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儀有些醉了。
不是酩酊大醉,不是借酒消愁愁更愁,隻是那種愜意的微醉。一股細微的麻酥酥的暢快從喉嚨裏緩緩散到全身的每一寸肌膚,腳趾上,手指尖上,皮膚上。
錦儀斜躺在竹藤椅上,撇斜著眼睛看著窗外微微動彈的樹梢,那細弱的柳樹的枝條在夜的清風中發出灑灑的聲音。
屋子裏照舊隻是點了一盞油燈。以錦儀的身份,並不是如小戶人家一般點不起燈,隻是錦儀向來喜歡這麻麻夜色中昏暗的感覺,一盞如豆的燈光,在屋子的一角微微晃動著,椅子、腳蹬的昏暗鈍濁的影子也跟著仿佛有生命般微微抖動。
這樣的情形,府上的下人都是知道的,沒有什麼事不敢輕易進王爺的房間,就是經過這裏,也照舊是輕手輕腳的。就連涵章,這個時候也是不來的,以免打擾了錦儀的清淨。
青黛躡手躡腳地走進來,輕輕把手裏的一疊點心放在桌子上,手掌襯在青花瓷盤底下,再小心地抽出手來,盤子便不會碰在桌麵時發出清脆的響聲,王爺在這個時候是向來不喜歡這樣的雜音的。
錦儀隱約聽到有輕輕的腳步聲,刻意輕手輕腳的聲音,平底布鞋細微地劃拉著青磚地麵的舒服得灑灑聲。
錦儀心裏一動,似乎隱約看到娘的身影。那個命運多舛的女人,那個曾經張揚的女人,就在離去的那個晚上,正是伴著這樣令人舒服的灑灑聲,走到自己的床前。娘的臉上未施脂粉,一臉的素淨,月光下卻分外動人。一頭往日插滿了珠寶玉飾的雲鬢,隻是在腦後鬆鬆挽成一個發髻。娘穿著民婦的衣裳,窄口窄袖的淡藍色的衣裳。娘美麗的眼睛噙著大顆大顆的淚珠,抱著錦儀的頭,那些珍珠一樣美麗的眼淚,簌簌落到錦儀幼小的臉盤上。
直到很久以後,錦儀才弄清楚那夜究竟發生了什麼,也才隱約從娘的娘家人那裏聽說,娘是本來有機會逃走的,娘的父親已經為娘鋪好了路,可娘臨走的那晚突然改變了主意。錦儀聽到那句話的時候,已經是個成年的皇子,粗壯的喉結猛烈地動了動,娘對外公說:“我在,錦儀就是皇子,我不在,錦儀就是根草。”娘是怕她走了以後,幼小的錦儀在宮裏長不大,死於那些所謂的體弱之類的誰也說不清的原因。就這樣,娘用年輕美麗的生命為錦儀的前程和生命殉葬,不,是生殉,娘還活著,可就是活在那種見不得人的地方。
那夜,錦儀誰都沒向誰提過,可那些清涼的風,麻麻的夜色,舒服得灑灑聲,還有娘的眼淚,都像一副淒美的圖畫,永遠留在了他的記憶當中。
那腳步聲漸漸聽得有些遠了,錦儀睜開眼睛,輕聲說:“回來。”
青黛愣了一下,邁出門檻的腳又收了回來,愣愣地看著錦儀。
錦儀笑了一下,招招手,說:“過來。”
青黛這才反應過來,匆匆收了腳步,走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