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如夏日飛蟲般的細雪悄然降落在這座進入初冬的小城時,一個名叫小雪的女子正坐在自已的酒吧中,透過玻璃門,無比愁悶的凝視著被傍晚的車燈照耀著的雪花。明天,出國打工滿五年的丈夫就要回來了,這本來是件喜事,可時光流轉,物是人非,小雪已經決定與丈夫離婚了。這使她難以啟齒。雖然她與方剛一個月前已經在給丈夫的信中挑明了這層意思;雖然,她把丈夫打工寄來的五十萬元錢全部準備好,準備一分不少地當麵交給他,小雪依舊心神不寧。這幾天在夢中,她總看到丈夫目光淒苦的望著自己,每每她會驚出一身冷汗,常常是伏在方剛胸前,她才能安寧入睡。

“你與丈夫從戀愛、結婚到分開,一共才兩年時間,可你們已經分開五年啦!”方剛總這樣勸她。

小雪是經人介紹認識的丈夫,他們的結合平淡如水,小雪以為生活就該如此。在下崗之前,她與丈夫生活還算幸福。可他倆所在的工廠像一個鼓脹的汽球被刺了一下,轉眼之間就完了。雙雙下崗後,因為生活艱難,小雪連孩子都沒敢要。不得已,她到一家酒吧做了服務員,每天要麵對腦滿腸肥的客人色迷迷的如蛛絲一樣粘的目光。小雪感覺如同在大庭廣眾被脫得隻剩下內衣一樣尷尬。丈夫與四個懂得電氣焊的工友一商量,東挪西借了幾萬塊錢,簽了五年的勞務合同,去了國外。

小雪的生活變了,她每月都會收到近萬元的彙款,一年後,她擁有了一家屬於自己的酒吧;而方剛,就是在酒吧中結識的。方剛是個熱情奔放的人,他熱烈的追求她,送鮮花,送戒指……,這使她難以拒絕。如同喝慣了白開水的人得到一杯香濃的果汁,一下子就被這醇厚的味道迷戀住了。

酒吧的玻璃門被推開,高大健壯的方剛抖落頭上的雪花走了進來,小雪心裏一下子泛起一股暖意,冷清的酒吧也似乎變得溫暖安寧了。

“我找了輛桑塔納,明天我開車去機場。”方剛說著,坐在了小雪身邊,小雪點點頭,欲言又止。“別多想了,我們有理由追求自己的幸福,這有什麼過錯嗎?”方剛讓小雪靠在他的胸口,安撫著她,“我們又沒有故意傷害誰呀。”

第二天,小雪與方剛準時來到機場。丈夫回國的時間是同去的立偉打電話告訴的。自從小雪與方剛把那封信寄出後,丈夫就再沒有來信,而除了剛外出的第一年,丈夫也很少打電話,書信也不多。

迎麵而來的人流在前麵突然擁擠起來,小雪的心砰砰直跳。“出來了。”方剛小聲說。果然,大李、立偉幾個熟悉的身影迎麵走過來了。“他們蒼老多啦。”小雪感歎。當立偉走近了,小雪發現他手裏捧了個烏黑的匣子,她丈夫的照片端正的嵌在中間。“骨灰盒!”小雪頭腦中猛然閃現出這三個字眼!小雪一下子癱軟在方剛懷中……

幾個小時後,醒來的小雪發現自己躺在自家的床上。立偉,大李兩個人站在一旁,立偉聲音哽咽的告訴她事情的真相。

他們五個人打工的頭一年很順利,可是小雪的丈夫在一次事故中為了搶修一台即將燒毀的機床,挺身而出,衝進了冒著火苗的廠房,結果被倒下的鐵架砸成了癱瘓,而這事故正是立偉他們違規操作造成的。如果設備燒毀,他們會被解雇不說,賠償機床也會使他們白來一趟。機床最終保住了,而小雪的丈夫就成了廢人。從那以後,立偉他們就多打一份工,把收入湊出一份寄給小雪,一直寄了四年!

