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我和趙大壯一輩子的交情緣自“虎打武鬆”。
六一兒童節將至,全市各幼兒園都在緊鑼密鼓排練節目。市第一幼兒園喬園長接到上級電話通知又喜又隴:喜的是新上任的市長屆時來本園看望孩子,園長在大領導麵前終於有了露臉的機會;憂的是園裏男孩子和女孩子相比,明顯缺乏文藝細胞,除了男生小合唱,別的什麼都不會,演出成了女生表演專場。這可怎麼辦?喬園長的心事被炊事員老胡得知,心裏打起小九九:幼兒園食堂管理員年底到站,夥房三十多個夥夫都盯著這把交椅, 自己倘若能抓住這次立功機會,再不用五黃六月汗流俠背在灶房揉饅頭。
老胡原來在市京劇團跑龍套,舞台上牽馬墜蹬拿旗做兵卒跑陣列翻連串空心跟頭,圈內行話叫跟頭蟲,後因練功摔傷腰椎,再也吃不了武行飯,被分到幼兒園當炊事員,專職在白案負責揉饅頭。老胡身在夥房,心在舞台,常和同事們聊起梨園舊事:上演京劇《三岔口》,我飾演任堂惠,台上連續後空翻真叫漂亮,身段堪稱漂、率、脆,出場一掀簾子,台下暴雷般就是一個“碰頭好,’!說大劇院上演功夫戲《戰宛城》,名角薈萃,珠聯璧合,我以武老生應工,飾演張繡,指導老師你們猜是誰?說出來怕嚇死你們―武生泰鬥厲慧良!厲先生親傳我拿手絕技“大靠甩盔”。台上一站,我身著大靠,脖頸一挺,頭上荷葉盔高高甩出,不磕不碰,幹脆利落,技驚四座,贏得滿堂彩!連演一月,場場爆滿,劇院門口裏三層外三層站滿等退票的。夥夫們聽多了,曉得老胡愛噴大話,私下都叫他“胡噴”。知音少,弦斷有誰聽?閑時遐想當年紅戳獻上輝煌,白日重溫大武生舊夢,老胡心裏鬱悶,操著那把摩擎得黑紅油亮的京胡,西皮導板緩緩從琴弦中流出, 自拉自唱京劇《戰太平》,借落魄英雄花雲之口吐出自己一腔幽怨:
歎英雄失勢入羅網,大將難免陣頭亡。我主爺洪福齊天降,劉伯溫八卦也平常,早知道采石磯被賊搶,早就該差能將前來提防……
聽說園裏準備排節目,老胡捺不住技癢,找到喬園長毛遂自薦,大包大攬說要組織本園小男生排一出京劇經典折子戲《武鬆打虎》, 自己出任舞台藝術總監,保證演出一炮打響,讓市長看了還想看。喬園長聽得將信將疑,以前隻知道老胡是從京劇團退下來的,不曉得自己屬下居然還有這麼大的本事。老胡把胸脯拍得“哮哮”響,說園長您就把心放進肚子裏,別說是一幕短打折子戲,就是武生長靠戲,全本《長阪坡》《挑滑車》《小商河》,我老胡也是小菜一碟,手拿把掐!喬園長聽得高興,滿臉堆下笑來,當即通知下麵:炊事員老胡從今日起停止白案工作,出任本園京劇教師兼六一演出節目藝術總監;組織巧手保育員連夜趕製蒯及。
演出節目定下,挑選演員成了當務之急。“誰願意出演武鬆?”老胡登台求賢。小男孩們都願扮演打虎英雄。台上一呼,台下數百條嫩藕般胳膊齊刷刷舉起,幾百條喉嚨爭喊,“我演!”“我會演武鬆!”枯噪聲一片,賽過夏夜池塘裏群蛙。藝術總監被吵得頭暈,不耐煩地說:“自古文無第一,武無第二。口說不算,是騾子是馬挨個兒上台遇遇!”大比武結果,大班四組趙大壯以兩個側手翻技壓群雄,藝術總監連連點頭,小朋友們心服口服,武鬆角色非其莫屬。