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一定能!”
“要多少?”
“借兩千吧。”
“別人幾萬幾萬地借,你就借這麼點兒,人家閑麻煩懶得去搭理——你想借至少得五千。”
王老師暗暗盤算了一下,渾身哆嗦起來:借五千塊錢一個月得付一百二十五塊利息,這些錢夠買全家吃一個月的油鹽!他不想借,又不敢不借。猶豫一陣,終於一咬牙,他狠下心說:“五千就五千,借!”……
錢到了手王老師的確過了幾天省心的日子,可那點錢一用完不由得陷入更大的困境。原本就靠舉債才勉勉強強把一件件煩心事打發開去,現在每個月多出百幾十塊的利息要付,他那顆碎了的心清靜得下來?要是有一位親友要錢急用,他又得到處去找錢還債,弄得焦頭爛額。這時候,他又想到高利貸,又去找校長。
校長似乎是爽快之人,弄明來意二話不說張開就問:“要多少?”
“就五千。”
“那點錢用不了幾天,要不借一萬去?”
“不不不!不……不……”王老師嚇著一般,邊急急忙忙說著邊不停往後退,還不住地擺動舉在胸前的雙手——他自己的月工資也才千八百塊,再借一萬付出的月利息近四百,這簡直要了命!
“夠了,夠了,五千就好。”
王老師又借下五千塊高利貸。這點錢一用完,他不敢也不願再去借,但生活逼迫他不住地往那條壓榨人血的路上走,他的職業與手中的那點工資就是通行證——他借高利貸一借再借,既向校長借也向別的人借——他陷入高利貸的泥坑,在這樣的爛泥坑裏苦苦跋涉。據說他一個月付出的利息最多時有近千塊,他的工資僅夠付那些利息……因為那些債他寢食難安!他把所有的一切全都裝入自己小小的心窩,獨自承受生活中的磨難——他的頭發更白了,背更駝了,臉上的皺紋更深、目光更為憂鬱,也更加沉默寡言……
金錢上的交易難免要帶來衝突,王老師向校長借高利貸,借久了兩人之間就產生矛盾,矛盾一激化,他們撕下臉皮爭吵起來。起初,王老師借得少能守信按時給付利息,校長整日臉上掛滿笑容,不停地朝王老師擠眉弄眼點頭示意:若要用錢用不著去找別人,找他校長就好。後來,王老師錢越借越多,繳付的利息跟著多起來,日子越發難過,他不得不拖欠校長的利息——這個月欠一點、那個月欠一點,有時連一分錢都還不起……這實在叫校長心裏難受:校長覺得他放高利貸也是做生意,既是生意就該掙錢,他掙得是利息,時間一到利息未收上手意味著做生意沒掙上錢——本金可以欠,要欠多久就欠多久、想什麼時候還就什麼時候還,利息絕對不能欠,這是原則問題!王老師拖欠利息,一次又一次,越來越多,校長為此擔心、著急、憂慮、不滿。王老師害怕校長把底細全都抖出來,自己丟臉就千方百計借錢還利息,挖東牆補西牆,這裏借來往那還,那裏借來往這還,還一點是一點,邊還邊說好話,勉勉強強堵住校長那張嘴。可是單憑舉債還錢哪能解決問題?時間一長,王老師底細暴露無遺,誰也不肯再借錢給王老師。借不到錢就一丁點兒利息也還不起,一次次拖欠,兩三萬高利貸一年到頭就欠下上萬塊利息,幾乎全是校長的!校長如群蟻咬噬心肝一般,坐立不安,渾身發抖。王老師為這些債更是無法睡一個安穩覺,校長也一樣,不過兩人寢食難安的原因不同。為了錢,校長不僅在學校向王老師要,還一趟趟去王老師家裏要——因老要不到錢心裏窩火。校長不論地點不論場合張口閉口就隻討要錢,一點情麵也不給、也不留,搞得王老師顏麵掃地,搞得他一家人雞犬不寧,他心裏窩火。校長越來越生氣,越來越著急,耳朵特別靈腿特別勤,一聽王老師家買一口豬或幾串香蕉就往那飛奔而去;王老師越來越反感,遠遠瞥見校長的影子立刻招呼全家躲起來,連麵也不肯讓校長見。校長在遠處明明看見王老師一走近前卻連一個人影兒也沒有,氣得無法用詞語來形容,自個兒灰溜溜往回走。王老師雖然能像老鼠躲開貓一樣一時躲開校長,但上班時間不能無故缺席,校長氣呼呼地在學校等著他。一見王老師,校長暴跳如雷,點著王老師的鼻尖破口大罵,如威猛的雄獅。王老師垂首噤聲,拱肩聳背,可憐兮兮,狀似被人揪住脖子向上提起的病貓。
“你******,不是人!替你借錢替你還利息,你卻像兔子一樣躲著我,連影兒也不讓見,最起碼的禮節都不懂——你是人嗎,你?豬狗不如!錢要拿來還,不能再欠了,本金、利息通通還!現在,現在就還!不還我跟你沒完!你媽的,豈有此理!……”
其實那些錢全都是校長自己的。
王老師不知所措,久久站立,臉紅一陣白一陣,嘴裏喃喃說道:“這不是一點辦法也沒有了嗎,兩個孩子麵臨高考急需錢用,現在拿不出錢還你利息……過了這一關我們全家一齊想辦法還你錢——通通還——請幫幫忙,幫幫忙,啊,校長?……”
“我沒工夫聽你那些廢話,也不管你家那些鳥事,我隻要我的錢——還錢,還錢!再不還錢別怪我不客氣!”
校長眼露凶光,要吃人似的。王老師語塞,從深眼窩滾落兩行老淚。他的可憐相引發旁人的惻隱之心,我們都替他難過。一個高個子老師急忙把校長扯到一旁,提醒他道:“學校教書育人的地方,你一個校長好如此失態說那麼不該說的話影響多壞?冷靜,冷靜,天大事也得留待校外去說!討錢要債要看時機,要講究方法,王老師現在粗糠一籮能榨出油?真把他逼死於你何益?”
校長態度稍稍軟下來,嘴裏仍憤憤地叨念:“丟人現眼的家夥,沒用的東西,一點信用也不講……我、我、我瞎了眼了!……”
誰都在為王老師捏一把汗,生怕他受到如此責罵一時想不開做出一些過激行為。鑫老師把他拖到一邊,不住勸慰:“你是借錢給孩子讀書,不是去幹別的什麼,不是不光彩的事,不會丟臉,別老想著。心一寬身體就好,身體一好怕還不了錢?你兩個孩子全都指望你,你千萬千萬要保重!校長此時正在氣頭上不要去招惹他,過後我們大家一起替你想想辦法。”
鑫老師這是拐彎抹角提醒暗示王老師,不要去幹出自輕自賤的傻事。
一場風暴終於漸漸平息。校長平靜下來,王老師也平靜下來——但他們外表平靜內心並不平靜:校長堵在胸口的怒火愈燒愈旺,王老師此時更是心硬如鐵——怎麼說這個時候他都不肯還錢,要把僅有的一點錢花在孩子的身上!因為錢,四隻眼睛緊緊盯住王老師那點工資。校長暗地裏對我說,工資發放的時候不要把工資發給王老師,要把王老師的工資交到他手裏,他要用那些錢拿來抵債(那時每月發工資按時由總務去學區領回再發放到每一個老師手裏)。簡直就是強盜邏輯!我有什麼理由把一個人的工資交給別的什麼人手裏?麵對這樣一個無理要求我很反感。為了不招至一些不必要的麻煩,我閃爍其詞含含混混地應答:“噢……好……可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