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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周伊波一回到學校,郝一民就告訴他,他父親單位裏來過兩個人,拿著介紹信來找年級分委會反映情況。一個人長著個鷹勾鼻,是區飲食中心店的;另一個人是解放門飯店革委會的副主任。他們來告周伊波與有嚴重政治曆史問題的父親劃不清界限,不僅去衝擊無產階級的專政機關,而且還到醫院裏謾罵革命群眾,要求學校對他嚴加管教和處理。除周伊波外,他們還反映和要求學校處理另外一個人的問題。誰也沒有想到,這個人竟然是孫雅。孫雅因為繼父的問題,和周伊波一樣也去幹擾過區飲食中心店的工作。華石頭隊長告訴來人,要先派人過去看看材料,回頭再考慮對兩個學生的處分問題。後來,華隊長派左國強和裴鳴去了一趟區飲食中心店,分別看了周伊波父親和孫雅繼父的檔案及現行材料,還仔細地做了筆錄。他們回來後對華隊長和幾個委員彙報說,周伊波父親那些已經查清的問題,沒有上綱上線的;能上綱上線的,都是道聽途說的。但是,孫雅的繼父是個屢犯錯誤的老幹部,曾經在市上當過領導,後來降級到這個飲食中心店工作,運動一開始就成了那裏最大的走資派。這個人解放前和孫雅的生父是朋友,孫雅的生父據說是個做大生意的,後來丟下老婆孩子跑到國外。這個姓孫的,收留了她們母女倆,成了孫雅的繼父。

周伊波非常感謝郝一民能這樣對他推心置腹。他覺得,郝一民自從進了年級分委會以後,以前身上帶有的浮躁、花騷、痞子氣,似乎都消失了。郝一民聽了周伊波的感謝後,又冒出幾句對任何人都沒有說過的話,寬慰周伊波,“現在以人血染紅頂子的事兒太多。我姐夫以前參加渭華起義和地下工作,是提著腦袋幹革命,可現在還不時地挨批判,有人硬說他當過叛徒特務。你父親給國民黨扛過槍,說他是敵特還能沾上邊,有啥希奇?”

區飲食中心店和解放門飯店派人到學校告狀的事,在年級革委會裏議論了幾次後,華石頭、左國強和裴鳴把周伊波又叫去問了一次就擱下了。之後,再沒有人為這件事找他的麻煩。

周三鑄住院三個月後,在病房裏能夠不用人扶,自己下床一拐一瘸地上廁所大小便,而且也能把碗放在茶幾上一隻手拿勺子吃飯。醫生、護士都說“很少見到年近60歲的人,能夠恢複這麼快,真是奇跡!”中心店的鷹勾鼻和飯店的朱鎮宇商量後,指示小林給他辦出院手續,回去繼續隔離審查。

柳枝再到醫院看望丈夫的時候,病床上已經換了新病人,她吃了一驚。問了值班護士,才知道,前一天晚上單位上的人把他接走了。柳枝不知道丈夫出院後到了哪裏,就又去飯店和中心店詢問,卻沒有人答理她。周三鑄似乎如鬼魅般從人們的視野中消失,他似乎是一個沒有生命、沒有所屬的物件,不知被誰挪用了,家庭和親人似乎與他沒有關聯,既沒有權利過問,也無處去尋覓。

周伊波對此已經不再吃驚,隻有憂慮和憤慨。他覺得在這個年代,一個人就像海邊的一粒砂,實在太渺小了。像父親這樣不會遊泳的人,還能經受幾次風吹浪打呢?被海潮卷進了大海,還能找得見嗎?他氣得罵了一句“啥世道?”

柳枝聽到,嚇得忙製止道:“孩子,可不敢這麼說,這是群眾運動!咱們都互相勸著,雞蛋不能往石頭上碰!就連多少大幹部都得接受審查,接受革命考驗,不待說咱這平民百姓了。俺那門市部老主任向春蕾最近還開導我,‘革命的道路很漫長,很曲折,前途很光明。’這些話是毛主席給大幹部們說過的,到底革命要過多少關,連大幹部們都不清楚,咱老百姓就更不知道了。反正就是你爸爸那一條命,我這大老粗的命現在沒有人要。萬一我再有點事,倆妹妹和弟弟還都小,你是家裏老大哥,家裏的挑子你得擔起來。你和山芸路還長,一定記住,不要再跟人家碰。”

柳枝索性回單位報到上班,還抽空到東門裏打聽郭姐去當保姆的那戶人家。找到以後才知道,郭姐又和這家的房主辦了結婚手續,正而八經地成了殘疾孫子的奶奶。

柳枝疑惑地問郭姐:“倆人有感情了?”

