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已經是立春時節,H城的天氣卻冷得厲害,最低溫度降到了零下5℃。馬路上,正月裏頭幾天下的雪未及融化,都凍成了冰坨子,又被泥水濺得黑不溜秋的。來來往往的大小車輛,將不規則的車轍溝痕深深地壓在了路麵的冰雪中。人們都小心翼翼地騎著自行車,一路上搖搖晃晃的,像是喝酒喝多了。但是,總是有人一不小心就連人帶車摔倒在地,徒勞地掙紮著,半天也爬不起來,樣子十分狼狽。奇怪的是,每當見到那種場麵,你就忍不住地想放聲大笑。
你都是徒步上下班。在滑溜溜的地麵上行走多少有些費力,不過也有不言而喻的好處,走著走著就渾身暖和了。每天後半夜,借著積雪的反光,你穿過趙家巷那座大雜院黑乎乎的門洞和過道,回到自己的小屋裏。屋頂上是厚厚的積雪,就像裹上了一層保暖的棉袍,瓦片之間不再有風聲,房間裏顯得更安靜了。
除了上班,你幾乎不上街。你有一些食物儲備,是從老家帶回來的。在寒冷的天氣裏,食物的保存就變得非常簡單,十天半月內都不會變質。林尚楠曾傳授給你一道快速又有營養的食物加工法:將麵包片蘸上蛋汁後放入油鍋裏煎至金黃色,剩在鍋裏的油可用來煎炒蕃茄片或洋蔥圈,就是一頓營養均衡的正餐,可稱得上價廉物美。有的時候,你會嚐試著做一鍋菜肉湯,就像你在雨人咖啡館裏喝過的那種羅宋湯。你用卷心菜、蕃茄、洋蔥和土豆,加上從老家帶來的紅燒牛肉,熬上一大鍋湯,夠你吃上一個星期的。那隻用於取暖的電爐,同時也被你用作烹飪的炊具。你在煎麵包片的時候,突然想到林尚楠早已經是一名素食主義者了,但你分辨不清雞蛋是否素食,還有洋蔥、蔥、薑、辣椒、花椒,還有大蒜,這些辛辣味的食物,果真會對心靈構成擾亂嗎?
如果必要的話,也許你已經具備當一名永久的單身漢的初步技能了。你這麼暗自思忖著。做一個單身漢難道有那麼難嗎?世界上的單身者應該是有很多的,比如僧尼、修道士,等等。與其說他們因為信仰的緣故而遵從清規戒律,不如說他們的單身生活靠信仰支撐著。毫無疑問,那是一種得到了“最高許諾”的生活,來自於他們所信奉的神。但是,在這個世俗生活的世界裏,一個無神論者又有什麼可以支撐下去的理由呢?
“給我一個理由吧,如果你真的存在,並且能聽到我聲音的話。”你在心裏默念著,想知道是否有一位神明一直在你的頭頂上方看管著你。有的時候,你寧可相信他是存在的。你能模糊地想到他的麵容。他的麵龐清瘦,看上去甚至有些弱不禁風,當然不是營養不良所致,但也不盡然。也許他有點厭食,因為神界的事情也會讓人心煩。總之,你不希望他是寺廟裏那些塑像般肥頭大耳、大腹便便的樣貌。你感覺他是有性別的,並且跟你一樣是男性。他對世事萬物充滿了洞悉和包容,但對於人間的祈求輕易不予理會;偶爾,他也會予以回應,滿足一下人們卑微的願望,以便人們不至於對他是否存在心生懷疑,讓人們不至於陷入無邊的絕望之中。
春雪消融,屋簷上滴滴答答地淌著水,就像下著雨。氣溫回升,即便是在晚上,雪仍在化著,滴落在雨棚上、天井裏的水缸中。就在這種仿佛雨季的聲響中,你又開始整夜整夜地失眠。
