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母親,在我心裏一直是個永遠不會倒下的鐵人。我從沒想過有一天,母親會住進醫院,那個離死亡太過接近的地方。她怎麼能夠病倒呢?我們甚至還沒有進行一次開誠布公的交談,我甚至沒有把心裏所有的怨恨和愛戀都說給她聽,她怎麼能就這麼病倒了?然而,在我趕回家的途中,就在現在,她在病房裏還是在手術台上?她怎麼說病就病了呢?我從來沒有這樣渴望過想要見到母親!火車在黑夜裏飛馳著,我望了窗外的風景,等待黎明的到來。原來,死神無處不在。他一直嘲笑著不懂得愛的我們,他嘲笑著人們總是在墓碑前才有的懺悔行為。為什麼總要這樣呢?在失去或將要失去時才渴望挽回一切,本能夠避免的傷害?原來,這個世界最令人恐懼的事情不是死亡讓我們陰陽相隔,而是當我們有機會坐在一起的時候,我們卻不懂得珍惜生命的可貴!麵對死亡,還有什麼說不出口的呢?在司機小劉那我了解到母親是因為過度勞累心髒病發作,所以昏了過去,現在已經搶救過來了,正在病房裏休養。我被司機小劉引領著來到了母親的病房外。我站在門外,窺視著裏麵的情形。母親正靠在病床上和繼父聊天。這個時候推開門合適嗎?我該說些什麼呢?身後有醫生在拍我的肩膀,同誌,你是幹什麼的?怎麼擋在這兒?別影響病人休息。說著推開門,站在門口的我也跟著暴光了。醫生放下藥又叮囑了一番便離開了。我站在靠門的位置,傻傻地看著他們。是葉淩回來了,剛到的嗎?繼父先走過來接過我手裏的背包。拉著我走到母親的病床前。我看著母親蒼白而擠滿皺褶的臉,突然有一種想哭的衝動。媽,你還好嗎?沒事了吧。我的聲音竟有些顫抖。媽媽隻是太累了。別擔心!沒事了。母親笑著拍拍我的手背。都是你爸爸,非叫你回來,你看我不是好好的。沒關係的,現在學校很少有課。是我想回來看看。我也學會溫柔地和母親互相體諒了。你看起來很累的樣子,肯定一整夜沒怎麼睡,還是先回去好好休息吧。母親替我撿開掉在臉上的一縷頭發,溫柔地說。我本想反駁。這時繼父開口說:葉淩,咱們一起回去吧,你媽也該休息了。這兒有護士照應呢,我們晚些時候再來。我又看了看母親,她點點頭。我隻好答應了下來。媽,好好休息。晚上我再來看你。連續幾天,我代替保姆每天早中晚探視母親並且給母親送飯。我總是喜歡讓母親吃我親手調製的一些健康食品。我的臉色卻也一天一天蒼白起來,身體已經能感受到些許的妊娠反應,雖然並不強烈,但心中的恐懼卻壓得我透不過氣。直到有一天,繼父找我談話。葉淩,你是不是有什麼事瞞著我們呀?他和藹地問。我敷衍說,沒有呀,能有什麼事?葉淩,我知道我不是個好父親,我不懂得怎樣和孩子交流,尤其我認識你的時候你已經是一個很有主意的孩子了。我一度以為給你錢就可以了。可是我錯了,孩子終歸最需要的是父母的關心,而不僅僅是金錢。他停了下來,深深地歎息。我不語。坐在他對麵的位置,眼光在地麵遊移。不知道現在我說這些還有沒有用。但是有一件事我要和你說清楚,不論是我還是你媽,我們都是愛你的。隻是用錯了方法,而你也從不糾正我們的行為。可現在不是賭氣的時候。我沒有在賭氣呀,如果我和你們賭氣我就不會回來了。我確實開始有些為了他的話而感動。緘默。繼父沒有開口說什麼。我也沒有抬頭看繼父的神情,我有些恐慌,心跳得厲害。不知道如何打破這寂靜。直到繼父突然開口。你懷孕了吧。我突地抬起頭,以一種驚詫的神情望著繼父。哎……繼父搖搖頭,雖然我和你媽沒有再要孩子,但是你媽也懷孕過,隻是我們覺得有你一個就好了,我們不需要更多的兒女。所以你媽才跟我商量後去打掉了孩子。我依然不語。我說不出口。我用兩手捂住整張臉孔,我嗚咽著,痛苦……別哭了,沒有什麼是不可以解決的。他拍拍我的肩膀安慰我。