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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出長安向東約六十裏,秦嶺北麓有一條狹窄山溝,傳說此溝早年常有熊出沒,當地人稱黑熊溝。趙大壯回來沒幾天,又開始忙碌起來。他買下黑熊溝七十年使用權,在溝口蓋起一排平房,雇了當地幾個老成的村民在溝裏植樹造林。趙大壯天天起早貪黑,不是忙著出外買樹苗,就是進溝挖坑栽樹,幾年下來,手臍足服,頭發花白,麵孔曬得黛黑,與老農一般無異。每晚與幹女兒定時通話成了他必不可少的保留節目,說聽見笑笑的聲音,夜裏才睡得踏實。數年過去,以往亂石遍地,野草妻萎,青藤纏繞,荒無人煙的山溝,如今鳥語花香,鬆柏奪翠,生機盎然。溝裏生長最多的是雪鬆、黑鬆、側柏,其餘的是紅楓、白樺、雲杉、針葉鬆、青杠樹等,經濟樹木則為核桃樹、板栗樹和銀杏樹。趙大壯自豪地說:別的家長給孩子買房、買車,我的積蓄都花在這裏,給幹女兒留下滿溝林木,成材後少說也值兩三千萬!同時也為幾個老弟兄提前備下安息之地。

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我們每人捧著一個骨灰盒朝溝裏走去。熊溝長約二十裏,蜿蜒曲折,滿目綠色,空氣清新,從喧囂都市進入幽靜山溝,頓感神清氣爽。山溝南端向陽坡上平整出小小一塊平地,上麵種植著四棵高大蒼翠的塔柏。右邊塔柏下,墓坑已挖好,散發著新鮮泥土味。我們小心翼翼將三個骨灰盒依次安放在裏麵,然後填平墓坑,墳墓不封不樹,身後塔柏是墓碑。塵歸塵,土歸土,人從泥土中來,最終回歸泥土,古老大地敞開溫暖胸懷,溫柔地擁抱黑美麗一家三口。

起風了,雖是初春時節,料峭山風仍讓人感到陣陣寒意。哥仁依次奠酒,一直悶聲不響的大壯終於開口:“咱們每人說一句,向老四做最後告別。”苟順民沉吟片刻,鄭重地說:“活得平平凡凡,死得轟轟烈烈!你報了喪女之恨,為社會除去三害,死也值了!美麗,安息吧。”大壯咳嗽幾聲,清了清嗓子,接著說:“老四,我就住在溝口,會常來看你。我老了,將來也要埋在這裏,弟兄們生死在一起。”老二、老四一起看著我,等待老大最後發言。看著他倆一臉肅穆,我貧嘴的毛病又犯了,故作嚴肅地說:“美麗,我知道你一直暗戀著大壯。這廝卻不解風情,辜負了你的柔情蜜意,以致好事難成。不過你也別灰心,轉世修得好皮囊,讓大壯一見鍾情,哭著喊著要將前生兄弟之情化為來世男女之愛……”未等我說完,順民已笑岔了氣,大壯又氣又樂,飛起一腳踢來,被我側身躲過。大壯慎道:“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沒看這是什麼地方?還亂開玩笑!劉端正,你能不能嚴肅一點?成了半禿老漢,貧嘴毛病還改不了!”我嬉皮笑臉回答:“你倆想聽嚴肅的?有,有,太有了!接下來就是嚴肅的,”轉過對著地下亡靈,換了一副麵孔,鄭重其事地說:“親愛的美麗,我有個問題一直埋在心裏,今天當著老二、老三的麵,我想問個究竟:你說自己有恐高症,望著你魁偉的身軀,我起初壓根兒不信。 目睹你在飛機上崩潰式激烈反應,造成全機艙人大驚慌,我又不得不信。時隔不久, 目睹你從十四層高樓縱身一躍,我又糊塗了,那麼高你都敢往下跳,恐高症從何說起?人生這部戲越到後麵,波瀾壯闊的情節越少,你卻反其道而行之,閉幕絕世一跳,堪稱驚天動地!老四,你究竟有沒有恐高症?請今夜一定托夢於我。”

大壯、順民邊笑邊搖頭,都說劉端正的這張貧嘴算是沒治了!死後篤定墜入拔舌獄,萬劫不複。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歲月輪回。我們都已漸漸老去,歲月像長河裏緩緩逝去的流水,流走的是暫時的悲痛,沉積下來的是永遠的懷念。

山風凜冽,雲氣飛揚,暮色四合,星空初現,天地空靈透明。我們辭別美麗一家,彎彎山路上又響起熟悉的歌聲:

怎能忘記舊日朋友,心中能不懷想,

舊日朋友豈能相忘,友誼地久天長。

友誼萬歲,朋友,友誼萬歲,

舉杯痛飲, 同聲歌頌友誼地久天長!

我們曾經終日遊蕩在故鄉的青山上。

我們也曾曆經苦辛到處奔波流浪,

友誼萬歲,朋友,友誼萬歲,

舉杯痛飲, 同聲歌頌友誼地久天長!

……

人生一瞬間,到了“白發江湖憶舊遊”的時光。三個老頭像三匹老狼在山野狂嚎,聞歌已非少年聲,嘶啞嗓音裏透著人世蒼涼,我們仍縱情放歌,歌唱逝去的青春歲月和永遠的友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