在半夢半醒的睡眠中,你看見自己坐在家鄉的一條小河邊,看見青草鑽出了地麵,柳枝上爆出了嫩芽。你看見人家院牆邊的迎春花開了,接著,各種細碎的小花也開了。柴門咿呀一聲被人推開,走出來一名老婦,她端著裝滿豬食的盆子,走向屋後竹林邊的那間豬舍。一個小女孩從籬笆牆上探出腦袋來向外張望著,眼神明亮而無邪。你看到河對岸空曠的田野和薄霧,看到正在蘇醒中的蒼翠山林。你不知道這是你哪一歲年紀時見過的一個情景,也不知道你為何要坐在這河邊的草地上。你能明白無誤地感知到自己正沐浴在早春的陽光下,空氣中仍有寒意,並且,時間仿佛停止了流動,凝固在了那一刻。那一刻,仿佛就是永恒。
H城的春天像少女的青春一般短暫,明豔的陽光就是佩戴於少女脖頸上的那一串珍珠項鏈,顯得尤為珍貴。一場春風,幾個晴好的天氣,就把湖堤上的桃花、柳葉次第催開,裝扮出格外隆重而熱烈的春景。
一個休息日,陽光明媚,和風拂麵。你離開趙家巷那間陰冷的小屋,騎上自行車去湖邊。街頭喧鬧不已,湖岸邊遊人如織。H城的居民們拖家帶口地在湖邊的草地上席地而坐,打撲克或者嗑瓜子,享受著春天裏這難得的好天氣。一隊隊從鄉下進城來上香的老太太們魚貫而行,每人都斜背著一個明黃色的香袋,麵對著湖光山色,她們的臉上露出少女般欣喜的表情。她們穿著的藍布襖,依然是一個世紀前就流行的款式。時不時地有幾個放風箏的孩子前後左右地跑動著,將她們的隊伍分割開來。老太太們慌亂地躲避著,努力地保持著隊列,最終又得以整整齊齊地向湖西方向那座著名的寺院行進。
你把自行車停好,走進湖岸邊的一大片草地。到處都是人,或坐或躺,簡直難以落腳。那些拖家帶口的人們帶來了塑料墊布、帳篷、童車,還有各種各樣的食物和垃圾。你邁腿往山坡的方向走,那裏看起來要空曠一些。你發現一對年輕夫婦和他們的孩子也跟你一樣正在找落腳的地方,他們緊隨著你的身後。那個大約五六歲的男孩撒腿往前奔跑,在跑出十幾米外之後又驟然轉身向後跑,迎麵向你衝來。你猶豫著是否要躲閃一下,正遲疑間,他的母親衝到你身邊蹲下身來,做了一個老虎撲食的動作。男孩頑皮地一笑,在快要撞上你之前,來了一個急轉彎,似乎是想要躲避他母親的抓撲動作,但是,也許他的動作幅度過大了,或者是被草地絆腳了,當他從你麵前再度起跑時,他摔倒在地。
你上前去把男孩扶起來,交給他母親。她長得麵容姣好,膚色雪白。她給了你一個禮節性的微笑,那模樣溫婉動人。你聞到了她身上的香味。男孩的父親走過來,衝你點頭示意,然後,他們夫婦二人各自牽起男孩的一隻手,一家三口繼續向前走。你悄悄地尾隨著他們。你聽到他們在責備男孩,然後又聽到他們在談論鄰居家的什麼事,然後又說到百貨公司裏新到了一批夏季服裝,那位年輕的母親準備過一會兒就去逛一逛商場。你與他們一家保持著一段恰當的距離,因此,你隻能斷斷續續地聽到他們的談話內容。那些談話的內容平淡無奇,卻讓你有一種偷窺的興奮感。
陽光暖烘烘的,曬得人有些昏昏然。在離那對年輕夫婦的不遠處,你在草地上坐下來,期望著他們能說一些更加私密的話。但是,也許是陽光的緣故,你迷迷糊糊地就睡著了。當你醒來時,發現那三口之家已經走了,草地上的人也散去不少,隻留下一大片報紙、瓜子殼、果皮和塑料袋組成的垃圾。
天色擦黑時分,湖邊的空氣裏充滿了水一樣的涼意。你騎車來到灰雀咖啡館,要了吃的,然後又要了酒,準備在這裏度過晚上睡眠前的時光。
