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家出走的第25天,那隻用舊齒輪拚湊出來的鬧鍾就永遠停止運動了。仿佛是對長途旅行的無聲抗議一般,任由木熙怎麼補救,它的秒針也不移半厘。
所以還是算了吧,他把這隻壞掉的鬧鍾擱在床頭舊到發朽的櫃子上,打算就此把時間忘記。
在他的記憶裏,混沌的一生,隻有這25天裏的每一分每一秒是清晰的。從一艘叫做“家庭”的將沉之船中選擇跳入大海,他沒有積攢足夠的勇氣。
在第3天裏,他意識到自己沒有目的地,雙肩包裏的零食和從家裏偷來的鈔票不足以為這般驚天動地的行動提供良好的保障;
第10天裏,他變賣身上唯一值些錢的物件——一部蘋果手機,從二手販子那裏換來了1000元.
20天,他來到了富饒大陸的西北,陽光提供終身免費服務且不斷供的地域,疲憊不堪的木熙還想繼續向西,到達這個國度的盡頭,他曾聽母親說起有那麼一片純淨的淨土,不染一絲的塵埃;
直到第25天,疾病耗盡了他所有精力,在渾身上下散發出沼澤般黴霾的氣味後到達了望不見盡頭的純白之地。
他蹲下,撫摸著腳下皚皚白晶,指尖熏起一點放進嘴裏,當一股鹹澀刺激了他已然麻木的味蕾時,他才明白,那不是雪,而是鹽,湊近看略略青色飽滿的鹽晶。
茫茫白色在奪目的陽光映射下刺痛了他的雙眼,有那麼一刻,他以為自己置身於天堂,那個被將死之人所惦記和仰慕的地方。
失去方向的木熙在白色中央看見了一團相擁很緊的灰色建築,他急需一處休息之地,養養精神,看能得到一份廉價的兼職,賺取一頓餐食,隻要不在遇上黑心的老板,他也不介意低賤地乞討。
木熙對這片鹽湖還是有所敬畏的。上麵結著厚厚的鹽蓋,踩上去如履寒冰。他找到一條用基石和泥土鋪就的小徑,泥濘不堪但卻可以行走。
一排因為根基下沉而斜歪扭曲的電線杆,在暮色裏像極了電影裏墓地上紮根肅穆之中的十字架,懸掛的路燈沒有開啟的跡象,反而有點頭顱般的駭人。
精神消極的木熙看不出這片鹽湖的魅力,在他的心裏給出的定義是孤獨、空曠、冰冷甚至死亡,黑暗在他心裏紮根並很快的發芽,此時的他就沿著小徑向那團建築走去,裹緊單薄的外套,縮成一根晃動的木棍。
原來是座工廠。木熙趴在鐵門上向裏張望,看不到一點生氣。走到旁邊的保安室,玻璃附著一層厚厚的尼灰,窗子破了一個大洞,裏麵是被水泡成黃黑色的煙頭以及大堆的樹膠手套。木熙又回到大門口,輕輕一推門開了一道小縫就卡住了,輪緣陷進變形的滑槽裏動彈不得。
不用費勁了,這是一座廢棄的工廠,生前可能是產出食鹽的。雖然木熙不了解鹽場如何運作,但就鹽湖和眼前這些廢舊的廠房也不難看出他們的用途。“這下可倒黴了……”
木熙心裏一沉,終於有了一種絕望的感覺,現在返回再去找其他的居民區是不可能的了,他估摸著沒有那樣的體力和耐心,而且天空漸漸暗淡下來,氣溫一節一節的向冰點跳躍,他可能活不到下一個“目的地”了。
雖然覺得死也許是個不錯的選擇,不過求生的欲望在此刻算是占了上風,他決定去工廠裏碰碰運氣,找個能夠留宿一晚的房間,挨到明天天亮再做打算。於是他單薄的身軀穿過了那條狹窄的門縫。
