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耳狼與獵人(1 / 3)

四耳狼與獵人

哈達奇·剛 譯

巍峨的群山,讓皚皚白雪覆蓋著,看上去好像是千千萬萬隻靜態的野生。那嶙峋重疊的奇山異峰,猶如俯瞰而臥的雄獅猛虎銀雕;那犬牙交錯的懸崖峭壁,又似千姿百態的岩羊、盤羊和扁角羊玉雕。再細看那一隻隻栩栩如生的形態,有的似乎在為已經滅絕的族群而悲哀,有的似乎在為留存下來子孫們的命運而憂傷。

砰!

一聲沉悶的槍聲打破了世界的寂靜,搖撼著大地,漸漸傳向遠方。

這一槍讓一隻靜臥在山岩下可能做什麼夢的赤紅狐狸遭了殃,它倏地跳起來就地打著轉,發出痛苦的哀叫。與此同時,那位貓在風頭下一塊岩石後頭的開槍人也遭了不幸,巨大的後坐力使他腳下打滑,像塊石頭似的滾下山溝。

這位掉入大約十丈深溝的歪手巴拉丹,似乎已了卻一生塵緣,無聲無息了。

歪手巴拉丹是個過五邁六十的老獵人。

昨天降下了臘月以來第一場大雪,他達到了難以言表的興奮狀態。在最佳狩獵季節,他一直盼望能有一場清清楚楚地顯現野生蹤跡的大雪。

晚上,他特忙。因為第二天淩晨要出獵,他必須要準備好一切。他先是挑開灶裏的火,化鉛做砂子,接著剪鋁片做小圓帽兒,最後裝火藥安火泡。

“……嗯,瞎子嘎拉桑和瘸子海達布死掉了,是個好事。”他邊幹手裏的活兒邊思謀著,“獵場上少了這兩個與我爭利的人,真是為我去了心病。”灶火的微光中,他那得意的臉顯得紅撲撲的。

瞎子嘎拉桑、瘸子海達布和歪手巴拉丹,都是同齡人。他們三家圍著一口牧井鼎立而居,都是多年來征戰黃羊灘和獅子山,以狩獵為生的老獵人。在那些肥美秋天和豐儲冬天的日日夜夜裏,扛著一杆空心鐵,翻山越嶺,爬坡過河,千辛萬苦地去狩獵時,他們早已不再遵循祖先那個凡是獵獲物不管是牛大的野生還是巴掌大的石雞都要平分的規矩。不知是由於時代的變遷帶來人口膨脹、獵場縮小的緣故呢,還是由於環境受到破壞而野生物變稀少的緣故呢,反正獵人們異想天開地轉悠一二天之後,才有可能遇到一兩隻野生。所以他們為了搶在別人之前捕到那僅有的一兩隻野生,簡直到了明搶暗奪的地步。假如有誰先捕到了什麼,誰也不肯讓別人沾光,縮作一團,極力提防,好似烏鴉、老雕與刺蝟,相互間充滿了蔑視、仇視和敵視。

提起瞎子嘎拉桑並非生來就是瞎子。

那是個深秋時分,他們常到湖邊芨芨叢中,蹲入挖好的土坑裏,捕獲前來飲水的黃羊的時節。那天嘎拉桑趕在巴拉丹和海達布之前蹲進坑裏,等來了一群黃羊,於是就起了貪心,往火槍裏裝了多出一倍的火藥和差不多百十來顆砂子,朝那並排飲水的黑壓壓的黃羊群正中一隻公黃羊扣動了扳機。也許是過於貪心所致,因用力過大,該砸向火泡的擊火器脫落而飛向一邊。真倒黴!槍沒響。不能讓巴拉丹和海達布看我的笑話!他憋著一肚子氣,順手揀起一塊石頭照著扣在導火孔上邊的火泡砸了下去。槍響了。湖邊飲水的黑壓壓的黃羊群驚跑的時候,雌雄共十八隻黃羊倒在了湖邊。然而欣喜若狂的嘎拉桑一時還全然不知火藥把砂子射向黃羊的同時也射瞎了他的一隻眼。

其實瘸子海達布也不是從小就是個瘸子。

有天晚上,海達布在狐狸必經之路安了個大鐵夾子。當天晚上下了雪,第二天早晨他去找時什麼也看不見了。是下了雪前有什麼大家夥帶走了鐵夾子呢,還是巴拉丹或嘎拉桑哪一個使壞把鐵夾子挪了位置呢?他心生疑竇,想看個究竟,用腳撥拉著雪往前找,卻不料一腳踩下去,讓那大得能把狼頭夾扁的鐵夾子夾住了腿,就成了瘸子。

瞎子、瘸子之後,又輪到了巴拉丹。

一天,讓巴拉丹打傷的一隻狼鑽入一片深草不見了。巴拉丹躊躇起來,怎麼辦?按照獵人通常的做法,這種時候不必靠近,而是丟下不管,第二天過來剝皮就是了。可是當他想到如果瞎子嘎拉桑和瘸子海達布聽到了他那打中的槍聲而又見他空手回來,說不定半夜他們過來揀了呢,於是決定再補一槍當場扒皮,於是他重新裝好火藥和砂子,拖著槍鑽入草叢往前爬。俗話說,禍從平地起,他那拖著的槍讓草莖拉開了栓,又讓艾蒿扣動了扳機。走火的槍又不長眼,打斷了他的一條胳膊。後來雖然接上了,卻也留下了歪手的綽號。

歪手巴拉丹天不亮就起了床。他走出戶外去揭蒙古包頂,見那夜裏下的一拃厚的雪,心就癢癢起來。在生火熬茶的工夫,他邊往木碗裏切煮熟的涼黃羊肉邊琢磨著今兒個獵緣在哪方?於是習慣地捏著手指頭,口念“日曜、月曜、火曜、水曜……”捏出了日辰,接著想再捏方向,驀地聽到掛在哈那頭上的火槍槍栓發出了錚錚響聲。槍栓發出的吉兆令歪手巴拉丹拍響大腿,心裏喊了聲“好、好!今天的獵緣真不尋常咧……”他看了看尚未露出魚肚白的東方天空,急急忙忙開始喝茶。

巴拉丹掛在哈那頭上的火槍常常發出這種響聲。有了這種吉兆,根本用不著捏呀算呀的,隨便朝哪個方向出去,都將滿載而歸。細想起來那枝祖傳獵槍沒法不神通。且不說祖先那時候,單說到了巴拉丹手裏究竟結束了多少條生命,連他自己也記不清,然而這支槍知道,不光知道他的,連他祖宗的也記得清清楚楚。獵場上有個血點槍眼槍更靈的說法。每打死一隻野生,用冒煙的槍口點一下冒血的傷口,獵槍便可增添靈氣,點得愈多愈靈,漸漸地就會變得神通不凡,及至每遇吉兆便會自動地發出響聲。

聽那響聲,今天不遇隻盤羊岩羊也能碰上隻扁角羊或旱達罕 ① 什麼的。巴拉丹如此估摸著往槍筒裏裝了多出一倍的火藥和殺傷力強的炸子兒,竟忘了封灶裏的火 ②,他走了出去。

天色微微發亮。草叢間的野兔好像故意逗他似的,就在他身邊伸手可及的距離三三兩兩地來回跑動。今天的目標可不是你們。巴拉丹理都不理,從旁走過。他走進獅子山,一心想大獵物的巴拉丹時而察看漸漸清晰的遠處,時而搜尋腳下雪地上的蹤印。

當太陽爬上獅子山最高峰的時候,歪手巴拉丹來到獅子山東南山穀裏。倏地他發現在雪地上清清楚楚地印著剛剛走過的公母盤羊帶小羔的三隻盤羊蹤。怎麼樣,我的獵槍夠靈的吧?他喜出望外,兩眼發亮,兩腿也輕多了。哈,多時沒吃到那嚼起來有點發澀嚼過後滿嘴香的盤羊肉啦。都說獅子山裏盤羊絕種了,看來還有呢。好吧,你瞎子嘎拉桑和瘸子海達布可就沒有這個口福嘍。我巴拉丹再歪手也比你倆走運多了,這就叫祖宗積下的恩德哩。

歪手巴拉丹喜歡誇耀自己世代為獵的祖宗。他說他太爺爺曾是個用九十九隻虎皮做蒙古包的獵人,爺爺是個用八十八隻特赫 ③ 皮做蒙古包的獵人,父親是個用七十七隻旱達罕皮做蒙古包的獵人,而到了自己這輩卻成了個用六十六隻黃羊皮做蒙古包的獵人。其實他所期望的不是隻用黃羊、旱達罕、特赫或虎皮而是恨不得用一百零八條同等大小的龍皮縫一頂寬敞無比的大蒙古包,做一個比父親、爺爺和太爺爺更強的獵人。可惜那個叫龍的玩意兒在比太太爺爺還老早的時候讓皇帝老爺殺得精光,連個影子都沒留下。歪手巴拉丹有時候也為自己未能有個傳香火、接獵槍的兒子而悲哀。不過與狩獵為業的老祖宗連起來想,心裏就會寬鬆些。假如他真有個兒子,恐怕連用五十五隻兔皮縫個蒙古包頂的可能性都不會有了。假如再往下傳到孫子、重孫子,也許隻得用四十四隻耗子皮來對付嘍……

古時候地廣人少,野生就像天空裏的星群,數不盡來打不完,然而就那樣也還有很多不成文的關於保護生態平衡、保護野生繁殖方麵的禁律,譬如隻有雌雄一對的不獵,野生發情期不獵,哺乳期的母獸不獵,等等。直到歪手巴拉丹的父親這一輩,獵人們還嚴守著自古以來的那些禁忌。隻是到了巴拉丹這一代這些禁忌已所剩無幾,及至後來連影子都沒有了。那些因貪婪而眼睛發紅的新老獵手們,為了野味和野生的皮毛,不再講任何禁忌,見了就打,碰上就殺。

巴拉丹讓帶羔公母盤羊蹤引入獅子山深處,那蹤突然折向一邊大步奔去。他斷定盤羊一定是受到了獵人或其他敵人的驚擾,不可能一時半會兒停下來。他爬著坡正覺得希望渺茫,忽然發現一行新從盤羊蹤上橫穿過去的狐狸蹤。他看出那隻狐狸個頭很大而且也已吃飽,正在尋找適合打盹的地方,估計不會走出多遠。行啦,明日的肥肉不如今日的雜碎。與其追蹤那幾隻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停下來的盤羊,不如琢磨近在咫尺的這隻狐狸。他丟下遠去的盤羊蹤,跟上了爬向懸崖的狐狸蹤。

他沿著陡峭的懸崖沒爬幾步,就瞧見了臥在懸崖背風處曬太陽的一隻火紅狐狸。怎麼樣?又有個二十五塊錢的收入了。巴拉丹興奮起來,摸到懸崖一側的臥牛石背後,略一屏氣,瞄準狐狸便扣動了扳機。

太陽照到獅子山北麓時,深穀裏的巴拉丹才蘇醒過來……這是怎麼回事?他莫名其妙地欲欠身,頓覺腦袋痛得像爆裂一樣。噢,對啦,我是跟著盤羊蹤卻去打了紅狐狸的人哪。怎麼,莫非是撞上修煉成仙的家夥而得到報應了不成?

他想站起來,用了用勁兒,沒成功。原來他的歪手又斷了,一條腿也從踝骨處脫了臼,正鑽心裂肝地疼痛。他這才心裏撲通一下,不由想起瞎子嘎拉桑的死。

瞎子嘎拉桑終身以獵狐為榮。不知是真是假,據說死的那年冬天,他向鄰裏們吹噓說:“我已經打死九千九百九十九隻狐狸,再殺一隻就是整一萬”,並發誓,“隻要湊夠一萬整數,我就要放下獵槍,金盆洗手做神仙。”可他連著幾天出獵,甭說狐狸,連隻兔子樣的小狐崽都沒碰著。“欲絕獵緣,竟如此倒黴!”他望著落日無精打采地沿著去路往回返,猛然間他看見有隻尾巴白到底、壯得像野豬似的大黑狐狸,也不知是從哪兒冒出來的,攔住他的去路,哀怨而嘶啞地朝他汪汪叫。“好晦氣的東西!”他氣急敗壞地端起早已裝了火藥、砂子的獵槍便開了槍。不知真的是白尾巴黑狐狸係修煉百年而成仙的呢,還是獵槍已在主人之前完成了殺戮的指數呢,反正隻聽一聲巨響,槍膛爆炸,被打的狐狸安然離去,開槍的嘎拉桑卻腦漿迸濺……

“剛才我打的是隻火紅的小狐狸啊,哪能和嘎拉桑那隻白尾巴黑狐狸相比呢?”他盡可能尋找理由驅散自己的恐懼心理。“也許剛才隻是場噩夢。我歪手巴拉丹是這一帶唯一名震四方的祖傳獵人,哪能這麼容易就不行了呢!”

他又一次想站起來,仍未成功,他這才意識到問題不那麼簡單。“這可怎麼辦?我一個孤身老漢,企盼誰來救我呢?真該倒黴!假如早知有今天,當初真該溜舔著讓杭日娃那女人跟我好好過得啦。她人緣好,也很美,年輕時可比我老婆水靈多了,我還真沒少為她神魂顛倒哩……”

歪手巴拉丹十六歲就有了結發妻子。可惜妻子一直不生育,到了四十歲肚子才凸起來。因為將要有個續香火、接獵槍的獵手兒子,巴拉丹著實腳不著地地高興了幾天。然而生產時難產,妻子像隻受傷痛折磨的母鹿一樣折騰了整整三天三夜,終於沒能生產,母子倆雙雙離開了人世。失去妻兒,悲痛欲絕的巴拉丹曾一度失去生活的信心,差一點也跟著她們去了陰曹地府。

“你就不能不幹那打獵殺生的作孽營生嗎?”杭日娃女人來看他,意味深長地說。

這句話像一層霜降在巴拉丹的心靈深處。她的勸告不是沒有道理,殺戮為生,的確沒有什麼好結果。瞎子嘎拉桑先後娶了五個老婆,五個全死了,而且都像是石女,沒有一個為他生育。就算這是緣於他德性不好,可瘸子海達布呢?他的瘦黃女人雖然給生了個獨苗女兒,可天生呆傻,二十歲了還不會穿衣吃飯,喝口水也要咀嚼半天。喝同一口井水的三家獵戶都落個斷子絕孫的下場,不能說不是報應。看來真該改掉這提著獵槍以殺戮為樂的荒唐生活啦……他這樣猶豫不決地度過了一個春天。不能說獨身女人杭日娃不是個佛爺心腸的人。當巴拉丹剛剛結束一百天的喪期,她就拎著針頭線腦包跟他合灶同炊,為他撐起了門戶。這一下因中年喪妻而像霜打的草葉似發蔫的巴拉丹可算見到了明媚的陽光,他心靈深處積蓄多日的陰霾瞬息間煙消雲散。麵對按時端上一日三餐熱茶新飯的杭日娃女人,他的生活又充滿了新的生機。在風華正茂的年齡裏歪手巴拉丹曾苦苦地追求過鄰裏這個單身女人。不過開頭隻是為她的美貌所動,時時瞧瞧,以飽眼福和心福而已。後來他覺得除了妻子沒碰過別的女人的人還算什麼男子漢,便為了滿足這一貪婪的欲望,抱著像在無雪的荒野裏追蹤般的韌勁兒,每每狩獵完回家時以口渴為名繞進她家,口稱“野味大家嚐”,扔下一兩隻獵獲物,天長日久了,終於有了感情和手腳。

在一個歸鳥南飛的深秋季節。黃羊灘的黃羊肥得脊梁上像抹了一層朱砂一樣泛紅。瘸子海達布和瞎子嘎拉桑為獵黃羊忙得天天不著家,將打死的黃羊一對對地馱來,門前拉起長繩,掛滿了一條條黃羊肉幹。對此,巴拉丹看在眼裏急在心裏,手腳發癢,肚裏的狩獵蟲也蠕動起來,急得像是個憋尿的小男孩團團亂轉。灘裏的尤物,狩獵的極品,憑啥就讓他倆去獨占?巴拉丹終於忍不住,提著獵槍,邁出家門。

第二年青草萌芽的仲春的一天,巴拉丹家來了個自稱是在南方動物園工作的上了年紀的人。他看出巴拉丹可能是個獵人,便說:“如果您能捉住活狼,每一隻我給三百塊錢。”

三百塊錢,差不多是十二張狐狸皮的價!歪手巴拉丹在心裏默默地計算一下,點頭答應了。

很快又到了坡上馬蘭青青、花卉出骨朵兒的初夏。一天,多日坐臥不安的歪手巴拉丹也沒跟杭日娃女人打一下招呼,操了槍就往外走。正在為巴拉丹縫製夏天穿的黃羊皮油鞣革上衣的杭日娃女人,怔怔地目送著不聲不響走出家門的巴拉丹的背影,納悶兒:怪啦,這會兒所有野生都在褪毛,隻剩光皮板,黃羊肉也生蟲卵不能吃了,難道他打了一輩子獵就不知道嗎?莫非他有了毛病?

照進蒙古包內的陽光快到套腦頂上的時候,歪手巴拉丹興致勃勃地回來了。他從寬敞的蒙古袍懷抱裏掏出三隻還不足月的小狼崽兒,用背糞簍扣住,然後在喂奶器裏裝上牛奶喂起來。

杭日娃女人開頭特別憎惡那些小狼崽兒,但後來漸漸覺著順了眼,有時也給倒點吃剩的飯食。

沒多久,小狼崽兒漸漸大起來,本性也開始顯露出來,不願接近人,也不願當著人吃食。於是歪手巴拉丹就在蒙古包外挖了個坑,用柳條編了個籬笆地牢,將小狼崽兒放進去,每天用獵回的野兔野雞和黃鼠喂養。

然而小狼崽兒都長成小狼時,那買狼人也不見蹤影。

小狼愈長愈大,喂養也變得艱難。

“輕信那過路人的話瞎等,看來是成了狐狸和牤牛的故事啦。”因心疼巴拉丹那忙碌不停的樣子,杭日娃女人柔聲地勸說著,同時她也露出了將三隻小東西放生的意思。

“你把狼當成綿羊啦?”巴拉丹瞪大兩眼,惡狠狠地說,“買狼人不來就拉倒。等再長大些皮毛長齊了,賣皮子還不行!”

快到數九天,臨近狼的發情期。籬笆中的小狼開始騷動起來,恨不得咬破籬笆跑出去,沒白天沒黑夜地嗥叫折騰。甚至對成天喂養它們的巴拉丹也毫不客氣,衝他齜牙咧嘴,射來充滿敵意的目光。

“哼,別著急,過兩天瞧老子怎樣扒你們的皮吧!”

杭日娃女人聽到巴拉丹這般嘟囔,便擔心那幾隻小生命徹夜未眠。第二天,趁巴拉丹出獵,她壯膽打開籬笆,放走了那幾隻小狼。

晚上,巴拉丹回來看見敞開的籬笆便明白是怎麼回事,一進門就將圍著鍋灶忙乎的杭日娃女人左右開弓,打得她眼冒金星臉發燒。

“狼,是你叔父還是你娘舅?”他大發雷霆,“好端端的能做一床被子的三張狼皮讓你放跑了……”

杭日娃女人捂臉痛哭著,內心充滿了酸辛、苦澀和惱怒。“我沒有義務非跟你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一起過日子!”她收拾起手頭用的東西,當晚就離去了。

巴拉丹躺在深穀裏,如此這般想著,忽然聽到有老雕在頭頂上噅噅兒鳴叫。他抬頭望去,隻見老天爺陰沉著臉又要下雪,一隻尋死屍的老雕近在射程之內盤旋。

鬼東西!黃羊灘、獅子山缺了你吃的,見我老漢的老肉垂涎啦?難道我這個這片草原上最後一位老獵人就要變成老雕嘴裏的吃食?那麼……將來人們就會說歪手巴拉丹的下場比瞎子嘎拉桑和瘸子海達布更次、更慘、更狼狽哩。真要那樣,可就敗壞了世代為獵的祖宗的名聲啊!

望著頭頂盤旋的老雕,心生悲哀的他忽然醒悟過來:嗨,哪是來吃我的,肯定是來吃剛剛讓我打死的狐狸的。不行,那隻火紅的大狐狸少說也能賣二十五塊錢。哪能把到手的獵獲物讓你老雕隨意啄爛呢!

他咬緊牙關,端著斷胳膊,拖著脫臼的腿,用好手撐地,用好腿蹬地,吃力地向懸崖爬去。

西斜的太陽讓雲層遮擋著,隻剩個微弱的光點。歪手巴拉丹奇跡般地爬出穀底,沿著剛才的腳印爬上了坡頂,幾乎爬到了剛才狐狸臥過的懸崖頂上。可惜狐狸已不見,隻見鮮血染紅了一尺見方的雪地,周圍也不見有出走的蹤印。巴拉丹絕望了。一定是讓剛才那隻老雕叼走了。他朝天上看,老雕也不見了。他捂嘴後悔不迭:哼,要是早知道要讓你叼走,何必要打它呢?真是可惜了的……再回頭去追那幾隻盤羊是沒指望了。那就找一找丟下的獵槍吧。他又繼續向上爬。他聽到了似乎是野狼的嗥叫聲。他眼前一亮,屏息細聽,沒錯,果然是野狼。他神經質地摸了摸別在腰帶上的用牛角製成的火藥筒和用公黃羊陰囊皮製成的砂子袋。野狼是與獵人爭奪獵獲物的天敵,已經相遇,就得打死它。我必須馬上找到獵槍!他鼓足勁兒,繼續向懸崖爬去。獵槍不在那兒,可能在剛開槍的那塊臥牛石後頭。他又向幾步遠的臥牛石爬去。

光板石頭上的積雪似乎專跟他開玩笑,好不容易爬上去幾寸,一打滑便滑下去好幾尺。野狼嗥叫聲愈來愈近,眼前的山溝裏出現了一群發情的公狼,黑壓壓的,數量不少。一隻、兩隻、三隻……總共有七隻,其中有一隻母狼。所有的公狼都爭著要接近走在最前麵的母狼。嘿,多好的機會!太好啦!近年來很少見有這麼多發情的公狼在一起。十年前遇到過一次,他藏在岩石後頭隻打死走在後麵的四隻公狼,其他的跟母狼一起跑掉了。這次一隻也別讓它跑了。七隻狼皮,縫兩床被子還有餘頭,要賣也能賣它一百多塊錢。我歪手巴拉丹再有傷,也不能玷汙獵手的榮譽。如果端著斷胳膊拖著脫臼的腿,一窩端了那些狼,那才是名副其實的獵人哩。

興奮起來的巴拉丹不顧一切地去找獵槍。他完全忘記了酸痛的斷胳膊和脫臼的腿。獵人遇到野生都這樣。這是他們的天性。巴拉丹變成歪手的那次,也有過一次同樣的經曆。那次雖然流血的胳膊痛得鑽心,但他並沒有忘記深草裏受傷的狼。放走到手的獵物,下次出獵必將空手而歸。巴拉丹咬一咬牙,撕下腰帶,用嘴和好手纏住受傷的胳膊,重新為獵槍裝好了子彈。他抱著我因你而受傷的仇恨,接近正在舔傷口的野狼,用斷胳膊為獵槍做依托,扣動了扳機。站立起來朝他齜牙咧嘴撲來的狼應聲倒下……現在他依然以這種精神,揮汗如雨,氣喘籲籲地爬到了丟下獵槍的臥牛石跟前。他有點喘不過氣來,稍稍停下來順勢察看山穀裏打轉的狼群。他擔心狼群走遠了,不好打。沒想到就在這時,用好腿膝蓋頂著的石板突然打滑,他像個玩滑梯的孩子似的,從高高的懸崖上直直地滑下去,一直滑到狼群所在的山穀上麵的斜坡上,才好不容易停下來。

公狼們正為母狼而相鬥,忽見巴拉丹從上頭滑下來,受驚不小,立即跑散。不過它們跑出去後停下來回頭看到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的巴拉丹似乎明白了一切,便又一點點地往回走來。

看著成群而至的狼群,巴拉丹目瞪口呆,嚇得早已不是剛才那個為連窩端這群狼而不顧一切、奮力爬懸崖的巴拉丹了。這下可完啦!我赤手空拳不說,而且還重傷在身,能有好下場嗎?當他想到要跟瘸子海達布一樣將變成狼食,便渾身直打哆嗦。

……瘸子海達布起了個大早,去德日斯圖峽穀察看頭天晚上安放的狼夾子。狼夾子夾住了一隻母狼的兩條前爪。看來已經折騰了一夜,已將一座蒙古包見方的草地作踐出黑圈,正絕望地立在原地看他走近。海達布高興極啦,他走到母狼跟前舉起槍托朝母狼頭部狠狠地砸去。母狼發出痛苦的叫聲。倏地從近旁芨芨叢裏嗖嗖躥出兩隻公狼來。看樣子它們在芨芨叢裏守候了一夜,此刻要為母狼複仇。還沒等海達布反應過來,頭一隻公狼把他衝倒在地一口咬斷了他的喉嚨。第二隻公狼叼起垂死掙紮的海達布襠部抖動著,從喉嚨深處發出憤怒而暴躁的吼聲。瞬息間兩隻公狼撕光了尚未斷氣的海達布衣裳,撕開胸膛,掏空了心肝肺……這一恐怖的死亡場麵呈現在歪手巴拉丹的腦海裏,令他毛骨悚然,心驚膽戰。當他再次看時,狼群已來到十步之遙。他恐懼的眼珠子瞪到了腦門上:今天是完啦,在這深山裏……一輩子殺狼的我居然也要跟瘸子海達布一樣活活地讓野狼吃掉啦。唉,父親、祖父……那時候有過這種事嗎?可是從來沒聽說過啊。怎麼到了我們這一代禍凶不斷,接連發生這種惡遇呢?到底是現在的狼比那時候的狼凶了呢,還是現在的人比那時候的人懦弱下作了呢?

逼到巴拉丹身邊的野狼好像個個都在琢磨如何處置眼前這塊活肉似的,有的伸出大紅舌頭舔著嘴,有的張大嘴露出獠牙急不可耐地打哈欠。

先是為眾公狼領頭的細條母狼走過來,聞了聞巴拉丹頭下的氣味,然後轉過去似乎對身後的公狼們招呼聲“你們等著,讓我來收拾他”,瞅一瞅聞一聞地朝他走近。

完啦。它是來咬斷我喉嚨,撕開我胸膛的。巴拉丹縮作一團,護著喉嚨,緊閉雙眼等著。

母狼頻頻嗅著巴拉丹,似乎在鑒別這塊肉是否能吃,最後好像有了主意,幹脆挨著他蹲下,繼續觀察他的反應。

許久了。恐懼得差點拉褲子的巴拉丹覺得奇怪,輕輕半睜眼看了一下。天哪,他看見身邊這隻母狼不是通常的兩個耳朵,而是四隻耳朵。他越發心驚肉跳起來。怪!這是什麼狼?他這一輩子不知殺死過多少隻狼,甭說是四隻耳朵的,就是三隻耳朵的也未曾見過啊。可如今我竟成了四耳母狼的美餐!不過倒也是,誰聽說過兩隻耳朵的狼吃過人呢?現在看來吃掉瘸子海達布的可能也是這種四耳狼啦……

後邊並排立著的公狼們已經有些不耐煩了。有隻高大的長鬃公狼走出隊列,先緩後慢最後箭一般地撲了過來。吃我的到底還是兩耳狼而不是四耳狼,巴拉丹想道。可四耳狼卻不答應,迅速將長鬃迎了過去,廝打一陣後將它擊退。於是長鬃狼後頭躍躍欲試的其他公狼也都打住,垂涎舐腮,無可奈何地瞅著四耳狼的神色。

此時本來已嚇得半死的巴拉丹因見長鬃狼雄獅猛虎般地撲來,隻覺肝膽破裂,頭一沉,不省人事。

天色漸晚。

陰森森的天開始落下一兩片雪花。昏暗中,遠處的影子泛著白光。

山穀裏,守候巴拉丹的狼群依然喧囂著,大有不達目的決不罷休的陣勢。

該吃這塊到嘴邊的活肉了吧!公狼們似乎都在表示對四耳狼的不滿,有的焦躁地在雪地上打滾,有的在發饞地伸著懶腰,也有饑餓的表示抗議,暴怒地向身後拋土。

假如不是遇了發情期,公狼們都不會讓四耳狼管束得如此服服帖帖。然而恰恰在這欲火旺盛的節令裏,母狼才有這種支配一切的機遇。假如這時母狼利益受到侵犯、生命受到威脅,那麼所有公狼都會毫不顧忌地豁出命來報複和進攻。所以此刻跟隨四耳狼的公狼們都怕被嫌棄而不讓接近,都不敢違背四耳狼的意誌去進攻巴拉丹。

巴拉丹蘇醒過來。他聽到了狼群的叫囂聲和折騰聲。當他睜眼看見身邊黑壓壓的狼群,才猛然想起剛才的情景,突然意識到四耳狼毫不留情地擊退撲向他的公狼,而自己又不急於下手,是在故意折磨他……好狠毒的家夥!見我已毫無招架之力,自己不咬死我,也不讓公狼們靠近我,是成心要在咬斷我喉嚨撕開我胸膛之前非把我折騰夠不可哩。噢,難道是瞎子嘎拉桑和瘸子海達布的死魂附在這四耳狼身上,來故意取笑我嗎?