你注意到隔著幾張桌子的一處座位上,有兩個姑娘坐在那裏喝飲料,其中麵對你的那位時不時地在注視著你。一開始,你以為那姑娘也許認識你,就不由得多看了幾眼。但是,你在腦海裏搜尋良久,也想不起來。
她的麵龐清秀,有一雙非常明亮的眼睛。一頭柔軟的黑發披到肩頭,那件緊身的黑色毛衣將她身材的輪廓勾勒得線條畢現。她毫不回避你投向她的視線,她的目光像是在捕捉著你,並且在告訴你什麼。她的眼神裏有一種你熟悉已久的表情,仿佛你們早就認識了,而且是親密無間。
你知道,如果你認識她,你肯定會愛上她的。一種強烈的淒涼感襲上你的心頭。當你確定自己絕不可能認識這個姑娘之後,你埋下頭,顧自喝酒,間或扭頭望向窗外。但是,你能感覺到她仍在注視著你。你的渾身上下像是長上了眼睛,這種感覺真是令人瘋狂。你想自己也許快要變瘋了。也許,那姑娘壓根兒沒在看你,而是在看你座位邊的花盆、裝飾畫什麼的,或者是窗外的街景。但是,當你再次忍不住地迎向她的視線時,發現她臉上居然有一種頑皮的笑意。
或許她也瘋了。她可能是一個瘋姑娘,正在向一個陌生人釋放她的目光炸彈,檢驗其威力。有一會兒,她對同桌的姑娘說了幾句話。她邊說邊看著你,臉上帶著笑容。然後,她同桌的那個姑娘起身離開,像是去洗手間了。就在這當兒,你聽到她對著你說了一句話。她是用英語說的,當你確定無誤她是在對你說話時,你才意識到你可能錯過了人生中一個重要的時刻。她的聲音你聽不清,你隻能從她發音的口型上辨別出一個模糊的句子:“Give you……,I want……”她想向你表達什麼意思?To give you a chance(給你一個機會)?Give you a choice(給你一個選擇)?她想要什麼呢?她是在和你玩兒一個遊戲嗎?
你不知道該如何應對。毫無疑問,她在等待著你的回複,或者是一個手勢的表示。你躲避著她的目光,暗自思忖著。你也許應該站起身來走到她麵前去,大大方方地跟她認識,交換聯係方式,或者幹脆就一起喝個痛快。但是你就像一個患得患失的人,已經徹底喪失了跟一個姑娘打交道的勇氣。當你再次抬頭看她時,發現她的女伴已經回到座位上了。像是知道你會看她似的,她又一次認真地注視著你,衝你微笑著,仿佛你們已經是朋友了。
在這種目光碰撞的遊戲中,你徹底敗下陣來。你叫來服務員,結了賬,然後像做了什麼虧心事似的,匆匆忙忙地逃離了咖啡館。你都不敢回頭看,因為你能感覺到她投向你後背的目光,也許還有一臉的驚訝表情。
你發現自己並沒有成為弗洛蘭蒂諾·阿裏薩的秉賦,相反,你對陌生的女性充滿了恐懼。當她們出現在你麵前時,你會分外不自在,甚至有一種被壓迫到窒息的感覺。與此同時,你仿佛時時都能感受到蘇虹的存在。她站在你小屋的窗外,在房間陰暗的一角,在街道的那一邊,在辦公桌的對麵,在車廂的另一頭,在注視著你。無論你走到哪裏,你都能感覺到她默默地注視著你的目光。她的形象跟隨著你。她的目光散布在黃昏的光線中和清晨的空氣裏,散布在密林的樹枝間和草地上彌漫的霧氣裏。有的時候,那種目光像是小雅的,或者是她們的混合。你不明白自己為何會有這麼一種異樣的感覺,難道是因為在每天的某個時刻,你會不由自主地想到她們?