工廠裏麵好一片肅殺啊。晚風拂過鹽湖,氣流中卷出一股淡淡的鹹味,比之大海有過之無不及。木熙忽然想起自己的母親在去年暑假裏帶他去過海邊,在微暖的海域裏撿拾被商販丟棄的殘缺貝殼,那種暖意忽地襲上心頭,讓正在肮髒破敗的碎石路上行走的他不怎麼冷了。
在工廠的邊緣終於找到了一棟像是民房的建築,那種七、八十年代簡易的宿舍,小時候曾在母親的單位裏住過,對於這種窗子朝著一邊而走廊在另一邊的單調樸素風格並不陌生,許多日子裏,木熙的母親看著他從走廊的這一頭歡快的跑到那一頭。
這棟小樓隻有兩層,木熙挨著走廊趴在黑乎乎的窗子上“挨家挨戶”的確認,希望哪怕有一點人聲,但終究是徒勞,在走到二樓的最後一間房門外時,他決定就把這裏當成過夜的“最佳場所”了,推開半掩的門,裏麵裝滿了灰白的月光。雖然久沒人住,但還算“幹淨”,除了灰塵,擺設並不淩亂,靠門的窗子上一張木質的寫字台,上麵一盞綠色的台燈,那種拉環式的辦公燈透露著年代感,對麵也是一扇窗子,下麵放著一張沒有床墊的木板床,床腳斷掉一處,斜斜的杵在水泥地板上,床頭櫃的抽屜全部耷拉在外麵。
天花板隻有一顆拳頭大的燈泡,電線被釘在泛黃的牆壁上一直延伸到門口的開關處,木熙來回搬弄了開關,沒有電。
“但光線還算好,起碼不是黑漆漆的一片。”木熙進屋關上門,脫掉外套,從背包裏拿出那張從小就陪伴他的羊毛毯子,把自己裹成了一個大號的粽子,昏沉沉的閉上了眼睛。
夢裏是一片難忍的燥熱,行走的柏油路麵被熱浪腐蝕變性,日頭正緊,他龜裂的嘴唇和灼疼的皮膚無時無刻不在消耗著自己的靈魂。他看見一片鹽湖,淨白無濁的雲朵浮在鹽蓋之下,如果這個純物理的世界真的存在天堂,那一定就是這個樣子。
睜開眼時,已是天亮了。
木熙起身,覺得身體輕鬆了不少,病痛感完全消失了,他抬手摸了摸額頭,涼涼的不再能燙到手心——看來感冒發燒是熬過來了。
他起身穿好外套,把毛毯收進背包裏,推開了門。藍到發紫的天空漂浮著厚重的白雲,如同天空中龐大的城市群。手扶著鏽跡斑斑的欄杆,木熙大口大口地呼吸著新鮮的空氣,這裏除了震動耳膜的風聲,沒有半點雜音,灰色的廠房一棟接一棟,被遺忘的傳送帶架在樓與樓之間,因為年久失修如同枯木斷枝。
純潔的陽光做了最好的投影儀,把工廠中交錯的陰影描出清晰的棱角,這棟的煙衝掛在那棟的牆上,那棟的電線切割了另一棟的屋簷。
在如此舒適安靜的環境裏,木熙感覺到了饑餓,腹中空空的他雖然大病痊愈精神飽滿,但對於補充體力安撫腸胃還是不能忽視的,於是他打算做一個荒島的探險者,看看能發現什麼,生存下去。
這樣的設定讓他來了興致,曾經在電腦遊戲虛擬世界裏的場景此刻變成了現實,雖然他的母親多次提醒他少玩遊戲,不過這麼有趣的事情怎麼可能說放棄就放棄呢。
下了樓,木熙沿著工廠的裏沒有完全被泥土和鹽晶掩埋的路徑行走,每到一座建築的麵前都要進入確認一下,從破敗的車間到廢品成堆的倉庫,幾乎遊了個遍,找到的有用東西也少的可憐,比如包在塑料袋裏的幾隻蠟燭、過期幾個月的扣肉罐頭以及一些被遺棄的舊衣服,舊衣服倒是挺多,不過“樣貌”慘不忍睹,拿來禦寒且不說上麵的令人窒息的怪味,肆意生長的病菌可能都會害的自己再生一次病,所以隻好放棄。