巴拉丹的思緒漫無邊際地跳躍著,忽然想起一個遙遠的事情:他用喂奶器喂養三隻小狼崽兒的第三天頭上,有一隻小母狼崽兒發病要死了。到手的三百塊錢哪,怎能讓一陣風吹走了呢?在焦急之中他用杭日娃做衣服的剪子從上到下地剪開了小母狼崽兒的兩耳,放掉了壞血才治好……呦,莫非這四耳狼就是那年杭日娃女人放生的小狼不成?那是……一、二、三……五年前的事了。真有靈性,五年了還能聞出我身上的氣味兒……倏地一股熱流通遍了他的全身。瞅著守護在他身邊警覺地防備公狼們襲擊的四耳狼,他的眼裏盈滿了淚水,刹那間陷入了深深的懊悔之中。

……我明白了。你是念我的好處,念我那點表麵的喂養你的好處,並把它當成大恩大德,才這樣做哩。唉,多傻喲!難道我是疼愛你,才喂養你的嗎?你至今還不知道我曾在心裏想的和背地裏幹的哩。為了把你從溫暖的母懷裏奪過來,我曾荷槍實彈地埋伏在離洞口不遠的岩石後頭整整等候了半天。當你娘出外找食奔波了半天,挺著發脹的乳房小跑著回來要哺乳你們的時候,我便迎頭一槍打死了它。獵人獵狼,一為狼皮二為狼心。可那個季節狼皮已無毛沒用了,可是狼心是治療心髒病的良藥,而且男人吃了狼心可壯膽壯骨增添男子漢氣質,所以掏走了你娘的心。把你們抱到家裏喂養,本來是用你們換幾百塊錢,後來因買狼人杳無音訊,才又決定把你們殺了賣狼皮。好在好心的杭日娃女人把你們放生了,要不然再有一天我就把你們宰了扒皮了,要知道我已把刀子磨鋒利了……

瞅著四耳狼,巴拉丹的心裏總不是滋味兒,胸腔裏有個冰冷的鐵巴掌在緊捏他的心,從那心裏捏出的悔恨的老淚模糊了他的視線。頃刻間那鐵巴掌捏出來的淚水似乎有了巨大的魔力,將他狩獵人天生的貪婪和殘忍洗滌一淨,令那巴拉丹轉眼變成了人世間少有的慈悲之人。

……我是個什麼?現在才知道,人,實在是個沒意思的東西。蒼天之下大地之上所有生靈,都有權在所在的那片空間裏按照自己的規律生息繁衍。然而人,從古至今隻要聽說是“狼”,便恨得咬牙,甚至把人的惡劣行為也用狼來作比喻。其實人的某些行為比狼更狠毒,更殘忍,更張牙舞爪。難道人們不能把對狼的積怨深仇轉移到那些塗炭生靈的人身上嗎?

具有同一生存環境的狼與人,為了各自的生存,都同樣去侵害別的生靈。不過狼隻要吃飽了肚子,就不再去貪食。可是人吃飽了肚子,還要貪得無厭地去積攢,乃至把狼的食源也殺絕蕩盡,不留一絲繁殖的機會,然後還說“狼是天敵。”看來某些極端自私和貪得無厭的文明人,在維持生態平衡方麵,似乎還不如四條腿的野生的狼。狼為了小狼崽兒的平安,在哺乳期內絕不會去騷擾和加害周圍的野生和牲畜。每年陰曆五月中旬,當人們組織圍獵捕狼時,母狼把正在哺乳的小狼崽兒裝入事先準備好的牛羊肚子內,然後馱在背上天不亮就躲入偏遠的深山老林之中。狼的承受力和忍耐力也是驚人的,即使被搶了食源,被獵殺了骨肉,也會為了日後的長期生存,不輕易與人為敵和圖謀報複。

歪手巴拉丹傷心地痛哭著。從他心裏流出來的老淚沿著褶皺縱橫的臉頰,一滴滴地落在穿在身上的白茬皮袍的袍襟上。說實話自從他懂事起真還沒有這樣哭過。可是這會兒在這白雪皚皚的荒山峽穀裏的黃昏中,麵對守護他的四耳狼,他竟抑製不住自己大聲地慟哭起來。

聽了巴拉丹那一聲聲悲痛欲絕的慟哭,一直蹲著的四耳狼站了起來,輕輕走到公狼們跟前似乎是耳語什麼,然後伸腰發出一聲長長的哀鳴。

“我們不能隻看到眼前鼻子底下的一點利益。”巴拉丹哭了一陣,不由想起一位到草原來旅遊的曾到國外深造過的學者的話,“從生態平衡角度講,狩獵最終危害人類自己。尤其是在草原上,獵狼絕對是錯誤的。狼為機警之師。沒有狼,馬群和牲畜都將變得遲滯、怠惰和沒有精神……”這是一句我聞所未聞的話。可惜我把他的話當成耳旁風。現在想起來,這是一句至理名言。唉,能有幾個人懂得大千世界上的生靈萬物相互依存的千絲萬縷的聯係呢?不過我開始明白了狼不是人類的天敵這個簡單道理。在這片土地上,最危險的敵人不是狼,而是像瞎子嘎拉桑、瘸子海達布和歪手巴拉丹這樣終身以殺生為業的獵人。啊,我真不知羞恥,曾大言不慚地自吹是家鄉的最後一位獵人哩!瞎子嘎拉桑和瘸子海達布的確是該死,他們死有餘辜。殺生不正,裝滿的孽囊終究要爆炸哩。而杭日娃女人才是個善良的人,她不知多少次地規勸我,不要去狩獵,不要去殺生作孽。她說的跟那位學者都是一個意思。

歪手巴拉丹在恚恨與悲傷中怔怔地看著周圍的荒山。那嶙峋重疊的奇山異峰猶如一隻隻怒吼的雄獅猛虎,朝他射來冰冷的目光;那犬牙交錯的懸崖峭壁,又似乎是一隻隻哀怨的岩羊、盤羊和扁角羊,令人愛憐和痛惜……是啊,對這裏的每一隻生靈我都欠有血債。絕種的,自然要憤恨;稀少了的,自然要哀怨。在這片土地上我所犯下的罪孽,比瞎子嘎拉桑和瘸子海達布隻多而不少,如果再加上父親、祖父、曾祖父……積下的罪孽,將比獅子山還要高,比黃羊灘還要大啊。自古以來都說孽數有頭,我這是該到頭了啊!我該怎樣懺悔和償還對這片土地、對這片大自然所犯下的罪孽和所欠下的血債呢?實在是應該讓世人都明白,同時也應該為後人敲響警鍾,假如今後有誰玷汙這片土地,肆無忌憚地毀滅這片土地上生存的一切,最終就會像瞎子嘎拉桑、瘸子海達布和歪手巴拉丹那樣,斷子絕孫,死無葬身之地!

歪手巴拉丹不再哭了。看著守護他的四耳母狼,他的心裏一陣酸似一陣,一陣痛似一陣,也一陣熱似一陣。

喔,我的四耳狼啊!你讓我明白了在塵世混了六十年都沒能明白的最最深刻的道理。在這個五彩繽紛且又布滿霧靄的世界裏,我這個至今還沒有放下獵槍的獵人已無任何牽掛,也無任何留戀。純真無邪的杭日娃女人已經一去不複返。如果那次我不是因為小狼的事而變臉,她是不會走的……他瞅著一步之遙的四耳母狼,卻看到了年輕時嫵媚動人的杭日娃女人……冬日寒風凜冽的夜晚,溫柔而迷人的杭日娃女人撩起散發著體溫的熱被窩,用她那柔軟的雙手替他輕輕撓著發癢的後背,讓他領略著愛的享受和女人的美妙……

1997年8月定稿

原載《 花的原野 》

譯文原載《 民族文學 》( 1998年 )

① 騰格裏:蒼天。

① 查嘛:藏語,跳生靈舞。

① 嗬日嘿:表示可憐、同情之類感情的歎詞。

① 火撐子東側:這個位置是家庭主婦日常作業之處。

① 高尼樂:勤雜人員。

① 紮意格:戒律棍。

② 拉榮巴:教授級。

① 梅林:負責軍事的長官。

① 大庫倫:現在的烏蘭巴托。

① 哈達齊:在山崖上行走、靈活的。

① 銅抬盧:一種裝水的器具。

① 敖特爾:隨季節臨時輪牧之地。

① 聖馬:祭祀的圖騰。

① 聖火:蒙古族崇拜火,火撐子裏的火種永恒不熄,代代傳承。

① 鵝喉羚羊:長尾黃羊。

② 德吉:尚未品嚐過的飲食之精華,如酒之第一杯,茶之第一碗。

① 走阿音:出遠門。

① 兒馬:種公馬。

① 八吊:紡線錘。

① 額金寶格達:聖主。

② 那仁格日樂圖萬歲胡圖格泰寶格達:太陽神般萬歲轉世聖人。

① 畢帖士:文書。

① 班弟:徒弟。

① 阿拉穆斯:金剛石。

② 阿拉斯:遙遠。

③ 朝魯猛:啟明星。

① 火撐子西側:這個位置一般是客人坐臥的。

① 查幹和日木:白色的長牆。

① 酒碗穩:將斟滿酒的銀碗,放在馬背上飛馳起來,絲毫不帶晃蕩。

① 特莫格圖:現為榆林。

② 農田:飼料基地。

① 那達慕:蒙古族人民的群眾性體育、娛樂、物資交流集會。

① 旱達罕:麋、駝鹿、犴。

② 封灶裏的火:牧民們出門前必須封好灶火,忘了封火,意味著不吉利。

③ 特赫:公野山羊。

① 英吉甘:蒙語,意為“黃羊羔”。

① 蘇木:內蒙古行政區劃名,相當於鄉。“蘇木達”即鄉長。

① 成人禮:男兒年滿十三歲時舉行成人禮,意味著男兒步入當家做主的成人行列。

① 浩畢斯戈拉圖:意為“革命者”。

① 朝克沁獨宮:主殿。

① 嘎查:內蒙古行政區劃單位,相當於村、屯。嘎查達即村長。

① 當時上級出台的劃階級定成分標準:解放前三年為舊,解放後到集體化期間為新。

① 呼瑞:祝頌用語,為召喚神靈時發出的呼聲。

① 蘇魯錠:即纛,根據所飾的顏色分“黑蘇魯錠”與“白蘇魯錠”。前者出征時用作軍旗,後者作為族徽。本文中的應為“白蘇魯錠”。

尾隨族群的流星

① 烏尼杆:撐起蒙古包頂棚的長木杆子,呈輻射狀斜搭在套腦與哈納之間。

① 山羊巴音:富人。

② 壞毛色:異己分子。

① 旺吉達:喇嘛教主持誦經者。

② 三點紅:紅色領章帽徽。

① 套腦:蒙古包的天窗,呈圓形,扣於蒙古包頂部。

② 火撐子:放置在蒙古包中央熬茶煮飯的支架形爐子。

① 土拉格:火撐子。

① 海拉斯台:地名,意為“有榆樹林的地方”。

② 阿葛圖:地名,意為“長有小白蒿之地”。

③ 仰歌爾圖罕:地名,意為“石羊出沒的高山”。

① 栩日格:防範牛犢接近母牛吃奶的鼻具。

② 阿如格:拾牛糞的背簍。

① 普通民眾在陰曆五月十三日祭拜敖包,黃金家族則在陰曆五月十四日祭拜敖包。

① 嚴吉嘎:意為“黃羊羔”。

① 敖敦:意為“星辰”。

② 博教:蒙古薩滿教。

③ 秀斯:講究的手把肉。

① 蘇木達:鄉長。

② 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除了官方大規模狩獵,還給牧民分配捕獵任務。

① 額如何:天窗外用於遮蓋的方形氈簾。

① 五畜:馬、牛、駱駝、綿羊和山羊。

① 開蹤揚誌:蒙古族民俗,以生辰八字為依,向得勝方向奔去,從凱旋方向回歸。

① 劄薩克:舊時的衙門。

① 立式文字:蒙古文是全世界唯一立式結構的文字。後來的滿文,是在蒙文的結構上略加改變形成的。

① 額日和寶日:嬌慣的紫色的。

① 艾裏:即村屯。

① 哈那:蒙古包氈壁的木質支架。

① 巴音桑斯勒:富饒的世界,這裏有象征意義。

① 巴音桑斯勒海日罕:高大名山的尊稱。

① 巴林:藏語,意為“替身”。

① 瓊庫力克:蒙語,意為“山間盆穀之地”。

② 阿日嘎楞圖:蒙語,意為“盤羊棲息地”。

① 白迪斯:年滿三歲的騍馬。

② 烏熱:三歲公馬。

③ 蘇勒圖:有鵝喉羚羊之地。

① 查幹朝魯:意為“白色的石頭”。

① 諾幹牧其日:意為“綠樹枝”。

① 胡達勒達欽:意為“商人”、“買賣人”。

② 胡達勒:意為“虛假”。

① 達日嘎:領導。

① 希利牧場:即羅來的夏營地。

① 切切:用勁。

① 德吉: 尚未品嚐過的飲食之精華,指物之第一件,如茶之第一碗,酒之第一杯等,獻給主人或客人以示尊敬。

② 鬼駱駝:指不好管的駱駝。

① 浩特:一戶牧人家。

① 阿哈:哥。

① 巴音都希:富饒的聖山。

目錄

遠古的圖騰 / 211

人與狼 / 299

戈壁深處 / 375

駿馬 · 蒼狼 · 故鄉 / 393

尾隨族群的流星 / 433

遠古的圖騰

色·鋼土牧爾 譯

遮天蓋地的沙塵暴,仿佛要吞噬一切生命和整個世界,夜以繼日地肆虐了幾天,終於在黎明時停了下來。但是,遠處的天空仍然灰蒙蒙一片。

在坑坑窪窪的土路上,出租車顛簸著前行。坐在司機旁邊的紮登巴老人情急之中,不由得想起了早年那些悠悠蕩蕩的能夠數得著路邊草尖的牛車來。由於天空的灰暗和道路的崎嶇,司機青年沮喪地瞟了一眼身邊的老漢,深感不解地問:“據說您要去的那個地方,現在不是沒有人煙了嗎?”

“是呀,說是要靠自然恢複那塊已經毀滅了的草場,兩年前就讓那一帶的牧民賣掉牲畜,全部搬遷到了城裏。”紮登巴老人用手頂著恥骨以上隱隱作痛的部位說。

“那您還要去那個荒無人煙的地方幹什麼呀?”

在司機青年的追問下,老人清臒瘦削的臉上現出一種勉強的笑容說:“噢,其實也沒什麼,從祖上傳下來生我養我的故鄉就在那裏呀!我是想在臨死前回到故鄉的土地上走一走、看一看。”老人的眼睛裏顯出一絲興奮的光芒,從車窗向外眺望。

頗有城市派頭的司機青年更覺得奇怪,偷偷地瞟幾眼旁邊的老人,小心地駕車趕路。

紮登巴老人不停地用雙手按著臍下隱痛處,從顛簸前行的車窗望著家鄉上空彌漫著的揚塵,忽然想起了昨夜的夢境。

……出現在那棵老榆樹旁邊的老者,雪白的胡須胸前飄然,好像不久前在哪兒見過,那麼麵熟。他告訴了我救治這種隱痛疾病的藥方就不見了。那位老者仿佛隱入了身後的那塊臥牛石,轉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隻有默然聳立的老榆樹和樹旁的那塊脂白色臥牛石依然存在。

臥牛石旁邊的那棵枝葉繁茂身影龐大的老榆樹,是紮登巴老人祖上傳承下來的圖騰崇拜。曆經風雨滄桑的那棵樹,高大威武,真可謂罕見。拔地而起的樹幹,五個人手拉手都抱不住,足有一丈來高。支撐樹冠的九棵分枝是分別喻兆九十九重天,其形狀幾乎完全相似,都有一抱多粗,兩丈多長。從九個粗大的分枝蓬勃伸展出來的無數個枝條嫩葉縱橫交錯,密密麻麻。在遼闊的曠野上,老榆樹酷似一把打開的巨傘,托起一團生命的綠色,顯得偉岸壯觀、凝重而神秘。在中午的陽光下,映在地麵上的圓型樹蔭的直徑,也足有四十多步長,在地下向四麵八方延伸的根須,探出百步之外。

在老榆樹東邊的樹蔭下,那塊脂白色的大石塊,其形狀恰似一頭膘肥體狀、滾瓜圓溜的白色牤牛,悠閑自得地躺臥在那裏乘涼。在英吉甘 ① 河北岸,老榆樹與臥牛石相互為伴,仿佛在彼此聆聽對方的心靈傾訴,無人知曉它們究竟這般傾訴了多少個世紀。然而在廣袤的草原上,關於圖騰老樹和臥牛石,有多如繁星般的種種傳說,家鄉的老人們總是津津樂道。有的說,原先在英吉甘河兩岸長滿了茂密的叢林,一頭喝過河水的白色牤牛,為了躲避酷暑烈日難耐的折磨,獨自離群潛入林中,找到林中為王的那棵大榆樹,臥在了樹蔭下。有的說,先是有一頭從天庭下凡的白色牤牛,來到河岸喝完水臥在了河邊的草地上。後來,上天為了給那頭牤牛遮陽擋風,使其免受酷暑寒冬的折磨,才使沿河兩岸長出了茂密的叢林。究竟誰對誰錯?沒有人能夠說得清楚。然而,在清澈的英吉甘河流北岸,挺拔的老榆樹和樹蔭下躺臥乘涼的白色石牛,的確經曆了漫長的曆史滄桑,卻是一件無可爭議的事實。

每年,陰曆五月十三那天,鄰近的牧民們忙著祭祀從遠古傳承的敖包神靈時,紮登巴家族崇拜的信仰卻與眾不同。他們一家老少全體會聚在老榆樹下,舉行神聖的圖騰祭拜儀式。他們在老榆樹前供上豐盛的奶食德吉,吟誦古老的祝詞,表達他們對九天天尊、八方神靈由衷的崇敬與無比的虔誠,祈求大自然賜予人間福祿吉祥。正因為如此,家鄉的自然生態完美如初,生機勃勃,萬物生靈和諧興旺,遼闊的草原富饒美麗,牧民的心靈像白雲一樣純潔,像菩薩那樣善良……

紮登巴老人瞅了瞅聚精會神開著車的年輕司機緘默不語,使他的思緒又沿著季節順序,曾經循環倒場遊牧的四處牧場延伸而去:

遠古時期,我們的祖先生活在深山老林中,是以林木之王為圖騰崇拜的森林部落。後來,走出森林的祖先來到瓊庫力克 ① 草原,在英吉甘河流兩岸的密林中,發現了這棵具備圖騰象征的樹王,就封為家族世代崇奉的圖騰神靈。在群巒疊嶂的阿日嘎楞圖 ② 山脈的懷抱中,清澈透明的英吉甘河流,從東往西流經瓊庫力克草原,滋潤著兩岸鬱鬱蔥蔥的紫榆、椏楓和白樺等混合生長的原始叢林帶。棲息於林中種類繁多的禽鳥,隨著季節的變化而鳴唱。當野驢梁和野馬嶺上白雪皚皚,寒冷無比的時候,瓊庫力克盆地深處,卻嫩草泛綠,溫暖如春。因此就成為我家最理想的冬營地。當一家人坐在蒙古包裏,對酒當歌,享受天倫之樂時,峭壁上成雙成對的盤羊的英姿,懸崖上探身瞭望的岩羊身影,偶爾從蒙古包的天窗倒映在盛滿銀碗的奶酒中,令人稱奇。

春天,趕著牲畜到英吉甘河以南,一望無際的黃羊灘去駐牧。春天是百草返青、動物繁殖的季節。當野外放青的家畜山羊開始產羔時,棲息在野灘成群結隊的黃羊和麅子也進入產期。在茂密的草叢中,剛剛出生的小黃羊羔,身上還冒著熱氣就爬了起來,把身邊產仔的家畜山羊誤認為是自己的母親,踉踉蹌蹌地尾隨其後;剛來到這個世界還站立不穩的小山羊羔急於吃奶,跌跌撞撞地奔向身邊的母黃羊走去。

在炎熱多雨的夏天,我們就越上瓊庫力克以北的高原,到清爽涼快的夏營地野驢梁或野馬嶺去駐牧。夏末秋初時分,同一種源的蒙古馬、野馬和野驢之間,開始彼此爭奪配偶的混戰。為了保持自己種群血緣的純潔,兒馬們將自己步入成年的女兒白迪斯 ① ,無情地趕出家門強行嫁出去,同時也爭奪其他兒馬的女兒納為妻妾,相互撕咬追趕、嘶鳴格鬥。此刻,在自己族群中雖然步入成年卻無緣成親的烏熱② ,也想擁有自己的家庭另立山頭,相互爭奪離散的野驢、野馬或者是被趕出家門的那些沒有近親血緣關係的騍馬。這種激烈爭鬥的場麵生動而壯觀,在高原上屢見不鮮。

秋天,為了增加牲畜的秋膘,就要到鹽堿性植物混生的蘇勒圖③ 戈壁灘遊牧。富有鹽堿成分的戈壁植物,是牲畜向來愛吃的牧草,不僅能夠增添肉奶的醇香味道和營養,而且具有能使牲畜防病強體的神奇功能。碧綠的灌木叢間,三五十為群棲居的鵝喉羚羊,是僻靜的戈壁深處僅有的珍稀動物。它們體格比黃羊大,尾巴長,公羊頭頂上長有一對漂亮的犄角。每到秋季發情期來臨時,為了在族群中樹立占有配偶資格,公羊之間要展開一場又一場你死我活地爭鬥。通過數次激烈地角逐,最終獲勝的公羊,趾高氣揚地成為種群的霸王,那些屢戰屢敗的失敗者隻好認輸遠離群體,孤身單影地去流浪。這般遊離同胞養精蓄銳,準備來年再度拚搏奪回首領地位的公羊,因為沒有任何體力消耗,往往吃得膘肥體壯,滾瓜溜圓。於是,也就成為牧民們狩獵的對象,獵獲它們當作蒼天恩賜的美味來享受。

沿著土路顛簸的出租車,一進入黃羊灘的沙漠卻平穩了許多。連日來的風暴,使這裏的沙漠出現了魚鱗般高低起伏的沙浪。這種跡象表明,用不了多久,這裏就會成為連綿的沙海。汽車輪胎陷入綿綿的沙礫中,向前挪動一步都顯得很費力,馬達的轟鳴聲一陣緊似一陣。心裏發怵的司機青年,臉上流露出為難的表情問道:

“您要去的地方還有多遠?”紮登巴老人從兜裏掏出幾片止痛藥送進嘴裏,急急忙忙從包裏取出水壺喝了一口,把藥咽下去說:

“噢,沒多遠,過了這片沙漠就到了。”司機青年抬頭望著沙漠盡頭塵埃彌漫的荒野,心中對老人出行的目的更加疑惑,探詢道:

“看來,您一定知道這片沙漠是怎樣形成的曆史吧?”