每天的某個時刻,譬如黃昏時分,或者是臨睡前的時刻,蘇虹的形象就會在你腦海裏浮現起來。她在你的腦海裏活動著,就像一部無聲電影的片段。她走路,微笑;她合上作業本,放進書桌裏;她騎著自行車,上身挺得筆直,在街角拐彎處劃過一條優美的弧線。
有時是小雅。她的麵容開始變得模糊不清了,你往往隻能看到她的某個局部。她的鼻梁,她的嘴角,她的某一個突然清晰、轉瞬間又像照相機裏變焦虛化的笑臉。
有時候又是一些似曾相識的麵容和模糊的場景,交雜在你對已往生活的似是而非的記憶的畫麵中。在你臨睡前的那個片刻,伴隨著輕微的音樂,你感覺自己像是生活在世界的地洞深處,時間已經停滯,不再流動。
整個春天裏似乎都在下雨。每天,從清晨到夜晚,雨不停地落下來。雨水溢出了接水的大水缸,積滿了小屋前的天井。
H城裏的幾條河道漲滿了水,慢吞吞地流動著。水位越漲越高,浸泡著河邊的草地。整個世界都是濕漉漉的黑色。瓦片是黑色的,石板是黑色的,街道是黑色的,橋是黑色的,就連行道樹的軀幹也變成了黑色。
雨水妨礙了人們出行。一過晚上八點,街道上就少有行人,顯得格外冷清。你身穿雨衣,騎著自行車去報社上班,不無苦惱地應對著漫天的雨水和遍布全身的潮氣。
小屋裏漸漸地充滿了發黴的氣味。在難得的幾個陰天裏,偶爾會有陽光穿過厚厚的雲層,慘淡地灑下來。每逢那樣的時候,趙家巷的居民們就趕緊把門窗打開,把衣服被褥晾曬到院子裏或者街巷邊,於是,整個街巷裏就充滿了黴味。它成了H城在你腦海裏無法抹去的記憶。隻要一聞到黴味,H城的形象立馬就會在你大腦裏活動起來。
當你在後半夜回到住處,你總是打開電爐把自己烘烤一會兒,以去除衣服和鞋子上的水分。你在燈下閱讀、寫作。你的幾篇小說已經陸續地被雜誌社錄用了,但你內心裏並沒有作品即將發表的喜悅之感;相反地,你變得惴惴不安起來。為了消除這種不安的感覺,你迫使自己寫出更長篇幅的故事來,仿佛隻有寫出大部頭來,你才能抹平心中那種不安的感覺,讓自己內心變得踏實一些。
雨繼續下著,從黃昏到黎明,穿越了白晝與黑夜。
你給李娜寫了一封信,邀請她方便時來一趟H城。很快地,你就收到了她的回信。
在一個陰沉的星期六下午,她在報社的傳達室裏等到了你。事實上,她比約定的時間還早了一個小時到達H城,但這點時間又不夠去逛街,因此,她就一直待在報社門口。你已經有幾年沒見過她了,乍一看,她的變化還是挺大的。她顯得成熟多了,眉宇間有了女人的風韻。她身穿一件嫩綠色的緊身羊毛衫,外頭罩一件絲質薄外套,配了一條緊身褲和高跟鞋,顯得款款有型。再過兩個月,她就要嫁人了。她是不是想留給你一個完美的印象?
“老同學,你好。”她微笑地看著你,眼神裏有著異樣的欣喜。在你的記憶中,她從來都沒有稱呼過你的名字,除了在信上。你也一樣沒有當麵叫過她的名字。似乎你們還沒有從當年那種青澀的感覺中走出來,而那種感覺一直支配著你們的這種曖昧的、不確定的關係。你們用“哎”或“喂”稱呼對方,那是一種模糊而暖昧不清的指代。
你本來想問她打算去哪裏,還有,她晚上是否準備在H城住下?但是,當你開口說話時,你隻是問她想不想去湖邊走一走。她點頭表示同意。
她隻是隨身挎著一隻小包,也不像是要在H城過夜的樣子。長途汽車的最後一班是晚上七點。如果坐火車的話,一直到晚上十二點都有,也許她是不準備留下的。
你們坐上公共汽車,前往湖濱。在車廂裏,你謹慎地與她保持著一點距離,但是,你仍能聞到她身上的香水味。種種跡象表明,她為這場約會做了精心的準備。汽車在一處街角轉彎時,她有些站立不穩,一隻手伸過來抓住你的手。等站穩後,她悄聲跟你說對不起,想把手抽回去,你卻將它握緊了。一層紅暈染上她的臉頰。她看著你,目光中像是含有征詢的意思,然後她慢慢地、卻又是果敢地將身子靠上來。
在湖濱街,你們下了車,然後沿著湖邊散步。你們東一句西一句地說了些話,都沒有提到不久後她的婚禮或不久前你的失戀,似乎橫亙在你們之間的時間仍然在高中時代,此後的一切都不曾發生過。也許是因為你們已經很久不見麵了,所以你們需要一點時間來熟悉對方。
