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端午節馬方本來沒打算要回家,可是母親給他打電話了。當時馬方正在陪客戶吃飯,飯店包廂裏的兩個燈壞了一個,燈光幽暗。他一邊聽著電話那頭母親照例的噓寒問暖,一邊看著電話這頭客戶吹的牛漫天狂飛。見無人認真在聽,這頭牛便越發的起勁,橫衝直闖,令人眼花繚亂。馬方果斷掛電話,再次舉起了酒杯。他要讓這頭令人作嘔的牛撞破天花板,飛到天上去。
走出飯店的時候,天色已黑。馬方抬頭望了望深邃的夜空,他就想家了。他已不記得上次仰望天空是在什麼時候,但他清楚得記得上次離家是在什麼時候。那是春節剛過,至今幾近半年。
如果他跟身邊的同事說他有點兒想家,同事們肯定會做出誇張的表情。這不是他猜得,是真實的經曆。同事一副困惑的樣子,你都多大了,還想家。這時馬方急忙辯解道,隻是偶爾,偶爾而已。
馬方也覺得同事的話好像有些道理。剛讀初中的時候他是真的想家,那是他第一次離開家,去鎮上讀書,雖然隻有區區二十裏地。他在學校裏有宿舍,但也可以回家住,不過那時沒有校車,隻能自己騎自行車。於是每當第一節晚自習下課,馬方就飛一般的竄出教室,正兒八經的觀察夜空,看看天上是否有星星。如果有,就是晴天,如果沒有,就是陰天。是陰天就有可能會下雨,不是今晚下就是明早下,那就不能回家。上第二節晚自習的心情是興奮還是沮喪,全憑天上是否有星星。所以,馬方從小便對星星有一種獨特的感情。學校的第二節晚自習通常都是作文課,他一直想寫一篇作文抒發心中的所感所想,可是在初中等了三年也沒有等到哪一次作文題目和星星有關。
等上了高中,情況大大好轉。馬方雖然還會想家,但動機已經不純。隻有在月考成績考砸了,給愛慕的女孩寫情書沒有回複的時候才會覺得還是家裏好。他想家,不是因為家裏有多麼好,而是因為學校很不好。令人沒想到的是,馬方那年的高考作文話題“星星”。馬方趴在考桌上,下巴壓著考卷,一雙眼睛瞪得像星星,大腦猶如黑洞:之前有過的感慨想不起來,考場上的靈光乍現也被一吸而盡。
考場雖然失利,但情場卻是“收獲十足”。馬方最終依然沒有追到喜歡的女孩,可是他釋然了。想當年他是有多麼的想家,一個有關星星的話題恨不能寫出十篇作文,可數年過後還不是統統忘掉。現在他是有多麼的愛這個女孩,數年過後,說不定連她的名字都記不得。
高考填誌願,馬方特意選了一所兩千裏之外的南方高校。按他自己說的,我要與過去的自己做個了斷。從此以後馬方非但沒有想過家,更是懶得回家,甚至連放暑假都呆在外麵,隻在過年那幾天回家。這個習慣一直保留到工作以後。他母親不理解,北京離家隻有幾百裏地,怎麼還這麼長時間才回來一次。
馬方忘了在哪本書上看到過,長大回家,說得好聽是轉了一個圓圈之後回到了最初的起點,說的不好聽就是一直在原地踏步。馬方絕對不允許別人說他離開家這麼多年仍然一事無成,沒有進步。所以他盡量減少回家的次數。直到過了許多年,馬方才認識到自己誤解了這句話的意思。
不過馬方最終還是在端午節這天踏上了回家的大巴車。昨天晚上豁子給他打電話了,說他後天結婚。馬方的第一反應就是五月初六。是的,沒錯。端午節是五月初五,第二天不就是五月初六嗎。五月初六是小迪的生日。
馬方在大巴車上挑了一個靠窗的位子。他喜歡斜靠著座椅麵向窗外,漠然的看著眼前的景色呼嘯而過的感覺,他認為隻是超凡脫俗。馬方一直以為隻有自己這樣,直到初二那年全班去郊遊。班上一個又高又壯又醜的小混混竟然為了跟他搶一個靠窗的位子不惜動了拳頭。一個小混混竟然也有像我這般超凡脫俗的追求,雖飽含委屈,但馬方決定對其另眼相看。誰知沒過幾分鍾小混混便倚著窗子打起了呼嚕,馬方這時心裏不禁冷笑,滿滿的鄙夷,原來如此。後來長大了,因為工作的原因馬方需要經常出差,他依然喜歡靠窗的位子,因為他也覺得靠著窗睡覺會比較舒服。
又是一年一度的端午節,這是高考的季節。馬方又想起了那個女孩,飄著長發的女孩。馬方給女孩寫情書,女孩回絕了,女孩說怕影響高考。馬方信了。高考結束後馬方又寫了情書,卻發現女孩早已無蹤影。後來馬方才明白,高考隻是借口。當時就算沒有高考,也會有期末考試這類理由。想到這,馬方有些心煩意亂。如今已二十有六,卻仍是孑然一身,愛情的滋味隻能從往事中尋找,並且還是辛酸的往事。
馬方盡量不去想豁子的婚禮和小迪的生日。這兩件毫無關係的事情可能存在著某種隱秘的聯係。他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
大巴車此時早已駛離北京。馬方扭過頭,望向窗外。窗外是一大片的荒灘,裸露在外的黑色淤泥表麵蒙著一層灰白色的鹽嘎巴,上麵生長著一束束孤零零的紅褐色植被,像是草又像是菜,微風吹過,絲毫不動。再遠處排列著一堆堆梯形的鹽粒堆,這是鹽灘。現在正值烈日炎炎的六月,這是曬鹽的黃金季節,鹽民們在鹽池裏急匆匆的揮灑著汗水。他們不急不行,因為到了七八月,雨水一多,就產不了那麼多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