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南不南,北不北,尷尬地落在版圖的中間。就像良生的家,雖然地方寬敞,白天還是黑洞洞的,牆皮發黃,風大一點就吱吱咯咯地往下掉,床頭靠著牆,早晨起來第一件事就是掃掉枕頭上的泥塊,還要擔心頭發裏有沒有。她去上學回來,叫黃包車是讓送到李公館,然而是臨街,不像她想象裏公館是在僻靜的地方,門是陰沉沉的,上了紅漆的木門,也沒有高大的白森森的柱子,叫人一看就覺得肅穆。
她家房子是朝西的。每到夏天的下午,房頂被燒的滾燙,偏她住在頂樓。最熱的時候從床上起來,席子上被印出了淡淡的人影,熱氣從頭頂轟下來,像是要把她轟得粉碎。街上靜靜的,一個人都沒有。光聽見她四嫂在樓下尖利的嗓子,“打死你個小東西!誰讓你手那麼厭?玉芬,玉芬呐!”
玉芬是她五嫂的名字,她四嫂叫素蕊。良生的哥哥比她大得多,所以良生還在讀著書,他們紛紛都已成家了。她以為素蕊和玉芬感情是很好的,常常一起討論最近流行的頭發和衣服,總是說的時候多,買的時候少。吃飯的時候也是一唱一和的,素蕊趕時髦,常常說些稀奇古怪的話,她自以為新潮的。飯菜上桌來,她把拇指和食指一扭,把筷子掉了個頭,那油順著筷子尖緩慢地流下來,拿著筷子的手指小幅度地上下起落著,手一抖,筷子上的油也跟著抖,在桌麵上“得,得”地敲著,另一隻手指著桌上的菜,塗的紅紅的指尖一點一點的,吸引著人的眼光,一邊嘴裏說道,“來來我們來玩個遊戲,我們現在來點菜,這桌上的菜一人說一樣,誰說了什麼菜,這菜就是誰的。”她說這話時,臉上浮著一種自信的,智者的微笑。
素蕊這裏話沒說完,玉芬就接嘴道,“我選涼拌黃瓜。”她們倆的聲音都是甕甕的,仿佛都是鼻腔裏出來,隻不過素蕊的是在嗓子尖滾了兩滾,玉芬的更偏於嘶啞。隻不過這是她們兩個人的戲,其他人多半是沒有興趣參加的。她的大哥大嫂吃得快,大哥良海吃完就去上班了,大嫂還要帶孩子;她的兩個姐姐良碧、良書都嫁了人,就是回來吃飯,也是早早的就吃完然後去老太太的屋子裏。
素蕊是沒有感覺的,她依舊帶著智者的微笑道,“誒誒,別光顧著吃,你們到底要選什麼?”
玉芬又說了一遍,“我選涼拌黃瓜。”
這時候連黃瓜也尷尬起來了。她的四哥良如這個時候就拿筷子敲敲素蕊的碗沿,不耐煩道,“還在這裏廢話什麼,還不趕快吃飯。油都滴手上了。”
素蕊瞪良如一眼,“你在這煩什麼煩,人家話都沒講完你就在這煩,我講句話礙到你什麼事。”
這時候智者的微笑是沒有了,素蕊收起笑臉的速度快於翻白眼的速度,那白眼也是就翻一半,就把頭撇過去,同時下嘴唇抵著上嘴唇吹起一股氣,把斜劉海吹到一邊,發出“覷”的一聲,筷子往桌子上一摜,左右手交叉著搭在大腿上麵。
她一邊扭過頭,一邊對著牆說道,“我就不知道我礙到你李良如什麼,一天到晚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有本事你到外頭去忙,我想講什麼就講什麼,哪個管你那麼多事。”
素蕊的臉不用撲粉也是雪白的,像一個揉好了的白麵團子。隻是這麵團子不知道是發過了頭還是加多了水,總是有些惴惴的。她的眼睛很大,有點爆出來,像一隻怒目的魚。嘴唇有些厚,很盛氣淩人的,赫得腮幫子上麵發過頭的白麵一陣微微的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