你們在湖邊的一把長椅上坐下來,就像一對再平常不過的戀人,命運的旋律暫時退卻,身後的背景暫時剝落了。在這湖邊,沒有人會認出你們,就像你們不能認出他們一樣,你們和他們一樣都是陌生而自由的。
漸漸地,你們趨於沉默了,因為你們已經沒有話題了,或者是因為你們不再想要那種禮節性的寒暄了。一陣風吹來,帶來了湖水的寒氣。她將頭靠上你的肩膀。遲疑一會兒之後,你用手臂攬住她的肩頭。她的肩膀精巧而富於彈性,給你帶來一種肉體的遙遠的誘惑之感。有那麼一刻,你希望事實就是這樣:時間仍然停留在高中畢業之際,你和她都還沒有各自的那些經曆,你們依然像當初那樣純潔;然後到了現在,你們已經相愛多年了,即將步入婚姻的殿堂。你們的愛,就像眼前的湖光山色一般寧靜,即使有風吹來也不起多大的波瀾。然後,你們生兒育女,過著平靜的日子,直到終於有一天在兒孫們平靜的圍觀中老去。如果是那樣的一種人生,你會覺得遺憾嗎?至少,在此時此刻你不再感到恐慌,覺得那是可以平靜麵對的。
你們在湖濱街的一家餐館吃了晚飯。她簡略地說了她工作上的事。然後,她說起了她的未婚夫。你不願意繼續這個話題,就試著跟她談論你們那些高中同學畢業後的去向。晚飯結束時,你問她是否願意去你住處看一看,她點頭表示同意。前幾天,你已經給自己安排了調休,今晚你不用上班。直到這時,你才發現自己為這個夜晚的到來已經做好了準備。
趙家巷的院子裏,各家各戶的窗戶裏透著暖黃的燈光。往常這個時候,你要麼在辦公室,要麼在外麵。當你回到這個大雜院時,總是在後半夜。這個時刻,院子裏的住戶們正在享受著晚飯後的閑逸時光,顯現出一種你不熟悉的溫馨之感。
她跟著你走過過道,身子緊緊地挨著你,一路走得磕磕碰碰的。進了小屋後,她從背後抱住你。你能感覺到她胸前起伏得很厲害。你轉身把她摟在胸前,開始吻她。你的嘴唇嚐到了她冰涼的淚水的味道。
你們和衣躺到床上,親吻著。然後,你動手脫掉她的衣服,用手撫摸她的乳房和身體的隱秘處。她也騰出手來幫你脫衣服,並撫摸你。你聞到了她下身的體味。奇怪的是,這種體味和蘇虹幾乎是一模一樣的。突然間,你有一種異常逼真的錯覺,你認為黑暗中躺在床上的這個女人就是蘇虹喬裝而來的。
你停止了愛撫的動作,竭力地想擺脫這令人困惑的景象。
她似乎很敏感,趴在你耳邊悄聲說:
“你想要我嗎?”
於是,幻覺消失了。
你又開始吻她,然後毫不猶豫地讓自己進入了她的體內。刹那間,你感覺自己跟天地間那些模糊的事物完整地融合了。
第二十章
梅雨季裏,令人煩惱的雨水持續不停地下著,H城裏顯出一副汪洋澤國的情形。
你的小屋在漏雨。你試著用臉盆、塑料桶、搪瓷杯等一切可用的器皿接水,叮叮咚咚的滴水聲充滿了房間。一天淩晨,你剛睡下去不久,將要進入酣睡之際,忽然被一陣很大的響動驚醒了。你支起身來,打開床前的台燈,發現房頂上有很大的雨水衝下來,地板上到處都淌著水。一定是有一些瓦片被雨水泡爛了。你急忙起床,先將塑料桶和臉盆中的積水倒空,再用它們接住漏水的地方,然後用拖把將地板上的水擦幹。你絕望地估計到,應該有很多雨水已經流到了地板下麵,而你完全沒有辦法對付它們。桶裏的積水很快就大半滿了,你提到天井裏倒掉,如此來回折騰了好幾次,直到天色微明之際,雨漸漸變小了,你再次將積水倒完,然後在疲憊不堪中倒頭睡下。
幾天以後,一位你認識不久的朋友來看你,見到小屋裏一片狼藉的樣子,就提出讓你搬到他空置的一套公寓裏去。他是H城一家大型絲織廠的宣傳幹事,在城北沙波橋的職工宿舍區有一套小公寓,是他的父母留給他的。你欣然接受了他的好意,並約定一旦天氣晴好時就搬過去。
