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潮濕是一種讓人憂傷的溫度(1 / 1)

序:潮濕是一種讓人憂傷的溫度

麥家

自父親去世後,我已經四年沒有寫新書了。父親的死,似乎是給了我沉重打擊,不想寫東西,沒勁,精神渙散,隻能讀讀書。去年重讀了黑塞的《玻璃球遊戲》,卻是一年都沒讀完。一年不讀完也不厭煩,一直放在床頭,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去讀,但總是有時候在讀。網上有位叫李沫來的人說:讀此書方知人的靈魂狀態不是一句空話,但何時才能清晰地感到靈魂?痛苦。人唯有在痛苦時才見得到自己的靈魂,越是痛苦越是清晰。父親死後,我確實感到了靈魂的存在,感到一具沒有血肉的人,是如何有血有肉地陪伴我,音容笑貌,酸甜苦辣,一應俱全,活龍活現。

我曾經是不要父親的,三十歲以前幾乎總是躲著父親,因為每次相處總是不愉快,互相謾罵攻擊,用盡惡毒之詞,氣極了,恨不得他早點死。四十歲以後,父親和我都變了,或許首先是父親變了,他老了,身子骨越來越小,衣服越來越大,目光越來越空洞,什麼都看得慣了:或許是看夠了,倦了,不想看了。後來是想看也看不了了,疾病把他釘在床上,變成一個廢物,像嬰兒,大小便都不能自理。有一天我坐在父親床前對他說:你要堅強起來,爭取多活幾年。他說:要堅強的是你,還要活半輩子。

讀《誕生》時,老是冒出父親的這句話。這是一部把成長的痛苦從內部照亮的書,從少年出發,從鄉村出發,從心出發,拜師,交友,讀書,擇業,談情,說愛,懷著理想,揣著夢想,追逐愛,被人愛,努力著,成長著,步步為營,卻是步步心驚,畏懼,反抗,掙紮,厭棄,心比天高,命比紙薄,身體流淚,心裏流血,他人眼裏的成功,自己心裏的失敗……成長真痛苦,更痛苦的是,“你的”痛苦從來沒有沉睡,沒有被屏蔽:它像黑暗,總是被黎明照亮;像地下的種子,總是被季節拔出地麵;像一筆秘密的存款,總是被一個人獨占。

或許,在一般人眼裏,從世俗和功利的角度評審,“你”算得上是一個幸福的“農二代”,參加高考榜上有名,畢業當上記者(一度被人譽為“無冕之王”的職業);作為男人,時時處處有靚女愛,甚至有人願意在婚禮前為他獻身;作為精神,詩歌、小說、電影、旅行,他樣樣在行,能說能做,才幹出眾,精神高貴又忙碌,生活被填得滿滿的,一點不空虛。我敢斷言,他在鄉下的父母一定為他們有這麼一個兒子感到愜意,他不但改變了自己的命運,也改變了整個家族在周遭人眼裏的色彩。可在作者眼裏,這個人是那麼孤獨、苦悶、矛盾、作孽,一邊心急火燎地把人騙出舞會收獲了初吻,一邊又在自責怎麼這麼隨便地把初吻獻給了一個陌路人;一邊對父親頂禮膜拜,一邊又在沒必要地欺騙他;一邊結交著不少意氣相投的朋友,一邊又寧願對一朵雪花傾訴衷腸;一邊天真爛漫,一邊老於世故;一邊豪情萬丈,一邊消極悲觀;一邊連死的決心都有,一邊又受不了同事的一個白眼。總之,這個人對自己一往情深,卻又總在讓自己受刑;他是自己的情人,又是敵人;他瞄準了自己,一定要把自己逼到牆角,曆盡滄桑,傷痕累累,淚跡斑斑,然後對著天地大聲控訴:我為什麼是如此優秀,我又為什麼是如此苦難;生活是如此令人絕望,人們卻都興高采烈地活著;隻有苦的活著,才是真的活著……

這幾乎是一個俗朽的寫作主題,從《在路上》到《麥田裏的守望者》到《挪威的森林》到《所羅門之歌》到《你好,憂愁》,這個族群龐大無邊,魚龍混雜。寫這麼一本小說是傷心的,也是危險的,因為這個種族有不良的遺傳基因,憤怒,憂鬱,小資,矯情,是滲透到它基因裏的毛病。小說天生是敘事藝術、大眾藝術,這個族群卻偏好以個人為圓心,過於倚重情。這樣做小說是斷臂求生,在梅花樁上比武,在螺螄殼裏做道場,玩不轉可能什麼都不是。《誕生》偏向虎山行,甚至變本加厲,不惜采用第二人稱——這是個敘事死角!如此決絕,瘋狂似的,真讓人捏把汗。

我不承認自己孤陋寡聞,但我確實想不起哪部長篇是用第二人稱完成的,也許沃克的《紫色》算一部吧。《紫色》太單純,我不喜歡。《誕生》開始的時候也是單純的,青澀,自戀,虛張聲勢,一股文藝腔,眼看著就要流於矯情,逃不出家族陰影的籠罩。但後來幾個女人上場了,社會出來了,人生況味濃了,“你”開始在疼痛中掙紮:以逃離的方式掙紮,既不憤怒,也不悲情,而是以一種向失敗者致敬的古典精神,堅決捍衛心的尊嚴,隻讓身體去流離失所,心一直住在家裏。於是,“你”從內部被照亮了,我看到一顆細膩、敏感、偏執、潮濕的心。如果說細膩、敏感、偏執,是在它同族小說中常見的,那麼潮濕是鮮見的,至少我沒見過。

博爾赫斯於1960年加入了保守黨,理由是:它無疑是唯一不會煽起狂熱的政黨。我喜歡《誕生》,理由也差不多:它的濕度蓋過了熱度。這路小說本來是很容易狂熱、狂躁的。煽情也是一種狂熱。而潮濕,是一種讓人憂傷的溫度,我就在憂傷中和父親相會了。

2015.3.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