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我該怎麼辦,怎麼辦呢……我積蓄已久的壓抑全部爆發出來。爸爸,我要怎麼辦,我不敢和媽媽提起這事,可是孩子,孩子一天比一天長大起來,我不知道要怎麼辦才好。我撲進他懷裏,第一次真心地把這個禿頂的男人當做我的父親。你自己是怎麼想的呢?你想留下孩子嗎?他沉穩地問。我不知道……你必須做出選擇。如果要打掉孩子越早越好。哎……他又歎氣了,有我這樣一個不乖的女兒很讓他傷腦筋吧。葉淩,我知道你很難過,你有沒有讓孩子的爸爸知道這件事?沒有。我們已經分手了。我……我想說什麼,但是最終沒有說出來。你再想想吧。我先出去了。他留給我一個思考的空間。我叫住正要離開的繼父。爸爸,先不要讓媽知道,好嗎?一整夜的思考足以讓我做出一個最終的決定。我對著嶄新的鏡子,我擦掉臉上的淚痕。塗上一點腮紅讓自己看起來健康些。然後我走出房間敲開繼父的工作室。他從工作台前抬起頭,對我先擺出一個微笑,我想他是想盡力使我能夠感覺到他的善意,這對於他來說也是同樣陌生的。說句實話,他活了這麼多年,隻擅長和他那些瓶瓶罐罐打交道。有什麼事嗎?葉淩。他問我。我先是咬了咬嘴唇,然後才困難地把話說出口。我決定了,我決定放棄這個孩子。我不能把她生下來。幫我,爸爸。他拿掉自己的花鏡,他走到我身邊,什麼也沒說,他拍拍我的肩膀,然後走到客廳。我跟了出去。聽見他在電話裏說:老同學,有件事要麻煩你……是我女兒……對對……什麼時間……明天,就明天吧。我帶她過去。轉天,我和爸爸來到婦產醫院。今天我選擇了一身黑色。這適合我的心情。卻愈加襯托出我的蒼白。原來這裏的院長和繼父是老同學。我站在繼父身後,突然有了一種“父愛如山”的感慨。這就是父女之情吧。我能夠聽到院長的聲音,不會有危險的,你別擔心了,你女兒的事嘛,我會囑咐她們多照顧些的……好好……我記住了,這是個秘密……我沒跟那些大夫說起你或者婉荷的身份……我明白,孩子也不容易……哎……這就是所謂的無痛流產手術吧。我的身體一點感覺都沒有,隻是我的心痛得要死!我從沒想過有一天,自己會躺在這樣的手術台上。那些大夫們一直在聊天。我的眼前一片模糊。沒多久,手術就結束了。我虛弱地走出手術室。我看到父親正坐在旁邊的椅子上等著我。我深呼吸,吸掉眼眶裏的淚水。父親說,咱們回家吧,你也需要好好休息休息。就當是大病了一場吧……我想母親一定知道了我的事,我已經有一周的時間沒去醫院看過她了。聽說她要出院了。而我,攬鏡自憐,還真像個憔悴的病人。我最近夢裏又是經常會夢到血,紅色的血,漫無邊際的血……吃安眠藥片也沒有用!我迅速地消瘦了下去,我吃不下,我仍然像前些時候那樣頻繁地嘔吐。這是心病。我知道,無藥可解!茵茵打來電話問我怎麼樣了?我說一切都解決了。都解決了。我和文輝最後一點瓜葛終於也撇清了,很好,不是嗎?真的很好嗎?她在電話那邊試圖確定我的真心。真的很好,真的……我的淚水又不自覺地流下眼眶。這不是我的錯!我顫抖著聲音跟茵茵解釋,真的不是我的錯,我不想哭,我想忘掉一切,如果這個世上有這樣一種吃了使人失憶的藥我肯定馬上去買來吃,可是沒有,我們做錯了事是不被原諒的,即使是別人原諒了你,你自己內心的懲罰反而會更加深重。茵茵,你知道我曾經多想擁有一個孩子,我見了別人家可愛的寶貝都要去親上一親呢!什麼時候我變得如此殘忍了呢?我竟然親手截斷了他與這個人世親近的所有機會。我做錯了嗎?我是不是又做錯事了?淚水不斷地模糊我的視線。我聽到茵茵在電話那一端深深的歎息聲。她說,不是你的錯,葉淩,都是寂寞惹的禍啊。那個孩子是和這個世界沒有太多緣分的,很多事都是上天注定的,不是嗎?你自己這樣說過的,那麼你就當這是老天給你的一次責罰好了。葉淩你不要這樣,你該振作起來,你想讓所有人都看到你的悲傷嗎?