在城市裏,像你這樣一個外鄉來的人,一生之中要搬多少次家?三十多歲那年,你終於擁有了一套屬於自己的公寓。你粗略一算,發現自己在H城的十多年生活裏,先後住過的地方不下於八處。在你寫字台的抽屜裏,放著一些鑰匙,其中一部分你已經完全想不起來它們的用途。它們肯定是其中某些你曾租住過的房子的鑰匙,但是,你不舍得丟棄,盡管你再也不可能用它們去尋找你曾住過的那些地方。
沙波村的職工宿舍區在城北的運河邊。從這裏騎車去報社,大約需要半個小時,有將近一半的路程在運河邊,沿途是工廠、碼頭、居民宿舍區和棚戶區,時常可以聽到河上的船隻傳來的粗重的汽笛聲。宿舍區建於20世紀70年代,已經顯得老舊,一律都是青磚壘成的二層小樓,像軍隊的營房一般整整齊齊地排列著。這裏的居民們絕大多數是城北區域幾家大廠的產業工人,都習慣早睡。偌大的宿舍區隻裝了很少的幾盞路燈,一過晚上十點,整個地方就黑燈瞎火的。在晴朗的天氣裏,當你在後半夜騎車回到這片宿舍區時,這些低矮密集的建築群門窗緊閉,暗無燈影,唯有牆壁和屋頂在月光下反射出一層灰白色的模糊的光,看上去就像一座大型墓園。
你的新住處在宿舍區入口處第三排端頭那幢房子的一樓東廂,前後有兩個房間,背後連著一個大約隻有十平方米的小院,廚房和衛生間則需要通過門前的走廊拐過去,在上二樓的外置式樓梯間的下方。進門就是朝南的一個小房間,窗戶上刷著H城老居民樓常用的朱紅色油漆,原來應該是用來作餐廳的,也隻夠擺得下一張小四方桌和一口碗櫃什麼的。你把這個房間布置成自己的書房,寫字台就放在窗戶下方,書架靠著東邊的牆,剩下的空間還夠放得下兩張單人沙發椅,是這間公寓的臥室裏原有的,黃褐色的人造革麵,可以供偶爾會有的訪客使用。裏間是一間方方正正的臥室,有一扇門通向後院,院子的地麵已經被水泥硬化,但因為年份久了,水泥地麵早已破損不堪,長滿了一叢叢的野草,角落裏還堆放著幾件家具雜什,用一塊油氈布覆蓋著。你隻看過一次,便對這個院子再無興趣,以後再也沒有開過臥室的那扇後門。
那位工廠的朋友很熱心,給你送來了一些廚房裏需要用到的爐具和鍋碗瓢盆,每周還會在休息日的下午來看看你(他知道你上午通常是在休息)。他在廠裏原先是一名電工,但他利用業餘時間給廠裏寫一些宣傳報道,其中一些經你之手編發在報紙上,不久前他終於被調到了科室裏,不再需要從事原先那份不分日夜的工作了。你提出要向他支付房租,但被他一口拒絕了。他應該是以這種方式向你表示某種感謝之意,但是,接受一套不需支付房租的公寓,這是否也算是一種受賄呢?
偶爾,蔡強和你其他的幾個朋友會來探望你。如果恰逢你休息的晚上,你會把他們帶到住處附近運河邊的一家小酒吧喝酒。這家小酒吧是兩個姑娘合夥開的,名叫“七星”。若是下班早的話,如果酒吧還沒有打烊,你往往會進去喝上一杯。那樣的時候,往往也是其中那個名叫周瓊的姑娘已經喝多了的時候。雖然你和她們還不熟,但因為酒精的作用,周瓊總會和你說很多話,仿佛你們已是相識多年的老朋友了。你一邊喝酒,一邊心不在焉地敷衍幾句,但漸漸地就對她的故事有了探究的興趣。幾次下來,你對她的身世和經曆就有了一個大致的輪廓式印象:她中專畢業後就去了深圳打工,先是在一家服裝廠,後來又去了一家電子企業,再後來就去舞廳裏做陪舞,然後就認識了一個年輕帥氣的公司老板並且同居了。再後來,她發現男友事實上已有家室,在幾次爭吵後,她就選擇出走,到了珠海,但是這時她發現自己已經懷孕了。男友在珠海找到她時,她已經把女兒生了下來,可他不認為女兒是他的,於是他們最終選擇平靜地分手。她回到H城,把女兒交給父母照顧,最後與女朋友合夥開了這間小酒吧。
在你的印象中,H城的女孩通常是不會如此不顧一切地對待自己的人生的。顯然,周瓊身上所具有的這種毀滅性的性格力量吸引著你。從她談吐中所透露出的豁達、率性,不亞於你所了解的任何一位男性,甚至說她更具備真正的男性風範。相比之下,在你的人生中幾乎從來沒有出現過那種不顧一切、放手一搏的時刻。你的人生,像是很早就被擠入了一條銅牆鐵壁的管道中,幾乎已被逼入了一個死角裏。你該如何放手一搏呢?
