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那死去的回到人間(1 / 3)

讓那死去的回到人間

——詩人雁北20周年祭

美麗者必凋零,清純者必流逝,醜陋者必堅硬,愚鈍者必歡愉。星辰在上,你們不必追問,這是誰的旨意。

——雁北《 白雲鄂博之夜 》

一 一隻羽毛華麗的公雞

雁北詩:一個尷尬的姿勢 / 命中注定 / 筆直地釘在牆上

詩人雁北死於非命,但他的死並沒有像顧城、海子、昌耀那樣成為中國詩壇一個醒目的事件。顧城自縊於悶熱的海島,海子臥軌於僻靜的山海關,昌耀從青海一間陰森的病房一躍而下,雁北則死在派出所冰涼的水泥地板上。不祥的死亡地點似乎暗示著某種命運。理性地說,顧城、海子和昌耀並非死於非命,他們選擇了死,他們如願以償地死了。雁北卻不想死,他很怕死,他想活著;然而終於死了,死得悄無聲息,死得毫無價值,既不慘烈,也不悲壯,既不醒目,也不時尚;死在寂夜,死在一群陌生人手裏,和一個他生前絕少停留的地方。

整整二十年過去了,除了一篇短文和幾首小詩,我再也寫不出什麼。有時在燈下翻開他的詩集,那些遙遠的歲月就會在青煙上繚繞,灰塵般細小,然而揮之不去。一支煙抽完了,我把煙屁掐滅。唉,遙想當年,與君戲言——“我們都是煙屁,想想,誰又不是煙屁呢,越抽越短,最後被無聲掐滅,死在大大小小的煙缸裏。”

雁北原名薛景澤,屬雞,小名來柱。1957年10月降生於呼和浩特陰山腳下,祖籍山西雁北。他在鄉下度過童年,能講一口地道的方言。1978年,即恢複高考次年,雁北考入內蒙古大學中文係,上課的老師裏,最有名望、可能也是最欣賞他的是因小說《 苦夏 》而一舉成名的溫小鈺、汪浙成夫婦。事實上,新中國成立一直到今天,內蒙古大學始終是塞外唯一一所211大學。

大學期間,他和一群詩友創辦了“綠蔭詩社”,並開始在校園的黑板上指點江山,激揚文字。他那顆長期被壓抑的心靈,第一次感受到了解放的歡樂。那是一個剛剛解凍、充滿懷疑的年代,幾乎所有詩人都圍著五四青年寬大的圍脖。

校友梁粱在《 亡友雁北漫憶 》裏寫道:“零亂擁擠的大學生宿舍裏,我們以糖醋白菜、糖醋蘿卜、炒土豆絲、鹹菜之類作為下酒菜,喝下一杯又一杯地道的二鍋頭,一邊朗讀著自己的詩句,一邊深深地懷念起那個動亂年代犧牲的我們並不相識的先師。”

1980年前後,我在徐景陽家第一次讀到雁北的詩歌。景陽是我中學時代的同窗好友,雁北大學時代的拜把子兄弟。四年後的1984年,在內蒙古出版社後麵的一棟簡陋平房裏,我第一次見到了雁北。他身高在一米七五左右,濃眉大耳,闊方臉,皮膚白淨,鏡片後是兩道立場不太堅定的、帶著某種嘲諷意味的散淡目光。他穿一件淺灰色圓領毛衣,褪色的牛仔褲。他一邊拍去滿手的爐灰,一邊漫不經心地把我擋在門外。

雖然交往隻有短暫的十年,但我們可能要算是內蒙古詩界最好的朋友。在我所見過的詩人當中,他的愛憎極為鮮明。往往一言不合,雙眉立蹙。某年單位植樹,他聽說有人舞弊,一怒之下,險些把那人推下山崖。領導約他談話,他秘密錄音,為腐敗取證,被發現,職稱落空。某年訪詩人張廓,先生款之以核桃,遂以房門夾核桃吃,勸之不聽,再三,先生色變,悻悻而去。其後逢人便罵張廓。表麵看來,他的確非常陽光,但陽光背後,“重影”斑駁。

