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持續了一小時,他們才重新上路,雨勢依然在持續。委身於黑暗裏,江河感到十分安全。
江河睡了過去,一覺醒來,已至川野,銀河舉頭在望。大院裏已經熄了燈,雙親已然入睡,江河疲倦不已,隻想入睡。在回廊口,梵秋童停止腳步,江河一直跟在她身後,“沒什麼話想對我說嗎?”
江河搖頭。
“睡覺去吧。”梵秋童消失在回廊裏。
江河心想,他們既然已經結婚了,為什麼卻不同房睡?他這個念頭很快就被打消了,他躺上床後不久,朦朦朧朧裏感覺有人爬進被窩裏來,淡淡的體香傳進他的鼻腔。江河驟然驚醒,梵秋童已然弓著軀體躺入自己懷裏,但他立馬又平靜下來,不禁伸出手攬住梵秋童的腰肢。借著窗外透進來的瑩瑩月光,梵秋童側臉以及脖頸無比雪白,她沉靜的閉著眼,眼睫毛卻不安分的跳動著,江河猜測她必然還沒有睡著,然而為什麼不言不語?
也許什麼都不說最好,江河心滿意足的睡了過去。也許他隻是睡著了幾分鍾,或許更久。他暮然驚醒,沒有緣由,再無一點睡意。梵秋童睡意正濃,她披頭散發的姿態,美得無比親切。
“江河。”
自那黑暗裏傳來輕輕的呼喚,江河大吃一驚,這不是千凡的聲音嗎?他循聲望去,確實見到一個人影端坐在椅子上。那人影略微向前靠攏,臉頰頓時裸露在月光下,那張憂鬱的臉龐,正是千凡。江河感到惱怒,無論如何,千凡都不應該出現在這裏,這使他十分尷尬,“你在做什麼?”
“噓……”蒲千凡作出小聲的動作,“我很矛盾,也許是替你,也或許是替自己。”
“這些事明天再說不好嗎?”這幅場景總使得江河十分心虛,好像做了什麼極為見不得人的事。
“最近我有種強烈的感覺,也許以前堅持的一些信念將要放下了。”
江河輕輕地爬下床,示意蒲千凡到屋外去。
“什麼樣的信念,我還不知道你有信念呢。”江河感到詫異,入秋後,紫藤樹葉掉得更厲害了,滿地皆是。
“我並非沒有意識到,自己可憐又可悲,總是一直等待,期待有人能夠改變自己,或者促使我去改變。唉,有什麼辦法,從小時候起就一直過著等待的生活,怎麼會不明白,那都是自卑,不敢過於表現自己,害怕將自己暴露在眾人的目光下,什麼都明白,卻什麼都不能做,我的信念,就是要把自己從悲傷裏解救出來呀,怎麼連你也不理解。”
江河歎了口氣,一股自責的情感湧上心頭,他和蒲千凡是十二年的好友關係了啊。
“我也嚐試在幫助你了呀,可我能做什麼呢?如果你要和秋童在一起,我也一定會成全你,可你也看到了秋童現在的狀況,生活在自己虛構的世界裏,大家都自顧不暇,自己就要學會堅強啊。”
“你還是不懂我的心。”蒲千凡歎了口氣,又補充一句,“不過都不重要了。”
江河沉默。
“這些話讓別人聽見了隻會恥笑,你即使不願聽,也要替我保守秘密。”
“沒別的話想對我說嗎?”
蒲千凡沉默了一陣,“沒有了,以後也不會說了。”
“什麼意思?”
“痛苦過頭了反而就不會覺得痛苦了,我想這就是成長,並不是成熟了吧,隻是習慣了這種痛苦,變得麻木了。簡單的情感品質,反而被認做幼稚,進而大家都會來教你怎麼做,要變得和他們一個樣子,才能被視作成熟,如此才能生存。不是這樣子的,我是獨一無二的,為何要妥協?江河,我敢打賭,用不了多久,你就會被那些人同化,你或許會認為我是錯的,但都不重要了,都是虛假的幻覺,就像萬花筒裏千姿百態的圖像,都是人們用來自娛自樂把戲罷了。”
江河無言以對,他不能斷言蒲千凡是錯的,也不敢說他是對的,他隻想知道,這個人究竟怎麼了?一個人的童年真的對他往後的一生能夠造成如此深遠的影響嗎?
“生活在這樣一個世界完全是沒有意義的,自己所追尋的價值,對生活的期待,生命的詮釋,在這個要繁榮發展的世界下被改造,碾碎。我不知道什麼是真,什麼假,錯的,對的,有價值的,沒意義的。別人叫我怎麼去做,我就怎麼去做,並且讓我意識到,那是對的,符合這個世界的定義。不對,不對,明明知道不對,卻依然要去做,去相信,看來傻也是一種福氣。”
“什麼才是有意義?要如何才算得上有意義的生活,正如同你所說,這世界本身隻是虛假的幻象,我也常感覺正在做的一切都是無意義的。但它並不是真的無意義,對至親至愛而言,它意義重大,這其中牽扯的情感太多,人如果隻是為了自己尋求解脫,那生活就容易得多了。”
蒲千凡熱淚盈眶,瑩瑩月光下,他低垂著頭,烏黑的頭發頓時滑落,蓋住他的臉頰,江河看不見他是何種落寞的神情,隻看見一條悲哀的靈魂在哀嚎。江河感悟到,人生總是充滿痛苦,生活的意義也許就是不斷地摒棄痛苦,盡管不願承認,但它正是事實。
這個世界究竟在演變著什麼?
“太遲了,太遲了……”蒲千凡抬起腦袋,頭發撲簌簌的散落腦後,他的眼睛落寞的令人恐懼,仿佛連星光也填不滿那瞳孔。
“什麼太遲了?”
“一切都沒法挽回了,即使我承認我錯了也無濟於事。在我最充滿期待的時刻,所有的願望都沒有實現,對家人的眷念,對自身的正視。如今就算脫胎換骨又能怎麼樣,那段歲月就真真實實的擺在那裏,我即使不在意,但那些遺憾對我人生造成的創傷,不是不在意就可以了的,非得時光倒流,從頭來過。假如我真的不去在意,假如我真的選擇遺忘,那我也就不再是我,我是誰啊,我隻不過是一隻苟延殘喘的小蟲子,從此小心翼翼的生活,生怕痛苦重演。我懊惱,懺悔都沒用了,這世上沒有什麼能夠替換那段歲月,我的心也早被改變,假如這世上真有一種力量可以改變人性,那一定與我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