氣溫日漸上升,轉眼就到了初夏時分。這已經是你在H城的第七個年頭,你在報社的工作也快滿二年了。
發生了一件事情。
六月中旬的一個晚上,你正要開始工作時,編輯部主任走過來,悄聲地叫你跟他出去一下。
他走在前麵,自顧著一直往前走,仿佛身後沒你這個人似的。你不由得心裏一沉。一直到燈光稍暗的樓梯口,他停下腳步,壓低了聲音跟你說話。他先是問你這些天有沒有聽說報社裏的什麼事。你不知道他想問什麼,況且他的口氣又是那麼的神秘,就搖搖頭。他又問,報社的主編有沒有找過你談話。你回答他,最近都沒有。
“你要有思想準備,”他瞥了你一眼,說:“這幾天他可能要找你談話。”
“出什麼事了嗎?”你忽然感到有些心慌意亂。
他又看了你一眼,說:“看來你還真的不知道。”然後,他用更加輕微的聲音告訴你說,主編正在搜集分管新聞口的副主編的材料,調查他的政治問題,尤其是去年春夏之交的那幾天,報社的同事們去廣場派發報紙,主編想確定副主編是否就是幕後的組織者。
“我們那都是自願的啊,反正我從來就沒有接到過誰的命令。”你說。
昏暗中,你看到他臉上掠過一絲笑意。他拍拍你的肩膀,說:“你不必跟我說這些。我隻是想提醒你,你知道什麼就說什麼,但你不知道的,就什麼也別說,明白嗎?”
他這是在善意地提醒你嗎,還是在向你發出某種委婉的警告?事實上,你早就聽聞了主編和副主編關係不和的傳言,而有關主編的緋聞在報社大院裏也半公開地傳播著。你不知道主編為什麼想找你調查副主編的政治問題,難道他認為你跟副主編關係很密切嗎?就像人們通常說的那樣,“走得很近”?那麼眼前的這位主任,他又“站在哪一邊”呢?
“好了,上班去。”主任又拍拍你的肩膀,然後轉身走開。
你回到辦公桌前,在忐忑不安的心情中開始動手幹活。
你把一遝稿件送到副主編的公辦桌上。他正埋頭在一大堆稿紙間,用毛筆批改著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你下意識地稍作停留,但他隻是稍一抬頭,揮揮手示意你可以走了。
接下來的時間裏,你和辦公室裏另外幾位又玩兒了一會兒牌。你手氣不錯,接連贏了不少錢。正在酣戰時,個頭高大、戴著一副金絲邊眼鏡的主編出現在辦公室門口,手裏拿著一大疊他已經審完的稿件。他把稿件交給編輯部主任,又衝你招招手,說:“你來一下。”
同事們頓時就變得鴉雀無聲,仿佛大家都知道接下來將要發生什麼事,有一種古怪的心照不宣的神情。你木然地走出去,經過副主編的辦公室門前,來到主編辦公室門前。
門是開著的。你走到主編辦公桌跟前,他示意你坐下來,然後動手往茶杯裏加水續茶。
“您找我有什麼事嗎?”你問道,聲音顯得幹巴巴的。
他往杯子裏吹著氣,喝一口茶,然後審視般地看了你一眼,說:“聽說你失戀了?”
你不置可否地點點頭,然後說:“是的,那是去年的事了。”
他沉默一會兒,又抬頭看著你,說:“年輕人失戀未必是壞事,你可以從中學到很多東西,希望你能想開一些。”
他的語氣顯得真誠,一時間讓你有些感動。你衝他笑笑,說:“我想我沒事的,謝謝您的關心。”
“好吧,你回辦公室吧,”他頓了一下,說:“對了,明天下午兩點,你來我辦公室一趟,有些事我想問問你。”
你已經站起身來,聽他這麼說,心裏咯噔一下,腿也邁不開了。
“報社裏今年不太平,你回家好好想一想,我們明天再聊。”說著,他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眼睛並不看你。
下班回住處的路上,你看見七星酒吧那幾個小小的霓虹燈招牌字還亮著,就停下自行車,推門進去。店堂裏已經沒有客人了,周瓊和另一個名叫小琳的姑娘正在收拾吧台,看樣子她們正準備打烊了。見你進門,周瓊朝你露出一個微笑,招呼你坐下來。然後,她陪著你喝酒,而小琳則繼續在吧台裏拾掇著。
以往大多時候是她在那兒說話,你則安安靜靜地聽著。但是,這個晚上她也許沒喝太多酒,變得沉默寡言了。在略帶傷感的薩克斯音樂中,你見到她的眼睛裏亮晶晶的,似乎有淚水噙著,也許又想到什麼傷心事了。你聽著音樂,默默地喝酒。你知道,悲傷中的人是沒有任何言辭可以給予安慰的。難道不是這樣嗎?