“大哥本來挺樂觀的,手裏總拿著嫂子你的照片看,可不知為什麼,快回家了,他……他卻自殺了!”立偉說。

“……他是自殺的?”小雪聲音微弱的呢喃著。

“是的,我們都上工去了,他割了動脈,血整整流了一地啊。”大李說。

立偉掏出一張小雪的照片,上麵的血跡已經褪色,隱約可以看到大拇指留下痕跡。

在這座小城東部,是一片剛剛出售的公墓。小雪和方剛佇立在新砌好的一座花崗岩墓碑前,那墓碑上,赫然鑲嵌著一對年輕夫婦的照片。男的是小雪丈夫,而女的是小雪——這是小雪執意這麼做的,她說她要陪伴著丈夫,因為她是丈夫生命的希望,過去的小雪已隨丈夫一同故去了。

細雪已經時斷時續的下了三天時間,在回去的路上,雪花又密集了,小雪表情凝滯的透過汽車玻璃看著雪花飛舞,潔白美麗的雪花在初冬降落,但她們的生命隻在半空中,一落到地麵就消逝得沒了蹤影。

轉天早晨,方剛被什麼聲音吵醒了,他發現他的手機有段簡短的留言:“你知道嗎?我丈夫四年前在國外因為救幾位工友被砸成癱瘓,幾年來他寄回國的打工收入都是那四位朋友掙來分給他的,本來我是他活下來的惟一希望,可咱倆寄給他的信使他徹底絕望了——他是自殺的……我決定離開這座城市,永遠不再露麵,你也別去找我。幸福多像這雪花,美麗卻難以擁有。”

方剛匆匆穿好衣服,他衝到街上。寒風令他清醒了許多,他發現外麵依舊雪花飛舞,在即將熄滅的街燈下,雪花歡快的舞蹈,她們看起來伸手可得,但濕漉漉的地麵融化了她們,成為了她們永遠的墳墓。

傷別離

雨聲好像是在他夢中響起的。

他睜開眼睛時,頭還在疼,茶幾上滿滿的是銀色的空啤酒罐。他昨晚就坐在茶幾旁喝酒,直到喝得屋子都在晃動,他才摸索上床。他想就這麼睡下去,直到睡過她的登機時間,那時,他就是再忍不住,也沒辦法了。他看到道道雨水從窗玻璃上蜿蜒流下,他覺得其實那就是他的淚水了。

這個時候,電話鈴響了,來電顯示分明告訴他,那是她的手機號碼。他看看表,離她起飛還有半小時,他已經沒時間到機場了。他想起,昨晚他就把手機關了。他什麼時候告訴過她自己家裏的電話呢?

她是他大學時代的戀人。她文弱、清秀、善良,他憂鬱、深沉、真誠。在學校,他們形影不離,他們成了許多戀人的榜樣。甚至他們的和諧的衣著,都會引來指點、讚歎。他們生活在不同的城市。放假,他會住在她家,她會住在他家。但不同的是,她的父母都很喜歡他,可他的母親好像不太喜歡她。——這好像是他們最終分手的理由吧。大四時,他們偷偷在學校外麵租了房子,過起了同居的生活,在“新婚”之夜,她在他反反複複的“永遠別離開我”的絮絮私語中才由羞澀變得熱情。每天,他們一起買菜做飯,相擁而眠,非常幸福。後來,是什麼讓他們爭吵了呢?母親不知道怎麼耳聞了此事,把他的生活費減少了一半,他不得不做兩份家教維持租房以及其他日常開銷。下了課,看到很多男生在操場上自由自在地踢球,他開始有些失落。她不會做飯,不論多晚,都要等他回來。有一次,他實在很累了,但是回到家,她竟然不在,她留了言,告訴他她和幾個女同學看電影去了,晚上在宿舍睡。那夜,他失眠了,心裏充滿委屈。第二天,他不容分說和她大聲爭吵起來。她默默流淚,最後,她告訴他,她沒有看電影,她也找了份為人打字的工作,昨晚,她在宿舍用大家合買的電腦打字到深夜。他驚惶地求她原諒,她一言不發地走了。他知道,他們心無芥蒂的日子也許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