雁北天分極高,吹簫、擊劍、彈琴、圍棋皆幽然心會,三日即通。他有長簫一管,紫紅色,竹節硬朗。此簫尋常不吹,吹必大醉之後。一曲《 蘇武牧羊 》被他吹入肺腑,令人不由自主,一醉難休。又有利劍一柄,死後歸烏海詩人成子,不知淪落何方。某年月,雁北忽得七千元稿費,當下為女兒豆豆買了一架柴可夫斯基鋼琴。我們幾個哥們兒赤膊上陣,好不容易才把這件藝術的硬件搬進他那狹小的客廳。眾人洗臉擦汗,不到半小時,一曲半生不熟的《 藍色多瑙河 》已經縈繞於他的指間。他的棋友主要是他的大學老師、在國內深有影響的文藝理論家班瀾先生。二人交手,常在深宵,風清氣爽,殺得難舍難分。

雁北善飲,飲必佐以汽鍋狗肉。舉杯不顧,一飲而盡。深宵夜半,特別是如果有兩三美女在場,七八兩下去,他便起立歌唱。《 北國之春 》《 耶利亞女郎 》《 我的太陽 》,或者《 重歸蘇蓮托 》。既是美女點歌,便是美聲唱法。你看他兩臂伸直,兩手撫於案上,仰頭,幾縷天生的卷發在額間繚繞,目光無主,越過每個人頭頂。於是,他那深情嘹亮的、旁若無人的歌唱,就在陰山腳下某家倍感榮幸的小酒館裏響了起來:“啊多麼輝煌燦爛的陽光,暴風雨過去後,天空多晴朗……”是啊,兄弟,暴風雨過去了,可天空卻未見晴朗,而漫天的霧霾也絕不會被你的歌聲所驅散。

他的毛病在酒桌上暴露無遺。酒,是他複雜性情的顯影劑。記得有一次他在家中請客,非要拉我作陪,酒過三巡,他起身如廁,一晚上再沒回來。我隻好非常尷尬地替他料理殘局。事後他告訴我,那是為了擺脫其中一位美女的糾纏。另一次和烏海朋友周雪梅在貴榮家喝酒,初次見麵,交淺言深,遭雪梅怒斥,三杯大醉,暈頭轉向,順樓梯摸爬而去。還有一次與好友張三毛喝酒,兄弟之間,舌尖之戰,最後動起手來,雖事後拉我去說情賠禮,但已大失君子風範。

某年鹿城筆會,老詩人萬方酒肉款待。臨別,我說了幾句感激的話,不料卻遭到雁北冷嘲熱諷。俗話說,酒壯人膽,憑著二斤的酒勁,我當眾大罵雁北,以至他平生第一次懵然失語,隻呆呆地凝視著手中的轉龍液酒瓶,屈辱的淚水奪眶而出。算我運氣好,那酒瓶沒有向我飛來。事後,他並不記仇,提著一瓶二鍋頭,嘻嘻哈哈,到我家照樣喝酒吃肉,放談古今。

雁北滑稽,其敏捷的表達與自嘲的口吻常給人留下深刻印象。偶作《 鬥室七步詩 》:

三步之前是牆

三步之後是床

正三步

反三步

煮豆燃

豆萁豆

在釜中

尚餘一泣

在床

三步之前是床

三步之後是牆

緊三步

慢三步

本是同

根生相

煎何太

末尾一急

上牆

某日詩人賈漫請酒,席間以秋風為題,命我等各作一首。雁北笑而不應,悶頭喝酒。先生追問再三,對曰:“秋風不知醉,折磨黑發人。”又一日為我詳解“嘴巴”與“耳光”之來龍去脈:打嘴則“巴”,扇耳則“光”,不妨一試,絕對有理。說著就連打帶扇地演示起來。