“誰願意扮演老虎?”老胡二次舉手求賢。偌大的會議室忽然鴉雀無聲,你看我,我看你,誰也不願扮演挨揍的反麵角色。見無人應聘,老胡心裏著急,仿著戲詞,厲聲對台下說:“演出日期迫近,救戲如救火!我現場點將,點到誰是誰!切不可推三阻四。否則,休怪俺軍法無情!”說完,瞪大眼睛挨個兒往台下看去。小朋友齊齊低下頭,都怕被藝術總監點將。老胡一雙大眼仿佛雪亮的探照燈,居高臨下,在人群裏照來照去,最終罩定後排一個大腦袋、肉眼泡、身體圓滾滾像頭小肥豬的孩子身上。“你叫什麼名字?”老胡疾步走下台,兩根指頭利劍般指定入選者。
“我,我叫王大虎。”小朋友怯生生回答。
“王大虎?好!這個名字好!咱們上演《武鬆打虎》,你正好叫大虎。當仁不讓。就由你來演老虎!”老胡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
“老師,我,我不想演老虎。”王大虎小朋友鼓起最後的勇氣。
“你叫王大虎,你不演老虎誰演老虎?喧?難道讓我胡小毛演老虎?你來當藝術總監?你有這個本事嗎?唆?!”老胡的譏諷引起一片稚嫩的笑聲。王大虎還想推辭,老胡兩根指頭又戳將過來,一雙眼睛瞪得溜圓,像是不答應就要打人!王大虎看得心裏發毛,委委屈屈應了下來。
幼兒園會議室臨時改為節目排練室,裏麵不時傳出急急風,京劇道白與唱腔,夾雜著藝術總監的訓斥聲。排練室傳來的鑼鼓聲勾得人坐立不安,我借口上廁所拉屎,每天至少要溜出去三四次,趴在窗台上看排練。趙大壯在嚴師督導下,天天有進步,學把子功從最初隻會側手翻發展到漂亮的後空翻,擰旋子一氣就是十多個,我看得羨慕不已。
窗台上趴滿大大小小的腦袋,欣賞《武鬆打虎》。一個頭發燙得像獅子狗,滿臉橫肉的胖大婦人進了幼兒園,見會議室外站滿人,一個個探頭探腦朝裏張望,不時笑出聲。裏麵在幹什麼?胖婆娘捺不住好奇,擠進人群朝裏看:屋中央趴個圓滾滾的“老虎”,吊睛白額上寫個“王”字,屁股後麵拖根斑斕尾巴,笨手笨腳,乍看不像老虎,倒似肥貓。藝術總監一聲“開打!”“武鬆”連串旋子上了台,贏得一陣喝彩。人虎一照麵,二話不說就打了起來。“武鬆”閃展騰挪,身體輕靈,“老虎”則顯得笨手笨腳,虎撲沒撲倒人, 自己先摔了個大馬趴,逗得窗外觀眾忍俊不禁。沒出三個回合,“武鬆”一個掃堂腿將對方放翻,跨腿騎在“老虎”身上,德住虎頭一頓痛打。“老虎”大概是被打疼了,哀號聲傳出多遠。胖婆娘看得可樂,笑道:“這是誰家孩子扮的老虎?戒笨!也不知他娘咋生的孩?”旁邊一個小男孩接話:“阿姨,‘老虎’是三班王大虎扮演的。”王大虎?胖婆娘臉上笑容頓時僵住!仔細辨認躺在地上的“老虎”,終於認出笨孩子就是從自己肚子裏爬出的!蔥一行,蒜一行,誰家的孩子誰家愛。胖婆娘受傷母虎般怒吼,猛地喘開門,怒衝衝闖進,一把提起騎在“老虎”身上的“武鬆”,扔垃圾袋般扔到牆角,接著“刺啦”一聲撕掉兒子身上虎皮,惡狠狠踩在腳下。事發突然,屋裏屋外的人都愣住了。老胡率先反應過來,上前厲聲質問:“你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