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界爭(1 / 3)

三毒和尚放下背箱,取出缽盂,一角崩裂甚是顯眼。他將佛串除下,置於缽中,閉目默禱,神色虔誠。

待和尚禱畢,雲川好奇問道:“什麼經這麼短?”

和尚赧赧一笑,道:“不是什麼經,求祖師護佑而已。”

雲川笑道:“想不到大師與貧道想到一塊去了。雖說我們義無反顧,話說得也豪氣幹雲,但是心中對於未知的恐懼,並不能因此而遮蓋啊。”便從袖中掏出一個小木人。

“這木人是誰?”和尚問道。

雲川搖搖頭,麵有迷惘之色,道:“貧道也不清楚,隻是有時於夢中見到,想來與貧道因緣匪淺,故而依著夢中模糊的模樣,雕刻成木人。此時此刻,也算是死馬當作活馬醫吧。大師請稍待片刻。”便拿著木人走出祖祭壇,長呼吸一口爽氣,但見秋陽融融,晴空碧澈,雲影下數雁南飛。山影參差,青黃斑駁,流川畔離離如煙。“天有四時,物有旦夕,生滅而見輪回,世豈存不朽。可惜,人能悟到的,神卻會迷失。”雲川微微一歎,飛身躍至石塔祈天台上,攤開右手,一道青色的氣息纏繞著木人,飛臨火架之上。雲川神色肅穆,輕捏劍指,立於胸前,瞑目入定。不移時,若螢火飛舞,星星點點的青光自雲川周身散出,環繞數匝,逐漸飄入火架之上,如飛雪落地,再也不見。約一盞茶的功夫,那赤銅火架漸轉青碧色,一縷青色的火苗竄起。隨著青色的螢火不斷飄入,那火苗愈來愈旺,騰騰有數尺之高。沒有溫度,沒有聲響,也無視風來,就這麼直直地燃燒。忽聽得雲川一聲清叱,那火焰旋轉,似花苞綻放,九葉張開,形若青蓮。此時虛空之中如聞萬眾禱念之聲,那青蓮愈發舒展,蓮蓬間射出九道青氣,與纏繞木人的氣息勾連。木人緩緩下降,落入蓮蓬之上。原本直立的木人竟然屈腿盤坐,雙手伸至膝蓋之上,作五心朝天之狀。眼瞼微垂,狀若眼觀鼻鼻觀心。在外紛繞的青氣逐漸納入木體之中,通身青亮有如透明。此時,蓮瓣微動,漸漸收攏,將木人包覆在內,慢慢轉淡,直至不見。

此時雲川方睜開眼睛,眼神中似有空洞的迷茫。須臾回神,眼中精光一閃而逝。他放下手,默立半晌,飛身下台,進入祖祭壇內,便聽得高亢的梵唱在回響。

三毒和尚跏趺而坐,手持佛串,雙目微閉,高聲念誦。他神色悲憫,麵綻寶光,映照得這陰森的祖祭壇內一片慈悲祥和。在他身前,躺著五具屍體,一男四女。男的是個少年,三具女屍尚有稚色,正是含苞待放的年紀,全身****,淫·跡斑斑,顯然在死前遭受莫大的淫·辱。這四具屍體死不瞑目,瞳孔無神,麵色灰敗,有如朽木。還有一具屍體是個女人,枯發遮麵,全身****,傷口與血痂不忍直視。和尚誦經聲愈發高亢,四周似有眾比丘齊聲相和,女人的屍體逐漸泛起金色的光芒,洗滌肮髒的血痂,縫合巨大的創口,枯幹的白發自內而外一片晶瑩透亮。似聞女子的低吟淺唱,幹淨透明無一絲戾氣,仿佛小溪的水,令人安寧。屍體的金光越來越盛,最後燃燒成金色的火焰。火焰中若飛絮、若蒲公英,一枚枚金色的光絮飛舞飄散。火焰最後隻留下一點,飛入佛串之中,而屍體不再,地上如被淨化過一般光亮。和尚方停止誦經,睜開雙目,站了起來,雙手合十彎腰鞠躬,唱讚:“善哉善哉!”