他又是個表現欲極強、極愛出風頭的人,大事小情,不肯居人之下。某年白雲鄂博筆會,忙裏偷閑,眾詩人爬上礦頂,爭相采集一種當地獨有的、類似幹枝梅的珍貴花朵,名叫鐵花。眼看黃昏了,各路斬獲不過一枝半朵。上車清點人數,都在,隻差雁北。正著急,山溝裏冒出一人,一邊奔跑呼喊,一邊把一束令所有人嫉妒到心碎的鐵花迎風舉過頭頂。唉,直到死,這蒼白的、顫抖的、帶著點點憂傷的花朵始終開放在雁北的床頭。

某日黃河岸上拚酒,有好事者指著湍急的河水,揚言誰敢一試深淺,可以自罰一瓶。雁北起立,也不說話,摘下眼鏡,拋入河中,然後一個猛子紮進水裏。上來時,眼鏡已回到他那張英俊的臉上。

他肯定擁有過愛情,然而並不持久。你看,他把《 雨中的第四樂章 》獻給自己的妻子:

三十年後,隻剩你孤獨一人

你還來不來

探望這屋簷低矮的小屋

就像呼喚你青春勃勃的丈夫

當我小心地詢問他離婚的理由時,他抬起胳膊肘,讓我看他毛衣肘處磨出的兩個窟窿,意在抱怨妻子對他關心不夠。見我仍然露出困惑的目光,他開始講述自己做過的一個夢。他說他背著一塊巨石,在沙漠裏艱難行走,終於背不動了,然後就醒了。他在給友人的信中說:“分也痛苦,合也痛苦,兩害相權,隻能取其輕。”

他非常疼愛自己的女兒。在《 小小的 》這首詩中他深情地寫道:

你在我胸上笨拙地爬行

在肋骨上一格一格爬

我的心在這柵欄裏注視你

你小小的手,赤裸的肚子

你胖胖的腳丫

踐踏得我海綿般柔軟啊

既然你願意,那就從我的肩頭

開始啃食吧,趁著我生命尚綠

隻要你躲開為父的咽喉

唔,小小的,小小的……

離婚後他仍然住在出版社那棟破樓底層,一間大一點兒帶陽台的南房讓給了曾經的嬌妻愛女,自己分到一間五六平米的北房,外帶很小的廚房和廁所。似乎隻要把聯通各屋的那扇房門用鋼釘牢牢釘死,生活就會自動開啟另一扇門窗,當然,熟悉的一家人也就此變成了陌生的兩家人。此時的心境大抵如他自己所言:“孤獨有陰暗苦澀的一麵,但對一個詩人,又不願躲避。它可以讓人保持一種獨立於俗流之外的情感的健康,保持一種選擇的自由,維護某種純潔的價值觀。孤獨是白日夢的溫床,踞於一隅,神遊八極,此種樂趣,在鬧市中無可尋覓。”

最初的一段日子,他好像並不適應,於是就經常到我家蹭飯。他從不空手而來,不是提著一瓶酒,就是拎著一袋自己醃製的臭雞蛋。有一天我請一大幫詩人在家中痛飲,第二天中午他又來了,一進門就說:“昨天還剩半盤香腸、兩個雞腿、四兩花生米,外帶胡椒麵兒,夠咱倆再撮一頓。”

九十年代以後,雁北基本上放棄了寫作。燙了頭發,印了名片,換上了一身講究的西裝,皮帶上的呼機不停地振動,就像他那顆忐忑的心靈。經過一次全麵體檢,在證明身體完全健康後,他辭去了助理編輯一職,正式下海經商。先是加盟小說家馬建( 《 亮出你的舌苔或空空蕩蕩 》作者 )在香港自由創立的新世紀出版社,欲憑販賣書號發財,終於悄然收場。其後,他深入烏海、東北等地廣交權貴,與朋友賈淵、段磊合作出版了報告文學集《 拓荒者 》《 記者筆下的內蒙古 》。學到了一點兒經驗,嚐到了一點兒甜頭,羽毛稍硬後,他帶領我們為“一部分先富起來的人”樹碑立傳,並在死後出版了報告文學集《 草原晨曲 》,好像一下就賺了十幾萬。他還聯合了內蒙古公安廳、《 法製日報 》記者站,成功舉辦了內蒙古交通知識大獎賽。掙了多少,無據可查。