紮登巴老人從車窗向外望著茫茫的沙漠,歎息道:

“當然知道了。這地方叫黃羊灘,不久前還是我家的春季牧場。從前,茂密的草場上到處都能見到成群結隊的黃羊、麅子和梅花鹿等野生動物,是個水草豐美的好地方。”司機青年有意打破沉默:

“那怎麼就變成這樣的沙漠了?”神色憂傷紮登巴老人長歎了一口氣,然後向司機青年敘述起往事: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從內地逃荒出來的大批農民來到牧區,為了解決這些難民的生存問題,上級決定在牧區各公社,都建立一處除了打糧食,還為發展畜牧業經濟服務的飼草料基地。於是,瓊庫力克公社選定平坦肥沃的黃羊灘,建立種植農作物的大型農場。當初,由於牧草高密而無法行犁,先放火把草場燒光,然後用拖拉機和牛拉犁開墾了這裏的牧場。從此,那些黃羊、麅子等可憐的動物也就全部消失了。為了解決二百多戶農民的住房,生產生活用具以及每戶的薪柴,需要大量的木材。接著就砍伐英吉甘河兩岸的叢林。與此同時,瓊庫力克北麵峭壁峻嶺上跳躍嬉戲的盤羊和岩羊,也被他們當作副業收入,遭到了滅絕性地射殺……

司機青年聽了老人講的故事,心情沉重地說:

“那個年代的人們真夠糊塗,絲毫沒有一點保護生態的意識。”止痛藥使疼痛減緩的紮登巴老人,越說越來勁兒:

“你隻是說對了一半。那時,祖祖輩輩生息在這裏的牧民可不是沒有生態意識啊。從黃羊灘燒荒墾田開始,到砍伐英吉甘河兩岸的叢林,以及大肆屠殺野生動物,牧民們一直在反對,為了能夠保留住來之不易的綠色生態資源,從口舌爭執釀成了流血衝突。但是,前來平息糾紛的領導,卻對牧民惋惜生態的行為反感,在社員大會上大發雷霆,說什麼誰敢反對‘以糧為綱’的政策,誰就是反黨,絕沒有好下場。會後,就把幾位領頭的牧民打成階級敵人,送進了監獄。”

“我聽說有過那麼一段時間,一切都以階級鬥爭劃線,一不小心,就成為身敗名裂的階級敵人。”司機青年也不無感慨地說著他的聽聞。

出租車進入沙漠深處時,路旁顯露出一處殘牆斷壁的村落廢墟,紮登巴老人瞅著那片淒涼的遺址繼續說:

“那可真是困厄的年代啊。就那樣以破壞生態為代價,建立起來的飼草料基地,頭兩年還可以,到了秋季,每家每戶都能得到一些牲畜的飼草料,人吃的土豆、蔥蒜之類的蔬菜,牧民們也確實得到過一些好處。但是好景不長,沒過幾年,失去植被的土地,就像生了禿瘡的腦袋,沙化在不斷地拓展,這片草原就走上了退化的下坡路。由於原來和諧的自然生態遭到全麵破壞,雨水越來越少,從不缺水的英吉甘河流首先幹涸。隨之氣候逐年異常惡化……”

老人的訴說,使司機青年的心情更加沉重,手握方向盤,環視著被沙漠掩埋了根基的殘牆斷壁心想:據說這裏就是我的出生地,我家居住過的院落究竟是哪一處?那些當年為了向草原要糧食,大肆破壞這裏的自然生態植被,造成如今這般嚴重後果的農民中,就有我的父母親……心裏深感痛惜的司機青年,毫不避諱地向身邊的老人問道:

“那您一定認識我家的大人了?我父親叫李明,曾經在這裏當過農墾基地的小組長。”

“你說什麼……”紮登巴老人用驚詫的目光,仔細打量著身邊的青年,一時語塞。司機青年停下了車,為了尋覓自己出生的院落遺址,踩著沒腳的鬆散軟沙,向那片廢墟走去。

坐在車裏的紮登巴老人,嘴裏嘟噥著“李明”這個名字,望著司機青年離去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李明”究竟是誰呢?那時候我的老父親還健在,老人是位具有深謀遠慮,做事沉穩細心的人。當時,砍伐樹木的人群熙熙攘攘,搬運木材的車輛來往穿梭。沿著英吉甘河流兩岸的原始叢林帶,眼看就要保不住了。心急如焚的老父親,日夜守候在那棵祖先崇拜的圖騰樹下。他沒有與那些紅了眼的砍伐者們理論爭辯,而是下跪在老榆樹和臥牛石中間,雙手合十麵向古老的圖騰樹,念念有詞地進行虔誠的祈禱。當伐木者們拿著斧鋸走近老榆樹時,老人向他們不無誇張地訴說著老榆樹如何具有保佑揚善的神力,又如何具備報複懲惡的法術。人們看到老人無比虔誠的神態舉止和老榆樹奇特怪異的天然形狀,以及年複一年的祭祀,掛在樹上的那些已經褪色的哈達與彩條殘片,心裏自然產生莫名的畏懼而紛紛退去。是在老父親機智的監護下,那棵與臥牛石相依為伴的圖騰樹,終於幸存下來。

“李明”,這個名字好像挺耳熟。這個司機青年,莫非是那個木匠的後代?文化大革命期間,牧民們幾乎全被打成“牛鬼蛇神”,被戴上各種莫須有的罪名,“隻許老老實實,不許亂說亂動。”那些具有悠久曆史的大小寺廟、各種文物古籍、信仰崇拜物,甚至包括許多民族特色濃鬱的首飾和生活用具,統統被當作“四舊”砸爛搗毀流失殆盡。就在這時,黃羊灘的一個農民,要為其病危的老父親準備棺材。按照他們的習俗,棺材是忌諱用榆木做的,因為榆與“愚”諧音。可是附近除了老榆樹以外,再也找不到其他可做板材的樹木,隻好領著兩個兒子,趕著馬車來到英吉甘河邊,決定砍伐那棵幸存下來的圖騰樹。

父子三人來到樹下居然發現,鋸倒直徑足有七八尺長的粗榆樹,並非他們想象的那麼容易。於是,父親將兩個兒子扶上樹幹,從下麵指揮著兩個兒子,準備砍伐伸向九天的粗大的樹枝。因為父親當過木匠,識別木質當然是行家。榆樹的種類有許多,在北方草原被統稱山榆的黃榆和白榆最為常見,像這種紫榆從來就不多見。其紫紅色的木材紋細質硬,做成桌椅等家具越使用越出光彩,其花紋格外漂亮。如果用這種木材做棺材,雖然有點犯忌,但也耐潮濕不易腐爛,總比沒有棺材強吧?當父親的心中釋然。

爬上樹幹的兄弟倆,各自騎在一抱多粗的一根大樹枝上,老大拉鋸開始鋸,老二掄斧開始砍。鐵石般堅硬的木質,使鋸齒跳躍滑落,使劈斧反彈偏離,兄弟倆卻忙得滿頭大汗。

站在樹下觀望指揮的父親驀然發現,從樹上滴落下來的紫紅色汁液,將地麵上的兩處沙礫染成了鮮紅的血跡。毛骨悚然的木匠驚恐萬狀,頓覺頭暈心慌,急忙向樹上的兩個兒子喊:

“嗨!嗨!不得了啦,鋸不得,鋸不得!這棵樹真的有鬼啦!”聽到父親的尖叫聲,兩個兒子猛然一怔,兄弟倆同時發現,手中的鋸齒和斧刃,同樣沾滿了血紅色的泡沫。聞風喪膽的老大靈魂出竅,冷不防從樹上頭朝下栽了下來,當場斷氣了。六神無主的老二,死死抱住了騎著的樹枝,撿了一條命。乘興而來的父子三人,意外地死掉了一個,拉著屍體回去了。當天夜裏,父子倆一閉眼,赫然看到前額中間長著一隻眼的白發老者,騎著快馬,手舉寒光閃閃的大刀,竟然向他們頭上砍來。從床上翻身跳起的父親倉皇逃命,卻撞到牆上昏厥過去。兒子為了阻擋迎麵砍來的大刀,提起身邊的劈斧,在黑暗中瘋劈猛砍極力抵擋,料想不到把他重病臥床的爺爺劈死了……

開車的這孩子,怎麼會是那戶人家的後代呢?紮登巴老人注視著在一處房屋遺址前徘徊的司機青年,居然又否定了自己的猜測:

不可能,殘害祖先圖騰的那戶人家,不是絕根兒了嗎?那個揮舞劈斧砍死爺爺的兒子,覺得沒有臉見人,跳了井。悲痛欲絕的父親瘋了,成天瘋瘋癲癲的老木匠,嘴裏反複嘟噥著一句話:“鋸不得,鋸不得……”到處流浪。兩年後的三九天,他凍死在野外。關於這家人家香火斷絕的慘狀,黃羊灘的農民們喧囂了好長一陣子。這開車的青年司機,肯定不是那家人的後代。

情緒低落的司機青年開動著汽車,歎息著說:

“說什麼好呢!那時候的人們也真夠愚昧。隻知其一,不知其二,向草原要糧的結果,導致了生態如此惡化的後果。”對司機青年的話頗為讚同的紮登巴老人,開始回答他先前問過的問話:

“人老了就糊塗了,你父親李明這個人,我怎麼也想不起來了,興許見了麵還能認識。黃羊灘的農業解體以前,這裏的許多農民跟我們經常來往,關係很好呀!”開車的司機青年未來得及答話,前行的汽車突然陷入沙坑,熄火了。

沙漠的東方地平線上,剛剛露頭的太陽,籠罩在灰蒙蒙的塵霧中,顯得無精打采,黯淡無光。往昔有潺潺流水的英吉甘河,如今成為東西向蜿蜒伸展的一條幹涸的沙礫河床。北麵的群山光禿禿的,毫無生機一片淒涼。隻有孤獨地挺立在河床北岸的老榆樹,在沙漠的勁風中依然不失原始風範,成為荒涼的曠野上呈現生命存在的唯一綠色。

在老榆樹旁邊,查幹朝魯 ① 蜷縮在脂白色臥牛石的背風處,艱難地熬過了沙塵暴襲擊的長夜。當他醒來時,天色已經大亮了。他用畏懼的目光向四處張望,沒發現有什麼人在跟蹤他,心裏才稍微平靜下來。他起身拍打著昨夜沙塵暴落在身上的沙土,清理了一下鼻孔和耳朵裏塞滿的塵土,用雙手抖落著鑽進頭發中的細沙,然後從兜裏摸出一包香煙,抽出一支點燃後,貪婪地吸著煙,以一種充滿悲傷痛苦的眼神,注視著身邊白色光滑的臥牛石,不由得想起了童年的往事:

當我們還是頑皮淘氣的孩童時候,每年搬回冬營地後,我們就想來到這裏玩耍。可是爺爺唯恐我們褻瀆祖先的神靈,總是不讓我們接近這棵老榆樹和樹旁的這塊臥牛石。一旦發現我們走近這個方向,爺爺就會手提皮鞭風風火火跑過來,嚇得我們四處逃散。隻有在每年一度祭祀的那天,我們才會有接近老榆樹和臥牛石的機會。有一次,趁著大家都向老榆樹跪拜祈禱之際,我把擺在臥牛石上的供品悄悄推向一邊,跨上了神乎其神的臥牛石。因為奶奶給我講過“騎著白色牤牛的布丹其爾少年”的民間故事。從那天起,平時經常騎著小牛犢玩耍以外,總是想騎一騎這個賦有神話故事的白色石牤牛,我也許就會成為布丹其爾那樣的小英雄。當我正在興高采烈地擺出小英雄布丹其爾的架勢玩耍的時候,從背後走過來的爺爺,將我從臥牛石上拽下來,一把抓住我頭上的小辮子,讓我跪倒在地上向臥牛石叩拜懺悔。

現在看來,具有遠古曆史起源的這樣一種原始圖騰崇拜,在爺爺的心目中卻有著無上崇高的地位。正因為如此,爺爺給姐姐賜名為“諾幹牧其日” ① ,給我起名為“查幹朝魯”。可是我這個名字的神通到底在哪裏?假如爺爺給我另起一個什麼名字,也許我查幹朝魯不至於倒黴落魄到今天這個地步……

臨近不惑之年的查幹朝魯,原來可不是現在這副模樣。在他二十歲那年,按照蒙古民族的傳統習俗,父母親給他娶了斯日瑪姑娘為妻。盡管那時是提倡貧窮光榮,不允許任何人先富的年代,父母為其繼承家業的兒子,還是置備了出行有騎馬,吃肉有自留羊,較為殷實的家底。

終於到了打破大鍋飯,實行牲畜、草場承包到戶,允許牧民們富起來的好時候。查幹朝魯小兩口,正準備甩開膀子大幹時,牧區畜牧業經濟的發展又麵臨新的困惑。由於人口越來越多,草牧場也越來越緊張。每戶都在指定承包的有限草場上定居養牧,倒場遊牧的經營方式,成為遠離而去的曆史。查幹朝魯雖然定居在原先自家的冬營地瓊庫力克,但是,原先是他們一家的冬營牧場,被分割成十幾家牧戶的定居點。一戶挨一戶居住著的牧民們,一年四季隻能在各自的草場上超載放牧,使本來就趨於荒漠化的草場,更加貧瘠沙化,導致牲畜品種衰退,肉奶的質量明顯下降。日益艱難的經濟生活,使查幹朝魯深切感到,像過去那樣,完全依靠畜牧業收益來實現富裕的夢想,是再愚蠢不過的老皇曆了。

改革開放的春風剛剛吹到草原時,查幹朝魯心中萌生起賺錢致富的強烈欲望。然而現實告訴他,僅靠傳統的畜牧業,隻能是掙紮在溫飽線上。查幹朝魯雖然沒念過多少書,可他工於心計,思路活泛。當他正為如何選擇致富之路而思考時,看到趕著馬車遊走的商販,來牧區收購牲畜皮毛、羊絨,順便推銷一些日用百貨,深受啟發。於是,查幹朝魯騎馬進城,尾隨那些商販們,對他們如何收購倒賣牲畜產品,又如何批發日用百貨,其進價與售價的差額情況,進貨與售貨的網絡渠道,像特務一樣偵察得一清二楚。查幹朝魯終於明白,商業貿易的奧秘,就在於低價進,高價出,從中取利。

拿定主意的查幹朝魯,首先為自己騰出手來,顧了一名牧工替自己放牧。自己搞到了一輛大集體時期的膠輪大車,馴服了三匹拉車的馬。然後,天天趕著馬車走村串戶,收購牲畜產品。當收購的牲畜產品湊夠一車,就運往城裏去轉手銷售,回來時批發一些日常需要的小百貨。把騰出的一間閑房作為小商店,妻子斯日瑪兼作站櫃台的售貨員。當時牧區僅有的供銷社,也在幾十裏以外的蘇木 ① 政府所在地。所以,斯日瑪的小賣部,生意特別紅火,前來購買煙酒、糖茶以及日用百貨的人,絡繹不絕。由於查幹朝魯是本地家鄉人,牧民們不僅願意把牲畜產品出售給他,而且在他收購資金緊張時,還都願意把畜產品賒給他。查幹朝魯每次進城回來,總會購進一些牧民們少見的新商品、新用具和時尚衣物擺上櫃台。於是,查幹朝魯和妻子斯日瑪,成為瓊庫力克草原上最早邁進市場經濟門檻的生意人。

常在城鄉間的貿易中追求利潤的查幹朝魯,通過交往認識的各路商販也越來越多,不僅熟練地掌握了各類產品貨物的市場行情,而且也學會了如何摻雜使假、從中漁利的一些技巧和方法。

春天,查幹朝魯將收購回來的羊毛和羊絨,分批攤在院裏,發動妻子斯日瑪和雇用的牧工,在羊毛羊絨上均勻地噴灑膠水,然後用細篩子再往絨毛裏篩土,將摻了沙土的絨毛晾到半幹後,就拉進城裏去出售。老父親發現兒子查幹朝魯使用如此不地道的手段,將每斤絨毛多賣兩倍有餘的價錢,憤怒的父親對兒子大發脾氣:

“你這不是給咱們蒙古人丟臉嗎?蒙古人啥時候有過這種坑蒙別人,騙取利潤的可恥行為?要是你爺爺在世,不活剝了你的皮才怪哩。”已經嚐到利潤甜頭的查幹朝魯,毫不在意地笑著說:

“阿爸,你們就像沒有見過世麵的井底青蛙。現在是市場經濟時代,全世界的人都在追求利潤向錢看,你們那一代蒙古人的道德習慣早已經過時了。”對兒子的話尚難理解的父親說:

“照你說,全世界都要搞坑蒙拐騙才能賺錢了不是?”查幹朝魯無奈地苦笑著說:

“阿爸,不知道怎麼才能跟你說明白。過去,不是把買賣人都叫做奸商嗎?其實,買賣交易的事情,從來都是真真假假,摻雜著誘惑人的謊言和欺騙。如果不是那樣,哪兒來的利潤?”自以為是的兒子,反而教訓起父親來……

沒過多久,查幹朝魯一家,果然走上了富裕之路,成為瓊庫力克草原最先將騎馬換成了摩托車,用卡車替代了馬車的富戶人家。左鄰右舍的青年們,無不佩服查幹朝魯。為了賺錢發財,前來向他取經,作為學習的榜樣效仿的年輕人,也多了起來。

對於查幹朝魯的所作所為,老父親越來越看不起,一見到兒子,氣就不打一處來。老人擔心那些追隨查幹朝魯的青年們學壞,一個一個找上門去,語重心長地教誨那些人說:

“你們年輕人正在人生的重要關口,千萬不要做那些丟人現眼的缺德事情。咱們蒙古人從來都是,心境跟藍天上的白雲一樣純正,‘寧可折骨,不可折名’。為了一星半點的蠅頭小利,去蒙騙別人不好,一旦壞了名聲,以後在社會上如何做人?”

羊毛羊絨裏摻土使假的騙術沒過兩年,就被加工營業部門層層識破,銷路自然也就不通了。然而信息靈通的查幹朝魯,又提前學到了一種使假的新招。悄悄地從內地購進足量的無色重金屬粉,用特製的膠水往絨毛裏摻雜使假,多次往城裏去出售,卻沒有被任何收購商發現過。但在此時,巴圖、占布拉、特木勒、那順一夥年輕人,仍然使用查幹朝魯已經擯棄的招術,將摻土使假的絨毛拉到城裏去出售,走到哪家都不收購,使大量絨毛積壓,個個都損失慘重。他們奇怪地發現,同樣來出售絨毛的查幹朝魯,卻順順利利地銷售了絨毛,輕輕鬆鬆地一筆又一筆地賺大錢。

在生意場上,效仿查幹朝魯虧了本的那些青年人,個個都愁眉苦臉。特木勒滿臉沮喪地說:“這才叫做‘烏鴉學天鵝,把腳也凍掉了’”。巴圖怨恨地說:“朝魯的心眼兒也太黑了吧,絨毛摻土的辦法早過時了,他咋就不告訴咱們呢?”那順卻搖著頭說:“不知道自己都是些朽木疙瘩,怎麼能怪人家呢?我看下一步,咱們需要向朝魯哥學的東西還多著呢。”

秋天的烈日偏西時,查幹朝魯騎著摩托車從城裏趕了回來,讓妻子斯日瑪煮了一隻全羊的手把肉,備好煙酒,邀請模仿他做生意而賠了本的那幫家鄉的小弟兄,到他家一聚。席間,查幹朝魯舉起酒杯對在座的年輕人們說:

“俗話說,遠親不如近鄰嘛。你們想賺錢發財的心情,我當哥的完全理解。現在市場上的買賣交易,實在是反複無常,昨天一百元搶購的物品,今天五十元都沒人要了,這就是市場經濟規律。在這競爭激烈的市場經濟大潮中,需要見風使舵,把握好時機才會有錢掙,要不然就會全盤皆輸……”查幹朝魯倒是毫無保留地,向小兄弟們介紹著自己經商的經驗,並且向大家勸酒。

接下來,為眾人續茶斟酒的斯日瑪也端起酒杯來,對大家說:

“幾年來,你們為我家生意上的事情,提供了許多幫助,嫂子向你們表示衷心的感謝!”說著依次一一敬酒。

酒過三巡逐漸興奮的青年們,有的向查幹朝魯訴說著心中對他的埋怨和賠了本的愁悶,有的向他表示由衷的欽佩之情。有著遠方親戚關係的占布拉站起來說:

“朝魯哥,我一直想和你合作,跟著你學點做生意的技巧。收下我這個徒弟吧?”說著,鄭重地向查幹朝魯敬酒。這時,其他人也紛紛站起來,其中那順搶先說:

“查哥,把你做生意的本事也教給我們一點兒好嗎?”未等查幹朝魯回答,巴圖迫不及待地問道:

“你說把握好時機是對的。可是,我們總是把握不住那個變化無常的時機,簡直賠得一塌糊塗。”眾人都向查幹朝魯敬酒的同時,紛紛問這問那。

接過敬酒一飲而盡的查幹朝魯,心情振奮地說:

“實際上,經商做買賣,不屬於我們蒙古遊牧文化。但是,目前生態環境日益惡化,傳統畜牧業經濟前景,實在是不容樂觀。我們不得不順應市場經濟潮流了。如果還按照我老阿爸那一代人的意願,墨守成規,一塵不染,天天趕著半死不活的那幾隻牲畜,圍繞著巴掌大的荒漠草場轉悠能行嗎?”占布拉顯得很激動,插話說:

“查哥說得好,我們幾個也都是這樣想的。”查幹朝魯點燃一支煙,吸了幾口,注視著大家繼續說:

“買賣生意當然需要悟性。有一次,我聽一位漢族商人說的話,深受啟發。具有三千多年文字史的漢文化,對經商做買賣的含義,表達的精確而生動,太深刻了。漢字簡化前的‘買賣’兩字的字形結構,你們不知道吧?那就是向別人‘買’的時候不要有‘土’,轉手‘賣’給別人的時候要加上‘土’。而且我們蒙古遊牧民族,對經商做買賣的本質,也是認識的入骨三分。蒙語名詞‘胡達勒達欽’ ① ,不就是在詞根‘胡達勒’ ② 一詞的基礎上變化而來的嗎?所以,咱們祖輩們曆來認為商人的品性太差,始終厭惡提防他們。但是從現在起,那種曆史就要結束了。”

查幹朝魯的高論,一石激起千層浪,引起了大家的共鳴和議論。占布拉說:

“我爺爺就這樣說過,咱們蒙古人逐水草的豐美而遊牧,靠大自然的富饒而生活,從來都把撒謊偷盜的兩種人,看作是異己而憎惡。”巴圖恍然大悟地說:

“我是學漢語初中畢業的。漢文字來源於古老象形文字,其繁體字‘買賣’兩個字,果真是買入的‘買’字頭上沒有土,而賣出的‘賣’字頭上卻有了土。多形象啊!”那順說:

“聽我奶奶說,從前常到這兒做買賣的旅蒙商人,一匹馬換一口鐵鍋,一件袍子的綢料卻能賣到兩頭大犍牛的價錢,真是心夠黑的。”特木勒接過話題說:

“你說得不錯,那才叫做買賣。聽我奶奶說,她就從拉駱駝的商人手裏多次買過東西,用一隻二歲羯羊,換一根絎被子的大針,用一百斤上等白山羊絨,才換到二十四塊裝的一箱子磚茶,賺得比搶劫還快。”占布拉也興奮地說:

“聽說那個大盛魁,是把漠南、漠北蒙古和俄羅斯都搜刮差不多的大奸商。有些窮人為了收獲當年的仔畜而賒賬,第二年結算欠款時,牲畜的頭數就要翻倍結算。”仔細傾聽大家議論的查幹朝魯站起來說:

“想不到你們還挺有經商意識的嘛。誰要是打算和占布拉一樣,跟著我做生意我歡迎,明天你們就把出售的牛羊,趕到旗政府所在地。我在城邊租了一處大院子。你們把牲畜趕到那裏,就會知道如何把握時機、賺錢盈利的門道了……”

城郊,一群又一群的牛羊,接連不斷地被趕進查幹朝魯租賃的大院裏。以專家名義雇用的兩個屠宰手,指揮著占布拉、巴圖、特木勒、那順等十幾位年輕人,將要屠宰的牛羊,一一捆綁在木樁上。然後,將從高位水箱底部接出來的塑膠自來水管子,插入牛羊脖子上的大靜脈,恰似醫院裏給病人輸液那樣,往活著的牛羊肌體注水。當注水接近飽和時,牛羊都會全身顫抖,大小便失禁,最後栽倒在地,屠宰手及時割斷其喉嚨,讓小夥子們剝離皮肉。平均每隻羊多出十多斤,每頭牛增加六七十斤。這些注水肉,立即被送入冷庫速凍後,源源不斷地流向市場。

……

在老榆樹上築巢孵卵的一隻紫雕將去覓食,從樹冠中撲棱棱飛出去的動靜,使坐在臥牛石旁邊的查幹朝魯著實地嚇了一大跳。他瞪大驚恐的眼睛向四處張望,發現淒涼的荒野依然是一片寂靜,也不見有什麼來往者的行蹤。於是他那由於恐懼而激烈跳動的心,漸漸地平靜了下來。他擦了把臉上的淚水,抬頭望著飛向遠方的紫雕出神。

昨晚,查幹朝魯頂著遮天蔽日的沙塵暴來到這裏過夜的目的,就是為了等到今天。按照傳統的習俗,今天是老榆樹——祖先圖騰崇拜的祭日。他從臥牛石旁站起來,從兜裏掏出僅有的一袋牛奶,咬開袋子的一角,順時針方向圍著老榆樹繞行的同時,將牛奶點點滴滴淋於粗大的樹幹上。勉強地繞夠了三圈,他就迫不及待地將袋子裏剩餘的牛奶擠入自己嘴裏,大口大口地吞咽著。這也是萬般無奈,從昨天早晨一直到現在,查幹朝魯始終沒吃沒喝,實在是饑渴難耐。他把袋子裏麵的牛奶吸幹後,又將塑料裝袋撕開,就像老貓舔食似的,用舌頭舔著袋壁上殘留的滴滴奶珠。

饑渴的折磨似乎略有緩解的查幹朝魯撲通一聲,重重地跪在巍然聳立的老榆樹下,向祖先崇拜的圖騰——老榆樹叩拜之際,用悲慘的聲腔吟誦祭詞:

蔚藍色長生天之父

恩賜甘露滋潤生命

……

剛開始吟誦了幾句老父親教給他的祭詞,聲腔就嘶啞變調,進而淚流滿麵地痛哭起來。他懊悔自己,這些年實在是愧對祖先的崇拜了。

查幹朝魯自打把牧場租賃給他人進城後,再也沒有回來祭拜過祖先崇拜的這棵圖騰老樹。在姐姐身邊居住的父母二老,每年臨近圖騰祭日那天,總要把他叫到身邊鄭重其事地囑咐,你是咱家接續聖火繼承家業的後裔,一定要代我們回鄉祭祀祖先的圖騰崇拜,要進行祈禱招福喲!在二老麵前滿口答應的查幹朝魯,一來買賣生意上的事務太忙,二來他對那種原始圖騰崇拜沒啥信仰。因為在他幼年時期,為了保住圖騰樹,爺爺丟掉了自己的性命,這在他記憶中留下了永遠抹不掉的創傷。因此,他從來沒有把圖騰祭祀當回事,尤其是步入追求金錢利益的市場經濟以後,他更覺得沒有必要為了那種蒙昧的信仰去浪費時間。事後,當父母親專門向他詢問祭祀圖騰的情況時,查幹朝魯胡編敷衍地說,回去祭拜了,也替阿爸、阿媽進行了虔誠地祈禱……

此時此刻,查幹朝魯痛哭流涕地懺悔,並非想得到圖騰神靈的寬恕,而隻是想在離開人世之前,以家族聖火繼承者的身份,為信仰遠古圖騰崇拜的父母二老,了卻多年囑托期盼的心願,前來履行最後一次的祭祀禮儀。

紮登巴老人得知兒子不僅在絨毛裏摻土使假,並且又領著家鄉的一幫小青年,給歡蹦亂跳的牲畜輸水,在販賣注水的牛羊肉賺錢,氣得簡直是暴跳如雷。查幹朝魯回來時,老人劈頭蓋臉大罵兒子:

“你這個鑽進錢眼的混賬東西!也太缺德了吧?就連那麼善良的生靈你都不放過,眼睜睜地給它們身上灌水去賣錢,你還是不是個蒙古人呀?”從屋裏走出來的老母親也怪罪自己的兒子說:

“孩子啊,你咋就想出那麼缺德的主意呢?那樣做純粹是在造孽呀!千萬使不得,將後會有報應的。”

就在當天夜裏,紮登巴老人由於過度氣憤而病倒了,並且對身邊照料他的老伴撒氣說:

“你咋就生了這麼一個孽種?”老伴兒反唇相譏地說:

“我生啥樣的孩子,不都是你的種嗎?”老兩口相視一笑,老頭子的心境好了許多。老伴兒思謀了片刻,安慰老頭子說:

“咱們要不進城到女兒家住兩天,好嗎?”老頭子眼睛一亮:

“咱們是應該離開這裏了。眼不見,心不煩,臨死前,也好過幾天清靜日子吧。”

第二天,老兩口子也沒跟兒子和兒媳婦說,悄悄搭上一輛進城的順車,到女兒家去了。兩個老人走的時候,原打算在女兒身邊住兩天,散散心。但是,在女兒和女婿的勸說下,幹脆就不回來了。

作為兒子的查幹朝魯還是照常關心養育他的父母親,對於嫌棄他而離去的兩位老人,總是放心不下,利用進城做生意的機會,隔三岔五地去探望二老。姐姐諾幹牧其日倒是一點兒也沒有埋怨弟弟,反而背著兩個老人不無讚同地說:

“咱們父母那一輩兒的老人,是跟不上形勢了。那種摻雜使假,欺騙消費者的事,也不是就你一個人在做。現在市場上,從穿戴的衣服鞋帽,到吸食的煙酒糖茶,假冒偽劣防不勝防,不都成了很平常的事嗎?在這種情形下,誰能夠趁機先行一步,誰就是贏家。既然州官能放火,百姓為啥不點燈呢?不過,你可得要謹慎從事,千萬別做出那種‘別人偷牛,你去拔橛兒’的倒黴事來。”對姐姐心存感激地查幹朝魯微笑著說:

“看來隻有姐姐,才理解弟弟。放心吧,我一點兒都不傻。父母親本來應該由繼承祖先聖火的兒子來撫養……”知道弟弟心意的姐姐,打斷他的話說:

“兩位老人還能活多久啊?隨他們便吧。說你是繼承聖火的兒子,那我也是從父母身上掉下來的肉呀?你就別見外了。”

自從英吉甘河水枯竭以來,瓊庫力克草原就喪失了固有的元氣,氣候逐年惡化,長期持續幹旱。有的年份,整個瓊庫力克草原,除了那一棵神秘的老榆樹以外,再也見不到一絲綠色。春夏兩季,幾乎每天都是沙塵滾滾,牧民們的牲畜,也隻有減少而沒有增加了。

這時,心眼兒活泛的查幹朝魯已經悟到,依靠那片日益貧瘠退化的草場,養殖畜牧業生存的傳統生活方式,麵臨空前的危機。但是,許多牧民的思路,還是局限於傳統經濟範圍。普遍都在設想如何才能擴大有限的草牧場,來維持越來越不景氣的畜牧業生活。然而遠見卓識的查幹朝魯,卻把所有的牲畜全部賣掉,將草場也租賃出去,把家搬進城裏謀生去了。