這是葉淩該做的事情嗎?不要讓我們大家失望了,好嗎?我又開始讀書了,每天除了讀書,所有的時間就用來整理小說,整理心情,整理回憶。我開始又有了一種新的想法,如果我把內心深處所有的一切想說又不能說給別人聽的事情寫進小說裏,或許我就能如願以償地學會忘卻,就如同周慕雲向一根柱子上的洞裏傾訴自己的秘密。或許吧。我又想起了老莫裏,想起他流淚的樣子,想起他說的話,為什麼我們總會如此恐懼麵對死亡呢?這是件再自然不過的事情。我們每一個人總有一天會離開這個世界,因為這樣或那樣的原因。我們或許不是正常死亡,但最終的結果都是一樣的,我們離開的這個人世,再也回不到從前。那麼我們到底懼怕的是什麼呢?或許真是怕——被忘記吧,怕真的成了一捧黃土,再也無人記得曾經在這個世界上有這樣一個人他曾經那樣生活過。我們害怕麵對回憶或遺憾是否有著和害怕麵對死亡相同的原因呢?我們害怕做錯事,雖然我們總是自覺不自覺地做錯一些事情。比如用一句尖酸刻薄的話傷害別人的自尊心,可能你都忘了過去在你們之間發生過什麼,可是受傷害的那個人滄海桑田之後或許他還記得那句話,心還在隱隱地疼……還比如……還有很多的比如!我開始反思自己的過去。曾經的我,是那麼的任性,說起話來也毫不顧及別人的感受,或者就是因為這樣吧,我傷害了很多朋友,我也得到了朋友的懲罰。一個畫麵在腦中閃過。那是我在學校打吊瓶的時候,因為誤碰了針頭,針頭方向一偏很多藥水都滲進了血管四周的皮下組織。手腫得像個包子一樣,那個時候,隻有蘇梅默默地拿熱水燙了手巾給我熱敷,一次又一次。曾幾何時,我把這些曾經為之感動不已的畫麵都忘了呢?老天是公平的!有得必有失呀!我現在明白了,不知道算不算太晚?好幾次,我提起筆,想要寫信給蘇梅,彌補以前的遺憾。卻怎麼也寫不出什麼,不知道要怎樣打破這種僵局?還是有些放不下自己這張變得真實而脆弱的臉皮吧。現在給茵茵寫信,我倒是已經很得心應手了。習慣了向她訴說心事,可能就無所顧及了吧。她也一樣,從一張紙變成兩張,有時候會是厚厚的一遝。母親終於在一個假日打破了我們之間的沉默。或者說打破了我封閉的生活。她進入我的小窩裏,到處淩亂著,不過床還滿舒服的,我們就選了這個軟綿綿的地方開始新一輪的談話。葉淩,你回來也有一段時間了,打算什麼時候回學校?母親的口氣是溫和的,不再像從前那樣,一開口就是質問的味道。過完五一假期再回去。反正學校這陣子也沒什麼事。我解釋說。那你有什麼計劃呢?後半年?還沒決定呢,我想再考慮考慮。我敷衍她。我最近根本就沒有想起過這些事。仔細一點也好,畢竟你現在已經是個成年人了,應該由你自己來決定自己的人生。母親的回答真令我驚訝,她怎麼突然就轉性了呢?快得有點令人無法接受。哦。我知道了,我會好好想想的。你是不是覺得我變得很多?母親突然自己提及此事。我索性問個明白。是呀,我還很奇怪也很不習慣呢。我開玩笑似的說。可能是這次生病吧,讓我感覺到自己再不是以前可以揮霍健康和生命的年輕人了,我老了,真的老了。以前我總是不服氣,覺得什麼都應該按照自己的意願去實踐,這讓你受了很多委屈吧。沒有。怎麼會呢。我尷尬地笑笑,覺得承不承認都不太好。我知道,我們總是不能交心,像其他母女那樣。你這孩子從小就獨立,別人總是誇你懂事,但是我疏忽了,你畢竟隻是一個孩子,你也需要母親的懷抱來溫暖你的心。可是,即使後來我明白這些,我們之間的關係也似乎固定成了一個模式,我說你聽,有時你還會故意氣我。我不知道要如何改變,我又怕越改越錯。那個時候我拉不下臉,和你說心裏話,覺得很丟麵子。可是母女之間,還需要什麼麵子呢?這場病讓我有時間閑下來思考。葉淩,我想我們最缺乏的就是溝通。是呀,我們都不敢說真話,都回避真話,因為真話往往很傷人。我語無倫次地回她的話。我還在震撼裏沒找到出口呢。