郭姐無奈而又滿意地答:“這個時代,不能提感情。住在別人家裏幫忙,時間長了,不方便。領了證,免得別人說閑話。人家成份好,是老工人,住在這兒,沒有人再來找麻煩。”

柳枝看著殘疾孫子依偎在郭姐身上,郭姐像是有了個親孫子一樣,完全一副享受天倫之樂的神情。她從內心深處為郭姐找到歸宿而高興。離開時,郭姐把她送到門口,又順口問起三鑄的身體。柳枝若無其事地提及三鑄被隔離審查和中風住院等過程,不願讓她太擔心。

郭姐歎息了一陣,又問起幹兒的情況:“伊波小兩口咋樣?畢業走了?”

“還沒有分配!都沒有料到,畢業了不分配,坐吃山空。他爸爸的事兒學校裏都知道了,讓咱這兒子灰頭土腦的,也沒有來看你。”柳枝替兒子解釋和打圓場。

“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隻要孩子平安,就有指望,看不看我都事小。你等我一下!”郭姐又轉身進屋,很快拿著個紙煙盒出門:“這是一百塊錢,先拿去用!”

柳枝推辭道:“你一個孤老婆,剛有個家,妹子不能經常來看你,你得先顧自己,把日子過好。”

郭姐不管柳枝說什麼,帶著強製的口氣說:“孩子們不能把嘴吊起來!咱日子還得過!這是我以前攢的錢,給自己還留的有,需要的時候讓孩子們再來取。別太外氣!”

柳枝隻好接上,含淚而去。

又是一個星期天,一大早,伊波和山芸回到家裏,不想大妹妹伊燕也從農村回來。伊燕回來是要告訴家裏,他們縣上的知青可能要抽調到西寶峽水庫工地勞動。她一到家,就聽說了家裏這幾個月來的災難性變化,覺得父親實在太可憐,她不停地哭泣,不停地對哥嫂說:

“咱爸爸舊社會吃苦,為什麼新社會還讓他受這麼大罪?挨打受傷的事,還沒有處理,就又被鬥得死去活來。人沒有好利索,就讓出院。剛出院就又失蹤,還有沒有王法?”

周伊波想起了唐韶在西寶市亂搞男女關係時說過的一句話,“法這東西,客觀上已經沒有了,主觀上你信則有,不信則無!”他說的雖是另一碼子事兒,可用來看家裏發生的事兒,也合適。現在,好人找不到王法,壞人不信王法,這的確是不爭的事實。他想對大妹妹說,“哪還有王法?”卻又咽了回去,他不想火上澆油,把妹妹再激惹起來。就轉而問她關於知青在農村的趣聞,但她總不願多說,一直鬱鬱寡歡。

其實,伊波和山芸自己也難擺脫內心的煩悶和壓抑,說話的主題不時轉回飯店,回到父親挨打挨批的事件上。他們不時地咒罵著“鷹勾鼻”、小林、“黑瘦老婆”和朱鎮宇、權為元。

吃罷晚飯,伊波站在院子裏惆悵地看著遠處天際下雄居的城牆,從小到大,他無數次看過這個巨獅般的城牆,它曾經給過他憧憬、勇氣。看著看著,在暮靄、飛雲和天幕下,他渾然覺得巨獅在抖動,已經不同往昔,它張開了氣吞山河的大口,那豁豁埡埡的城垛,就是它的一長排巨齒。這種牙齒,什麼東西吃不了?何況是由簡單部件串在一起,既脆弱又渺小的肉體。現在的世界,數不清的物種突變,連磚石獅子都發瘋了,隻要看你不順眼,不分男女、不拘老幼,無須多時,就會讓你粉身碎骨。而且,在巨獅的腳下,猛然間還會出現從未見過的畸鳥怪獸,它們有恃無恐,會讓你的屍骨在頃刻間化為烏有。他歎息,他無奈,精神恍惚地瞅著那一長排巨齒。

他正想叫上山芸到城河邊去轉轉,就聽見好友董國峻站在公廁的東邊喊:“伊波!”