這些年,旗政府所在的小鎮發展迅猛,包括流動人口,居民已經突破了二十萬。在許多牧民的心目中,它已經不是過去的小鎮了,而是名副其實的草原城市。查幹朝魯在城裏購置了一套獨門大院的漂亮住房,並且在市中心地帶,買了一處前店後院的門臉房子,注冊了自己的“理想公司”。公司的裝潢及設備也頗為闊氣。剛開始,公司也隻有查幹朝魯和他妻子兩個人,丈夫天天出去跑業務,妻子待在公司看門接電話,並且為了消磨時間,天天織毛衣。

兩年後,由於封閉草原,被統一搬遷到城郊移民村來的占布拉、巴圖一幫青年為了自己的生意之便,都掛靠為理想公司的成員。一幫小青年每天進進出出,離不開公司。有時候查幹朝魯忙不過來,讓那夥年輕人出頭露麵,跑前跑後來幫忙。他們幾個年輕人零打碎敲的小生意,需要公司出麵的時候,查老板卻毫不猶豫地替他們撐腰做主,為了照顧小兄弟們,甚至還把一些小利潤的項目幹脆讓給他們。

幾年來,一直站櫃台當售貨員的斯日瑪,總覺得待在公司太寂寞無聊。於是她和丈夫商量後,把她那份差事委托給那些年輕人,自己到一家商店去打工,當了站櫃台的售貨員。

隨著時間的推移,日益增多的大小公司開始有了分化。那些實力雄厚的公司,為了占有市場和引人注目,講求所謂的公司形象,除了裝修公司門麵以外,經理總裁們都坐上了高檔轎車,身邊還帶個漂亮的秘書小姐。作為理想公司的查老板,也在籌劃著下一步的打算。他想,買一輛高檔轎車倒沒什麼,不外乎是幾個錢的事兒。對於尚未精通漢文的自己,也確實需要一位有文化知識的秘書了。不僅公司業務往來的文秘事務越來越多,而且更需要一個懂得經濟管理的智囊性人物來輔佐公司的業務。於是查老板權衡公司的前途,決定聘用一位文化水準較高的秘書,開始物色合適的人選。

這時,社會上興起了辭去工職下海經商的浪潮,許多國家行政事業單位的公職人員,嫌月薪收入少,紛紛下海經商。學過草原畜牧業專業的當地蒙古族姑娘娜娜主動登上門來,經過兩次的交談,卻給查老板當上了秘書。娜娜姑娘下海,並不是因為收入問題,而是由於其他兩種原因:一是大學畢業後被分配在旗防疫站工作,所學專業不對口,不利於自己特長的發揮;二是該站的站長對她的姿色垂涎已久,一見麵就嬉皮笑臉動手動腳。特別是酒醉之後,黑燈半夜經常來敲門騷擾,並厚顏無恥地從門外說:

“娜娜,我喜歡死你了。快開門吧,隻要你答應了我,下一步,我保證把你提拔成股長。”隨後傳來的便是跟蹤過來的潑婦老婆,用最難聽的髒話,進行驚天動地的謾罵……

娜娜姑娘拿定主意後,為了尋求投奔目標,她幾乎跑遍了大街小巷所有的公司。好幾家大公司的老板經理,看中了娜娜姑娘出眾的容貌,答應每月付給數千元的高薪,欲將她聘為自己身邊的秘書。然而不知娜娜姑娘是怎麼想的,最終,她卻選中了經濟實力並不起眼的理想公司,在同鄉老大哥查幹朝魯身邊當了秘書。

自從查老板身邊出現了山丹花般美麗的娜娜姑娘,理想公司仿佛是吉星高照,業務有了明顯的起色。不僅與他們前來洽談業務的客商多了起來,而且那些有關部門,前來收取稅費的小頭目,也比從前和氣了許多,有些稅費還能得到適當減免的優惠。尤其是在某些關卡阻塞的時候,隻要是秘書娜娜出麵,問題就會迎刃而解。娜娜姑娘雖然在文化素養上比查幹朝魯高出了許多,但在生意場上的實踐經驗,以及籌劃利潤的計謀方麵,比起查老板還是十分稚嫩。因此,老板與秘書之間相互敬佩,能力互補,關係非常融洽。尤其是作為公司老板的查幹朝魯,對身邊的秘書姑娘給予無微不至的關懷和體貼。

不知不覺的兩年過去了。公司經理們與其女秘書的關係,都像夫妻那樣不分彼此的現象,已經成為司空見慣的時尚。查老板與娜秘書兩人經常外出洽談業務或辦事,日久生情,也就自然而然地住在一起,形成了親密無間的戀人關係了。

有一次,從內地來的一位客戶經理,要與查幹朝魯洽談皮貨生意。顯擺財大氣粗的那位經理,邀請查老板前往他下榻的高檔酒店,在豪華套間開始談判。洽談期間,那位年近五旬的經理的眼神,始終離不開娜娜秘書,並且不厭其煩地打斷話題,詢問娜娜姑娘的情況。那種淫欲貪婪的熱辣辣的目光,使娜娜不由得想起了從前的站長,頓時感到一種不安,她局促無奈地起身走了出去。從姑娘身後收回目光的謝頂經理,對查幹朝魯直言不諱地說:

“查老弟,你的這位秘書太漂亮了,真可謂仙女下凡。身邊有這麼一位美貌的資源,查老板不發財也很難喲!我的女秘書你是沒見過,除了文化知識尚可以外,論容貌姿色,比起這位姑娘差遠了。你看這樣好不好?生意上我可以給你讓一碼,今天晚上你把姑娘讓給我,怎麼樣?咱們的生意,你就開個價吧。”

查幹朝魯與娜娜姑娘自從有了肌膚關係以來,他對娜娜比妻子斯日瑪都疼愛有加。心中升起憎惡之火的查老板,憤然起身說:

“對不起,咱們的洽談到此結束了。”說完,轉身離去。謝頂經理匆匆跟出門外,從他背後喊:

“哎喲,查老板啊,你也太小氣了吧?我還可以給你多讓利嘛!回來,回來,不要傷了和氣,買賣還是可以做的嘛!”查老板連頭也不回,下樓去了。他走出賓館找見娜娜姑娘,開著車返回的路上,對商談結果有所預料的娜娜問:

“談判似乎半途結束了,怎麼回事?”查幹朝魯餘怒未消地說:

“不跟這種人談生意。他想品嚐蒙古姑娘的味道,在打你的主意,想得倒美!”臉上綻放出燦爛笑容的娜娜,試探著說:

“這樁生意如果談成的話,不是有好幾萬的利潤嗎?”查幹朝魯瞟了一眼坐著身邊的娜娜姑娘說:

“為了做成生意賺取利潤,陰謀詭計、撒謊欺騙,我都能幹出來。但是用我所愛的心上人換取利潤,那絕不是我查老板所幹的事。”心裏湧起愛情熱浪的娜娜姑娘,把臉貼在查幹朝魯的肩上,伸出左手摟抱住了他的後背。

兩年後,理想公司的運氣走低不大好。先是有賠有賺,到後來,往往賠得要比賺得還多。深感危機的查老板分析總結經驗,終於發現,目前的形勢遠遠不是絨毛摻雜使假,販賣注水肉,就能夠輕而易舉賺錢盈利的時代了。隨著社會的發展,市場經濟也趨向穩定有序,生意場上那種你死我活的激烈競爭,不僅日益複雜多變,而且更多地取決於科技文化含量的因素。公司的發展僅僅依靠過去那種“有膽就能有錢”的魄力,以及憑借自己腦瓜子靈活的做法,在生意場上難以立足壯大了。針對公司的這種狀況,娜娜姑娘也不止一次提出過建議,在牧區牲畜頭數逐年下降的前提下,隻經營地方畜產品的流通是不行的。應該考慮畜產品的深加工,開辟產業化經營方式,應該轉軌或者是兼營其他新型項目。查幹朝魯綜合娜娜的意見,決心下一步經營一項利潤穩定的新項目,並派出娜娜姑娘,到首都某高校開設的市場經濟速成班,去學習半年。

娜娜姑娘剛走不幾天,理想公司在城郊租賃的一處倉庫失火了。事後,經有關部門勘察,結論是連日來猖獗的沙塵暴,夜間刮斷了電線而起火,把剛剛從蒙古國購進來的皮毛貨物和那位看守人員,統統化為灰燼。蒙受天災的查老板,被大火奪走了近百萬元,損失慘重。幾天來,查幹朝魯就像被霜打過的青草,沮喪得低著頭發蔫兒。他一支接一支地吸著煙想:我不是在做夢吧?這難道就是阿媽所說的報應?這一倒黴的消息先別讓娜娜知道,會影響她的學習。真他媽晦氣,本來是再過兩天就全部出手的貨物,完了。公司的積累一多半沒了,弄不好,我查老板就要破產了。

回到家裏的查幹朝魯就像熱鍋上的螞蟻,吸著煙在地上徘徊。在一邊做飯的妻子斯日瑪也憋了一肚子氣,幸災樂禍地挖苦道:

“這叫做上天有眼,好像你自己有多大的本事,除了老婆還在外麵養活一個小情婦,能不破財倒黴嗎?”心情煩躁的丈夫反駁道:

“閉上你那烏鴉嘴!別說我養活一個,就是養活十個情婦,也是我們男子漢的能耐。”斯日瑪不急不火,嘲諷地笑著說:

“你說得也對。成群地收攏母牛,那是牤牛的能耐。可人家牤牛到頭來沒啥損失。像你這樣的男人,別說是養活十個情婦,隻養活了一個,不就開始倒黴了不是?”最近兩年,他們夫妻感情上出現的裂縫越來越深,動不動地就吵架。查幹朝魯橫下心開門見山地說:

“我一進家,你就冷嘲熱諷地叨叨,實在不行就各走各的唄。”斯日瑪冷笑了一聲,用責備的目光凝視著丈夫說:

“你這句話,我等了好幾年了,今天終於說出來了。自從那個小妖精走進公司那時起,我就知道會有這麼一天。跟著你往絨毛裏摻土,給活生生的牛羊注水,幫你走到今天的老婆已經過時了,是吧?”

自從聽到丈夫與娜娜外出同居的傳聞,妻子斯日瑪與丈夫拌嘴吵架,成為家常便飯。妻子斯日瑪總是以指桑罵槐的方式,對丈夫進行拐彎抹角的挖苦埋汰。查幹朝魯也曾想到過離婚,但是考慮到前前後後,對妻子無休止的冷嘲熱諷,總是一忍再忍,從來沒有說過剛才那樣的話。在做飯的斯日瑪哭哭啼啼地說:

“其實我自己也清楚,作為妻子生育不了,連你們家的老人都對我冷眼看待。你放心吧,我會成全你們的。”

坐在沙發上吞煙吐霧的查幹朝魯茫然若失,緘默不語地在想,如果不把目前這種損失迅速彌補回來,出去學習的娜娜姑娘回來後,肯定會放棄我這個窮光蛋。

第二天,生意場上多年的朋友薑濤、葛瑞兩人到公司找見查老板:

“查老兄,聽說這次的損失太慘重了,這樣的天災人禍往往是預料不到的。不過我們漢人有一句話,‘火燒十年旺’,下一步你就應該飛黃騰達發大財了。”愁眉苦臉的查老板給兩位朋友遞著煙,苦笑著說:

“但願如此。這次的火災可把我給燒毀了,除了損失近百萬的貨物,看守人和倉庫的賠償,已經老鼻子了。”薑濤極為同情地說:

“所以,作為朋友我們想幫你一把,手上有一樁利潤豐厚的大買賣,咱們合作如何?”查幹朝魯眼睛一亮,立刻有了精神:

“不是說心有靈犀一點通嗎?知道我心思的還是朋友們嘛!啥買賣?說說看。”薑濤說起了這樁買賣的由來:

“××汽車有限公司生產著多種係列汽車,我的表哥在那個公司當副總經理。他們公司為了提高銷售量,在各地設立了許多經銷部。如果咱們在這個鎮裏開設那樣一個經銷分部,不就又有錢了嗎?”不等查幹朝魯答話,葛瑞接著說:

“朝魯哥,你是本鄉本土的當地人,這樁生意有你參加那就紅火了。廠家已經答應,根據咱們的選擇各種用途和型號的汽車,按照最低價格批量發貨,平均每輛車大約能賺兩萬元左右。”心裏開始敞亮的查幹朝魯對著薑濤說:

“你們南蠻子鬼得很。咱們認識這麼多年,咋就沒聽你說起過,你還有個汽車公司當副總的表哥呀?”薑濤拍著查幹朝魯的肩膀說:

“以前他跟咱們的生意不沾邊,跟你顯擺他有啥用?”

查幹朝魯給兩位朋友斟茶之際,愜意地微笑著說:

“這樁生意做成的話,確實有錢可掙。全旗包括外來人口,大約有三十餘萬,加上比鄰的幾個旗縣人口就更多了。就目前的趨勢,無論是城鎮還是鄉村,想要買車的人有的是。那麼,這樁生意是怎麼個做法?”薑濤舉起杯喝著茶,滿麵笑容地說:

“對方的條件是,我們與汽車公司簽好協議,成立個受委托的經銷部,給他們賬上彙去不低於三百萬的保證金。然後,他們就按我們所要的汽車型號和數量發貨,超額完成銷售額,公司還有返還利潤的獎勵規定。”查幹朝魯眨巴著眼睛斟酌了一番:

“你們倆打算出多少?”薑濤毫不猶豫地回答說:

“我倆出兩百萬,你出一百萬,怎麼樣?”考慮到急需要彌補公司虧損的查老板,彈了彈煙頭上的煙灰問:

“那麼,你跟你表哥就有關細節問題商量妥了嗎?”葛瑞回答說:

“我倆前天才從那個生產廠家回來。下次咱們一起去辦理手續,你不就什麼都明白了?”

下午,信奉‘有膽就能有錢’的查幹朝魯為了湊夠一百萬元,開始緊鑼密鼓地張羅。將自己所有積蓄全部拿出來,然後去找整天跟在他屁股後頭轉悠的占布拉、巴圖那夥小弟兄,總算湊夠了近乎三分之一的缺口。

說實在,除了查幹朝魯以外,那夥小兄弟絕不會把僅有的錢輕易向外借出。由於瓊庫力克草原生態嚴重惡化,秋末冬初刮起的沙塵暴,一直刮到第二年春末夏初,往昔茫茫的綠色,已被漫漫的黃沙所取代。開天辟地聞所未聞的稀奇事,在那片草原上不斷地發生:盛夏季節見不到一絲綠草,吃草為生的牛,竟然搶著吃餓死的老鼠;沙塵暴在羊的背部絨毛中留存了厚重的沙土,土裏夾雜的草籽,在牲畜的汗水中受潮發芽,竟在每個羊背上生長出嫩綠的草葉來。於是,饑餓困乏的羊群,彼此為了爭吃對方身上的嫩草,連同絨毛泥土全部吞進肚裏。一個個被啃光了絨毛而赤身裸體的牲畜,由於絨毛與泥沙黏結堵塞腸道,又一個個地倒地死去……

鑒於這種嚴酷的現實,旗政府做出決定,封閉嚴重沙化的草原,將災區牧民全部遷到城郊新建的移民區。此決定一經宣布,占布拉、巴圖、特木勒、那順等新一代年輕牧民都十分高興,終於離開了這人畜無法生存的鬼地方,能夠接近現代都市生活而拍手稱快。但是,那些老一輩的牧民卻不這麼想,他們認為城鎮不是牧人待的地方,離開了牲畜怎麼生活呢?個個都愁眉苦臉,憂愁、哀歎……

然而告別了傳統畜牧業生活,搬進移民村的牧民們,開始學習在塑料大棚裏種植蔬菜,圈養進口奶牛。這時,那夥曾經想入非非的年輕人發現,都市生活仍然離他們很遙遠,當新型農民式的飼養員,實在是不理想,還不如進城去打工。於是,他們紛紛跑進城裏,聚集在查幹朝魯身邊,除給理想公司幫忙之外,也都做一些零打碎敲的小生意。幾年來,占布拉、那順、特木勒、巴圖等一夥年輕人借著查老板的光,也都有了三五萬元的積蓄。所以,查幹朝魯向他們開口提出借款,誰都不好意思拒絕,並且考慮到下一步,還能參與汽車推銷,都把僅有積蓄全部拿出來,借給了他。

查幹朝魯在臨走之前。考慮到路途遙遠,攜帶巨款不安全,就按薑濤的主張,通過銀行將現金彙到了他表哥的賬上。

晚上,他們一行三人上了火車。

第二天傍晚時,到達了××市,由薑濤帶路來到離汽車廠家不遠的街道,住進一家頗有檔次的酒店。登記房間時,薑濤囑咐葛瑞說:

“咱們都住單間吧,既然來了,也都享受一下久違的特色嘛。”

晚上,說好邀請當副總的表哥和有關人員共進晚餐,薑濤讓葛瑞到餐廳去提前安排雅間,預定一桌高標準的酒席。走進查老板房間來的薑濤說著事,拿出手機給他表哥用南方方言打電話,與對方有說有笑地談了很久,隻懂得北方山西漢話的查老板,連一句也沒聽懂。薑濤關機後,惋惜地說:

“沒早預約,是咱們的失誤。我表哥正準備招待與他們廠家技術合作的國外客人,他答應明天上午九點和咱們見麵。看來事情非常順利,辦完手續一周後,用火車把咱們想要的汽車給發過去。”

連日來處心積慮的生意,沒想到格外順利,三個人圍著那一桌豐盛的酒席吃喝之際,相互訴說著多年往來的交情。遭受火災大難的查幹朝魯心情特別激動,看來“火燒十年旺”是不無道理的。汽車的批量進貨如此順利,有那夥小兄弟們聯係業務,銷售汽車的市場更不成問題。查老板為了表示感激之情,與兩位朋友頻頻舉杯互相敬酒。喝到十點多散席時,三個人同樣都醉意濃濃,意猶未盡。

回到房間,衝過澡的查幹朝魯躺在床上,摸出手機準備給進京學習的娜娜姑娘打電話,想訴說一下自己的思念之情,結果對方關機。這時,敲門走進來的薑濤滿臉笑容,舌頭僵硬地說:

“朝魯哥,來到我們南方了,我要用江南美女招待你。”隨後進來兩位身材苗條、打扮時尚的小姐。薑濤走到門口微笑著說:

“好了,祝查老板今夜幸福。”說著向他眨了眨眼離去了。兩位小姐笑眯眯地關門時,查幹朝魯仔細地打量著二位小姐。居然決定要讓姿色稍差的小姐出去時,那位小姐笑了笑說:

“想不到查老板還是個井底青蛙呀?現在的高官老總像你這般的可少見,哪個不是都像穩坐皇位六十年的康熙皇帝那樣,同時享受兩個姑娘的服務呀?”被查老板看好的那位小姐接著說:

“查老板也應該開開眼界嘛!我們兩個一定會讓您滿意,讓您能夠享受到從來沒有品嚐過的樂趣。”兩位小姐同時把本來就不多的衣服脫得一絲不掛,一覽無餘地展現出線條勻稱的女性裸體,大方而熟練地扭動著身子,向坐在床上的查老板緩緩靠近。

渾身血液沸騰的查幹朝魯心想,擁有蒙古母親血液的那位皇帝了不起,好像古今中外享受帝王樂趣時間最長的也隻有他。作為一名堂堂男子漢,為何不嚐試一下帝王的樂趣呢?於是,酒性發作的查老板也毫無拘謹,順從兩位雪白粉嫩的小姐的擺弄,上下翻滾,左右開弓,時而騰雲駕霧,時而翻江倒海,幾乎折騰了一整夜。來自北方草原的查老板,確實大開眼界,享盡了從未見識過的性福。

當查老板一覺睡醒來時,已經是十一點差一刻了。忽然想起九點準時要和那位副總見麵之事,急忙穿好衣服,前去敲兩位朋友的房門時,裏麵卻鴉雀無聲。怎麼了?難道他倆都被帝王的樂趣徹底淹沒了?他又輪番地敲擊他們的房門,裏麵還是毫無動靜。這時,從另一房間走出來的客房服務員,很客氣地說:

“那兩位客人,八點以前就出去了。”

感到納悶兒的查幹朝魯轉念一想,噢,這兩個家夥一定是考慮到我一夜勞累,先去如約會見那位副總去了。回到房間後,他撥通薑濤的手機時,隻聽到:“現在不便接聽您的電話,請稍後再撥。”是的,現在他們正在進行業務洽談,不許打擾。心境坦然的查幹朝魯覺得渾身上下就像散了架似的疲憊不堪,躺在床上打著哈欠,又睡了過去。

快到吃晚飯的時候,查幹朝魯醒來一看,薑濤他倆還沒有回來。渾身依然疲憊的查幹朝魯心想,這般帝王的享樂,對身體的消耗真夠厲害。過去的帝王很多都是短命的,估計也是與這種色情享受分不開吧?他開始給薑濤、葛瑞輪番打電話,同樣都說“您撥的電話,現在不在服務區”。查幹朝魯感到有點蹊蹺,這是怎麼回事?難道那位副總表哥,領著他倆去了無信號的野外?也有可能,表弟來了,當表哥的讓他們去遊山玩水走一走,未嚐不可。自我安慰的查幹老板,走進餐廳簡便地吃了幾口。然後他走出飯店,一邊溜達觀賞異地城市的人文景觀,一邊耐心等待出去旅遊的兩位朋友歸來。這時,他又想起了娜娜姑娘,想把在這座城市的感受向她說一說,結果對方還是關機。前兩天她在電話裏說過,有些專家教授白天沒時間,隻好晚間去給他們那個班講課,估計她正在聽課。城市的夜景燈火輝煌、流光異彩,非常吸引人。九點過後,查幹朝魯回到賓館時,他倆還是沒有回來。

查老板又連續給薑濤他倆打電話,仍然無法接通。一種隱約的不祥預感襲上心頭,他忐忑不安地開始擔心起來。他倆是跟我在生意場上,曾經多次合作過的朋友,在人格守信方麵不應該懷疑。難道是提款的時候,被歹徒發現遭到了劫難?或許是出了什麼意外的事故?想到這裏,查幹朝魯心裏更加著急,開始坐立不安了。忽然,聽見有人從外輕輕敲門。

“請進。”這兩個家夥終於來了,心裏頓覺寬慰的查幹朝魯立即從沙發上起身時,迎聲走進來的卻是昨晚的那兩位小姐。順手將門關閉好的那位姿色誘人的小姐,含羞帶笑地說:

“查老板,昨夜的感覺還可以吧?我們倆又伺候你皇帝來了。”心生膩煩的查幹朝魯毫不客氣地拒絕說:

“去,去!我今晚不要你們。”兩位小姐互相對視之後,那位容貌略次的小姐滿臉堆笑地說:

“怎麼了?今晚是不是想換別的小姐呀?”查老板沉下臉來,想把兩位小姐趕走時,那位容貌嬌美的小姐,用身子擋住屋門說:

“查老板,你也可能不知道這裏的規矩吧?我們上麵也有收費的經理。昨晚你那樣享受了皇帝的生活,今晚又說不要了,這會影響我們收入的。如果惹惱了我們經理,你可就麻煩了。說你進行淫亂嫖娼,危害社會秩序不但要重罰,而且還要拘留你半月二十天。哪個多哪個少,請你掂量掂量吧。”這話讓查幹朝魯更加惱火,他聲色俱厲地說:

“你們還講不講理啊?”另一位小姐冷笑著說:

“您說這話就不對了。像我們這樣的獻身於皇帝服務,也是為了生存,不能說是沒有道理吧?”容貌豔麗的小姐耐心地說:

“查老板,你就別犯傻了。放著皇帝的快樂不享受,還能算是男人嗎?我們的服務項目多著呢,今夜一定會讓您更加滿意。”畢竟有過一夜情的查幹朝魯心軟了,不由得生出憐香惜玉之情。

伺候“皇帝”駕輕就熟的兩位小姐,開始準備脫衣服。查幹朝魯考慮再三,仍按昨晚的標準,從衣兜裏掏出一千元來說:

“好了,好了,就算我今天晚上,再次享受過皇帝待遇吧。謝謝二位了。”伸手接過錢的那位其貌不揚的小姐,打趣地笑道:

“查老板那就控製一晚上吧,明晚我們再來為你加倍服務吧。”說著走了出去。那位漂亮的小姐遲疑了一下,從她那雙星辰般明亮的眼睛裏,湧出兩行亮晶晶的淚水,向查幹朝魯猛然撲了過去,在他的臉上重重地吻了一吻。然後她依依不舍地凝視著查老板,聲音溫柔而感激地說:

“你是我從來沒有見到過的好人,謝謝了。”

查幹朝魯把兩位小姐打發出去,摸著被小姐吻過的臉,心情沉重地想:多麼可憐啊?用如花似玉的肉體,每天為“皇帝”們提供無窮的樂趣,原來也是為了在人世間生存……手機響了。兩個家夥終於有時間來電話了?匆忙打開手機,卻是占布拉的聲音:

“朝魯哥,鄉下要買載重汽車的人很多。據那順他們初步的了解,城裏要買小轎車的就有二十多個……”

“好啊,你們幾個積極地聯係購買的客戶吧,到底有多少人要買車,隨時跟我聯係。”查幹朝魯馬上又給薑葛二人分別打電話,手機裏傳來聲音是“對方已經關機”。心慌意亂的查幹朝魯徹夜翻來覆去,幾乎一夜無眠。

第二天早晨,查幹朝魯走出賓館打的,找到了薑葛二人所說的那家汽車公司。他走進接待室,向值班的接待員姑娘,說明了自己前來的意圖。服務熱情的姑娘,認真翻閱了顧客登記簿,微笑著說:

“從昨天到現在,你說的薑濤、葛瑞二人沒有來過我公司。”

“肯定來過,薑濤的表哥是你們公司的副總經理嘛。”服務員姑娘抬頭看了一眼焦慮的查幹朝魯,並耐心地詢問道:

“薑濤的表哥姓啥,叫什麼?我們公司的副總很多。”從沙發上站起來的查幹朝魯,拍著自己的腦門,皺著眉頭說:

“哎喲,我是隻知道他表哥在這裏,壓根兒就沒問過他姓啥名誰。估計是應該姓薑吧?”感到驚訝的接待員姑娘,不無同情地說:

“凡是來我們公司辦事的,首先在我這裏進行登記。無論是見哪位經理,都要先通過我這裏取得對方同意,方可見麵。您說的那兩個人,肯定沒有來過。況且,公司的副總裏也沒有姓薑的。”查幹朝魯的腦子裏嗡的一聲,一片空白。

精神恍惚的查幹朝魯晃晃悠悠地走出接待室,癡呆地站在汽車廠家大門外,失神地盯著進進出出的車輛和行人,一動不動。

過午時,查幹朝魯感覺到肚子餓了,準備先回賓館去。他叫了一輛的士,在返回的路上,接連又給薑葛二人打電話,手機裏卻說“您所撥的是空號”,使他頭皮開始發麻。先是不便接聽,然後是不在服務區,現在又成了空號……冒出一身冷汗的查幹朝魯徹底蔫了,自己仿佛是在噩夢中遊蕩。突然,聽見身邊的司機在提醒說:

“先生,你要來的賓館到了。”

查幹朝魯回過神來,從車窗裏看到自己所下榻的那家賓館,猛然想起了那兩位小姐。她們說過,今晚還要來為“皇帝”加倍服務。我這個“皇帝”也太可憐了,再當一晚上“皇帝”,連回家的路費都沒有了。他立即改變注意,告訴司機,直奔火車站。

第二天下午時分,查幹朝魯終於回到自己居住的那座小城。當他剛走到大門口時,遇見鄰居的老太太從家裏走出來,對他說:

“孩子啊,你回來了?斯日瑪留話讓我轉告你。你們究竟是怎麼了?她把一些財物用你的車拉走了。她還祝你和娜娜姑娘好好過日子。我勸說了一番斯日瑪,她不聽,走了。”查幹朝魯瞅著老人沉默了良久,有氣無力地說了一句:“謝謝您了。”

查幹朝魯進屋後發現,家裏被翻騰得亂七八糟,好像是小偷進來洗劫過似的,一片狼藉。他一屁股坐在沙發上,茫然地想:火災洗劫、朋友詐騙、老婆出走、公司破產,看來這真是上天在兌現報應了。父母二老反複責備我說,對祖先圖騰崇拜不虔誠,會有所報應,這不真的應驗了嗎?心情極度憂傷的查幹朝魯點燃一支煙,正在猛抽時,手機響了。兩個王八蛋終於出現了?急忙掏出手機一看,是娜娜姑娘的電話。他惶恐不安地遲疑了一下,哆哆嗦嗦地拿起手機時,娜娜說:

“查哥,你在哪裏啊?有幾天沒給我來電話了?”查幹朝魯卻支支吾吾地說:

“啊,我……在公司裏。對不起,這兩天……生意上的事挺忙……”對近期連續發生的事情卻閉口不談。娜娜姑娘說:

“這裏的學習太緊張了。我真是來對了,有關市場經濟知識,學懂了很多東西……”對娜娜姑娘的彙報,他一點也聽不進去,心裏隻有對薑葛兩個家夥的切齒大恨。

娜娜差不多說了半個小時。最後情意纏綿地說:

“查哥,你要多保重啊,祝你好夢多多,晚安。”娜娜姑娘的關心,擊中了查幹朝魯心中最脆弱的部位,他強忍著淚水說:

“祝你一切順利。”勉強說完就關掉手機,兩手捂著臉失聲痛哭。

查幹朝魯的現狀,就像如今的瓊庫力克草原一樣,赤貧如洗。他倍感壓抑失望,窩在家裏兩天沒出門。讓賓館的妓女蒙住自己,卷錢逃跑的那兩個家夥也太可惡了。幾年來,在生意場上,我咋就沒有看出他們是如此無情的奸詐之徒?不,他們興許反悔後會來電話的。抱著一線希望期待坐等的查幹朝魯,終於徹底失望了。他發誓要抓住兩個該死的家夥,活剝他們的皮。開始給所有認識薑濤、葛瑞的人打電話,探聽他倆的行蹤。

聽說前去南方洽談汽車業務的朝魯哥回來了,在家邊做廣告宣傳,邊等待幫忙推銷汽車的占布拉、巴圖那幫小弟兄紛紛趕來了。他們發現,朝魯哥的臉色不大對勁,那順先開口問:

“汽車啥時候能進貨?”愁眉苦臉的查幹朝魯隻顧低頭吸煙,不吭聲。見他如此一蹶不振的反常神態,大家心裏都產生了一種不祥的疑慮。巴圖迫不及待地問道:

“怎麼就不見薑濤、葛瑞他倆回來啊?”