瞧啊,這個固執、懶散而又桀驁不馴的詩人,既沉湎於平凡的世界,又渴望著四海漂泊。他生前深愛的最後一位女友——雪的女兒,因這春天的陽光過於熾烈而離他遠去;他生前的最後一筆債務,是為幾個權豪勢要出版一本報告文學集;他生前的最後一個願望,是在北京開一家“販賣垃圾”( 雁北語 )的書店。

二 雁北和內蒙古《 詩選刊 》

雁北詩:一顆成熟的豆莢 / 啪一聲裂開 / 屋子就靜靜坍塌了

1984年8月,正值草原上最美麗的季節,中國新詩曆史上第一家《 詩選刊 》誕生在“天蒼蒼、野茫茫”的北疆重鎮呼和浩特。仿佛是又一次接到了黎明的通知,老詩人艾青從病榻上一躍而起,以七十四歲高齡為創刊號題寫了六個金光閃閃的大字:“新詩充滿希望!”

首卷《 詩選刊 》開宗明義,中國特色鮮明:“選取符合四項基本原則,符合雙百方針,藝術上有相當造詣或別具特色的各種風格、各種體裁的詩歌佳作。”所開欄目有:新作拔萃、山水田園、民族搖籃、我的中國心、童心篇、列國詩覽勝、處女作、刺玫瑰、詩人自選詩、散文詩、敘事詩、舊體詩、詩集擷英、讀者點詩、詩壇信息,等等。

《 詩選刊 》初為季刊,當年出版兩期,第二年改月刊。封麵設計達楞,插圖曲光輝。編輯部從始至終隻有雁北、阿古拉泰兩名責編,但其顧問卻幾乎囊括了所有從“文革”中逃過一劫的著名詩人。他們的名字在這本32開、128頁、定價隻有四毛錢的小小刊物上,重新放射出燦爛的光芒:艾青、公劉、巴·布林貝赫、李瑛、克裏木·霍加、楊牧、楊匡漢、楊熙齡、張誌民、方冰、白航、蘆萍、鄒荻帆、袁可嘉、綠原、謝冕、流沙河、柯岩、柯藍、饒階巴桑、賈漫、安米。

馬蹄遝遝,鼓號聲聲。一時間,全中國老中青三代詩人的目光齊刷刷射向陰山北麓這座風雪邊城。其中包括:老詩人艾青、綠原、蔡其矯、昌耀、牛漢,等等。青年詩人北島、江河、顧城、楊煉、多多、舒婷、食指、芒克、海子、西川、歐陽江河、李亞偉、郭力家,等等。創刊號推出公劉、楊然、劉湛秋、餘光中、舒婷、紀宇等詩人作品。不久,重獲新生的流沙河開辦了《 台灣十二中年詩人 》專欄。譯作則有:西川《 二十世紀英國詩選 》,沈瀝淅、趙健雄《 蘇聯當代抒情詩選 》,董繼平《 當代新西蘭詩選 》,石默《 芬蘭現代詩選 》,等等。1986年,《 詩選刊 》以空前規模推出“中國現代主義詩歌群體展覽”。

因為《 詩選刊 》的一舉成功,風華正茂的詩人雁北、阿古拉泰一夜成名。回想1982年,剛從大學畢業的雁北第一次邁進出版社的大門。兩年後,經呼和浩特市《 山丹 》雜誌主編、老詩人畢力格泰力薦,阿古拉泰調入《 詩選刊 》編輯部。據我所知,1982年大學畢業後,草根出身的雁北之所以能夠順利進入內蒙古出版社,如願以償地當上了一名助理編輯,和他的前妻—— 一位昔日大學校友的努力關係重大。