木熙想想還缺什麼,比如取暖?柴火不少,宿舍其他房間的舊床、木椅都可以拿來當柴燒,而且鍋爐房裏居然還遺留的有煤炭,足夠供他一人支撐很久。頭疼的就是水源,木熙想鹽場上麵不太可能有淡水把,沒水喝可是個致命的問題。
他非常想找到一個水源,那樣便什麼也不愁了,可以安心的呆在這裏,直到所有資源耗盡,如果沒有人來對這個工廠進行“人道毀滅”,他也可以去幾十公裏外的小城帶些能用的回來。
木熙心裏想到一個“家”字,開朗的心又暗淡下來,也不知道如果母親知道了他這樣的境遇會作何感想。他閉眼皺眉歎了口氣。算了,還是水源要緊,這可是他現在最大的執念了。
正想著,就發現工廠的小廣場上竟然立著一個水龍頭,在那些褐黃色雜草叢生的中心。
“鹽場上麵也有淡水的嗎?”木熙覺得自己對鹽場的認識還是太片麵了,可能淡水被埋在很深的地下吧,打一口洞插個管子做個水泵之類的應該是難不倒以前在這裏生活的工人的。於是他疾步走過去,祈禱一般將手放在把手上,心中默默地念著“拜托千萬要有水啊!”,手腕一用力,他閉上了眼睛。
“咕嚕——咕嚕嚕”接著就是一陣“嘩啦啦”,木熙簡直欣喜若狂。“媽的,居然有水!”他嘴裏飆著髒話,高興的都要跳起來了。
“可不能浪費。”他迅速關緊龍頭,心想也許地下留著的淡水不多,此時也顧不上喝了,得先找一個能夠儲水的桶。
木熙第一反應就是倉庫,他剛才應該看到過,有些印象。
幾乎是狂奔的來到工廠的倉庫,在一堆廢品裏摸索、翻找。他還是格外小心的,為了不弄傷雙手找到了一堆橡膠手套,套了兩層做防護。這個經驗來自於母親收拾碗碟碎片時的印象,割傷了雙手會嚴重影響做家務。
翻騰了半天,找到三隻桶,兩隻空的,一隻裏麵盛滿了油漆。油漆已經因為沒有密封而結塊了,這隻桶是沒法用了,有兩隻已經不錯了。木熙想著油漆可能還有用,就把它單獨提到牆邊,一個空曠的角落裏。也就在他放下油漆轉身欲提走兩個空桶時,眼角的餘光掃到了門口一閃而過的黑影。
木熙驚的一個哆嗦,又不敢去追,站在原地腦袋空了許久。半晌他才意識到“可能有人?”。可千萬別是什麼動物,諸如虎豹?不會吧……可能是野狗,千萬別是那種見人就咬的瘋狗。他握了握拳頭,在廢料中抽了一截鋼管,忐忑的走出倉庫。
什麼也沒看見。
不過謹慎的木熙還是做好了迎擊的準備,不管是野狗也好還是這裏的“流浪漢老大”也好,隻要自己被襲擊就先給對方一悶棍。木熙完全是豎起耳朵聽動靜,把自己當成了杜賓犬。
果然風聲裏有清晰的腳步聲,踩著路徑上的碎石子,“呱啦,呱啦”,就像電影裏主角踩在雪地上的完美音效一樣。木熙咽了咽口水,喉結迅速滾動,額頭也冒出了汗。他向著聲源的擴散處“進軍”。希望是勝利進軍而不是自投羅網。
那腳步聲帶他來到了小廣場。
木熙感覺到一陣奪目的光暈,也隻是一瞬,世界就變得跟剛才一樣清晰了。