伊波聽見國峻的聲音,待走近,才看得真切,忙把他迎進屋裏。

“從黑龍江回來?怎麼沒有聽說就到了?”伊波喜出望外。

“說結束就結束,說分配就分配!農場完全按軍事化辦事,幾天之內速戰速決!”國峻爽朗地笑答。

“分到哪了?”山芸插話問道。

“北京郊縣,一個電子研究所!”國峻滿意地回答。

“那不錯啊!還是要保密不要親密嗎?”伊波半開玩笑地問。

“是個保密單位。聽說這個單位對職工找對象的政治條件,放寬了一些,不要查三代了,但上一代還是要看的。”國峻認真地笑答。

“鄧苗苗和你還聯係嗎?”伊波想起了華峻姐姐曾經向他描述過的、喜歡他的那位高幹女兒。

“我們沒在一起勞動鍛煉,後來她爸爸被解放,結合進了省革委會,已經一年多沒有聯係過。”國峻帶著遺憾答道。

“咱們這種家庭,得找個能過日子的。那些幹部家庭的孩子,吃不了苦。”柳枝看看山芸,話語裏流露出對兒媳婦滿意的神情。

山芸樂意婆婆這樣說話,卻假意地反駁道:“像我這種粗粗笨笨的,回家來能提水、揉麵做飯,做針線,一般來說婆婆都會滿意,可是當兒子的都另有想法。像伊波、國峻他們,內心裏還是想找個鄧苗苗、花條條,細皮嫩肉的。哪怕人家嬌嬌滴滴,隻會哼哼嘰嘰,心裏也高興,願意伺候人家!”

伊波知道山芸的話中有話,他曾經在交往的幾個女生中,為國峻物色過。有一次他對山芸說,“趙豔麗和杜卓華都苗苗條條、細皮嫩肉,政治條件和外在形象都可以。”但山芸一聽,就用了“嬌嬌滴滴、哼哼嘰嘰”之類的負麵評語否定了她們,還說伊波“審美觀挺奇怪!”這次伊波提了個“鄧苗苗”,山芸就接了個“花條條”,伊波覺得她主要是對趙豔麗和杜卓華有偏見。即抱怨道,“你這人,不識誇。表揚了你,你就來損別人!我知道你和媽心裏想的差不多。就按你們的標準,留心給國峻牽個線!”柳枝一聽兒子說讓她留心給國峻牽個線,當即就想到了一個合適人選:“哎---,我看她行!俺商店老主任向春蕾的女兒向愛華,人很不錯!文革開始那年,她高中畢業。一畢業就到俺們總店上班,現在是總店革委會主任,當俺們的領導,還經常蹬台講話,做報告。利索,能幹,身體又好。她每次到俺門市部來,見了俺們這些阿姨、大叔,很客氣。向春蕾和她老頭子都是老黨員,老家的成份都是貧農。向春蕾說過,她女兒想找個大學生。”

伊波、山芸、國峻聽罷都沒有做聲。沉默了一陣後,伊波問國峻道:“高中畢業生行嗎?”

“周媽說的這麼好,可以先約著見見,綜合考慮吧。”國峻沒有拒絕。

柳枝一上班,就和向春蕾說了國峻的情況。向春蕾聽說有這麼好的小夥子,連班都不上了,立即去總店找到了女兒向愛華,轉述了國峻的情況。母女倆當即定下來,與董國峻盡快見麵。向愛華心裏雖然經常充滿自信和自豪,卻也不時為自己沒能上大學而遺憾,她設定自己的意中人,應是個大學生。

見麵這一天,按約好的時間,柳枝陪著向春蕾、向愛華順著解放路西邊人行道,從南端往北走;伊波、山芸、國峻三人也順著解放路西邊人行道,從北端往南走。在西五路口的人行道上,幾個人“正巧”碰到了一起,柳枝扯開嗓門問伊波道:“你們這是到哪去呀?”

伊波也假模二樣地說道:“我們想和國峻到公園轉轉!”

“嗷!這是向愛華,你向姨的女兒,還是俺的領導。給你們介紹,認識認識!”柳枝熱情地把向愛華介紹給他們三個。

山芸熱情地對向愛華笑笑,向愛華矜持地對他們點點頭,不時地打量著他們三人。向春蕾仔細盯著董國峻端詳;國峻很不在意地看著周圍過往的車輛;伊波也瞟了瞟向春蕾、向愛華。

柳枝見向春蕾向她示意“該離開了”,即對著國峻說:“嗷!那你們去轉吧,俺們也有點事!”