堅冰破解,百舸爭流。正如阿古拉泰在《 不老的艾青 》一文中所述:“《 詩選刊 》異軍突起,聲譽日隆,社會影響、經濟效益穩步上升。我和雁北喜不自禁。於是,懷揣著激動,前往北京覲見威震詩壇的大詩人艾青。艾老說,《 詩選刊 》要合著時代的脈搏,表達人民的心聲;詩可以輕歌曼舞,但更要振聾發聵;詩,應成為黑夜裏的火把,不要陶醉於午夜慶典的禮花。”

據阿古拉泰回憶,“到1987年,《 詩選刊 》發行量已近三萬份。來人、來稿、來函令人應接不暇。隔三差五,便有一兩位風塵仆仆、衣著不整、麵色憔悴、長發披肩的男詩人或削著短發的女詩人,背著行囊驟然降臨,勇士一樣自報家門:詩人×××,徒步考察長城黃河,今日造訪驛站《 詩選刊 》。像懷揣雞毛信的海娃,曆盡艱辛終於找到了組織,望著天花板大肆頌揚《 詩選刊 》,講述一路見聞,然後頹然落座,聽候發落……於是乎我和雁北責無旁貸地掏出散金碎銀,精心打點這些踉踉蹌蹌、同命相憐的難兄難弟……”

在這段激情燃燒的歲月裏,應雁北、阿古拉泰特邀,我有幸在《 詩選刊 》充當兩個“助理編輯”的“編外助理”。主要工作是從呼嘯而來的文學報刊中選出那些堪稱優秀的作品。其次便是編輯、劃版、點評、校對、給作者回信等等。或許是上蒼的有意安排,或許是命運使然,漸漸地我發現,雁北和阿古拉泰誌向疑似,境界不同,一個虛懷廣納,一個獨斷專行,他們同編一刊,同處一室,矛盾分歧在所難免。阿古拉泰的兼容並蓄、廣交天下和雁北的唯我獨尊、一意孤行恰成鮮明對照。從互不相讓的拍板定稿之爭,終於演變到互不幹擾的輪流執政。細心的讀者從目錄末行不難發現,二人署名的前後暗藏玄機。

正當《 詩選刊 》如日中天之際,突然的變故從天而降。據阿古拉泰回憶,正當我們“喜滋滋地謀劃著擴版事宜之時,卻突然接到上級指令:停刊。理由是,刊發的作品多出區外作者之手!他接著寫道:‘這真是晴天霹靂!真是天大的笑話!選刊不選區外作者的作品,如何走向全國呢?難道文化還要自治嗎?那大詩人艾青為什麼寫《 一個黑人姑娘在歌唱 》呀?單田芳的評書也沒說咱內蒙古的事呀;鄂爾多斯羊絨衫還出口賣給外國人穿呢’”!

然而,“秀才見了兵,有理說不清,說清了人家也不聽!如火如荼的《 詩選刊 》頓時偃旗息鼓。漁民沉了船篷,騎手胯下沒了駿馬,我倆像泄了氣的皮球……這時候還能說什麼呢?”無奈,阿古拉泰火速赴京,想請大詩人艾青主持正義,力挽狂瀾。然而此時的艾青早已失去了往日的熱情。他寬慰說:“不讓當勾兌師,那就索性開酒坊吧,自釀自飲——好好寫詩。”

就這樣,一出大戲,真正的高潮還未到來,就黯然落下了帷幕。記得停刊後不久,抱著最後一線希望,阿古拉泰約我去找某領導,希望出現轉機。這位領導惋惜地告訴我們,刊號已被上級部門吊銷,一切為時已晚。

