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姒懂事得很早, 有多早, 大概是父親下葬的那一天。
家裏並不富裕, 父親的病, 也花光了親戚們所有的憐憫。父親下葬那天, 還是母親求老村長。老村長帶著村裏幾個閑漢, 把父親的遺體從醫院抬回來, 然後草草地下葬。父親下葬後,母親帶著她去了城裏。容姒該上小學的時候,母親撥通遠在申城的叔叔的電話。叔叔很早就去了申城, 叔叔帶著申城的嬸嬸,回來過一次。嬸嬸罵罵咧咧的,叔叔供著她, 坐了還不到一小時, 嬸嬸便吵著要回去。
叔叔一直說他在申城很好,容姒也是聽閑漢們說, 叔叔是倒插門。
容姒是見了叔叔以後, 才明白倒插門的意思。嬸嬸的打扮很入時, 身材肥碩, 她指著母親, 唾沫星子橫飛地說著些什麼。容姒忘了。隻記得母親佝僂著背, 趕緊把手裏的銀|行卡塞進嬸嬸的手裏。這是母親唯一的積蓄了。容姒不記得母親是怎麼回去的。
“你在申城好好的,媽媽回去做事了。耽誤不得。”母親和她說道:“媽媽每個月都會給嬸嬸打錢,嬸嬸會對你好的。”
申城是一座大城市, 容姒明白母親的意思。所以當嬸嬸說些難聽的詞彙, 不給她飯吃的時候,她也沒有告訴母親。而且,她還有一個小秘密。秘密是她住進嬸嬸家的一天。
“小孩,你是誰?”有一個小女孩趴在窗口看她,語氣非常的甜糯。容姒從來沒有聽過這麼奶氣的聲音,好像這裏的人說話,都有點這個樣子。因為嬸嬸,容姒不是很喜歡聽這裏的人說話。可是窗口上的小女孩,長得實在太粉嫩了。也和自己完全不一樣。在她麵前,容姒顯得有些局促,她說不好話,一說話嬸嬸就嫌她的方言太難聽。嬸嬸說她的衣服有補丁,容姒一直不覺得有什麼,可是見到這個女孩,容姒下意識地捂住了自己的補丁。
小孩的手能有多大,容姒這一捂,反而引起了小女孩的興趣。“你衣服……真好看。為什麼我沒有?”
小女孩癟著小嘴,又張開小手臂,看了看自己的新衣服。
補丁確實很好看,母親的手很巧。這也是容姒一直以來覺得沒什麼的原因。小女孩這麼一說,容姒也拿著凳子,站在凳子上,顫巍巍地趴在窗口。
容姒友好地眨了眨眼睛,窗口外的小女孩愣了愣。一下子就開心了。好奇怪的小女孩,可以一下子委屈,一下子又開心。
“你怎麼不說話?”小女孩說道。
“我……說不好話。”
“你說話……好奇怪喔。”小女孩咯咯地笑了起來。
小女孩一笑,容姒也跟著笑了。大概是嬸嬸說得多了,容姒也有點反感自己的方言。可是女孩這一笑,容姒又覺得沒有什麼了。
忽然有了斷斷續續的呼喚聲,女孩的小眉毛都要飛起來了。“爸爸叫我了,我走了。”
“你叫什麼?”
女孩歪著頭,似乎想了想自己的名字。她對自己的名字並不太熟。接著,她握住了容姒的手。邊搖容姒的手邊口號式地說道,聲音拖著,更加奶聲奶氣了。“你好,我叫程錦之。”
“程錦之。”容姒又念了一遍程錦之的名字,似乎想加深印象。
程錦之又咯咯地笑了起來。“你念我名字,好好笑喔,從來沒人這樣念過。”
在適應語言環境的很長一段時間,程錦之一聽容姒說話就笑。程錦之的笑又清脆又好聽。所以在適應的過程中,容姒並沒有覺得很難堪。
“我叫容姒。”
“你的名字真好。”
“啊?”
“隻有兩個字,我的名字,有三個字。啊太難記了。”八歲的程錦之,仍然記不住自己的名字。智商是從小就能體現出來的。
容姒改觀了她對本地人的想法,也成了她的小秘密。她都沒有跟媽媽說。
和嬸嬸衣著入時形成對比的是家境。叔叔說他在申城有個大房子,說複式樓還說有自己的小院子。進了嬸嬸家以後,容姒才感到吃驚。申城很大很繁華,一路走過來都是高高的樓房,穿梭的小汽車。嬸嬸罵罵咧咧地領著她,鑽進了一條小巷子。又尋了一個更小的房子,鑽了進去。房子的空間很窄小。廚房和衛生間都在外麵,公共廚房和公共衛生間。嬸嬸把她的行李扔進了一個小儲物間,儲物間很小,堆了很多東西。放一張床,顯得很吃力。床是歪著放的。整個房間的光源就靠一扇小窗口。
最讓容姒擔心的就是,嬸嬸不讓她上學。九月份開學時,母親就打來了電話。“容姒進學校了嗎?”
“進學校?怎麼進學校?你給的那點學費,根本不夠。你以為申城是你們那種小地方啊。你出去呼口氣,都是要錢的。窮鬼。”嬸嬸陰陽怪氣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