“她是誰?”

和尚見雲川歸來,歎道:“小僧剛才探了一下暗格,發現這些屍體。這四具年輕的屍體神魂早滅,隻留下空洞的軀殼,無法超渡。另一個女屍殘留祖師佛光氣息,佛緣匪淺,靈魂純淨,竟有虹化的跡象,維存一點執念,入祖師佛串之中。自這一點執念得知,她叫卡珊德拉,這四具年輕的屍體,都是他的子女。”他忽然看著殘鼎旁一直昏死的少年,有些驚訝也有些感歎,“比對執念中呈現的影像,這個少年也是她的孩子。”

“卡珊德拉?葉利的二姐?”雲川暗忖道,頗為驚異。又掃了少年和四具屍體一眼,若有所思。

和尚見他神色,問道:“道長認識?”

雲川道:“不認識,隻不過貧道一位朋友的姐姐也是這個名字。恭喜大師又積下一樁功德,我們可以開始了。”

三毒和尚點頭,將佛串重新放入缽盂中,忽然看著雲川,眼神和暖清亮,道:“道長若誤入輪回,小僧必進入六道之間,引您回歸!”

雲川笑道:“那就多謝大師好意了。”

三毒和尚微微一笑,麵容無比堅定。“這不是好意,這是小僧發的願!”

雲川心中一驚,忙阻止道:“豈能因貧道而毀了大師的因果。”

三毒和尚笑道:“因果之門早已開啟,小僧豈能回避!”

雲川拍拍他的肩膀,不知道說什麼,忽然一笑,頗為淡然道:“貧道天難收,地難葬,豈會被一個毛神給坑了!”他慢慢走到石雕前,輕輕浮起,左掌摁在狼頭之上,右手起劍指,雙目微暝。一時左臂金光爍爍,有斧劍交擊之聲,似兵戈殺伐之象。頓時間,殺氣如北風卷地,冰寒之意恣肆漫卷。

“道長好烈的殺伐之氣,就像天生的殺器降臨。”和尚在一旁看著,心中一凜。

此時雲川劍指之上小小青蓮飛舞,忽然右臂高擎,青蓮化作一道驚世劍氣直衝壇頂,撞開車輪大小的青色漣漪。自這漣漪之中,九道青色的氣息轟然降下,遍布石雕周圍,青氣上沿相接,如青蓮倒扣,將石雕鎖在蕊中。

“這股力量似乎不是道長自身之力,自何處借來?像是眾生念力。”三毒和尚略一思索,不敢怠慢,周行七步,一手指天,一手指地,作天上地下唯我獨尊之相,金色的佛光澎湃而起,缽盂嗡嗡,飛臨和尚頭頂。此時七根鎖鏈嘩啦作響,十四個錨點金光綻放,交織成一隻金色的缽盂,一如剛才的青蓮,倒扣石雕之上。

雲川左掌如同金鑄,若聞一聲高亢的龍獸嘶嘯,金光破開石狼額頭,衝貫而入。雲川經過觀察和尚攻擊以及細心揣摩,雖不清楚是屠龍勁本身無堅不摧還是屬性相克,但深知唯有屠龍勁能夠貫穿石雕體表,攻擊其內。所以一上來便集全身真力貫注屠龍勁氣之中,再不似之前三連擊暗渡勁力,果然奏效,直接破開石狼頭顱。石狼頓時雙目如血,似有掙紮之狀,裂開的頭顱拚命合攏。

“大師,請助我一臂之力!”雲川大喝道。

和尚高舉的手微微下壓,虛空中頓時凝成一杆金光燦燦的降魔杵,從天而降,猛烈地撞擊在裂口之上。經此猛擊,頭顱合攏之勢頓緩,似發出喑嗚掙紮之聲。

“道長,如何了?”和尚道。

雲川道:“早得很呢,勁力一入其中,如陷泥沼,想要破開禁製進入異界結界,力量似乎有所不足。這禁製貌似已有意識,這本是極為高等的封印之法,但是現在對於我們來說反是好事。凡界天地壓製了它力量的上限,以我們自身以及借來的力量,隻要持續不懈地攻擊,它必有受不了而失神的時刻。”