伊波、山芸、國峻進到公園,坐到革命亭裏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山芸調侃伊波道:“我看咱媽對向愛華好像比對親閨女還親,你幹脆把我休了,把向愛華娶回來算了,咱媽一定高興得牙都能笑掉!”

伊波不答理山芸,嚴肅地對國峻談自己的看法:“我看她臉太黑了,青春痤瘡太多。”

國峻笑著不在意地說:“外在條件倒是次要,主要是我覺得她顯得傲慢,也沒有氣質。”

“樣板戲《海港》裏的那個女主角叫啥?是叫方海珍吧?”山芸看伊波、國峻都沒有反應,繼續說,“樣子像那個革命的大洋馬,要是像李鐵梅,還差不多。”

“哎!你和咱媽的標準不是一樣嗎?都喜歡粗粗笨笨的,不喜歡苗苗條條、細皮嫩肉、嬌嬌滴滴的!革命的大洋馬不是最符合你的標準?”伊波對山芸反唇相譏。

“李鐵梅是細皮嫩肉?是嬌嬌滴滴?”山芸不服氣伊波的話。

國峻知道三個人的看法一致,歎息道:“這事兒得遇機緣,不能急。給周媽說,別費勁了!”

從公園出來,伊波和山芸把國峻送到他家門口,慢慢散步回到鐵路小區南巷。

到了晚上,柳枝和孩子們坐在一起聊起了白天的事兒。

柳枝多日來臉上的愁雲一掃而光,她第一次給別人當紅娘,一個是兒子的好朋友,另一個是自己的領導,也是同事的女兒,她覺得很榮幸,也覺得知根知底,都根正苗紅,估計有八九成的把握。她抑製不住內心的喜悅,對伊波說道:“現在社會上,可沒有多少人能看上你們這樣的大學生了。當然,我知道國峻這孩子不錯,可是人家向愛華是黨員,革委會主任,貧農,無論哪方麵也都配得上國峻。”

她說罷,沒有人回應,於是繼續高興地說:“向愛華對國峻的初步印象還可以。我把國峻家的情況,又對向愛華說了一遍。她說,想先派人去國峻父親單位看看檔案。如果沒有太大問題,倆人就可以直接談了。”

“她可真了不起!”山芸憋不住了。

“她還不知道國峻這邊什麼態度,就要派人去看人家父親的檔案?”伊波接著山芸的話,也反問母親,對向愛華的想法表示不滿。

伊燕已經聽明白了,而且她以前多次在解放路肉食門市部見過向愛華,她覺得向愛華和國峻太不般配。於是直率地表態:“媽,你說,向愛華那豬不啃的南瓜臉,你咋想起來給國峻哥介紹?太虧人了!”

“媽,你把向愛華看成了一朵花了!我聽見你們門市部裏有人在門外邊說,她娘兒們可厲害啦!不然,向愛華還能當上革委會主任?”伊鵑也接著伊燕的話添油加醋。

柳枝覺得倆女兒是在趁火打劫,她沒有想到自己好心好意,辦這麼好的一件事,孩子們卻都劈頭蓋臉地全朝著她開炮。她委屈地哭了起來,已經很久了,她一直想大哭一場,卻沒有機會,這次終於在孩子們突如其來的刺激下,放開了嗓門,邊哭邊說:“你們都對,就俺不對,你們都讀過書,都比俺學問大。俺這大老粗沒有理,你們都有理。”

山芸從沒有和婆婆紅過臉,婆婆沒有文化,在家裏不講客套禮儀,她一直覺得很放鬆,說話仔細斟酌的時候少。她沒有想到自己剛才一句話,引起了連鎖反應,竟讓婆婆生氣,趕忙過去陪不是:“媽,別生氣,都是為別人的事,可能是俺們的看法不對。”

“這是他倆人的事,咱牽了線,下來就是傳話。人家不讓傳了也就結束了。”伊波勸母親說。

伊燕也改口勸母親道:“也許,那豬不啃的南瓜臉還有人願意啃,對不對?說不定國峻哥願意啃,對不對?”

