遍一遍,仿佛這樣就可以驅散人們因為親人陣亡而產生的悲傷,驅散他們對戰爭的茫然和恐慌。
伊藤光歎了口氣,握著皮箱大步往家中走去。
醫館裏坐滿了問診的病人,春季節氣變換,老人和孩子最容易生病。伊藤光沒有驚動忙碌的父母和兄姐,從側麵的樓梯上樓,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房間裏打掃得很幹淨,顯然母親已經收到了他之前發出的電報,伊藤光將行李箱放進壁櫥,愜意地伸了個懶腰,坐在窗前給自己煮茶。
初春的風帶著料峭的寒意,細雨夾著幾片櫻花飄進了窗口,伊藤光將那些微濕的花瓣撿起來,隨手夾入桌上的講義,視線在講義封麵的簽名上一頓,久久無法移開。
四年了,老師離開日本已經四年,不知道還會不會想起他這個任性的學生……伊藤光幽幽回想著四年前和老師榮靳之把酒夜談的情形。那也是一個春日,他們就坐在這張桌子旁邊,窗外是連綿的春雨和盛放的櫻花,遠處的居酒屋傳來歌女荼蘼的歌聲,和著尺八蒼茫的旋律,空淨悠遠。
他們從西方醫學聊到傳統中醫,從日本的俳句聊到中國的歌行,最後話題不可避免地落到了這場曠日持久的戰爭上。出乎他的意料,一向溫和的老師忽然流露出了強硬而激烈的一麵,咄咄逼人地反駁了他關於這場戰爭的看法,抑或是日本主流輿論對這場戰爭的看法,最後摔碎酒杯,拂袖而去。
酒醒之後他深深地為自己的失禮而感到懊惱,他覺得一定是酒精蒙蔽了自己的理智,才會在那樣美好的時刻忘記老師是一個中國人,無論日語多麼流利,仍舊是一個百分之一百的中國人。
他不該完全站在日本的立場上和老師討論那樣尷尬的話題。
他想要向老師道歉,然而趕回學校的時候才知道對方已經登上了駛往中國的客輪,完全沒有留給他告別的機會。
一轉眼,已經四年了啊……伊藤光歎了口氣,將夾著櫻花的講義放在一邊,這時門響了,母親走了進來。
“你回來啦。”母親喜氣洋洋地說著,用圍裙擦了擦手,“我還以為會是傍晚呢,最近的班車總是延誤。”
“路程很順利,所以提前到了。”伊藤光給母親斟上茶,“見下麵病人多我就沒敢打擾你們,怎麼樣,最近很忙吧?”
“是啊,年輕人都參軍了,老人和孩子沒人照顧,所以今年的病人格外多呢。”母親顯然渴壞了,一飲而盡,抱怨道,“叫我說,有些年輕人也太自私了,為了打仗把一家老小丟在家裏……”
“這怎麼能叫自私呢?真是婦人之見!”父親推門進來,嚴肅地打斷了母親的話。伊藤光連忙向父親行禮,給他斟茶。
父親將他上下打量一番,說:“很好,比去年壯實多了,越來越像個男子漢。”
“我都二十四歲了,爸爸。”伊藤光哭笑不得,“要不是為了上學,我恐怕都有孩子了,您現在才發現我像個男子漢嗎?”
父親愉悅地笑了,搖頭飲茶。
母親退出去準備晚餐了,父親斂起微笑,問道:“這次回來,是因為參軍的事情嗎?”
伊藤光的心沉了沉,點頭,“是的,學校向陸軍省推薦了我,我有些拿不定主意,所以想聽聽您的意見。”
“你都二十四歲了,還有什麼拿不定主意的呢?”父親銳利的目光注視著他,充滿令他心跳的洞察力。
“您知道,我的理想一直是成為一名醫生。”伊藤光斟酌著說,“一開始學校說陸軍省的人想見我,我以為他們是想招募我作為軍醫,所以就答應了,但見麵之後……見麵之後才知道他們是想為加茂部隊——現在改名為東鄉部隊——招募一批醫學高級人才。”
“加茂部隊?”
“是的。”伊藤光低聲說,“一個以防疫為名,實際上研究細菌武器的部隊。”
父親微微動容,半晌才道:“難怪你……”
“我想成為醫生,而不是戰士。”伊藤光痛苦地說,“生命是醫生最應該敬畏的東西,而戰士的任務卻是無情地收割它們。爸爸,我很矛盾,我是日本人,理應為自己的國家盡忠,但我不想以這種方式,違背自己原則的方式為國盡忠。”
父親沉默片刻,道:“不管是治病救人,還是研究細菌,都是醫學的一部分。科學和技術永遠是純潔無辜的,你要記住這一點。”
伊藤光一怔。父親接著道:“優勝劣汰,是亙古不變的自然法則。既然我們身為優秀的大和民族,就有責任將自己的民族發揚光大。所有的日本軍人都背負著這項光榮的使命,是我們民族複興的先鋒、開拓者。他們流血犧牲,並不是為了收割生命,而是為了整個大和名族,明白嗎?”