……

在眾人的盤問下,查幹朝魯隻能是啞巴吃黃連有苦難言。看到他愁苦難堪的樣子,大家也無法再逼問了。查老板究竟是怎麼了?大家在觀察等待之際,難免在背後進行種種猜測和議論。善於鼓動人心的巴圖,一本正經地分析說:

“情況不妙啊。倉庫失火,已經燒掉理想公司一多半資金;老婆斯日瑪把汽車和部分財產奪走,這是家庭破裂的信號;合作夥伴薑葛二人不見蹤影,一定是又發生什麼特別的意外。萬一理想公司破產,咱們的錢也就跟著飛了。是不是應該考慮,如何追回借給他的錢啊?”大家聽了巴圖的這番話,沉默不語。隻有占布拉讚同其主張說:

“巴圖說得有道理,那可是咱們辛辛苦苦,省吃儉用積攢下來的血汗錢,在他宣布公司破產之前,應該立即要回!”

幾天過去了。查幹朝魯還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進,待在家裏一籌莫展。幾個年輕人先是到他家攤牌要錢,查幹朝魯總是閃爍其詞,推三阻四。為了盡快追回借出去的錢,占布拉、那順、特木勒、巴圖一夥,索性跟著查幹朝魯形影不離了。極度悲傷焦躁的查幹朝魯無奈地說:“你們就是把我殺了,現在我也沒錢還給你們。”

此後,弟兄之間終於撕破了臉麵,不僅為了急於追回自己的錢,動不動地吵架,並且在巴圖的唆使下,發展到以占布拉為首的討債組,欲將查幹朝魯扭送到司法部門,用其住宅和公司的房產來抵債,從而發生過激烈的肢體衝突。

常言說,禍不單行,確實不假。正在查幹朝魯被逼無奈,焦頭爛額之時,以租期二十年,租金三十萬元租賃其草場的那位老鄉,也找上門來火上澆油,罵罵咧咧地說:

“真不像話,你事先得知家鄉的草場將要封閉,卻把草場租給我,把我蒙在鼓裏當猴子耍。你他媽的還是個人嗎?”非要讓查幹朝魯退還租金,幹脆賴在他家又吃又住不走了。

曾經聲名鵲起的查老板,轉眼間從天堂掉到了地獄,一無所有,窮困潦倒,又背著一身無法還清的債務……

對人世間失去眷戀,決意離開塵寰的查幹朝魯,在老榆樹的粗枝上拴好帶來的繩子,正準備把頭顱伸進套索上吊結束生命時,娜娜姑娘的音容笑貌,突然從記憶的門縫裏闖了進來。娜娜,確實是一位少有的好姑娘。她曾經緊緊摟著我的脖子,蜷縮在我的懷裏甜蜜地說:

“你老婆不是沒有生養能力嗎?我給你生一個大胖小子。”她那嬌柔呢喃的聲音,仿佛還帶著熱氣在他耳邊回響。享受那麼美好的愛情,今生今世我是沒那種福分了。能說什麼呢?眨眼之間一貧如洗,還有那麼多無法償還的債務。一旦娜娜姑娘知道了,不是有病,怎麼會跟一個窮光蛋成為夫妻啊?可我在離開人世之前,應該對她說幾句才對,畢竟還是彼此深愛過嘛……查幹朝魯從衣兜裏套出手機時,突然想到,因為欠費停機好幾天了。他無奈地望著懸掛在樹枝上的套索,思念著心愛的娜娜姑娘而茫然時,忽然聽到由遠而近的汽車馬達聲。

壞了!或許是哪個家夥知道了我的行蹤,追到這裏來了?驚慌失措的查幹朝魯,就像是一隻被追蹤獵殺的黃羊,本能地藏到老榆樹後,用驚恐的眼神,向汽車馬達聲傳來的方向張望。隻見一輛紅色出租車,從黃羊灘沙漠邊緣飛馳而來。完了!我應該早一點上吊嘛,他們對一個死去的人,還能怎麼樣?現在是來不及了。查幹朝魯急忙順著繩子爬上樹幹,迅速解下挽在樹上的繩索。然後,他沿著粗大的樹枝爬上去,鑽進茂密的樹冠中,透過枝葉的縫隙,觀察下麵的動靜。

那輛紅色出租車停在英吉甘河床南岸,從車上下來一位一手提包,一手拄著拐杖的耄耋老人,徑直向老榆樹蹣跚而來。在樹上緊張的查幹朝魯,心都快要從嘴裏跳出來了。突然,他又是十分驚訝,哎喲!怎麼是住院的阿爸來了呢?那麼,姐姐、姐夫應該陪伴阿爸來呀?可是除了老阿爸一個人,再沒有人從車上下來。到底是怎麼回事?難道是姐姐和姐夫吵架,阿爸賭氣一個人跑出來的?查幹朝魯惶惑不安,胡亂猜想。

紮登巴老人住進醫院,已有兩個多月了。醫生診斷為前列腺癌,要想延續生命,當今醫術隻有通過手術切除其癌變的前列腺和睾丸,再沒有什麼更好的醫治辦法。老人得了這種致命的疾病,誰都沒敢跟老人直說,大夫和女兒、女婿都繞著彎兒開導老人,想讓他接受手術治療。不知自己病情嚴重性的老人,隻知道切除睾丸意味著什麼,卻堅決不答應做手術。老人心裏想:一旦被切除了睾丸成何體統?不就成了抬不起頭的太監了嗎?對於崇拜祖先神聖圖騰的家族來說,那是一種莫大的侮辱。於是老人對身邊勸解他手術治療的所有人,毫不客氣地駁斥道:

“怎麼,你們合夥想把我老頭弄成太監?宮廷裏使用太監的滿清政府,不早就垮台了嗎?你們到底想幹啥?”所以,老人的手術也就被拖延下來。

紮登巴老人拎著包,拄著拐杖,穿過幹涸的河床向老榆樹走近時,不停地向四處眺望家鄉的景物。自從他嫌棄兒子投靠女兒進城後,老人再也沒有踏上這片故土。由於連年持續的幹旱,家鄉的山巒灘野都像廟宇裏喇嘛人的腦袋,光禿禿的,到處都是毫無生機,蕭條淒涼。難道這就是我日思夜想的家鄉?難以置信的紮登巴老人思索著,走近那棵唯一還在張揚生命綠色的老榆樹——神聖的圖騰。真是世事難料啊!這裏曾經是植被茂密,綠草茸茸,祖祖輩輩四季遊牧生活的家鄉啊。短短幾十年內,好端端的秀麗草原就變成了這副模樣?如果不是這棵祖先崇拜的圖騰老樹和樹邊的那塊臥牛石存在,簡直無法相信,這就是我魂牽夢繞的家鄉。

紮登巴老人唉聲歎氣地走到臥牛石跟前,從包裏取出為祭祀準備的奶豆腐、奶皮、黃油、糕點等素祭供品,恭敬地擺放在臥牛石上,從懷裏掏出一條長長的天藍色哈達來,拴掛在樹枝上。然後用小刀割開袋裝牛奶的一角,麵向老榆樹跪在地上,用右手無名指,一邊向天空酹獻鮮奶,一邊以蒼老混沌的音調開始吟誦祭詞:

藍色的長生天之父

恩賜甘露滋潤生命

綠色搖籃大地之母

普惠萬物生生福佑

祝願高山吉祥永久

祝願草原富裕豐厚

祝願生靈繁衍興旺

祝願人間安康幸福

所有生靈蓬勃昂揚

孕育多彩生命健壯

祖先聖火升騰興旺

大千世界快樂歡暢

嘯嘿——嘯嘿——嘯嘿——

呼瑞——呼瑞——呼瑞——

……

隱蔽在樹冠中的查幹朝魯饑腸轆轆,窺視著擺在臥牛石上的美食,垂涎欲滴。忽然,他驚奇地發現,跪在地上吟誦祭詞的父親頭頂上方,有一圈淺藍色的光環在閃爍,神奇的光環光芒四射、絢麗奪目。這時,隨著父親吟誦祭詞的唱腔節奏,有一種古老悠揚的呼麥聲在伴奏。那種隱約而和諧的呼麥旋律,仿佛來自遙遠的天際,仔細一聽,似乎又像出自擺滿供品的臥牛石。從樹冠上窺視的查幹朝魯驚奇之餘,想起他爺爺說過的話。那還是在我童年時期,爺爺當回事地對我講,祭祀時吟誦的這種風格古樸的祭詞,是從遠古祖先那裏傳承下來的,一字一句都不許改動。後來,在我成家繼承聖火之後,阿爸也教過我這種傳承已久的祭詞和膜拜祭祀的禮儀。不知是因為我從心底裏對圖騰信仰的輕視?還是對肅穆神聖的祭祀缺乏細致認真觀察的緣故?從來就沒有見到過這種奇異的光環,也沒有聽到過如此美妙的呼麥唱腔。

紮登巴老人無比虔誠的膜拜和信心十足的吟誦祭祀,還在繼續。老人頭頂上的光環仍然閃爍燦爛,沁人心扉的呼麥旋律依然悠揚。

感到驚奇而振奮的查幹朝魯,猶如沉浸在夢幻之中。他心想從樹上下來,跪在阿爸身旁,一起進行祈禱祖先的崇拜,可他沒有走下來的勇氣。因為,自從他在絨毛中摻土、給活生生的牲畜注水那時起,父親就徹底鄙棄了兒子。兩位老人感到蒙受了從未有過的奇恥大辱,在鄉親麵前抬不起頭來,才棄兒投女躲到城裏去的。不久後,搬進城裏的查幹朝魯,總覺得父母親應該由繼承聖火的兒子來撫養,就和妻子斯日瑪前去懇請父母搬回去時,卻遭到父親的嚴厲責罵:

“鑽進錢眼兒裏的孽種!竟然拋棄祖先的圖騰崇拜,連自己的牧場都出賣了,還有啥臉來見我們?我從來就沒這麼個兒子!”

盡管父子感情逐漸疏遠,然而,每年臨近圖騰祭祀的時候,父親的態度也會有所緩和,總會把兒子查幹朝魯叫到身邊,諄諄囑咐道:

“孩子啊,千萬別忘記回鄉祭典祖先的圖騰啊!無論你走到哪裏,圖騰祭祀的那天,必須要回去祭拜圖騰神靈。”結果,年年滿口答應的查幹朝魯,卻一次也沒有回去按照老人的心願,祭祀過古老的圖騰。

所有這一件件的往事,使查幹朝魯實在不敢貿然下去。想起自己那樣多次欺騙過老人,更覺得無顏麵見父親。尤其是知道了兒子現在這般倒黴沒落的處境,本來就病危的阿爸,也許立刻就會氣死。隱蔽在樹冠中的查幹朝魯想到這些,不由得鼻子發酸、淚水盈眶。

查幹朝魯悄悄抹著眼淚,思緒聯翩:那還是在“文革”年代,我隻有十幾歲,爺爺被打成了“牛鬼蛇神”。那些所謂的造反派,把廢棄的木車軲轆,用鐵絲掛在爺爺的脖子上。用車輪戰術,日夜不停地批鬥爺爺,嗬斥道:“頑固不化的老東西,你不信仰偉大的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反而信奉一棵野外的老榆樹,居心何在?”大汗淋漓,渾身顫抖的爺爺像個啞巴,默不作聲。氣急敗壞的那些造反派,有的用手中的軍用皮帶抽爺爺的腦袋,有的用燒紅的鐵棍,就像給牲畜打烙印似的燙爺爺的屁股,滿屋子刺鼻嗆嗓子的燎腥氣味,堅強有骨氣的爺爺隻是咯吱吱地咬緊牙關,還是一聲不吭。最後直至咽氣,爺爺始終沒有向他們說出崇拜那棵圖騰老樹的祖先隱秘。

可憐的爺爺是為了維護祖上的信仰崇拜,才離開人世的。按照崇尚大自然的世俗,為了珍惜孕育綠色的植被免遭損傷,嗬護美麗富饒的天堂草原,能夠世代保持原狀,蒙古牧民們自古以來就不搞土葬。父親領著我趕著牛車,將爺爺的遺體拉到野馬梁上,按照傳統的殯葬法進行了野葬。沒想到隨後跟蹤的那些人,抓住父親狠狠地抽打著耳光,說什麼“屍體不進行埋藏,放在野地裏想幹什麼?難道是心懷不滿向天告狀?”於是,父親也繼承爺爺成為不共戴天的“牛鬼蛇神”。當時那種慘無人道,瘋狂野蠻的恐怖,在我幼小的心靈中留下了深刻創傷。也就是從那時起,我對祖祖輩輩崇奉的圖騰失去了信心,它如果真有無比的神威,爺爺就不應該那樣死去。並且隨著年齡的增長和社會實踐,認為先輩們的圖騰崇拜是愚昧之極,毫無意義。現在看來,是我錯了。先輩們崇拜供奉的這棵老榆樹,不能說沒有神力造化。在爺爺去世後,黃羊灘的父子三位農民砍伐這棵榆樹的故事,眼前阿爸身上閃爍的神秘光環,以及旋律美妙的天籟呼麥……不都在證明,這棵圖騰老樹絕非一般嗎?

祭祀接近了尾聲,紮登巴老人站了起來,按順時針方向繞行老榆樹的同時,不停地向天地酹灑鮮奶。繞夠三圈之後,老人從樹梢嫩枝上,捋下一把把淡綠色的榆錢,放進嘴裏吃起來。

從樹上俯視父親的查幹朝魯,也偷偷地采摘著榆錢悄悄地吞咽起來。小時候,每當祭祀儀式結束時,爺爺總要將捋下來的榆錢,分發給所有人品嚐食用。並且說,祖先崇拜的圖騰樹吸收了天地靈氣,有神賜的功能,吃了就會祛病消災。

祭祀結束後,紮登巴老人顯得精神了許多,撫摸了一下臍下隱痛的部位,盤腿坐在擺滿供品的臥牛石跟前,稍做休息。此刻,老人想起昨夜夢中出現過的那位,胸前飄滿銀白胡須的老翁,無意間順手撫摸起外表光滑的臥牛石。忽然,隨著老人的撫摸,剛才那種神奇的呼麥聲再次響起,脂白色臥牛石壁麵上,顯現出一位白胡須老翁的身影。那位老翁端坐在,山腰間如同綠色圍裙一般長滿叢林的陡峭山頂上,唱著蒼勁委婉的呼麥。呼麥固有的那種微妙而神奇的和聲旋律,時而像潺潺流水,清澈柔和;時而酷似翱翔雲端的鵬雕啼嘯,鏗鏘嘹亮;時而又像傾瀉而下的高山瀑布,雄渾跌宕。優美動聽的呼麥旋律,竟然引來峭壁上的岩羊駐足傾聽,懸崖上的羚羊陶醉神往。

從濃密的枝葉縫隙間,向下觀望的查幹朝魯被驚呆了。太奇怪了,畫麵上的這種富饒美麗的自然風光,完全是我小時候家鄉的壯觀景象。滿頭白發的爺爺,每當走出叢林,登上山頂眺望時,總會唱響那種蒼勁悠揚的呼麥。音調洪亮的呼麥聲,好像是星夜在草灘上覓食的馬群,情意綿綿彼此召喚嘶鳴;又像是清風掠過森林蕩起的林濤呼嘯,總會令人心曠神怡、蕩氣回腸,充滿對遙遠而神秘的一種向往。令人振奮的那種呼麥旋律,使山間的動物陶醉,昂首遠眺,使林間的禽鳥,情不自禁地啾啾重唱。查幹朝魯望著臥牛石上層出不窮的優美景象,驚愕得一動不動。

紮登巴老人看著不斷變換的奇異景象,激動萬分。圖像中那位歌唱呼麥的白胡子老翁,溫和親切,分明是夢中現身傳授藥方的那位老人。再仔細一看,又像是已故多年的爺爺,抑或是民間傳說故事中的傳奇人物,很是眼熟。

就像愛撫牲畜的牧民一樣,紮登巴老人繼續撫摸著臥牛石,石麵上現出的圖像,恰似如今的電視一般,原來也有許多頻道。久違的呼麥旋律中,瓊庫力克草原從前的景象,一幕幕展現在眼前,很早以前的先輩們,默默地在圖騰樹前祈禱膜拜的情景;間隔黃羊灘與瓊庫力克草原的叢林間,清澈透明的英吉甘河流波光粼粼,出雙入對的天鵝伉儷帶著子女,在河水中盡情地嬉戲遊蕩;林邊的綠洲上,等待母親的小黃羊羔,舒適地臥在草叢中打盹;一望無際的黃羊灘,隨風起伏的草浪中,麅子和黃羊時隱時現;碧綠的高地上珍珠般散落的蒙古包前,被拴在長長的繩蔓上一字排列的小馬駒活潑可愛;頭上纏著藍色土布圍巾的男兒,手提奶桶正在擠馬奶;幼小的駝羔思念母親,發出深情而震撼心靈的綿長吟籲……

紮登巴老人激動不已,痛惜這些消亡流逝的情景而哭了。他抹著從心底裏湧出來的淚水,仔細觀看臥牛石上呈現的圖景,想起了他阿爸臨終前的一句遺言:“要記住,咱們的遠古祖先是森林部落,從那時就形成了敬奉樹王為圖騰崇拜的習俗。繼承祖先聖火的後人,要代代傳承這一崇拜,萬萬不可疏忽大意。無論何時遭遇什麼困厄,圖騰神靈總有一天會現靈佑助……”紮登巴老人怔住了。

看來,我確實老糊塗了。怎麼就連老父親的遺言,都差一點兒忘了呢?依據傳承下來的祖訓,老父親的囑托,看來是千真萬確的。這不,我尋夢來到這裏,不是親身經曆了嗎?我那繼承聖火的兒子卻不成器,也許是我這個當父親的教子有過。在兒子成家之前,我就有意識地對他講過祖先崇拜的圖騰起源和祭祀供奉的禮俗,他卻不屑一顧,敷衍了事。後來的這幾年,借口年老體弱,沒有親自來祭拜圖騰神靈,當然是我的過錯。每年祭日臨近時,我近乎央求似的叮囑兒子,傳承圖騰崇拜祭祀,是你接過祖先聖火者義不容辭的職責。現在看來,鑽進錢眼兒的孽子,一定是把我的話當成耳旁風了。如果真的回來祭祀過的話,應該帶回招福取來的榆錢呀?我還能說什麼呢?混賬兒子年近四十了,卻還沒有個繼承聖火的後代……老人越想越不高興。

樹上的查幹朝魯從枝葉的縫隙中,欣賞著家鄉草原早已逝去的富饒美景,情趣激昂,高興得差一點叫出聲來。我明白了,可憐的爺爺,真是一個了不起的人。我的名字與臥牛石有關,姐姐的名字與神樹分不開,原來都具有深刻隱匿的寓意。爺爺是個有骨氣的漢子,打人凶手們那樣野蠻殘酷地折磨他,臨死都沒把圖騰崇拜的這種秘密說出來。爺爺去世後,阿爸也跟爺爺一樣,對這個圖騰崇拜的祭祀,是那麼的念念不忘。我進城的第二天,讓姐姐引路走進我家的阿爸,手裏拿著過去騎馬時使用的藤條馬鞭,大發雷霆:

“守望祖先圖騰崇拜是你的任務,為啥要扔下家鄉搬出來?”說著掄起手裏的藤條馬鞭,開始劈頭蓋臉打我時,姐姐拉,斯日瑪哭,老人都不顧,狠狠地痛打了我一頓。現在,我終於明白了,這方草原雖然成為毫無人煙的荒漠,可她畢竟是養育我的家鄉啊。當我走投無路,選擇結束生命的時候,茫然之中投奔到這裏來,難道不是圖騰神靈的旨意嗎?

紮登巴老人從臥牛石旁邊站起來,又從樹枝上捋摘了一些榆錢,放入手中的包裏,三步一回頭地向停在河床南岸的出租車走去。

出租車剛一啟動,從樹上跳下來的查幹朝魯,風卷殘雲般地將臥牛石上的供品,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填飽肚子的查幹朝魯,學著父親的樣子,撫摸那塊白色光滑的臥牛石時,剛才那些神奇的圖景和動聽的呼麥旋律,重新又顯現了。心潮澎湃的查幹朝魯,用手掌繼續撫摸臥牛石時,又現出此前沒有出現過的景象:以藍天白雲為背景的峰頂上,那位白胡子老翁的呼麥聲,使整個大自然在陶醉,引來了一群盤羊、羚羊、黃羊、野馬、梅花鹿等眾多動物的小羔幼駒,仿佛是老翁一手哺養慣了的小生靈,圍著老翁在七彩斑斕的花叢中嬉戲撒歡。

令查幹朝魯好生納悶兒。阿爸對我隻是講過有關祖先崇拜的那棵老榆樹的事情,為什麼從來沒有說起過,這塊臥牛石如此的神奇呢?難道是像“貓教老虎”那樣,最終自己還要保留一招嗎?或許是起先以為時機不到,後來又因我在他心目中,是個叛逆祖訓的孽子,卻徹底改變了主意而向我保密嗎?

電視屏幕一般,在臥牛石上顯現的音樂圖景,使查幹朝魯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是爺爺?還是什麼人?想不起是哪位長輩說過:“要在有狼的草場放牧,要在有石頭的地方建屋”,真是一句聰明智慧的格言。如今不論城市還是鄉村,欣賞收藏各種奇形怪狀石頭的人,越來越多。有的還開了奇石商店,低價進高價出,轉眼就成了大富翁。那些有錢的高官富商們,對自己喜愛的石頭會以天價收購。但那些石頭,隻是具備了一些奇特造型而已。像這塊臥牛石一樣,能夠顯現出先前蒙古草原富饒秀麗,遠古時期遊牧民族風土人情的奇石,從來還沒有聽說過。好了,因為有一位美麗善良的姑娘在等待著我,我應該繼續活下去。

逃到家鄉,準備在老榆樹上結束自己生命的查幹朝魯,居然有了活下去的希望和勇氣,連跑帶顛地順著原路返回去了。

從下午開始,在瓊庫力克草原西邊的天際,升騰起來的烏雲,逐漸變成了黑壓壓的雨雲,迅速向東擴展蔓延,很快遮蓋了整個天空。傍晚時分,十多年來仿佛成為被長生天遺棄的角落,滴雨未下持續幹旱的瓊庫力克草原,終於下雨了。滂沱大雨傾盆而下,到處濺起白茫茫的水霧,頃刻間,仿佛天地連在了一起。

下午,從瓊庫力克家鄉返回去的紮登巴老人,沒有回他醫院的病房,而是直接回家去了。下車的老人拄著手杖走到家門口時,被放學回家的外孫女花拉發現,她欣喜地跑去給姥爺打開門的同時,大聲地喊道:

“姥姥,姥爺回來啦!”在家坐立不安的老伴兒,看見進門的老頭子,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同時雙手合十迎上前去說:

“我的蒼天啊,你可回來了。一大早醫生來電話說,住院的病人不見了。女兒和女婿都沒去上班,放下茶碗就找你去了,一直到現在還沒有回來。你這個人難道比我也糊塗了?去哪兒,幹什麼,也得跟人家大夫說一聲吧?”埋怨的老伴兒不停地嘮叨。跨坐在炕沿邊上的紮登巴老人滿臉堆笑地說:

“老婆子啊,今天我可是辦了一件大事,回到家鄉祭祀了祖先的圖騰崇拜,如願以償地進行祈禱招福了。你說,我走之前打招呼,他們能放我走嗎?”紮登巴老人從包裏取出一些榆錢,遞給老伴兒的同時,接過老伴遞給的盛滿奶茶的碗。

聰明伶俐的外孫女小花拉,一進門就給她爸媽打電話,告訴她姥爺回來的消息。老人遞給孫女小花拉一份榆錢時,親昵地在她的臉蛋兒上親了一口。然後端起茶碗,頻頻啜飲著可口香甜的奶茶。

“噢,原來是我糊塗了。今天是祭祀祖先圖騰的日子呀?那麼,朝魯兒子也去了吧?”老伴兒嘴裏嚼著榆錢問道。老頭子搖了搖頭說:

“我在那裏,一直沒見到你兒子的蹤影,到底去不去很難說啊。看來,傳承多少代的圖騰崇拜,就要在我這一代結束了。那個鑽進錢眼兒的兒子,不像是有祭祀圖騰信仰的人。”給老頭子續茶遞食物的老伴兒,歎息著說:

“俗話說,牛嫌自己的鼻子臭,還能割下去扔了嗎?已經生了這樣的兒子,你我能把他怎麼樣?咱們都是活不了一隻老羊歲數的人了,以後,你就別再罵孩子了。一見到兒子,你就像見了仇人似的,沒鼻子沒臉地發脾氣臭罵,兒子已經和咱倆疏遠了不是?”