和尚點點頭,雙臂齊舉,頭頂缽盂嗡嗡呼嘯,缽內佛串綻放五色毫光,一時間虛空中金色降魔杵連續凝聚,達十八之數,接連轟下。而雲川也不落後,右掌一翻,一朵九葉金蓮掌中盤旋,虛空中九柄巨大的金色劍氣連珠刺入裂口之中。

在和尚借缽盂之力以及雲川借無名力量連續攻擊下,那石狼不再是肉眼難察的掙紮,而是渾身扭動,雙翅振起,“嗆啷”之聲不絕,將鎖鏈繃得筆直。此時罩於其上的青蓮與缽盂,“轟隆”一聲往下一壓,將扭動的狼軀牢牢禁錮住。

雲川長嘯一聲,虛空中禱告聲若隱若無,金色的屠龍勁若生光焰之狀,直透石雕頭顱。頓時整個狼身自內而外透出金色的斑駁裂紋,似有瓦解跡象。

“原來如此,借念力破禁製,道長果然高明至極。諸界之間,惟因果之力不受天地約束,無往不利。念力便是最為純淨的因果力。小僧雖做不到借眾生念力的地步,但是也想東施效顰,就借缽盂和佛串的祖師業力一用吧。”三毒和尚心思急轉,豁然開朗,頭頂缽盂傾側,佛串五彩透亮,一道金色的火焰似激流狂奔而出,纏繞石雕,瞬間石雕如陷烈火之中,經受烤炙。狼軀掙紮,不斷溢出紫紅色的魔氣,皆被蓮花和缽盂分解驅散。在雙重禁製壓製下,石狼隻能發出痛苦而又憤怒的嚎叫。

佛串中突然亮起米粒般的金光,直射石雕。石雕忽然幻化,仿佛實體消散,僅存虛影。以眾生念力驅動的屠龍勁和祖師業力燃燒的火焰衝入其中,交織成密密麻麻的可見的因果線。而那米粒之光直衝入內,粘在其中一根之上,化作一粒火焰,不斷燃燒。

“嘣!”仿佛響在靈魂深處,這根因果線被灼斷,那粒火焰似乎也耗盡餘力,刹那消散。在因果線斷裂處,露出一個桃仁大小的黑洞,內裏魔氣翻滾,看似雖小,震蕩的餘波卻如狂濤駭浪。雲川和三毒和尚咬牙硬撐,嘴角一縷鮮血直掛而下。

“是那個卡珊德拉的執念幫我們打開了禁製之門!”三毒和尚叫道。

“貧道明白!”雲川道,“接下來才是最凶險的時刻。大師,貧道先來,隻要感受到其中元神的波動,剩下的就交給你了。”說完,雲川喃喃念咒,印堂之上不斷泛起陰沉的死黑之氣。

“喚靈咒?!”三毒和尚驚叫道,他以為道長有他法勾引魔物元神奪舍,沒想到用的竟是他自己提到的“喚靈咒”。既然他之前想到別人,那麼說明他自己並不擅長此道,和尚心中更增一絲擔心。

“噗!”雲川噴出一口鮮血,大喝道:“大師,貧道不知道哪一次會成功,所以務必請您凝精聚神,仔細感應。”便又重啟禁咒。

和尚凜然,緊閉雙目,壓住雜念,極力感應。隻要他先一步感應到,就無需道長以身飼虎。

雲川又吐出一口鮮血,麵色如紙。和尚感應到他氣息陡然一弱,睜開雙眼,滿是擔憂,道:“道長,您根本無法驅動‘喚靈咒’,還是讓小僧強行渡化吧。”

雲川一笑,有些狼狽,道:“這是戰鬥,貧道不會退後!”