以前,我也覺得我做事不需要向別人解釋,但是現在我想和你解釋我們之間的誤會。她停下來,喝了一口我倒給她的茶。我沒有說話,等著她接著解釋。就說我連任的事吧,你說的沒錯,我是想尋求連任,可不是因為我舍不得這個位子,而是因為我手裏還有很多事情沒有處理完,很多貪官沒能拔掉,比如你上次拿來的那份材料裏披露的事情,其實我早就在查了,可是做什麼都要講時機的,時機把握對了做事才能成功,否則會反惹得一身腥的。政治是很複雜的事情,有很多千絲萬縷的關係你都要顧及。在這種情況下你再想做點什麼事就更難了。所以我希望你能體諒母親的立場。她又停下來。我開口解釋,媽,其實,我知道做一個市長不容易,做一個女市長更不容易,更何況你還想做一個好市長。這城市的變化有你的一份功勞,誰也無法抹去。我也明白你有時候很難做。我……以前說那些重話也是出於一個女兒對母親的關心,我不想你由一個好市長墮落下去。是我不對,我竟然對自己的母親沒信心。媽,對不起!我這聲對不起真的是發自內心的,母親也著實的不容易,以前我隻看到我自己的傷痛,卻忘了去看別人的心有沒有同樣受傷!聽你這麼說我就放心了。母親默默地抹去眼角的初現的淚痕。她是不常流淚的,她從前一直表現得很強悍。不過人還是稍稍感性一些的好。這樣這世界可能會多一些愛,多一些關懷……我們從來沒有對對方說過這麼多的話。從前的我們總是寡言的。我又看到了潛意識裏那個母親的標準形像。或許就是這樣的吧。不過我們沒有說起關於墮胎的事情。或許是因為我沒有主動提及吧,所以母親怕我又傷心,也沒有提起這件事。我真的很感激他們,為我保留了這一點點最後的尊嚴。那痛徹心扉的往事,我真的不想再重複,因為我要忘卻,而重複是忘卻的大敵。要結束談話的時候,母親問我:葉淩,你還想知道關於你親生父親的事嗎?我想了很久,或許應該告訴你,你已經是個大人了,有知道真相的權利。這一刻,我的鼻頭又酸酸的,我開始能夠了解母親為什麼總是想要回避那些關於我父親的事情,那對她來說也是痛苦的往事呀,或許也是她想要極力忘卻的,而我做了什麼呢?隻是在不斷地提醒她回憶那苦難的早已成為曆史的過去!我真該死!我笑了,沒有哭,燦爛地真心地笑了,我說我有爸爸,不是嗎?他在等著我們吃飯呢,快點吧,我要餓昏了……我終於鼓起勇氣寫信給蘇梅。我不知道這封信是否會成為她的一種困擾?猶豫再三,我還是寄出去了。這表明我至少努力嚐試想要挽回遺憾不是嗎?隻有這樣,未來的某一天,我才不會後悔,或者隻能望著窗外的風景,細數自己的遺憾。一周後,我收到了她的回信。我知道這說明我一寫信給她她就回信給我了,沒有遲疑地。她說她也是在尋找著這樣一個機會,縫合傷口的機會,隻是沒想到終於還是我先開了口。她說她收到我的信好高興好高興。這讓我異常的興奮!原來跨出這樣一小步,並不是如想像中那麼困難的。我的小說終於完成了。它有著一個未知的結局,除了老天誰還知道明天會怎麼樣呢?母親是欣賞我的小說的第一個人。她一直不明白我在忙碌什麼,現在終於明白了。我帶著期盼和希冀拿給她看。她說即使我的工作再忙我也會抽空快一點看完它的。我笑著說,好好好,可是不要太勞累了。身體可是比小說更重要!寧姐姐打電話給我,說是正好有一個朋友的時裝公司在招設計師,那家公司挺有名的,我在市麵上見過她們的產品,經營範圍就是純女性服裝、飾品。我說還沒決定是工作還是上學呢,所以不能現在給她答案。她說沒關係,你可以慢慢地考慮。她說,我聽說你母親的事了,阿姨還好吧?我說:已經沒事了。現在又恢複工作了。緘默。她似乎想要開口說什麼,我等著聽,好半天,她終於開口:文輝有沒有告訴你,我們離婚了。我沒有任何情緒。最近的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