花拉姑娘聽見姥爺姥姥在背後說她舅舅的壞話,不以為然地走了出去。紮登巴老人看見外孫女走出去,兩眼閃爍著激動的光芒,近乎耳語般地壓低聲音,對老伴兒說起了臥牛石上出現的音像奇跡。

對圖騰崇拜向來無比虔誠的老伴兒,雙手合十,一邊默默祈禱著,一邊聽著老頭子的述說。

老頭子講完故事,心情舒暢地向玻璃窗外謹慎地探望了一下:

“老婆子,我剛才說的這個秘密,對誰都不能講啊。現在的人,心眼兒歪、詭計多。如果讓他們知道了那種奇特的奧秘,祖先的圖騰崇拜必將免不了遭受災難啊。”老伴兒點著頭讚許道:

“是的。別說是外人了,就是兒子朝魯知道了,恐怕也放不過……”正說著,女兒女婿推門走進來。顯得筋疲力盡的女婿站在門旁,用一種無奈的眼神瞅著嶽父的臉色,搖著頭笑了笑。女兒諾幹牧其日前去把老父親的麵前的茶碗端起,一口氣喝下去之後,仔細端詳著老人的神色,微笑著說:

“阿爸的身體沒事吧?想回老家您就說嘛,哪怕是我倆的一個陪您一塊兒回去啊。”紮登巴老人瞅著兩個孩子幽默地說:

“你說得倒好聽。想盡辦法要讓阿爸做手術當太監的你們,能陪我去那麼遠的地方嗎?”大家都笑了。

看到身患絕症的老嶽父精神如此矍鑠,女婿走到老人身邊打趣地說:

“阿爸年輕時肯定是一條好漢。您從醫院失蹤後,全院上下喧嚷成一片,人家都報警了。”諾幹牧其日安慰著父親說:

“那倒沒什麼,我們倆剛才向醫院領導和有關醫護人員,替阿爸說明情況承認了錯誤,待會兒回去時,他們肯定不會責怪您的。”老人瞅了一眼女兒和女婿,便風趣地說:

“有那麼嚴重嗎?是不是因為跑丟了老頭子,沒來得及閹割成太監而在遺憾吧?”大家被逗得哄堂大笑。

依戀老伴兒的紮登巴老人,沒有聽從孩子們的意見重返醫院。傍晚開始下的雨,午夜時分轉變成為傾盆暴雨。聽到越來越大的雨聲,興奮不已的紮登巴老人不時地起身下地,從門縫中望著傾注的雨水而高興。老伴兒也為多年來幹旱無雨的這方草原,能下這般的及時雨而激動得睡意全無。老伴兒從被窩兒裏爬起來對他說:

“可憐的老頭子,我以為你已經昏聵糊塗了,原來你還是精明得很啊。你一去家鄉祭祀圖騰神靈,這不就應驗了嗎?”為老伴兒的誇獎,感到愜意的老頭子說:

“是呀,這顯然是家鄉的山川土地諸神靈感動了長生天。連續十多年,蒼天吝惜甘霖雨水,使草原空前嚴重幹旱,這下子可徹底解渴了。”由衷地向家鄉圖騰虔誠祈禱的老伴兒喃喃道:

“多年沒有回去膜拜是我們的過失,請祖先神靈寬恕保佑吧。”

老兩口鑽進被窩想要入睡,夾著雷鳴閃電的暴雨,一陣緊似一陣。失去睡意的紮登巴老人又思緒綿延:

多少年滴雨不見,是這方民眾嚴重得罪了草原的諸位神靈,惹怒了長生天。遮天蔽日的沙塵暴,原本不屬於茫茫草原,如今不分晝夜地襲擊,是罪有應得的報應啊。過去頻頻倒場遊牧的時候,無論走到何處,都是綠草茫茫、水霧蒸蒸,種類繁多的飛禽走獸,情趣激昂地渲染著大自然的勃勃生機,從來沒有這種惡劣的氣候現象。然而現在,草原荒廢,綠色絕跡,牛吃老鼠,羊背上長草,這在那些無奇不有的神話傳說和古怪離奇的古老故事中,也從來沒有出現過。現在想來,我那不成器的兒子,這些年根本就沒有回去祭祀過圖騰神靈。自古以來,先輩們一年一度準時祭祀膜拜那棵圖騰神樹的時候,從來就沒聽說過蒼天不賜雨露的怪現象。對那不爭氣的兒子,說啥是好啊……

幾天後,瓊庫力克草原上老榆樹旁邊的那塊白色光滑的臥牛石,突然間出現在查幹朝魯的院子裏。原來是查幹朝魯雇用備有起重設備的載重汽車,趁著夜深人靜之時,將那塊臥牛石搬運回來的。

當天夜裏,查幹朝魯緊閉了大門,一個人坐在家裏正在秘密謀劃,如何讓臥牛石變為金錢的時候,突然有人按他家的院門鈴。什麼人這麼晚來敲門?是租賃草場的那個家夥?還是占布拉一夥又逼債來了?急促的門鈴響個不停。心裏忐忑不安的查幹朝魯出去開門時想,也許是薑葛兩個家夥,回心轉意過來了?當他拉開門時發現,原來是娜娜姑娘回來了。十分詫異的查幹朝魯:

“怎麼了?學習結束了?”娜娜姑娘聲音極其低沉地埋怨道:

“哎喲,我的查哥!沒想到你還健在啊。多少天你一直沒有電話,我要你的電話時總是欠費停機。到底出什麼事了?我心裏不踏實,就請假回來了。好了,知道查哥仍然健在,我就放心了。咱們明天再細談吧,天色很晚了,我就不打擾你們休息了。”娜娜姑娘將要扭頭離去時,查幹朝魯拽住她肩上的挎包背帶說:

“別走了,你老嫂子她已經走了。”

娜娜姑娘猶豫了一下,然後毫無拘謹的走進院裏。在微弱的月光下,她看到突兀在院中央的白色臥牛石,奇怪地問:

“這是什麼?”心情激動的查幹朝魯將娜娜姑娘推進屋裏,把連日來發生過的所有不幸遭遇,以及可喜的事情,毫無隱瞞地向她全都抖摟了出來。

心裏平靜下來的娜娜姑娘,頗有城府地說:

“這就是市場經濟航行中難以預測的暗礁。沒事,下一步咱們從頭再來嘛。我不是跟你說過,當時,有好幾位南方公司老總,要以月薪七八千元的優厚待遇,聘我為秘書,我就是沒去。為啥呀?一來是根本不了解他們的底細,二來是咱們草原人,鬥不過那些人的心眼兒。薑濤和葛瑞的奸詐狡猾,其實我早有所料。”百般懊悔的查幹朝魯,吐著煙霧苦笑道:

“俗話說‘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我倒不是說自己有多麼聰明,我就是沒有看出他倆是披著人皮的狼,卻被他們狠狠地咬了一大口。”娜娜姑娘不無嘲諷地笑了笑說:

“說起來也挺奇怪,像你這樣精明的人,咋就能讓他倆給坑了?”查幹朝魯不好意思地歎息道:

“現在我也明白了,生意場上的人,不能當作朋友去相信。就連占布拉他們幾個也都出乎預料啊。我始終把他們看作是家鄉的小兄弟,前前後後,大大小小的生意上,沒少幫助過他們。可在我措手不及的危急時刻,他們卻落井下石,非讓我馬上退還借款不可。甚至撕破了臉麵,要把我扭送到司法部門去。”

娜娜姑娘從提包裏取出專為查幹朝魯購置的時尚高檔衣物,不無心疼地說:

“你這個人,咋就糊塗了呢?在我名下存入銀行的那些錢你忘了嗎?取出來還給他們不就了事了嗎?”無比欣慰的查幹朝魯,用充滿愛慕的眼神,打量著娜娜姑娘微笑道:

“那是屬於你的錢,我有啥臉麵用你的錢擦自己的屁股呢?”直視查幹朝魯的娜娜姑娘臉色驀然嚴肅起來,頗有委屈地說:

“你這是啥話?我的肚裏懷上你的兒子,已有四個月了,你知道嗎?”

不相信自己耳朵的查幹朝魯,瞪大眼睛瞅著娜娜姑娘問道:

“這是真的嗎?”娜娜姑娘把查幹朝魯的手拉過去,放在她那微微隆起的肚子上,讓他撫摸。欣喜若狂的查幹朝魯抱住娜娜姑娘說:

“這可是真的上天保佑了,我查幹朝魯也有繼承祖先聖火的兒子咯。”心情激蕩的他,將緊緊摟他脖子的娜娜姑娘狂吻吮吸了一番。然後,心情平靜地說:

“我那個不會生養的黑臉婆,腦瓜子還不簡單。好像是知道我們有了兒子,她知趣地給你騰出位子走了。”娜娜姑娘顯得有些不安,眨巴著眼睛沉默了一會兒,甚為同情地說:

“老嫂子也怪可憐的,不管怎麼說,也是跟你過了近半輩子的結發妻子。今後,在經濟生活上有什麼困難,我們應該盡力幫助她才對。”查幹朝魯的心中春潮澎湃,一把將娜娜姑娘拉進臥室,兩人同時把衣服脫掉,急急忙忙上床了。

天一亮,作為家庭主婦的繼承者娜娜姑娘提前起床後,首先將早晨的奶茶熬好。等待查幹朝魯起床之際,她走出去觀看擺放在當院的那塊酷似臥牛的白色石頭。心存疑惑的娜娜想,這塊石頭真像他所說的那樣神奇嗎?伸出手去觸摸臥牛石光滑的壁麵時,果然奇跡出現了,往昔蒙古草原富饒美麗的景觀,伴隨著時隱時現的白胡子老翁的呼麥聲,一幕幕清晰可見的畫麵,令她激動驚歎。哎喲,果真是天下第一奇石啊!世界上的奇石浩如煙海,可從來沒聽說還有這樣的寶石。娜娜姑娘匆匆返回屋裏時,查幹朝魯正在洗臉。她異常喜悅地說:

“你要發大財了,那可是一塊絕無僅有的奇石啊。”用毛巾擦臉的查幹朝魯微笑道:

“你估計那塊兒石頭能值多少錢?”娜娜姑娘盛了一碗奶茶,賢惠地遞給查幹朝魯時微笑著說:

“這我可不知道。市場經濟學範疇裏,也沒有這方麵的概念。這件事一定要慎重,再也不能像把草牧場租賃給別人那樣,做出粗心草率的事情了。我想,首先應該請幾位懂得這方麵知識的專家來,進行細致的論證評估。”眼睛放光的查幹朝魯呷了一口茶,盯著姑娘說:

“這個主意很高明。最好是請幾位高層次的專家來,聽聽他們的意見才好呢。”喝茶的娜娜姑娘似乎得到啟發,若有所思地說:

“先別忙,我給聯係一下。”說著拿出電話本來,給她就學的那所高校有名望的導師、教授和造詣高深的老總同學們分別打電話,一一地向他們說明臥牛石的奇特現象,並征求每位高明者的意見。

喝茶的查幹朝魯暗自慶幸,讓娜娜去那樣一所高校學習而心裏高興。這時,大門的門鈴響了。

查幹朝魯出去開門時,占布拉和巴圖一先一後走進來。臉色冰冷的占布拉用充滿惱怒的目光打量著查幹朝魯問道:

“幾天不見你蹤影,哪去了?”

“還能去哪兒,為了躲避拋進監牢逃命唄。”查幹朝魯也冷酷無情地應答著。巴圖見到院裏的那塊臥牛石,好奇地說:

“咦,這塊石頭是怎麼回事,我好像是在哪裏見過?”占布拉走近石頭仔細地看了看說:

“這塊石頭咋就跟老榆樹旁邊的臥牛石一模一樣呢?”詭計多端的巴圖仔細觀察了一番臥牛石,然後直盯盯凝視著查幹朝魯問道:

“這塊石頭有什麼用途?”臉色陰沉的查幹朝魯什麼也沒說。三個人進屋後,巴圖和占布拉又對娜娜的出現同樣感到蹊蹺。

娜娜姑娘還像從前那樣,跟占布拉和巴圖談笑風生。而且她猜測到兩位來者的目的,隨後跟著查幹朝魯走進裏屋,悄悄地說:

“你去銀行取出那些錢來,先把他們的債務還清。順便你也理理發,要打扮得像個老板樣子。”心存怨氣的查幹朝魯拉開寫字台抽屜,拿出那本存款折,從裏屋走出來,以挖苦的口氣說:

“咱們走吧,你們不是要把我扭送到司法部門嗎?”說罷,領著占布拉和巴圖出去了。

天色不早了,娜娜姑娘為了準備晚飯,正在菜市場購買蔬菜時,她的手機響了。對方說:

“喂,娜娜,我替你邀請了幾位專家學者,他們對那塊石頭特感興趣。他們一定會做出全麵科學的鑒定來。”

“好啊,太好了,今後我一定會感謝您。”

“別客氣了,咱們彼此是同學,應該的吧?他們幾個明天就出發,到時候會跟你通電話聯係的。同時我也替你作了一些廣告宣傳,要想買你那塊石頭的富豪大款,這裏就有好幾個,讓他們也去吧。”

“沒關係,他們來了即便是不成交,也會提供信息呀!”對方哈哈大笑著說:

“你的市場經濟意識蠻高的嘛。你說得對,先不要急著出手,有那樣神奇功能的寶石,想買的人多得是。先做好全麵的科學鑒定再說。”

“我也是這樣想。好吧……”

第二天下午,得到奇石信息的客商們,開始從內地匆匆趕到鎮上,找上門來。他們看到臥牛石所顯現的音像畫麵,個個都大為震驚、喜出望外,圍著查幹朝魯激動不已地詢問:

“查老板,你打算以多少價出手這塊奇石?”按娜娜姑娘的吩咐,刮了胡子理了發,像個大老總模樣穿戴高檔時髦的查老板,臉上流露出不無高傲的神色說:

“你們不是都看到了嗎?我想先聽聽諸位行家的起價,你們想出多少?”三位互不認識的客商中的一位,以投石問路的口氣說:

“五千萬怎麼樣?”旁邊的一位開口說:

“我出八千萬。”另一位也提高價碼:

“我給九千萬。”

查幹朝魯手指間夾著香煙挺著腰板,瞅了一眼站在一旁借機收錄臥牛石上顯現的音像畫麵的娜娜姑娘,對幾位客商的還價甚為瞧不起地搖了搖頭。

三位客商麵麵相覷,其中的一位親熱地走到查老板身旁,在他耳邊低聲說:

“我給你一億五千萬,怎麼樣?”其他兩位見到這種情況很著急,其中一位也神秘地湊近查老板跟前去說:

“看來查老板不外行啊,我出三個億!”

查老板的臉色由高傲、冷漠,逐漸轉向和藹、欣慰。但是,牢記娜娜姑娘要穩妥的囑咐,依然還是緘默不語地搖著頭。

決心要把臥牛石弄到手裏的第三位客商,看見兩位同行的舉止,都沒有打動查老板的心,他上前去把查老板拉到牆角,誠懇地說:

“查老板,我是真心想買你這塊寶石,給你八個億可以了吧?”說著為查幹朝魯點燃一支香煙。查幹朝魯得意地吸著煙,對他說:

“我現在還不急於出售,等專家們來進行鑒定評估之後再考慮。”這位客商眨巴著眼睛,思考了一下說:

“那麼我等著。到時候如果是在我出價的範圍內,請查老板首先考慮到我喲。”說著從懷裏掏出名片遞上去。

查幹朝魯接過名片看了一下,卻有兩個字不認識。

晴空萬裏,陽光明媚。查幹朝魯的院子裏聚滿了來自遠近各方的賓客。受邀前來的專家學者以及專門研究奇石的行家裏手們,聚精會神地觀看著臥牛石上所顯現的圖景。隨著撫摸角度的移動,石麵上顯示的圖景也在變換。除了近代蒙古草原秀麗風光和人文景觀,還不時地現出草原民眾由遠古時代,向近現代演變的畫麵:森林中,手持石器鞣製獸皮的裸體男人,望著懷裏抱著嬰兒喂奶的裸體女人,在柔情地微笑;在森林邊緣的原野上,相互對陣的騎士手舉彎刀展開激烈地混戰;滿載著氈包和生活用具的木輪牛車,搖曳著走向草原深處;曠野上趕著馬群的牧馬騎士,在馬背上伴隨著馬蹄飛落的節奏,唱著委婉蒼勁的呼麥;走在羊群後麵的牧羊女子,唱著嘹亮悠揚的長調牧歌,用美妙的旋律撫慰著茫茫草原……

受邀前來的專家學者個個都無比震驚,從各自不同學科角度,談論起自己對臥牛石的獨特感受和科學的體會,氣氛活躍,好不熱鬧。

心靈手巧、動作麻利的娜娜姑娘,有條不紊地攝錄著石麵上所顯現的音像,同時對每位專家學者的論述實況,進行詳細地現場錄製。

這時,聞聲趕來的占布拉、巴圖、那順、特木勒那夥人,穿過人群擠到臥牛石跟前時,發現隨手撫摸的臥牛石上所顯示的奇異圖景,聽到專家學者的種種評價和大款富豪們估價數十億的議論異常震驚,他們對眼前所發生的現實難以置信,仿佛是遊走於充滿神話色彩的夢幻之中。

中午,娜娜姑娘為受邀前來的專家學者,在當地最高檔的一家飯店備好了酒宴。具有地方風味的豐盛菜肴擺滿餐桌時,滿臉笑容的查幹朝魯起身舉著酒杯,熱情洋溢地麵向大家說:

“我是一個草原牧民的兒子,有幸結識了諸位,心裏非常高興。尤其是尊貴的專家學者們,為我們祖先多少代人珍惜保護下來的臥牛石進行了科學鑒定和充分論證,我表示衷心的感謝。並且向所有的來賓朋友們,以我們蒙古族人的禮節,敬酒致意!”話音剛落,音樂聲起,身穿蒙古民族服飾的姑娘們,唱著令人激動的祝酒歌,手捧藍色哈達,舉著銀碗,向所有客人一一敬酒。

從未涉足過草原的客人們異常高興,品酒夾菜間,話題依然離不開神奇古怪的臥牛石。一位謝頂老頭站起來激動地說:

“我是一輩子研究石頭的人。世界上很多國家和地區,凡是聽說有奇石,我幾乎都親自到實地進行過研究。然而,我還是第一次看到這種能夠現出圖像,發出音樂,世上絕無僅有的奇石。感謝查老板讓我有幸大開眼界,增長了知識。”說罷,向查幹朝魯敬酒。

一位戴近視眼鏡的中年學者,起身舉杯說:

“此石乃奇石中之奇石也。它充分證明了所有科學的本源,均潛藏於大自然之中,隻不過是我們人類,還有許多尚未發現的未知領域。這塊稀世珍寶,不僅是音樂、成像功能研究的對象,而且也是對於研究自然、地理、化學、天體物理,以及追求人與自然生態完美和諧、天人合一的蒙古遊牧曆史文化,都具有無法估量的科研價值。我能與這樣一位,擁有人類文化巨大遺產的富豪相識,真是三生有幸啊。”說完,高興地與查幹朝魯碰杯。

席間,在深究臥牛石現象的一位留有齊肩花白長發的專家,站起來舉著酒杯說:

“數百年來,人們總站在農耕文化的立場上,認為曆史悠久的草原遊牧文化,是屬於蒙昧、野蠻、落後的文化。自明清以來,采取各種手段,企圖以農耕文化削弱或取代草原遊牧文化。實踐證明,違背蒙古高原特殊而微妙的自然規律,前赴後繼地在草原上開荒興農,野蠻掠奪維係生態平衡的物種資源,最終導致了自然生態失衡,草原植被普遍貧瘠沙化,形成了前所未有的威脅人類生存的沙塵暴災難。曾經在具有獨特自然環境氣候的蒙古高原上上演的曆史,究竟誰是誰非,這塊奇石不是向我們提供了無可辯駁的實證嗎?”說罷,走過與查幹朝魯共同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和身邊的人談論成吉思汗的一位青年學者,站起來說:

“很高興,我對曾以燦爛的遊牧文明,影響過整個世界的蒙古民族非常敬佩。能夠將這樣一塊具有多種學科價值的寶石,完好無損地從遠古保存到今天,這本身就是一種奇跡,絕非是一般的文化。蒙古民族是個偉大的民族。”說著,舉杯向查老板敬酒。

一位剃著光頭,身材較胖的中年人,舉著酒杯走近查幹朝魯說:

“查老板,那塊具備多重科學價值的石頭,可謂舉世無雙之瑰寶。對於能夠擁有這種無價之寶的查老板,我從心底裏表示敬仰。”兩人碰杯同飲。情緒激昂的查幹朝魯接著剛才的話,對大家說:

“這塊石頭,屬於我們家族傳承的圖騰崇拜組成部分,究竟如何將這塊石頭保存到今天,說起來就話長了。在‘文革’期間,我爺爺為了保護祖先圖騰崇拜的秘密,喪失了性命。另外,我們家族傳承的一種文化現象,足以說明那塊石頭的價值。我們家族中繼承祖業,傳承聖火的男性人名,世代都與那塊石頭分不開。石頭,蒙語稱之為朝魯,我的曾祖父叫寶日朝魯,爺爺叫孟克朝魯,父親叫巴圖朝魯,我叫查幹朝魯。即將出生的我兒子,準備起名為額爾登朝魯。”大家一片嘩然。留著齊肩花白長發的那一位學者說:

“這就是獨具特色的蒙古民族文化。對於漢文化來講,一個家族隔代人名中,避諱沿用同一個字,隻有同代人的別名中,才可以重複使用一個字,以示同輩。”

“是呀,這真是獨樹一幟的民族文化。多少代人的名字,都離不開那塊石字,這就充分證明他們家族在很早以前,就完全知道那塊石頭無比珍貴的價值了。”戴近視鏡的學者說。

這時,用微型數碼攝像機,將每位專家學者關於臥牛石的論述實況,進行攝錄的娜娜姑娘放下手裏的活,對大家欣慰地說:

“難得有這樣的機會,學生我有幸向各位專家、學者老師們學到了很多知識。為了表示我對諸位老師的尊敬和謝意,我獻上一首家鄉的古老民歌,為大家助興敬杯酒吧。”賓客們掌聲一片。

銀藍色的蒼穹喲

四季溫暖不要異常

碧綠色的大地喲

日夜平安不要動蕩

……

悠揚的歌聲響徹大廳,每個人的眼裏都充滿了欣喜的激情,注視著唱歌的娜娜姑娘激動異常。婉轉起伏的旋律,穿越時空,嘹亮動聽的歌聲,再現了人與大自然融為一體的遊牧文明的神韻。歌聲一結束,激動雀躍的人們雷鳴般地鼓掌,讚美的聲音此起彼伏:

“美啊,太美了。這就是草原文化的藝術魅力啊。”

“這是人與自然完美和諧的原生態藝術。”

“是的,所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才把長調歌,確定為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的。”

“蒙古民族的草原遊牧文化,曾經對整個人類的文明進步,起到過推波助瀾的重要作用,是偉大的文化。”在人們的喧嘩聲中,悄無聲息的那位謝頂老學者激動不已,抹著眼淚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

此時,在另一家小飯館裏,占布拉他們一夥年輕人聚餐飲酒之際,議論的焦點也是那塊臥牛石。巴圖放下手中的酒杯,甚為遺憾地說:

“朝魯家當院的那快石頭毫無疑問,就是那棵老榆樹旁邊的臥牛石。咱們咋就沒早發現它的神奇奧秘呢?”準備與巴圖碰杯的特木勒:

“你也太貪婪了吧?就算是早發現又能怎樣?那是朝魯哥祖先圖騰崇拜旁邊的石頭,你我都沾不上邊兒。據說,當年為了保住那棵老榆樹,朝魯哥的爺爺豁出了老命。”那順也對巴圖有些不滿,對他說:

“今後你的話聽不得,如果不是聽從你的鬼注意,和朝魯哥撕破了臉,或許我們還能沾上一星半點家鄉寶石的光。”巴圖笑了笑說:

“不過朝魯他很大度,好像對咱們沒那麼記恨的樣子。我們應該向他承認錯誤,賠禮道歉,還像從前那樣跟他和好吧?”滿肚子怨氣的占布拉也用責備的目光盯著巴圖說:

“從今往後,再也不上你的當了。硬說不趕緊要回借款,就要雞飛蛋打了,把我們都推上了火線,對人家朝魯哥那般見識,太丟人了。”啞然失笑的那順用鄙夷的目光,藐視著巴圖對大家說:

“這才叫‘冒失在前,悔恨在後’啊。我那時候就說過,‘車輞有上有下,人有河東河西’,咱們應該再耐心地等待一個時期,況且朝魯哥又是對咱們有恩之人,可你們就是不聽。說什麼在金錢問題上沒有情義可言。從開始跟蹤、糾纏,直至進行威脅、扭架,差一點逼出命案來。”巴圖狡黠地笑道:

“不是說商場如戰場嗎?市場經濟競爭,就是你死我活。對咱們幾個來說,一旦損失那三萬、五萬的積蓄,足夠要命的了。不過誰能料到他朝魯這麼快就翻了身,而且是利用一塊曾經不起眼的石頭,一夜之間就要成為令人刮目相看的暴發戶了。”說著與占布拉碰杯之際,又對他提示道:

“現在,咱們幾個中間,隻有你才有可能分享那塊石頭的好處哇!”疑惑不解的占布拉直盯盯瞅著巴圖,小心謹慎地說:

“怎麼,你是不是又想挑起內訌了?”巴圖笑著回答說:

“不是說你們家和朝魯是一個祖先的後裔嗎?分享老祖宗的遺產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嘛。”占布拉審視著巴圖,冷靜地思考了一番,說:

“我們雖然是同祖,可是從‘文革’以後,到了我父親輩兒上,我們家就把圖騰信仰轉換為就近的巴音珠日和敖包了,不再去祭祀那個遠古圖騰的崇拜了。現在到了我這輩兒,連那座敖包都不去祭拜了,還能攤得上祖先的那種福分嗎?”

“你的腦瓜子是不是進水了?那塊石頭又不是近現代的東西,從遠古時代就是家族共有共祭的石頭,為啥就沒有你的份兒呢?”占布拉暗自思忖了許久,心想,巴圖的說法不無道理,自己和朝魯都是同一個曾高祖的後代,那個古老圖騰崇拜帶來的福分,後裔們應該都有份兒才對呀?

那順聽罷巴圖的充滿煽動性的話,卻提醒占布拉說:

“還是你說的在理,別聽巴圖的鬼話。那棵老榆樹,雖然是你們共同祖先的崇拜,但是從你父親那輩兒起,就跟人家分道揚鑣了,很難說還有你們的份兒。更何況企圖隔代取利,恐怕是不大合乎情理吧。”

特木勒起來為大家斟滿酒,態度與大家截然不同地說:

“俗話說‘騎馬人的福祿,與步行者無緣’。你們眼紅人家的東西,臉皮子也有點厚了吧?朝魯哥能夠擁有那樣一塊石頭,那是上蒼無滅絕人的天意,你們就別眼紅了。我是這麼想,咱們家鄉瓊庫力克草原,既然出現了臥牛石那樣的寶石,恐怕不隻是一個,也許還會有若幹。據說,任何寶石的形成都不是孤獨的,而是一窩一窩的。咱們為何不想辦法,再去找它一兩塊兒呢?”眼睛異常發亮的巴圖激動不已,並且從座位上站起號召大家說:

“對啊,這可是個高明的想法!咱們家鄉瓊庫力克曾經是物化天寶、人傑地靈、富饒豐裕的蒙古草原,既然他查幹朝魯能夠發現那種寶石,我們為啥就不能找見幾塊呢?好了,咱們從現在開始立即行動!”大家一起起身舉杯,相互祝福彼此都能交上好運。

當天下午,巴圖他們一夥人,準備了一些幹糧和水,浩浩蕩蕩地前往故裏,尋覓臥牛石那樣價值連城的寶石去了。

看著娜娜姑娘認真細致地整理和補錄有關臥牛石的資料,查幹朝魯欣慰地讚歎道:

“這人呀,文化素質不一般,對事物的考慮也不一樣啊?”娜娜姑娘邊忙活邊鄭重其事地說:

“嗨,今後賣掉這塊石頭,這些資料的價值就更珍貴了。”

“你說得很對。為咱們將來的子孫後代,應該把祖先圖騰文化的見證留給他們……”查幹朝魯的話被手機鈴聲打斷,是他姐姐的電話:

“喂,弟弟啊,告訴你一個天大的好消息。阿爸所得的那個中晚期癌症不治而愈,奇跡般地消失了!”