燭光中,她的臉上有一種舞台效果般的悲哀的神情。你舉起酒杯跟她碰杯。她朝你笑一笑,也舉起了酒杯。你清晰地看到,她左手的手腕上有幾道疤痕,那些傷痕顯然是刀片留下的。什麼時候,她試圖自殺過?那或者是你無法探究的真正的秘密。
“跟我說一說你吧。”她說道,聲音中透著一種平靜。
你並不習慣跟人談論自己,那通常會讓你覺得尷尬無比。你斟酌一番後,說:
“我就像人們通常說的,一個失敗者而已。失敗者的故事是沒人喜歡聽的,你說是吧。”
“不,失敗者的故事才是真正的故事,”她說,“你不妨把它們寫出來,肯定會有很多失敗者都會喜愛的。”
“也許吧”。你說道,然後喝完杯中剩下的酒。
你抬起手腕看表,發現已經快到淩晨三點了,就起身告辭。
“我等著你的故事,”她衝你打了一個手勢,“你欠我一個故事。”
你朝她揮了揮手,走出酒吧。
街道上燈光昏暗。不遠處的運河上,此刻正有一艘巨大的駁運船駛過,馬達發出低沉的轟隆聲,震動波從水麵傳到了你腳下的地麵,跟著飄來了河水的泥腥味。你騎上車,開始飛快地蹬著,心想:如果現在你沿著運河一直往前走,再也不回頭,那將會是怎樣的情形?如果你從現在開始就消失在黑夜中,消失在遠方的城市或者鄉村,人們將會有怎樣的反應?
但是,那隻是轉瞬即逝的想法,也許是酒精在起著作用。
起床以後,你在街邊小店裏吃了一份餃子,趕在下午兩點鍾前來到主編的辦公室門前,敲了門。
辦公室裏除了主編本人,還坐著一位報社機關黨委的書記,他是個小個子男人,臉上泛著紅暈,總是帶著一絲微笑的神情。主編招呼你在沙發上坐下來,一邊收拾著辦公桌上的文件。事實上,他的案頭已經相當整潔了,根本用不著再收拾了。
“你想清楚了嗎?”他一上來就單刀直入地開始提問。你注意到,書記已經打開了放在膝頭的筆記本,準備開始記錄。
“我不知道您在說什麼。”你回答道。
“需要我提示嗎?”主編的嘴角漾起一絲笑意,像是顯得很輕鬆。說著,他與書記交換了一個眼色,然後說:“就說去年五六月份的那些天,你去人民廣場都幹了些什麼。”
“您說的是送報紙的事嗎?”你看了看他,說:“是的,我也去送過幾次。”
“跟誰一起?還是就你自己一個人?”主編追問道。
你看到書記正在往筆記本上寫著什麼。盡管你很不情願,但你還是說出了編輯部裏那幾位同事的名字。有那麼一瞬間,你感覺自己就像一個叛徒,仿佛剛才你已經將同事們出賣了,雖說你明白主編早就知道這件事了。
主編的臉上浮起了淺淺的笑容,似乎對你剛才的回答表示滿意。他又問道:
“那麼,是誰讓你們去廣場送報紙的?”
你搖了搖頭,說:“沒有人讓我們去送報紙,我們是自發的。”
主編臉上的笑意頓時就凝結住了,旋即又消失了。他抬起手扶了扶鼻梁上方的眼鏡,一字一頓地說:
“你可想清楚了,我再問一遍,到底是誰讓你們去送報紙的?”
“您這是在審訊嗎?”你開始感到有一種憤怒的情緒正在心頭升起來。
主編用一種詫異的目光看著你,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你怎麼這樣理解我們今天的談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