伊藤光被他嚴厲的語氣嚇到了,深深低下頭去。
“任何進化,即便是小小的進步,過程都是曲折的,甚至是黑暗的——人類的發展史就是一部你死我活的戰爭史。”父親語重心長地說,“可這並不意味著我們不需要進化和進步。光,你太善良太單純了,把醫學想象得太高尚,太理想化了,事實上它和其他科學一樣,是沒有任何附加的意識形態,沒有任何感情色彩的。在這個時代,你必須把自己從作為醫生的高尚的夢境裏抽離出來,落落地,首先認識到自己是一個日本人!”
是這樣嗎?伊藤光光汗濕浹背,內心的矛盾卻似乎並沒有因為父親這番話而有所減輕。
父親有些失望地看著他,頓了頓,忽然提高聲音道:“告訴我,光,我們的一切是誰賜予的?”
伊藤光激靈靈打了個冷戰,悚然道:“是、是天皇賜予的。”
父親滿意地點了點頭:“你明白就好,希望你將來在大陸能夠牢牢記住我們今天的談話。”
“……是,爸爸。”
兩天後的深夜,伊藤光收拾了自己簡單的行李,準備第二天回學校接受陸軍省的招募。
那天和父親的一席談話似乎解開了他的一些心結,但隱隱約約的,又讓他開始恐懼一些更加深層次的東西,比當初恐懼戰爭和殺戮還要來的深刻,來的隱秘,來的無法形容。
是什麼呢?
伊藤光將最後一件行李——祖傳的短刀——裝進箱子,坐在窗前怔怔看著天際的明月。皎潔的白光透過茂密的櫻花打在桌上,如霜如雪,令他不禁又想起了和老師分別的那一夜,那是他二十四年生命裏最大的遺憾,四年來他無時無刻不想著彌補。
也許此去中國,能夠和老師再見一麵吧,也許這次能夠說服老師,用更加溫和的方式……想到榮靳之溫文儒雅的麵孔,伊藤光忽然覺得參軍這件事也不那麼難以接受了,振作了一下,抽了兩張信紙開始給老師寫信。
寫了又寫,刪了又刪,一遍遍潤色,一遍遍謄抄……當他終於滿意地將信紙吹幹、疊好,天際已經露出了魚肚白。
他打開那本夾著櫻花的講義,將寫在封底的地址抄到信封上,兩天前夾在裏麵的那些櫻花掉了出來,雖然已經脫去水分,卻仍然鮮妍嬌嫩。
他猶豫了一下,把那些已經風幹的櫻花也放進了信封。
“先生,珍重,以及——我是不是第一個送你櫻花的人?”他在信紙的末尾加上一句,臉上帶著連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溫柔而羞澀的笑意。
戰火紛飛,轉眼又是四年。
廣州的春天和故鄉完全不同,沒有櫻花,沒有細雨,卻有著高闊的天空,如煙如霧的嫩柳。
二十八歲的伊藤光站在南石頭懲戒所外的石堤上,看著遠處密密麻麻的大眼雞船直皺眉——人太多了,比當初上麵說的要多得多,真不知道香港方麵是怎麼想的,竟然把這麼多人都塞給了他們這個小小的“華南防疫給水部管”。
他是兩年前從番號731的東鄉部隊派遣到廣州來的,這裏的“華南防疫給水部管”番號波字第8604,和731一樣專門從事細菌研究。而他的任務則更加特殊,他帶領的特別一課主攻一項極為機密的腦部改造計劃,是軍部直管的重中之重。
隻可惜,兩年了,他還沒有取得實質性的進展。
也許很快就能有所突破吧,畢竟香港方麵給他們送來了源源不斷的試驗品……伊藤光看著船上那些衣衫襤褸、表情麻木、瘦骨嶙峋幾不成人形的家夥們,在心裏安慰著自己。
他不想稱這些人為“難民”,他從不認為自己和這些肮髒愚昧,貪婪懦弱的家夥是同一個物種。從東北到廣州,他穿越了大半個中國,越來越相信父親臨走前告訴自己的那句話——作為優秀的大和民族,他正在和所有日本軍人一起努力“進化”這個廣袤而愚弱的國家。
他開始說服自己堅信這場戰爭是正義的,是必要的,是大日本帝國帶領人類走向進化的最關鍵的一步。
他甚至慶幸自己趕上了這場浩大的盛事。
隻是,偶爾午夜夢回,他會忽然驚醒,汗流浹背,內心反複湧動著參軍之前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恐懼,不知為何、不知從何而來的恐懼。
那到底是什麼?
吉普車駛入庭院,兩個下屬去市裏收集老鼠和蟑螂,給他帶來了軍部的密函。
軍部對他的研究進度越來越不滿,在密函中非常嚴厲地斥責了他,同時告訴他日軍在歐洲戰場的間諜弄到了一些絕密的資料,給他作為參考。
伊藤光皺著眉頭打開了貼著封條、拓著火漆的絕密文件,從裏麵抽出一疊夾雜著英文、德文和法文的資料。忽然,一種似曾相識的熟悉的感覺攫住了他的眼睛,他難以置信地將一份手書實驗報告湊在燈下,發現那仿佛是榮靳之的筆跡。
伊藤光瘋狂地翻閱著資料,將泛黃的紙張抖得滿桌滿地,又跪在地上將它們撿起,一遍一遍確認自己的猜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