“啊,是真的嗎?”查幹朝魯的眼睛睜得銅鈴似的,將信將疑。

“千真萬確,阿爸已經徹底康複了。”從座位上站起來的查幹朝魯喜出望外地說:

“好啊,好,我馬上就去看望阿爸。”明白了事由的娜娜姑娘說:

“要不,我也跟你一塊兒去吧?”

“不行,現在你還不到見麵的時候,斯日瑪離家另居的事,父母親都還不知道呢。”說罷,查幹朝魯獨自一人到醫院去了。

查幹朝魯手提水果、點心和鮮花,走進父親的病房時,姐姐諾幹牧其日走上前來,給他解釋手裏拿著的醫生新開的診斷書說:

“原來用科學儀器診斷的前列腺癌,是沒有疑問的。然而,這次重新檢查的結果,那個腫瘤卻奇跡般消失了。”

查幹朝魯激動不已地走近父親床前,把鮮花交到老人手裏:

“阿爸,真是天大的喜事呀。以前,大家都向您瞞著,您得了一種難以治愈的可怕疾病。”姐姐諾幹牧其日接著說:

“這種晚期癌症能夠這樣痊愈,據說是世界上還沒有過先例,大夫們都喧嚷成一鍋粥了。”

查幹朝魯看見阿爸的臉色,比前幾天回去祭祀圖騰崇拜那時,更加紅潤光澤、神采奕奕,簡直是判若兩人了。作為兒子,他抑製不住內心的喜悅,握住阿爸的手說:

“這可是祖先的圖騰神靈保佑啊。隻要阿爸、阿媽二老身體安康,就是我們子女的太陽。”老父親深感欣慰地問道:

“斯日瑪她怎麼沒有來呀?”知道弟媳情況的姐姐急忙插話說:

“咱們斯日瑪可不是原先那個站櫃台的女人了。也在忙著做大生意呢。昨天來電話說,她在外地,詢問過阿爸的病情。”查幹朝魯佩服姐姐隨機應變的本事,偷偷地抿著嘴笑。對此,毫無察覺的紮登巴老人攥著兒子的手,親切地說:

“孩子啊,你不要埋怨阿爸,我也是才開始理解你。為了生活棲居,不擇手段地掙錢,原來並不是你一個人的過錯。整個社會的風氣都是那樣,你不想隨同也沒有辦法。不過你可不能怠慢祖先的圖騰崇拜啊,你知道你爺爺是因為啥離開這個世界的吧?今年祭日那天,你好像沒有回去吧?”尷尬的查幹朝魯抓耳撓腮,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心靈嘴巧的姐姐諾幹牧其日急忙接過話茬,對老人說:

“弟弟確實沒顧得上。那一天,你不是出差在什麼地方來著?”查幹朝魯很是感激姐姐的圓場,也應急編著瞎話說:

“那時我在天津。因為生意上的事兒,我實在是沒有辦法。”突然,老人若有所思地詢問女兒說:

“孩子啊,你把圖騰神靈惠賜的榆錢,分給斯日瑪她們了嗎?”女兒諾幹牧其日瞟了一眼身邊的弟弟,並且安慰著老父親說:

“阿爸,我剛才不是跟你說了嘛,斯日瑪現在外出不在家,她一回來我就給她,您就放心吧。”。查幹朝魯笑容滿麵地說:

“那麼,阿爸可以回家了吧?我送您回去。”老父親愜意地說:

“回去,這地方我一會兒都不想待了。”說著,開始收拾東西。女兒卻阻攔父親說:

“阿爸,別急呀,您的病已經完全好了。在這裏已經住了九十九天了,住到一百天怕啥?大夫們說了,還要繼續觀察兩天。”

……

查幹朝魯院子裏的臥牛石,果然成為舉世無雙的瑰寶。連日來,前來購買或觀賞的巨富、商家和奇石收藏家絡繹不絕,誰都想成為那塊稀世珍寶的擁有者。巨富豪商們紛紛出麵,激烈競價的浪潮一浪高過一浪,攀高不止。

第三天,拍賣一開始,簇擁的人群中有人在喊:

“七十個億我要了。”

“我出七十五個億!”

……

在激烈競價的嘈雜聲中,挺胸腆肚的查老板吸著煙,隻是用眼角掃視著大家而不應價。接近下午六點時,走近查幹朝魯身邊的一位闊老板,急匆匆地說:

“我出八的十位數,怎麼樣?”查幹朝魯心裏合計了一下,然後微笑著說:

“這是生意場上,商家們最喜歡的吉利數字呀。”說著仍然沒有答應。他觀察著急欲獲得奇石的人群,故作鎮靜地說:

“諸位賓客們,謝謝了。目前這塊石頭的最高報價,已經達到了八的十位數字。今天的競價暫時到此為止,達不到我預期的目的,絕不出售!好了,明天再見!”於是,聚集在臥牛石旁邊的人群紛紛向大門外湧去。

巴圖那夥人回到家鄉瓊庫力克草原已經是第三天了,跋山涉水個個都在分別尋覓寶石。領隊的巴圖決心很大,鼓勵大家說,咱們找不見寶石絕不收兵。並且打發占布拉回去迅速給大家弄來生活給養。

占布拉回家後聽他愛人說,查幹朝魯當院的臥牛石身價已經攀升到八的十位數字,使他心裏很後悔,不應該與朝魯哥那樣蠻橫。

查幹朝魯剛把客人們送走,扭頭將要進屋時,有人在按大門鈴。他返回去開門時,從外麵走進來的占布拉撲通跪在他麵前,低著頭哀求道:

“朝魯哥,小弟是個愚蠢透頂的混蛋。前些日子,為了要回那點錢我犯糊塗了,作為同宗同祖的弟兄,我不應該跟你那樣,都是弟弟的不對,請老哥原諒我吧。”出乎意料的查幹朝魯愣怔了一下,然後即刻又回過神來盯著下跪者,猛吸了幾口手指間夾著的香煙,譏諷地說:

“什麼?我咋會是你的老哥呢?”占布拉雙手撐地哭喪著臉說:

“朝魯哥,我究竟是不是你弟弟,哥比我清楚。弟弟向你賠禮認錯了。”查幹朝魯將煙頭拋在地上,使勁兒用腳踩滅煙火冷笑道:

“當時,如果我沒有及時逃跑的話,你們早就把我扭送到司法機關了,也許這陣子正待在看守所裏。我咋就能成為你哥呢?”

“朝魯哥,我就跟你說實話吧,實際上那不是我的主意,都是巴圖出鬼點子,煽惑大家。”他帶著哭腔說。

“誰的主意也罷,在銅臭麵前,我也認出你們幾個究竟是什麼貨色了。”跪伏在地上的占布拉,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查幹朝魯心軟了,將他從地上拽起來,毫不客氣地說:

“你這點小心眼,我清楚。知道我就要有錢了,你才來認我這個哥哥的,我沒說錯吧?”占布拉啜泣著說:

“朝魯哥,小弟雖然一時糊塗,可我永遠也是你弟弟呀。”

“行了,行了。隻要你們還認我這個家鄉的老哥,今後,我還會照樣幫助你們的。”說著將占布拉送出門外,關好了大門。

查幹朝魯進屋時,正在準備晚飯的娜娜姑娘說:

“你對占布拉也太過火了。他們也怪可憐的,從來沒見過幾個錢,那樣的討債行為,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查幹朝魯點燃一支香煙說:

“你說得對,他們在家鄉時,畜牧業經濟不景氣,一個一個的都窮怕了。進城這幾年,沒日沒夜地到處奔波,甚至為了幾個小錢低三下四,好不容易才積攢下那麼幾個錢,確實也不容易。說實話,當時如果換給別人,他們死也不會把僅有的那幾個錢借出去的。但是,為了他們以後做人,我當哥的不能不給他們一點教訓啊。”娜娜讚許道:

“俗話說,‘哥說弟聽,嘴吃尾肥’,你說服開導他們是應該的。”

吃飯間,端起酒杯的查幹朝魯抑製不住激動的心情,瞅著吃飯的娜娜說:

“當今,社會發展的太快了,億萬富翁比比皆是。咱們有了幾十個億的巨款,下一步該幹什麼好呢?”娜娜邊吃邊琢磨著說:

“從現在起,應該認真考慮這個問題了,用那些錢總得幹一番大事吧?因為那是祖先圖騰賜給的財富,絕不能胡來啊。”

“是的。這兩天我是在琢磨一件事。阿爸的病已經痊愈了,這是件大喜事。這樣一來,阿爸年年都要回去祭祀圖騰崇拜,一旦發現神樹旁邊的臥牛石不見了,到那時我的天就會塌下來的。再說,臥牛石到底是怎麼消失的,老人遲早也會知道。所以,在明年的祭祀來臨之前,一定要想出遮掩老人耳目的巧妙辦法來。”看到查幹朝魯擔心的樣子,娜娜笑道:

“你說過吧?在祭祀祖先圖騰崇拜的事情上,你不是一直在欺騙兩位老人嗎?真是個好兒子啊,下一步還想繼續蒙騙老人?”

“哎呀,現在不蒙騙更不得了。到時候,阿爸一旦明白臥牛石消失的真相,絕不會輕饒我這個當兒子的。”瞅著焦慮不安的查幹朝魯,遲遲不吱聲的娜娜,眨巴著一雙美麗的眼睛說:

“臥牛石雖然不在了,但其形象和石麵上所顯現的一切,不是全都攝錄下來了嗎?我想,完全可以想出個高明的辦法來。”忽然喜形於色的查幹朝魯,用拳頭捶著自己的大腿說:

“對呀!你不說我倒給忘了。有那麼全麵的錄像資料,到時候總會有辦法對付兩位老人的。”他異常激動地也給娜娜姑娘滿了杯酒,倆人碰杯欲飲時娜娜忽然放下酒杯說:

“我不能喝,喝酒對胎兒有影響。你兒子額爾登朝魯一生下來,是個迷迷糊糊的醉鬼咋辦?”興奮的查幹朝魯大笑了一陣,感激地端詳著燈光下天仙般美麗的娜娜姑娘,心裏充滿了纏綿的愛意。

起身收拾碗筷的娜娜姑娘,望著抽煙的查幹朝魯說:

“八的十位數已經是天價了。你還打算把它賣到啥價錢?”

“這個價格確實夠高了。不過,對祖先遺留下來的恩惠,不能再有什麼過錯了。我就是想看一看,它究竟能值多少錢?”

……

新的一天開始了,想把天下僅有的臥牛石歸為己有的各路巨商富豪,在昨天的基礎上繼續加價競爭。接近中午時,來自海南,在海外擁有多家大型公司的李氏老總,給臥牛石開出了九十九個億的高價。這時,查幹朝魯突然想起爺爺說過的一句話:“我們蒙古民族信仰藍色蒼天,天有九十九重”,是啊,九為數中至尊。祖先的遺產能夠達到九十九個億,不正是符合天意嗎?於是,他唯恐其他客商再開價突破百億,立即拍板,與李總成交。

按照娜娜姑娘的事先布置,受邀前來的兩位公證人員,從不同的角度拍攝了臥牛石的實況照片,攝錄了臥牛石上所顯現的部分音像資料,作為備案依據,並讓交易雙方,在公證書上簽字畫押,然後將蓋有公章的公證書,頒給交易雙方各執一份。

為了慎重其事,查幹朝魯和娜娜跟隨李總到銀行去,核實了彙款到賬的情況後,才同意將臥牛石裝車起程。

用吊機將臥牛石裝入載重汽車車廂,用棉被和棉墊,把石牛上上下下嚴嚴實實地包裹好,再用繩索捆綁牢固後,汽車徐徐開出了院門。此刻,娜娜姑娘把事先準備好的裝有鮮奶的招福桶遞給了查幹朝魯。

此時此刻,查幹朝魯的心境極不平靜,不斷湧起一種從未有過的失落與惋惜的波浪,撞擊著他的心胸隱隱作痛。他跟在沿街緩緩前行的汽車後麵,不停地向蒼天和車上的臥牛石酹灑鮮奶。這是圖騰崇拜傳承下來的世俗,一來是祝願遠離故裏而去的臥牛石平安吉祥;二來是期盼其天賦之靈依然還會光顧家鄉草原。在院門口會聚的人群,對於突然成為巨富的查幹朝魯以及身價不凡的臥牛石,不無驚羨地議論紛紛。

天色將晚,娜娜姑娘將錄製下來的臥牛石音像資料準備刻成光盤,到街上的音像複製商店還沒有回來。坐在沙發上抽煙的查幹朝魯悵然若失,回想起臥牛石竟然成為巨大財富的整個過程,好像就是一場離奇古怪的夢幻。他沉鬱不悅地心想,我應該感恩臥牛石才對,是它挽救了我的性命,並且留給我那麼多的資金,是在成全我幹一番大事業啊。對了,我明天應該首先去稅務部門,繳納個人所得稅。家鄉的寶石,也會給地方稅收帶來空前的利潤。無意中,查幹朝魯的視線,落在了對麵桌子上的招福桶上。紫檀木製做的這隻桶,是用刻有精美花紋的三道銅箍聚合而成,顯得精致古樸而華貴。它是隨著遠古圖騰崇拜的傳承,一代又一代繼承祖先聖火的掌門人,用它來招取長生天的福祿和運氣,歲歲積聚神靈慷慨恩惠的器具。娜娜姑娘確實聰明,今天,用這隻招福桶,對那離別遠去的石牛進行了祈禱與祝福,但願先祖們的期盼有所應驗。可憐的臥牛石,這時也不知走到哪裏?

近二十年來,從鄉下搬進城裏的查幹朝魯,在生意場上處心積慮,投機取巧、耍盡花招、夜以繼日地奔波,目的就是想掙錢發財,能夠擁有殷實的經濟實力,生活得不比別人差,讓世人瞧得起自己。可他做夢也沒有想到,竟然會如此成為世人望塵莫及的巨富。然而,突然暴富了的查老板,不僅高興不起來,反而心有餘悸地想:這筆巨大財富確實是從天而降,多年來父子之間產生的裂痕,剛剛得以握手彌合。阿爸要是知道我賣掉家鄉圖騰身邊的臥牛石,肯定又會招來意想不到的大禍。我不會是一次褻瀆了大自然的神靈吧……

查幹朝魯沉浸於憂鬱的深淵時,娜娜姑娘從外麵走進來說:

“好了,現在可以放心了。我把臥牛石的全部錄像資料製作成三套光碟,一套送給父母二老,一套作為永久保存收藏,一套咱倆平時拿出來看看。”娜娜姑娘的聰明舉止,使查幹朝魯低沉的情緒又活躍了起來,臉上浮出得意的笑容說:

“像你這樣的姑娘成為我的愛妻,也一定是祖先圖騰崇拜的安排吧?”說著起身擁抱娜娜姑娘,親吻著她那鮮嫩的嘴唇。

臥牛石被運往遙遠異地的當天夜間,相互緊緊摟抱入睡的查幹朝魯和娜娜姑娘,分別進入了各自的夢鄉。

娜娜姑娘夢見:那位打算把北方草原稀世瑰寶運往國外,轉手獲取數百億財富的李氏老總,運氣不佳。裝載臥牛石的大卡車走上八達嶺的盤山公路時,被牢牢捆綁在車廂裏的臥牛石,居然變成了一頭有鼻子有眼的白色活牛。或許是想活動一下身體舒展舒展筋骨,它輕而易舉地掙脫了捆綁在身上的繩索,向一邊側身起立之時,隨著急駛的汽車中心移動卡車突然翻了。從車廂甩出來的白色牤牛,像一隻騰空跳躍的雄獅,向深不見底的懸崖低穀衝了下去……

對於用近百億元巨資,將天下第一瑰寶——臥牛石買去的富豪李總,幾乎人們都不了解其底細。如今,走向國際施展威風的李氏老總,原來是以掠奪草原生態資源而暴發起家的。在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他曾經是“發菜集團”大老板。數百萬農民湧入草原,以破壞草原植被為代價,長年累月瘋狂掠奪發菜資源時,他卻壟斷了市場,將從當地廉價收購發菜,以“黑金”的高價源源不斷地向東南亞各國出口。與此同時,他又是“飛龍集團”總代理。成千上萬的發菜大軍,白天人流滾滾,浩浩蕩蕩地摟發菜,夜間人潮洶湧,捕捉草原上鋪天蓋地的蝗蟲之天敵——沙雞。由李總組織的數十輛備有閣樓貨架的大卡車,每輛車裝載一萬多隻活沙雞,運往內地各都市大酒店去出售。歡蹦亂跳的“飛龍”身價,比起當年上供皇宮時期高出了許多。每隻“飛龍”的售價,都達到了收購價的十倍有餘。也就是十幾年的工夫,那位經濟頭腦發達的李總,就完成了擁有數百億資金的原始積累。

查幹朝魯的夢境,卻是幾年前他所經曆過的往事。為了羊絨羊毛生意,他曾驅車前往鄂爾多斯市的烏審旗,周遊過許多地方。早先他在小學讀書時期,學過一首“烏審召的牧民真英雄”的革命歌曲。老師解釋歌詞內容時說,一位叫寶日勒岱的婦女率領廣大牧民,學習“愚公移山”精神,天天都在茫茫沙漠種草植樹,決心征服吞噬草原綠色的惡魔。這一孩童時期的往事,在他腦海中記憶猶新。然而,他沿途一路細心觀察,根本見不到一處沙漠,處處都是賞心悅目的柏柳樹林和綠色草地,他感到不可思議。難道這裏從前真的是浩瀚的沙漠嗎?他心有疑惑,每到一處總要停下車,用手拋開植被下麵的土壤看看。結果發現孕育茫茫綠色的土質,仍然還是尚未形成正宗土壤的沙地。

晚上,他借宿在綠洲中的一戶牧民家,與戶主白發老人抿著小酒閑聊時,老人講起了他們曾經在寶日勒岱的率領下,將近半個世紀治理沙漠變為綠洲的事跡。據老人講,鄂爾多斯草原南端的烏審旗,原先也是榆柏成林、水草豐美的原始草原。明朝時期,為了解決邊關數十萬兵馬的糧草需要,將特莫格圖 ① 以北遼闊肥沃的草原開墾為農田 ② 。後來沒過多久,這裏開墾的農田就變成了流沙滾滾,與綠色生命無緣的荒漠……

早茶間,他倆談論起昨夜各自的夢境。查幹朝魯聽了娜娜所做的夢心悸而內疚地說:

“咱們不會是做錯了事吧?你這夢又一次證實,祖先圖騰崇拜老榆樹旁邊的臥牛石不一般,曾經是經曆了遠古滄桑,凝結了蒙古草原天地之靈氣,具備了奇妙神力啊。那頭神奇的白色牤牛衝進深穀,不會是粉身碎骨吧?”手裏端著茶碗的娜娜姑娘經過一番思索說:

“家鄉的臥牛石竟然能輪到咱們出售,也許是圖騰神靈之意。至於從懸崖上滾落深穀後,是否還會安然無恙,這就很難說了。”心情沉重的查幹朝魯噴吐著煙霧,替那滾落深穀的臥牛石開始擔憂。

娜娜姑娘默默凝視著眼前的茶碗心想:烏審旗的那種綠色夢幻,究竟意味著什麼……

大門門鈴的響聲,打斷了娜娜姑娘的思緒。她出去開門時,迎麵走進來的占布拉和巴圖二人,與娜娜開著玩笑說:

“娜嫂你好?”臉色微微泛紅的娜娜姑娘,遷怒似的狠狠推了巴圖一把。走進屋裏的巴圖滿臉堆笑地向查幹朝魯說:

“祝賀朝魯哥啊,一夜之間成為草原上最大的富翁了。”並大大咧咧地走到查幹朝魯身邊坐在沙發上。查幹朝魯用冷漠的目光瞅了一眼身邊的巴圖,並毫不留情地挖苦道:

“你這是‘黃鼠狼給雞拜年’吧?前幾天,還在背地裏出主意使勁,想把我朝魯送進監獄裏,現在又來道喜祝賀?我發現你比那薑濤、葛瑞還要陰險。”微微臉紅的巴圖,上前摟住查幹朝魯的脖子說:

“朝魯哥,你已經是頂天立地的大富豪了,還不能原諒你這個不正經的小弟嗎?”

“在生意場上,為了贏利使奸耍滑的事情,我雖然比你們幹得多。但是,在弟兄朋友之間,我從來沒有違背過咱們草原蒙古人的正直和情誼。你們幾個拍著胸脯想一想,朝魯哥到底對你們怎麼樣?”查幹朝魯板著麵孔數落之際,從煙盒中抽出香煙來分別拋給他倆。

接過香煙的占布拉為了緩和緊張的氣氛,轉移話題說:

“朝魯哥,我們幾個回家鄉走了幾天。自從那場大雨後,瓊庫力克草原出現了近十幾年從未有過的綠色。”感到疑惑的查幹朝魯問道:

“你們是……回去祭祀敖包去了吧?”占布拉搖著頭說:

“不是。自打我阿爸去世後,也就沒有人去管敖包的事兒了。我們這代已經是城裏人了,誰還會去祭拜那座古老的石頭堆子?”

“那你們回到荒無人煙的家鄉幹啥去了?”查幹朝魯繼續追問。局促不安的巴圖用眼角向占布拉使了個眼色,示意不要把回鄉的真實意圖說出來。占布拉尷尬地撓了撓後腦勺,卻毫無隱瞞地說:

“不怕朝魯哥笑話,我們指望家鄉還會有像臥牛石那樣的寶石。我們幾個回去後翻山越嶺,轉變了敖包、墳地、山崗、峭壁等凡是有石頭的地方。對所見到的石頭,逐一地進行細致的撫摸,始終沒有遇見臥牛石那般的奇石。”說著,沮喪地低下頭看著被磨破紅腫的手掌。

急於求得查幹朝魯的原諒,想與他改善關係的巴圖羞愧地說:

“老人們常說‘騎馬人的福祿,與步行者無緣’,這句格言說得太對了。我們幾個同樣都是些苦命鬼,哪有像朝魯哥那樣,能有橫來巨福的好運氣呢。”說著,也悄悄地攤開雙手注視著紅腫不堪的手掌。

查幹朝魯發現,巴圖的手掌被磨破皮,滲出血泡的紅腫程度,遠比占布拉的嚴重,他甚為納悶兒地詢問道:

“你們的手都像伸進開水裏燙過似的?怎麼回事?”巴圖和占布拉不好意思地互相對視著笑了笑。巴圖不無自嘲地回答說:

“幾天來,連明晝夜不停地撫摸家鄉的石頭,得來的回報唄。”看到他們的可憐相,查幹朝魯的滿腹怨氣,頓時變為一種同情暖流。娜娜姑娘看見他倆滲出血泡的手掌,也不無心疼地說:

“說什麼好呢?你們都是當孩子父親的人了,怎麼還像個小孩兒一樣那麼幼稚呢?”倆人慚愧無奈,占布拉又在撓他後腦勺,巴圖捏巴著手裏的煙頭,彼此看著對方隻是傻笑。查幹朝魯發現還有兩位沒有來,便問道:

“咋就不見那順和特木勒他們呢?”巴圖緘默不語。占布拉瞅著巴圖為難地說:

“他們……跟我倆想得不一樣,覺得沒有臉來見朝魯哥。”

這時,旗公安局的副局長蘇和領著兩個陌生的警察走了進來。蘇和笑容滿麵地說:

“聽說朝魯哥一下子成了頂天立地的巨富?恭喜啊,恭喜!”說著與查幹朝魯握手的同時,向那兩位陌生的警察介紹道:

“這就是你們要見的查老板。”同時,又向查幹朝魯說明,來自深圳海關的兩位警察找他的意圖。占布拉和巴圖從沙發上起身退到一旁,給來客和蘇和讓座。娜娜姑娘按民族禮節為客人斟茶。接過奶茶的兩位警察品嚐著,其中的一位感慨地問道:

“這就是蒙古人喝的奶茶吧?”

“正是。這些是用牛奶做的奶食,請品嚐。”娜娜說著,把擺滿奶酪、奶皮的盤子放到客人麵前茶幾上。

“好,好,謝謝了。”年近四十的姓高的警察,從皮包裏拿出兩張嫌疑犯的照片,遞到查幹朝魯的手裏問道:

“您認識這兩個人嗎?”查幹朝魯接過照片,一眼就認出照片上的薑濤和葛瑞,怒火燃燒地說:

“這兩個家夥就是死了,我也能認出他們的骨頭來。”

湊過來,看過照片的巴圖和占布拉異口同聲地驚奇道:

“咦,薑濤和葛瑞咋就被抓了?”另一位姓楊的警察解釋說:

“這兩個人攜帶毒品和巨款,企圖越境偷渡海外時,被我們海關抓獲。根據他倆的交待,其中有一起案子,就是詐騙了你們旗所在地,理想公司查老板的一百萬元。我們是專程前來核實此案的。”兩位警察同時向查幹朝魯出示了各自的證件,並驗證了查幹朝魯的身份證。喝著奶茶,品嚐奶食的姓高的警察,麵帶笑容地對查幹朝魯說:

“這起案子就核實無誤了。你的一百萬元,我們會如數還給你,請你在這些手續上簽個字。待會兒,咱們一塊兒到銀行去取款吧。”說著,從隨身攜帶的皮夾子裏,取出幾張文字材料,遞給了查幹朝魯。坐在一邊飲茶的蘇和,瞅著查幹朝魯幽默地說:

“這才叫有福之人不用著急。竟然被大風刮跑的錢財,還能如數回歸,朝魯哥的福氣真不一般啊。”剛剛明白薑葛二人詐騙行為的巴圖和占布拉,臉上也浮現出羨慕的笑容。心情異常激動的查幹朝魯說:

“我真不知道說啥好。當時,就因為這筆錢,我被逼得差一點兒上吊。想不到從那麼老遠,你們會把錢給我送來,謝謝你們了。”查幹朝魯簽字的時候,兩眼已經熱淚盈眶。他把簽完字的材料交給警察時誠懇地說:

“你們不能急著走,我要為遠道而來的恩人設宴,給你們接風洗塵,略表我的心願。”兩位警察急忙推辭,姓高的說:

“沒有必要。我們已經嚐過你家的奶茶和奶食了。我們還有其他公務需要辦理。”

“這是什麼話?你們能給我追回這麼大一筆款,我連一頓飯都不能招待?”查幹朝魯說著,示意讓蘇和替他挽留二位客人。姓楊的警察微笑著說:

“保護人民群眾的權益,是我們人民警察的天職。我們確實還有其他事,需要去辦理。好了,咱們現在就去銀行去提款吧。”兩位警察同時起身向門口走去,蘇和回過頭對查幹朝魯解釋說:

“那兩個騙子不隻是騙了你一個人,還有其他案子急需調查。”

無法挽留客人的查幹朝魯,看了一眼在座的占布拉和巴圖說:

“你們倆當作保鏢跟我走一趟吧。”說著一起走了出去。

到了銀行,從兩位警察手裏接過一百萬元彙款的查幹朝魯,沒有把巨款帶回家去。他將屬於自己的那部分款,以前妻斯日瑪的名義存入銀行。又把向巴圖他們幾個人借的那部分資金,交給身邊的他倆說:

“你們幾個把這些錢拿去分了吧。”占布拉和巴圖都大吃一驚。巴圖睜大眼睛猶豫地說:

“朝魯哥,你是不是在犯糊塗呀?前些時,你不是把借我們的錢,如數還給我們了嗎?”查幹朝魯點燃了一支煙,臉上浮出一種憐憫的微笑說:

“你們幾個也怪可憐的,為了尋找寶石都把手掌都磨破了。這些錢,就算是你們每個人都從家鄉草原,找到了一小塊寶石吧。”手裏拿著沉甸甸幾十萬元的占布拉茫然無措,突然回過神來說:

“朝魯哥,這樣做恐怕不合適吧?如果新嫂子知道了……”查幹朝魯打斷他的話,十分坦然而自信地說:

“放心吧。你們的新嫂子可不是那種隻認錢而不認人的人。”查幹朝魯離開他倆沒走多遠,突然又返回來,從衣兜裏拿出剛才的存折,交給占布拉時語重心長地囑托道:

“你替我把這份存折交給你老嫂子。你就說是我說的,絨毛裏摻假,牛羊肉裏注水,掙來的那些錢也有她斯日瑪的辛苦和汗水。”

這時,心地質樸的占布拉凝視著朝魯哥激動不已。而油頭滑腦的巴圖就像偷竊東西時被主人抓住似的,麵紅耳赤抬不起頭了。

查幹朝魯駕著一輛款式新穎的豪華轎車在街上行駛時,手機響了。是姐姐諾幹牧其日在手機裏欣喜地說:

“咱們阿爸注定有健康之命,經過醫生們幾天的觀察,威脅老人性命的疾病確實不翼而飛,現在就要出院了。我和你姐夫決定,中午咱們舉行個家宴,讓阿爸和阿媽也好好的高興高興。趁這個機會,你把娜娜姑娘領過來,和兩位老人見見麵吧?”