他的瞳孔裏倒映出一個纖細的身影。這是一位跟他年紀相仿的小人兒,從形體上就能判斷出是女性,穿著一件潔白棉外套,濃而密的黑發在腦後紮出一個高高翹起的馬尾,馬尾是一個從粗到細的錐形,直到腰間處化成一條線,褲子貼合修長的雙腿,配上一雙沒有任何LOGO的運動鞋,看上去是為了方便行動。
木熙眼前的這個她正聚精會神的盯著小廣場中央的水龍頭,側臉上掛出對這東西很感興趣的微笑。
還沒喊出話,那個女孩就先開口了,聲音和鹹鹹的氣流不同,夾帶著一絲甜味,“你知道自己在哪嗎?”她轉過頭來,望著木熙。
“你想說你的鹽場嗎?”木熙對著眼前這個纖弱的身影放鬆了一些警惕,至少沒再舉著鋼管了,“你是這一代的老大還是什麼……”他不確定危險是否完全解除,也許暗處埋伏著其他凶神惡煞的家夥。
女孩笑笑,慢慢的走向木熙,說:“別緊張啦,我啊,算個遊客吧,我是這一帶的‘導遊’。”
原來是這一帶景區的導遊啊,木熙問她:“這裏是景區嗎,我曾聽媽媽說過什麼‘天空之境’,也是一片鹽湖。”
“不是不是,這裏沒人的,我隻是來看看……”女孩想了想:“除了工作之外,我經常去一些沒人的空曠之地,算是愛好吧。”
“你住這附近?”木熙問。
“是啊,”女孩已經走到了他的麵前,說:“我住河的對麵。”
“我不知道這裏有河。”
“當然有,在這裏的盡頭,”女孩又想了想,繼續說:“鹽場當然是有運河的,運鹽什麼的。”
“哦,我來的時候沒發現。”木熙回想了一下,的確沒看見,不過自己也沒有完全走通這裏。
女孩指了指木熙手中的鋼管,說:“我不是壞人。”
木熙抬手看了看,尷尬的“哈哈”一笑,把鋼管扔到老遠,“不好意思,我以為……”
“以為什麼?”女孩微笑著盯著他的雙眼,讓他很不好意思。
木熙想總不能說“野狗、無賴”之類的吧,這樣太沒禮貌了,就說:“沒什麼。”然後覺得還是做個自我介紹,“我叫木熙,算……算個流浪漢?嗯,就是流浪漢。”這也沒什麼不好意思的。
“我叫茶茶,丁茶茶,你就叫我茶茶吧。”女孩說。
“真是個好聽的名字,你的父母肯定是‘讀書人’,呃,我的意思是學曆很高的那種,叫‘知識分子’。”
“不記得了。”茶茶搖了搖頭。
這句“不記得了”回答了還真是輕鬆,是孤兒吧?木熙覺得還是不要多問,不過茶茶倒是接著說話了。
“很久以前的事了,我都不記得了。”茶茶還是那種無關緊要的口氣。
“那時候你還不懂事吧。”木熙心中一陣暗淡,比起自己想起母親,有種同病相伶的心緒,“那你現在跟著親戚嗎?”
茶茶抿了抿嘴唇,想了想,說:“婆婆照顧我。”
“哦。”木熙覺得對方回答這些話題沒什麼傷感的表情,可能已經習慣了,自己也不知道怎麼繼續接話。
“那你呢,這麼小怎麼變成流浪漢啦?”茶茶發問了。
這個問題也是遲早要被問道了,木熙故作老成,歎了口氣,想略過這個話題:“說來話長,先不說這個,我問你,你對這個鹽廠熟悉嗎?”
“還好吧,”茶茶環顧了一下四周,認真的打量了一下,問:“你需要找什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