“媽,別生氣了!”伊鵑和伊濤都湊到了母親跟前。

一場當紅娘引起的風波,很快就平息了。

國峻已經告別了古城和親友去工作單位報到上班。

在喧囂的聲浪中,駐校工宣隊似乎走完了他們的輝煌曆程,他們在學生心中的權威性不斷下降。但是,無論在形式上還是實質上,全體師生員工隸屬於他們領導的關係,仍然是板上釘釘。等待畢業分配的學生,既不能到醫院裏見習、實習,也不能在宿舍裏讀外語、看專業書,大家都生活得很枯燥很乏味。還有一些學生如周伊波、黃山芸這樣的,他們另有與眾不同的痛苦,那就是要繼續忍受家庭政治和經濟惡變的煎熬。

按照毛主席“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和“要準備打仗”的指示,各小班學生輪流到大操場司令台的西邊挖防空洞和地道,每星期挖兩天,其餘時間由年級分委會安排各小班政治學習,一般都是工宣隊員主持。大部分學生盡管對政治學習已經十分厭倦,卻還必須“例行公事”,按時坐在一起。在開會學習過程,很少有人再正正經經發言,也很少有人再發那些毫無意義的牢騷,更沒有人和工宣隊員爭吵。大家坐夠了時間,在散會出門的那一刻,會不約而同地把憋在腔子裏的一股悶氣,從喉頭釋放出來,發出“啊”“啊”“哈”“哈”的大聲歎息。實際上,工宣隊和革委會強行讓學生政治學習也是“例行公事”,除政治學習這件正經事外,學生中發生的其它事,他們都無心再問津。

一班的工宣隊員王西生,除過監督大家到會外,偶爾還空對空地批評道:“現在自由主義太嚴重了,你們不能總是過‘32111’的生活!‘32111鑽井隊’為國家鑽出了石油,可你們卻是每天三餐兩覺一盤棋一場球一晚上撲克。這是什麼生活方式?是資本主義的生活方式!是豬的生活方式!國家就培養你們這樣的大學生?知識分子真臭!”

通過在遊林縣的近距離接觸,周伊波心裏清楚王西生做事莽撞,說話粗魯,既不想再和他爭辯,也盡量不和他說話。但是王西生的話,卻能引起他的思考。他想起了一句話,好像是“毛主席語錄”裏的,“自由主義是對機會主義的懲罰!”他覺得毛主席讓搞馬列主義,可是馬列主義是什麼呢?既然有這麼多的自由主義,是否可以推斷無論文革初期的工作隊,還是現在這個工宣隊,搞的都是機會主義?他們帶給學校師生,包括自己和山芸在內,那麼多痛苦,誰還能有多高的政治熱情呢?‘32111’的生活不是對機會主義的懲罰嗎?不是應了毛主席的話嗎?說到底,廟裏的經是好的,隻可惜沒有見到好和尚。

一開完會,不等學生們走完,王西生就厭煩地離開會場。他在學生宿舍裏的鋪位總是空著,同學們也隻在大飯廳才能見到他的蹤影。聽說各班的工宣隊員都是這樣,他們每天另有地方一起聊天、抽煙和娛樂。周伊波要請假回家的時候,隻要在班上托人給他轉一張假條也就行了。其實,在大家心裏,工宣隊員們的生活方式也和學生的‘32111’差不多,也算不上是工人階級的光榮方式,照樣不出石油,不產糧食。

這段時間,年級裏發生了幾件怪事和“笑話”,在同學中傳為佳話。一件事發生在八班的313宿舍。六個學生晚上睡覺前在宿舍裏鍛煉身體,起初是舉啞鈴,做俯臥撐,在門框上比賽引體向上。後來有人提議,比賽“上吊”。他們把繩子綁在門框上,看誰吊的時間長。結果,幾個人的脖子上都吊出了淤血瘢,還有人差點斷了氣,趕忙放下來做人工呼吸,才沒有出人命。

另一件事發生在二班和三班男生之間。三班130宿舍的幾個人晚上打牌一直打到後半夜。停下來後,每個人都昏頭脹腦的,還憋了一大脬尿,出門急急霍霍往廁所走。各宿舍的門和廁所的門一樣都沒有關,樓道裏黑乎乎的,沒有一個亮燈,很難分辨出哪個門是廁所的。三班130宿舍的人都知道走過二班128、126宿舍就是廁所。領頭的人一出130的門就說“128”、到了128就說“126”,到了126就喊“到了”。他們進了門就撒尿,睡在床上的人從夢中驚醒,喊叫起來。當二班126宿舍的人拉開燈,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時,樓道裏一個人影都沒有了。三班130宿舍撒尿的人都跑到樓外,站到操場上笑起來。二班126宿舍的人追出來,在操場上吵了起來,後來還拉拉扯扯到年級分委會說理。那三班帶頭撒尿的是傅安深,被尿澆醒的是二班劉明智。劉明智那天蓋的,剛好是他結婚時新添的緞麵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