查幹朝魯把車停在大門口,進屋時娜娜正在忙活家務。他喜形於色地走近娜娜身邊說:

“姐姐來電話說,阿爸要出院了,她們要舉行一個家宴,慶賀老人的康複。姐姐下令說,一定要讓你過去與二老見麵。”仿佛早有預料的娜娜姑娘大大方方地說:

“這就對了。醜媳婦不怕見公婆,況且我也不醜嘛,作為兒媳婦早晚也得拜見公公、婆婆和親戚們吧?好了,我去。”她的果敢與知書達理,讓查幹朝魯特別高興,長長舒了一口氣,讚許道:

“太好了。兩位老人如果知道自己很快就要抱孫子了,也就沒法跟我發脾氣了。”娜娜眨巴著烏黑明亮的眼睛,若有所思地說:

“哎,你看這樣好不好?這個家宴應該由咱們承辦才對。姐姐姐夫始終在照料兩位老人,作為兒子你也應該有所表現吧?就在前些時招待專家的那座飯店,我去聯係飯菜,你開車去把他們都接過來,行不?”臉上綻開燦爛笑容的查幹朝魯,拍了拍娜娜的肩膀親切地說:

“還是我的愛妻娜娜好啊!你想得真周到,這不正是我與父母二老改善關係的機遇嗎?我現在就去接阿爸先出院。到點後我就把他們接到飯店去。噢,我先把你送到飯店吧?”

“別管我了,你先去把阿爸送回家,先和老人們坐坐。那家飯店離這兒不遠,我可以步行去。從現在開始,我應該多散步多活動了。”娜娜說著,並輕輕撫摸著自己的肚子。查幹朝魯抑製不住內心的喜悅,抱住姑娘把自己的臉貼在她的臉上。

臨近十一點半時,姐姐和姐夫說要等女兒放學回來,隨後打的過去。於是,查幹朝魯把兩位老人扶上自己的新車,老兩口子活到白發蒼蒼,為從未坐過如此時尚、豪華、漂亮的轎車而感到新鮮,覺得仿佛在騰雲駕霧一般,特別舒適愜意。心情振奮的母親奇怪地問:

“孩子啊,這是誰的車呀?”開車的查幹朝魯回答說:

“是你兒子的車唄,買了才兩天。”坐在老伴身邊的老頭子,上上下下仔細觀察著車內漂亮精致的儀器設備問道:

“這車價是多少錢啊?”

“不多,三十八萬元。”看著前麵的土路小心駕車的查幹朝魯,滿不在乎地說。不相信自己耳朵的老頭子茫然了片刻。然後把嘴唇伸到身邊老伴兒的耳朵旁,壓低聲音問道:

“他說多少?”

“好像說是三十八萬。”紮登巴老人大吃一驚,在袖筒裏暗自祈禱著想:三十八萬?我的天哪,哪來的那麼多錢呢?

誰都不說話,默默地走了一段。老太太突然向兒子問道:

“孩子啊,外孫女花拉跟我嘀咕過,說是斯日瑪尥蹶子跟你分手了,是真的嗎?”剛剛聽說兒子和兒媳婦分手的老父親瞪大眼睛:

“怎麼,她還嫌棄咱們兒子了?”父母二老的話題讓查幹朝魯鬆了一口氣,不無高興地回過頭說:

“我是怕影響阿爸的健康,一直沒敢跟你們說。斯日瑪是瞧不起我尥蹶子走了。”老父親氣憤地埋怨道:

“真不知道自己有幾兩幾錢的貨色,連個娃娃都不會生養的女人,還嫌棄我兒子?哼,讓她去吧,不稀罕。”

長期聚集在查幹朝魯心頭上的壓抑,突然煙消雲散,輕鬆了許多。憂慮重重的母親對兒子說:

“現在的年輕人,就像小孩子耍過家家一樣,動不動就離婚散夥。孩子啊,你年紀可不小了,得趕緊找一個能給你生兒育女的夥伴兒了。你也不能眼光過高了。”心情振奮的查幹朝魯不無自豪地說:

“阿爸、阿媽放心吧,我已經找到了能給你們生養孫子的媳婦了。”

兩位老人似乎還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互相用驚奇的目光對視著。

轎車停在飯店門口時,恭候在飯店門口的娜娜姑娘,身著草綠色長袍,上穿天藍色繡花長坎肩,戴了一副明光閃閃的寶石耳環,使窈窕的娜娜姑娘更加婀娜多姿。她緩緩迎上前來打開車門,熱情而禮貌地向兩位老人請安問候。查幹朝魯從車的一邊扶著阿爸下車,娜娜姑娘從另一邊攙著阿媽走向飯店。老太太看著姑娘的打扮和如花似玉的容顏讚許道:

“孩子啊,你真漂亮。你是這家飯店的服務員吧?”走近她身邊的查幹朝魯啞然失笑。娜娜姑娘用責怪的眼神剜了他一眼,含羞地說:

“他沒跟阿爸阿媽說嗎?我就是你們的兒媳婦娜娜。”

老兩口同時停下了腳步,驚喜地端詳著麵帶微笑的娜娜姑娘,一時不知說啥是好。二老看見未來的媳婦容貌端莊,烏黑漂亮的大眼睛閃耀著聰慧伶俐的光芒,白裏透紅的臉龐上綻露出和藹可親的笑容,簡直不知所措。看見父母二老高興的樣子,查幹朝魯上前去一手摟住身邊的娜娜姑娘,一手指著姑娘的腹部說:

“阿爸、阿媽!您們盼望已久的孫兒就在這裏呀!”兩位老人的眼睛同時睜大,閃現出欣慰的光亮,娜娜姑娘的臉上泛起靦腆的紅雲。

這時,諾幹牧其日姐姐和丈夫領著女兒從出租車上下來,娜娜緩緩迎上前去,向姐姐、姐夫行過屈膝彎腰禮後,請安問候。笑容燦爛的姐姐上前拉住娜娜的手說:

“我兩年前就預料到了,你遲早會成為我兄弟媳婦的。”

按蒙古民族風格裝飾的豪華雅間裏,不尋常的家宴開始了。

姐弟倆經過商量決定,為了讓二老高興,首先由準新娘向未來的公公婆婆行見麵禮。有備而來的娜娜姑娘,向公公和婆婆分別敬獻長壽哈達,並屈膝請安。

這時,諾幹牧其日拿出替父母二老準備的兩份禮金來,分別交給了老兩口。機智的娜娜姑娘作為新媳婦,舉著斟滿美酒的銀杯,首先向紮登巴老人敬酒並祝福道:

“祝慈祥的阿爸貴體安康!日後請對女兒多多指教。”將酒杯遞過後,緩緩下跪抖展袍襟,恭敬地行叩首禮。

喜出望外的紮登巴老人接過酒杯,用無名指蘸取杯中美酒精華,向空中連連彈敬三遍,興奮異常地說:

“感激祖先的圖騰崇拜偉大神靈啊,使我先祖的聖火終於後繼有人了。”說著,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然後將一千元作為隨手禮,墊在銀杯下麵交給娜娜姑娘。接下來,娜娜向婆婆敬酒:

“祝慈祥的阿媽玉體健康!今後請對兒媳經常開導。”說罷,同樣文質彬彬地行叩首禮。

高興的婆婆樂得露出沒了牙的齒齦,邊向神靈彈獻德吉邊說:

“我的兒媳婦天仙般美貌,我兒有福氣啊,很快我就要抱胖孫子了。”說著抿了一口杯中酒,將酒杯與隨手禮金遞給了姑娘。

然後,娜娜又給姐夫、姐姐分別敬酒行禮。

這時,小花拉跑到查幹朝魯身旁認真地問:

“舅舅,新舅母的肚子裏有小弟弟是真的嗎?”

查幹朝魯撫摸著外甥女的腦袋,笑了笑說:

“當然是真的,你很快就會有個小弟弟了。”小花拉眨巴著眼睛問:

“我的小弟弟,將來叫什麼名字呀?”查幹朝魯的眼睛亮了起來,瞅了瞅身邊的阿爸,有意識地提高嗓門,一字一頓地說:

“你弟弟吧,名字叫額爾登朝魯。”對孫兒的名字頗為讚賞的紮登巴老人,心裏卻在思索家族數代男性的名字:是啊,傳承聖火多少代先輩的名字,始終沒有離開過圖騰旁邊臥牛石的“石”字,所有的名字下半截都帶“朝魯”。其實,老人原本也叫巴圖朝魯。小時候得了一次重病,他父親急忙請來了巧爾吉廟的瑪仁巴呼圖克圖。呼圖克圖喇嘛診脈開藥後,並根據其生辰星座占卜吉凶說:“巴圖朝魯這個名字,與你兒子的五行相克,隻有更換名字才能得以長治久安。”於是,活佛賜予藏名為“紮登巴”。以藏名代替具有家族隱秘信仰來源的蒙古名字,父親心裏雖然很不情願,但是因為有礙於呼圖克圖活佛對兒子的拯救,所以“巴圖朝魯”這個名字,自然也就被“紮登巴”所取代了。紮登巴老人布滿皺褶的臉上露出欣喜的笑容,對身邊的兒子親切地說:

“現在看來阿爸是錯怪你了。這個名字很好,從你們這一代上溯,七代老人中都沒有重複。說明我兒子沒有背叛對祖先傳承下來的文化,好啊。”說著舉起酒杯,為尚未出世的孫子的健康,與老伴兒碰杯。

小花拉姑娘再次跑到舅舅身邊,把小嘴湊在他耳邊悄悄地說:

“這個新舅母,比起那個舊舅母年輕、漂亮、好看。將來我的小弟弟一定是個漂亮英俊的男子漢。”

姐姐諾幹牧其日看到父母二老對未來的兒媳婦特別滿意,高興地向查幹朝魯和娜娜姑娘兩人中間,舉起一杯酒說:

“姐姐替阿爸和阿媽向弟弟和弟媳回敬這杯酒,請你們擇個良辰吉日,舉行婚宴吧。”父母二老點著頭,笑得合不攏嘴……

有些事情,真是意想不到。幾天前,一度門可羅雀的查幹朝魯的家,這幾天卻門庭若市。好像天天都在舉行慶典宴會似的,一些達官貴客你來我往,絡繹不絕。早晨查幹朝魯兩口子剛喝過茶,就來了一幫人。馬旗長作為老熟人,首先向查幹朝魯介紹他身邊的一位三十多歲的矮個子青年:

“這位是剛調來的旗委王元書記。”滿麵笑容的王書記,握住查幹朝魯的手親切地說:

“我代表旗委政府和全旗各族人民,祝賀你發財成為巨富。”隨後馬旗長也握著查幹朝魯的手,笑逐顏開地說:

“你為我們旗的財政收入做出了重大貢獻,深表謝意。”

稅務局李局長上前握住查幹朝魯的手,十分感激地說:

“感謝你為咱們地方稅收做出的卓越貢獻。”

走上前來的財政局薛局長,也與查幹朝魯握手說:

“查老板,非常敬佩。你可是我旗的大功臣——財神爺啊。隻你一次上繳的稅收,要比全旗年財政收入十倍還多。”

從娜娜姑娘手裏接過奶茶的王書記,發現其靚麗出眾的容貌與查幹朝魯有明顯的年齡差距,便向身邊的馬旗長問:

“她是……”馬旗長放下了茶碗,指著給大家斟茶的娜娜介紹說:

“我忘了給大家介紹了。這位漂亮的姑娘,是查老板身邊的秘書叫娜娜。”大家的目光同時聚在花容月貌的娜娜姑娘身上。

兩年前,馬旗長還是分管工商個體企業的副書記,曾經與理想公司經常打交道。有一次,說他個人有個緊急的重要支出,向查幹朝魯借款三萬元,就是由娜娜姑娘經手辦理的。

在眾目睽睽的情景下,略顯緊張的娜娜姑娘,瞅了瞅馬旗長笑道:

“不瞞您說,原來我是查老板身邊的秘書,現在我已經成為他的妻子了。”娜娜姑娘磊落大方地回答,讓大家都笑了。

王書記拿出自己的名片,遞給坐在一邊抽煙的查幹朝魯說:

“現在咱們認識了,今後咱們需要多聯係啊。查老板下一步打算經營啥項目?我們地方黨政和有關部門,對你一定會提供全方位的便利和支持。”查幹朝魯看了看王書記的名片,不動聲色地說:

“具體做啥,現在還沒有眉目,下一步總得幹一點事吧。”馬旗長胸有成竹地誇口說:

“沒關係,隻要有了規劃,你就和我們說。到巴音察幹蘇木開金銀礦,還是去巴音珠日和開煤礦?或者是改造市容市貌,搞房地產建築業?查老板考慮吧。我想你還是開發礦產資源比較好。我旗地下礦藏資源太豐富了,作為本地人你不去開發,也會有外人來開發的,有肉還是先自己吃嘛。對你認定的項目,我們都會大開綠燈。”對領導們的誇獎恭維與啟發,查老板卻無動於衷,隻是說:

“下一步究竟幹啥,我正在考慮。”

下午,旗政協主席阿迪雅、統戰部長道爾吉等一行五六個人,也來到查幹朝魯家。又是一番親切的握手,熱烈的祝賀。年近花甲的阿主席是本地人,對家鄉草原的往事頗為了解。大家落座後,他就興致勃勃地與查幹朝魯嘮起了家常:

“在我小時候,我爺爺經常給我講你們家鄉的故事說:英吉甘河邊的老榆樹神通廣大,擁有天地萬物之靈氣。於是,蒼天委派白色牤牛下凡來,作為神樹的衛士,白天靜靜地臥在樹旁執行守護職責,夜間起來歸群去覓食。現在看來,早先民間的許多傳說故事,好像都不是空穴來風啊。”

在廣袤古老的草原上,有關英吉甘河畔的老榆樹和臥牛石的傳說有許多,各地都有不同色彩的版本。對阿主席講的故事,查幹朝魯還是頭一次聽說。於是他向阿主席問道:

“這麼說,您也許知道我爺爺吧?”阿主席喝著茶說:

“何止是知道啊。我記得很清楚,在我年滿十三歲的那年,老人們給我舉行成人禮 ① 儀式的時候,我爺爺領著我騎著馬,整整趕了一天的路,專程去朝拜過你們家族崇拜的那棵老榆樹。當天晚上,我和爺爺就住在你們家。你爺爺身材高大壯實,滿胸脯銀白色長長的胡須,原來兩位老人是老朋友。兩位老人喝著馬奶酒,幾乎徹夜聊著天南地北的往事。那時,你還沒有出世呢……”

道爾吉部長好像還有其他事,看了一眼牆上的掛鍾已經快五點鍾了,不好意思地打斷阿主席的話,對查幹朝魯說:

“過去老人們經常說,‘有福人家的牤牛也會下犢子’。如今,這句老話果真在你身上應驗了。按照領導們的意圖,要給巨富查老板授予許多榮譽。除了勞動模範以外,還要讓你當人大代表或者是政協常委。我們是來爭求你個人意見的,你意下如何?”

深感詫異的查幹朝魯瞪直了眼神,思考了一番,說:

“你們也不是不知道,我是個經商的生意人,那些榮譽的光環對我有用嗎?”阿主席看了一眼道部長,並以責備的口氣說:

“這樣說就不對了。你可能還不清楚,不久就要進行兩會選舉。試圖想要撈取這種政治榮譽,整天跑著上下送禮的公司總裁、經理、老板大有人在。可你倒好,人家主動給你還不要,你傻不傻呀?”道爾吉部長也在開導查幹朝魯說:

“我想這種榮譽,對你將來事業的成功與發展,是有好處的,請你慎重考慮。”心裏猶豫的查幹朝魯儼然笑道:

“好吧,讓我考慮一下。如果決定要哪一個榮譽,我就準備好禮物,去找你們二位領導。”阿主席和道部長相互對視著笑了笑。道部長說:

“你要搞清楚,禮物送給我們也沒用。讓誰當與不當,我們說了也不算。”

……

送走客人後,查幹朝魯背靠沙發吸著煙想起了心事。娜娜從裏屋走出來對丈夫說:

“依我看,你說對了。那些榮譽對咱們沒啥用處。我阿爸曾經當過兩屆盟政協委員,一到開會,就把民族服裝穿戴齊全趕了去。回來後,阿媽問他:‘你們的會開了些啥?’阿爸也許是糊弄阿媽,十分幽默地說:‘其實也沒啥,幾天的會議,就是吃饅頭,舉拳頭。’其實說得很形象,人家國家大事,不是由你舉手來決定的。對咱這種生意人來說,那種榮譽隻不過是參加些會議,在大眾麵前露露麵而已。”

“嗬,我的愛妻真懂得政治,比我強多了!”查幹朝魯對妻子的觀點很讚賞。娜娜用倍感親切的目光凝視著丈夫:

“不論好壞,我畢竟是高校畢業的大學生嘛!”倆人齊聲笑了。

“道爾吉部長說,那種榮譽對將來的事業有好處似乎不假。要不然,怎麼會有那麼多的企業家不擇手段地去爭取呢?但是,像我這樣臭名在外的一個商人,突然間頭頂上出現那麼多耀眼的光環,那些熟悉我的人又會怎麼說呢?”查幹朝魯自嘲地說。

……

第二天上午,旗委宣傳部米部長率領電視台、報社以及各級媒體駐當地記者,一行十幾人走進查幹朝魯家,進行采訪來了。

……

下午,在當地搞開發的一家從外地引進來的大公司的錢老總,以前來祝賀為由,與查老板商量道:

“當地出台的開發政策規定,對本地人搞開發有更多的優惠條件。咱們能不能合作開發巴音珠日和的煤礦?你也許還不太清楚,那裏的煤炭簡直就是不可多得的烏金,熱量高達八千多大卡啊。國外對這種煤炭非常看好,國際價格一直在飆升,一點也不比開發寶日錫勒金礦,溫都爾華的銀礦獲利差。咱們合資開發,同享利潤嘛,怎麼樣?”

查幹朝魯隻是以尚未考慮好為由,委婉地拒絕了。

剛把錢老總送走,又迎來了寶日錫勒黃金開發公司的林老總。慕名前來拜見查老板的林總進屋後剛一落座,隨後走進來的工作人員,將抱來的精美包裝盒子掀開,從裏麵取出一件飛馬雕塑工藝品遞給林總。林總將金燦燦的飛馬,放在茶幾上笑眯眯地說:

“這是用當地所產黃金製作的,作為見麵禮物送給你,請查老板笑納。”對如此大方的林老總,查幹朝魯唐突地拒絕道:

“不敢,不敢,咋能收你這麼貴重的禮物呢?”林總卻笑道:

“不必客氣嘛。查老板也知道,這些年,我在寶日錫勒開采黃金效益算還可以。我想把礦產企業做大,高薪聘了兩位地礦高級工程師,在那方草原勘探了兩年多,我們礦區所在的那片草原有許多礦藏,而且探明一處儲量相當規模的鎢礦。查老板是頂天立地的巨富,我想咱們共同合力把那方草原的礦產壟斷起來,不知查老板意下如何?”

聽了這些,查幹朝魯心中愈加不安,悶悶不樂地吸著煙,回答說:

“下一步幹啥,我正在考慮。但是,開礦絕不是我的目標。”

林總有些吃驚,用充滿疑惑的眼神凝視著查老板,儼然笑道:

“查老板,我知道你是一直在搞畜產品生意的,也許對當前金屬市場的行情不夠了解。你要知道,黃金永遠都是黃金。在世界上,一個國家的實力,都是以擁有黃金儲備量來顯示的。況且,隨著全球工業化進程,許多礦產資源日趨匱乏緊張,這鎢礦已經成為搶手貨,一本萬利啊。查老板,咱們隻要是能把那片草原壟斷了,那可是子孫後代取之不盡的寶庫喲!我建議查老板,應該慎重地考慮一下!”

林總剛邁出門檻,娜娜發現撂在茶幾上的那匹金光閃閃的飛馬雕塑。她迅速抱起沉甸甸的禮品追出去退還時,林總說啥也不肯收回。隨後走出來的查老板,從妻子手裏接過那件禮品,放入林總的車子裏。林總的臉色有些失望,瞅著查幹朝魯夫妻倆,不好意思地說:

“查老板,這不就見外了嗎?我想,在這片土地上咱們會合作的。”

……

查幹朝魯曾經喜歡過金錢,一說如何能掙錢,眼睛就發亮,總是毫不猶豫,立馬行動。但是,自從臥牛石變為巨資而離別故鄉後,他就變了,變得簡直就像判若兩人。他對人生與事物的價值判斷,都有了質的飛躍,對為人處事的態度與從前截然不同了。

客人走後,坐在沙發上吸煙的查幹朝魯神色不安,回想起剛才的兩位老總,都是為了金錢而開礦:好家夥,企圖要壟斷寶日錫勒草原,祖祖輩輩挖下去,是多麼貪婪可怕的宏偉計劃啊?近年來,牧民們反映強烈,不斷地上訪,那些個礦區我都去過,確實不像話。純粹是原始掠奪式的開采,什麼環境、植被、地貌全然不顧,遍布礦區的礦床、礦井,百孔千瘡;堆積的廢渣丘陵,密密麻麻,使那方草原徹底報廢。草原地表維係生物鏈的生態資源,已經被掠奪殆盡。其後果,迎來了後患無窮的沙塵暴,向人類生存開始了無情的挑戰。如今,繼而又轉入了地下,瘋狂吞食蘊藏在深層的財富來發財?牧民們的強烈不滿,不無道理,不!不!不!這絕不是我查老板能幹的事。大自然的神威是神秘莫測的,當她血脈流失神經紊亂忍無可忍時,必將大發雷霆、變本加厲地報複貪婪無度的人類,使自以為聰明偉大的人類,誰都無法逃脫那種毀滅性的厄運。記得爺爺臨終之前曾經對阿爸說過:萬物生靈之家園 —— 大自然,是個多情善感而慈祥的女神,需要虔誠的崇敬和極力的嗬護,容不得絲毫的褻瀆與任何傷害。當然,爺爺的這一遺訓,是來自崇拜遠古圖騰的祖先,說得好啊。今後,按照父輩們的期望,崇拜祖先圖騰的子孫後代,還要在這片故土上繼續繁衍生存下去。作為草原母親之子——我查幹朝魯絕不能幹那種自掘墳墓的蠢事!

滿麵笑容的娜娜姑娘走過去,摟住丈夫的脖子感慨地說:

“我太佩服你了。咱們的那些錢雖然是從天而降,但絕不能用於有損自然生態的事情。無論是地表還是地下的自然資源,都是有限而微妙的,說不定啥時候就像沙塵暴那樣,大自然就會報複人類的。”查幹朝魯將妻子緊緊摟抱在懷裏,用欽佩的目光凝視著她說:

“我的好愛妻啊,咱倆真是天配的一對,你我都想到一塊兒去了。咋能用祖先圖騰崇拜恩賜的財富,去幹那種違背祖先意願的事情?咱們再不能充當像阿爸所咒罵的那種,丟盡蒙古人臉麵的混賬東西了。”

將粉紅柔嫩的臉蛋兒貼在丈夫臉上的妻子娜娜溫柔地笑道:

“在阿爸的心目中,你不早就是一個丟盡蒙古人臉麵的兒子了嗎?”

……

多年來,由於經濟理念和文化觀念上的差異與衝突,父子之間形成的矛盾結怨,通過那次的家宴得到了空前的緩解,出現了其樂融融的局麵。但是,將祖先圖騰崇拜旁邊的那塊臥牛石背著父親,偷偷賣掉的查幹朝魯依然心存憂慮忐忑不安,始終擺脫不了那種畏懼和惆悵。他手托下巴抽著煙,自言自語地喃喃:

“從那險峻的山崖上滾入穀底的臥牛石,是否還會完整地存在?”揣測到丈夫心理的妻子娜娜,用帶有幾分嘲笑的口氣說:

“看你這人,那隻不過是一場虛幻的夢,還能當真嗎?或許李總早已把臥牛石運往海外了。”查幹朝魯神色不安地說:

“那位李總真要是把臥牛石運到海外,那可就玄乎了,新一輪的世界首富肯定是非他莫數了。”娜娜姑娘收回臉上的笑容說:

“根據那些專家們對臥牛石的評估,李總他完全有可能成為世界首富的。”驀然,查幹朝魯心中產生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失落感,憂心忡忡地瞅著妻子說:

“阿爸不是說了嘛,明年圖騰崇拜祭祀的那天,要帶你這個新進門的兒媳婦和出生不久的小孫子,去向祖先崇拜膜拜嗎?到時候發現那臥牛石不見了,那可就不得了喲。”娜娜盯著丈夫若有所思地說:

“老父親得的那種疾病,也許是被你給氣的,無論如何再也不能惹他老人家生氣了。當務之急,應該想出一個天衣無縫的妙招來。”

手朝著背在地上徘徊的查幹朝魯緘默不語,忽然打破沉默說:

“要想找見一塊與臥牛石相似的石頭來代替,恐怕沒那麼容易。隻好是找個手藝高明的石匠來,根據臥牛石的錄像資料仿製出一個臥牛石來,盡快擺放在原處。”妻子娜娜的臉上浮出了譏諷的笑容:

“看來,你那瞞騙老人的秉性,實在是難以改變了。”心裏焦慮無奈的丈夫苦笑著說:

“嗨,在這件事上不得不這麼做了。你還不清楚,祖先傳承下來的那個圖騰崇拜形象,在阿爸的心目中,簡直就是無與倫比的天。”

驟然表情嚴肅起來的娜娜,深有體會地說:

“見麵之前,我還想象不到。原來,阿爸和阿媽都是聰明機智,目光敏銳的老人。要想不露蛛絲馬跡地應付兩位老人,真還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一定要製作出相貌逼真無疑的臥牛石來。”

陽光明媚、風和日麗的早晨。

喝過早茶的查幹朝魯打算及早物色石頭,看著愛妻娜娜說:

“今天天氣很好,咱們出去走走吧。你還沒有去過我們家鄉,趁著磨合新車的機會,我想回去看一看。”欣喜若狂的娜娜跳起來說:

“太好了,我早就想離開這煙霧彌漫嚴重汙染的市區,到草原上轉一圈,呼吸呼吸新鮮空氣多美呀!”查幹朝魯催促道:

“要走,咱們馬上就行動。再遲一會兒,那些相幹不相幹的人們又要來了,被他們一纏住就走不成了。”

“是的,是的。哎,成為你們家的媳婦,既然有膜拜祖先崇拜的規矩,難道非得等到祭祀那天嗎?”

從沙發上站起來的丈夫,臉上露出讚許的笑容:

“那是阿爸考慮他自己的方便,才那樣安排的。隻要自己虔誠,當然啥時候都一樣。”於是,兩個人急忙做著出發的準備。

夫妻倆開車路過奶食品店時,作為祭祀供品,買了些花樣齊全的奶食品之後,驅車沿著通往故鄉的土路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