記得1987年7月,《 詩選刊 》創刊三周年,老詩人臧克家、賀敬之、冰心、張誌民、艾青從首都發來賀電。艾青題:“詩應是時代的號角。”臧克家題:“詩苑擷英,眼高手勤。”冰心題:“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在當年7月號的編後記裏,年輕的阿古拉泰信心滿滿:“三年,我們真正走著一段艱難、曲折而光榮的路。有一點成績,亦有點點不足。無須宣言,我們將一如既往,默默躬耕,不負詩壇厚望,提高質量,完成使命。路,還會很長……”然而路已經不長了,僅僅過了一個月,他和雁北就聯名撰寫了閉幕詞:《 告別的鍾聲 》,向全國數萬讀者揮手告別。文章最後一句是:“告別的鍾聲響了,祈禱中國的新詩一路平安。”

嗚呼,北風卷地百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 詩選刊 》三歲八個月夭折於不測,共計出版三十八期。停刊後,國內外信函雪片般飛來。北大教授謝冕驚聞《 詩選刊 》停刊,含淚書寫八個大字:“向《 詩選刊 》脫帽致哀!”

八十年代最後兩年,雁北常顛簸於六百公裏京包線上。先是在北京魯迅文學院養精蓄銳,其間和著名詩人葉文福等參加過哈爾濱首屆冰雪詩歌節,與會者均為當年著名的詩人和詩歌編輯。他曾試圖攜手山西《 太原日報 》社同仁,重振《 詩選刊 》往日雄風。有一次在北京見到詩人簡寧、老河,說起《 詩選刊 》,他仍然眉飛色舞,信誓旦旦,意欲招兵買馬,東山再起。

在中國新詩的發展曆史上,《 詩選刊 》的存在隻是一個瞬間,它那燦爛的生命因為遽然夭折而令人扼腕歎息,但其披荊斬棘的努力卻永難磨滅。1989年10月,詩人趙健雄在為內蒙古赤峰青年詩人協會《 北中國詩報 》創刊號撰寫的《 讀後簡記 》裏寫道:“這幾年的內蒙古詩壇,陸續出現過一些近乎奇跡的現象,《 詩選刊 》和《 草原·北中國詩卷 》之問鼎天下,便都是。曆史上即使元朝,邊關的文化似乎也沒有真正影響過中原。但要寫八十年代中國的詩史,是難以繞過上述刊物的。在催生、推動大陸種種現代與後現代詩潮的形成過程中,他們各自發揮了不可替代的作用。”

著名詩人賈漫亦曾寄語《 北中國詩報 》:“最近幾年,內蒙古青年詩人山崩海立,鼓角爭雄,才如茂草,蔭庇牛羊。可惜高天厚野,少有用武之地,悲哉!哀鳴思戰鬥,回立向蒼蒼!”其悲憤的語氣,肯定與《 詩選刊 》夭折有關。

的確,一個人或一本刊物,隻有青春是令人遺憾的。但青春的意義也就在這裏:唯其短暫才愈加恒久,唯其幼稚才絢爛高潔,唯其勇敢與任性,所以才一無顧忌,奮勇向前,即便是死在了路上,也那樣悲壯熱烈、無怨無悔。正如雁北的詩句,對於一棵“被自己的力量所折斷的樹木”,我們應該“忘掉它的傷痛,記憶它的年輕”。

三 被夜色屏蔽的六個小時

雁北詩:在出生之前 / 我們不能選擇 / 天堂 / 或者塵世

雁北死前數月,愛與蒼鬆翠柏合影,旋作一詩,題《 年輕的樹 》。又進內蒙古電台錄音棚,慷慨獨誦,自配音樂。這盤磁帶最後變成了他的悼詞。死前兩日,他到我家吃飯。臨別,留下一個學生書包,一個文具盒,這些東西原本是他為女兒買的生日禮品。其時他已離婚,大概因為和豆豆一時聯係不上,於是送給我兒子,成了永久的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