和尚大喝道:“戰鬥不是以最小的代價取得最大的戰果嗎?如您這般孤注一擲,會死的!”

雲川沉默半晌,忽然問道:“大師您為什麼戰鬥?”

三毒和尚微微一愣,道:“作為佛門弟子,戰鬥即為伏魔。降伏外道之魔、降伏心中之魔。”

雲川微一搖頭,道:“貧道之誌與大師宏願相差甚遠。當貧道甫獲力量時,心中想的是讓瞧不起我的人閉嘴、讓利用我的人遭殃、讓破滅我家的人不得超生、讓我看不慣的現象顛覆。所以貧道的力量從一開始就充滿壓抑的暴戾,滋生了太多的殺氣。但是當貧道花了三年的時間四方遊曆,既看到人對於天災的無奈,隻能寄托於虛渺的神之崇拜;也看到人逢山開路遇水搭橋的壯舉,那是人定勝天的信念與勇氣。既看慣了老弱孤貧無有所養,在孤寂中默默死去的悲哀;也看多了濟貧扶弱的善行、舍生取義的壯烈,那是人性中固有的仁道。貧道開始自我懷疑,假如貧道是這芸芸眾生的一員,那這力量根本什麼都無法改變;假如貧道自覺高人一等,俯瞰眾生,又為何糾結於眾生的恩怨情仇?貧道可以輕鬆地做到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但是即使窮盡一生,也不過拯救數人於一時的危難。貧道可以輕鬆地手刃仇人,但是千千萬萬與貧道一樣遭遇的人,隻因為沒有貧道這般的力量,隻能一輩子忍辱偷生,掙紮在有怨難伸有仇難報的泥沼中。那麼這份於人過剩於神不足的力量,對於貧道的意義究竟是什麼?貧道有時想,會不會意味著責任和約束?當貧道將這問題拋給我一向瞧不起的師傅時,他的回答讓貧道開始是不屑,繼而是震驚和深思。他的回答就兩個字:欲望。想來也是啊,隻因支配欲的膨脹,才會對力量無比渴求;隻因對長生的妄想,才會踏入無回的修煉之途。從一開始,就沒有人因為自覺責任而卻追逐力量,也沒有人顧忌約束而停下腳步。而所謂的神魔,隻不過人根據自身利害相關而下的定義,與定義老鼠是害蟾蜍是益有何區別呢?神根本沒有造福眾生的動機,魔也沒有仇恨眾生的必要。隻是他們的所作所為與人的正邪取向相匹配罷了。有光必有暗,有生必有死,有善必有惡,有喜樂必有悲怒,有富裕必有貧窮,有開始必有終結。維持這世界的,不是神,而是秩序。這個人間不需要救世主,也不需要天罰者。草有鹿控製其在大地的擴張,鹿有狼控製其族群的膨脹。而反過來,草的數量限製了鹿群的數量,鹿群的數量限製了狼的數量。整個世界就是一個自我繁衍、相互製約、彼此聯係、自在運轉的精密的係統。當秩序構建,世界就開始。當秩序崩潰,世界就終結。那如此井然有序精密運轉的體係怎麼就會崩潰呢?所以貧道又進一步認為,根本就不存在所謂的精密秩序,萬物的起源是由於各種的意外。也就是說,秩序不先於世界誕生,而是世界誕生後通過不斷的自洽過程,形成萬象之間的一個平衡。因此這秩序從一開始就埋下了毀滅的種子。由混亂而平衡,由平衡而維持。但是意外的誕生從沒有停止,隻要這些意外達不到突破秩序封鎖的力量,就會被秩序同化,成為其中循環的一環。但是意外的不可控製,總會誕生一個可以突破秩序壓製的存在,當這個存在逐漸壯大,秩序便難以維持,走向毀滅的路途。這個存在,在我們這個世界,那就是修道者。修道者奪萬物造化成就己身,終有一天會破壞建立在萬物平衡基礎之上的秩序。所以,在貧道看來,修道者的天劫並非上天的考驗,而是修道者的力量突破所在天地的秩序壓製導致的力量的亂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