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還在等著我回去,所以我一定要回去。”
這紮根於心底的想法一遍遍回響在他的腦海裏,哪怕眼前盡是一望無際的未知黑暗,這種固執認真到有點可怕的想法卻好似沒有一分一毫地改變。
而顯然並不想在這種時候分心,臉色冰冷,同時死死壓抑住心頭一切雜念的晉鎖陽隻在片刻後就朝前扔出袖子裏那張寫著一個‘秦’字的姓書。
這才一路穿過眼前的重重雲霧驅使著這條被自己造出來的紙龍,迅速地往更高的海市樓閣方向趕,直至他終於是一點點發現了那群飛翔在半空中還沒完全離去的豹人的蹤影。
此刻半山腰的地方,原本掛在半空中的紅色月亮已經不知所蹤了。
視線所及,他們自從吞下‘年’之後就開始陷入癲狂狀態的海主——‘公孫壽’已經在海市的高樓和雲中,用美酒和魚肉發狂高呼,以慶賀自己今夜終於即將得到的某件至高無上的寶物了。
剛剛從楊姬和那些子孫魚的手裏親手掠奪過來的‘年’顯然滿足了它內心很大的渴/求和欲/望,以至於此刻彌漫在天空和高樓四周,呈現出眼睛怨毒,可怖野獸形狀的黑霧中也不斷地發出類似這樣的扭曲仇恨的笑聲。
“月亮……月亮……仰阿莎……我……我公孫壽……終於得到你……”
“終於……終於……您又即將再次吃掉了……這屬於羅刹人的命運……終究不再因時間而主宰了哈哈……”
“這個故事真正的結局……就快要來臨了……今夜就快要真正地降臨在這人間了……哈哈……”
這一番貪婪瘋癲斷斷續續的話語顯然已經不似是心智完全清楚的生靈能夠說出口的。
一眼望去,吞吃了‘年’的‘公孫壽’那強壯巨大的身體上正裹著類似唐時人裝扮褐色錦服和金色鶡冠。
可那邊緣血紅血紅的黑色鳥類翅膀卻從雄性豹子的肩胛骨和肋骨下方中不斷地膨脹,眼看著就要撐破自己後背緊繃脆弱的衣服,化作一對長滿倒刺的黑色翅膀湧現出來了。
而在他龐大又瘋狂的身體正中央處於一個生靈心髒的最重要位置,一顆發著紅光的,也令晉鎖陽感到無比眼熟東西正在他的身體裏不斷掙紮跳躍著。
因為,那正是與原本的那個公孫壽做下了關於時間的交易,又使他變成現在這幅怪物模樣的‘年’。
他之所以會如此斷定,是因為上一世的他,原本就是和‘年’做過關於時間和生命交易的第一個人。
而很確定,一旦那顆跳躍於他心口的‘年’,今夜真的滿足了‘公孫壽’心中的那個最邪惡最貪婪過的願望。
那所有關乎於故事中的人物以及東山的結局也就真如故事結束中所說的那樣從此注定,再難更改了。
而在這番完全壓倒性的慘烈和糟糕形勢之下,要說有一個人能在此刻出現試圖阻止和扭轉這一切,或許連豹人們心裏都是不太相信的。
而就在全無理智,眼下正被‘年’驅使著繼續屠殺的‘公孫壽’化作黑霧嗬斥著海市的部下進一步撕扯踐踏子孫魚們參與的屍體時,
——它們頭頂西北方向的夜空卻是忽然傳來了一陣異樣的,震撼的聲響。
【——!!——!!——!!!】
這類似什麼生來具有強大威懾力的動物在雲後低吼咆哮的異象,如果放在十二年後,那巨人村的大多數人一定都曾經在天上親眼見識過。
隻可惜,這一次卻是在十二年前的東山,而真正的能做到這一點的人此刻還沒有隨著命運踏足此地。
而對於當下連血紅色的眸子都惡狠狠停滯住的‘公孫壽’和大多數依舊在作惡的豹人們而言,這雲中巨影翻騰,隱約有一條金黃色的龍尾在上方的遊動的景象就有點駭人了。
並不知曉那條雲層之後的‘龍’背後究竟是由誰驅使的,所以散落在東山附近本來還在一個勁殺地傷搶奪的豹子一眾當下也略帶畏懼地退後半步並竊竊私語起來。
而本就是心思極其陰沉殘暴的妖物,耳朵裏乍一聽到山腳下部下們口中的話,一心沉浸在毀滅和屠殺喜悅中的‘公孫壽’卻是當下在黑霧中鼓起了血紅血紅的‘眼睛’,又忽然像是被什麼驅使著一般,厲聲咆哮著抬起一雙烏雲般的豹足就衝著遠處那奇怪雲層出現的方向冷笑道,
“一派……胡言……哪裏來的龍……哪裏來的龍!!若不是楊姬那瘋女人之前作怪,這東山原本根本從沒有過龍的蹤跡了!是誰!是誰!在這兒裝神弄鬼!莫要讓我將你親手碎屍萬段!!快滾出來!!快滾出來!!”
這一聲聲明顯被激怒的可怖豹吼震得半個山頂都地動山搖,一時間連那團黑霧中央類似一隻發光眼睛,又像是一團火焰的‘年’都跟隨著‘公孫壽’身體的暴怒而瘋狂跳動著。
而原本剛剛心中想要達到的就是這個目的,眼見那團發光的‘年’從半空中的‘公孫壽’的胸腔中隱隱約約顯露出來,被徹底激怒的豹人首領當下也是朝著黑壓壓的天空揮舞著雙手腕無暇顧及其他。
守在雲霧後麵臉色冰冷的白發青年一瞬間也沒有一絲一毫的遲疑,直接驅使著身下躲藏雲後的那條‘紙龍’躍出雲層。
又在半空中擊退了眼前的豹人群飛身攀上了那屬於殘暴羅刹海主的心口,並在死死抓住它掀起在空中的唐服一角,直接一伸手就活生生襲向了它化作黑霧的粘稠身體裏的那個紅色滾燙的‘月亮’。
“啊——是什麼東西!!啊!”
地動山搖間,被觸及心口的位置,以至於胸口破了一個大洞的‘公孫壽’頓時似野獸般紅著眼睛厲聲咆哮了起來。
這一下顯然傷到了他身體的根本,也讓他和‘年’的融合受到了一絲阻礙。
可令人感到後背發涼的是,在晉鎖陽的手剛要觸碰到那‘年’的邊緣時,一直以來警惕心很重,所以迅速察覺到什麼的‘公孫壽’就立刻暴怒地朝天嘶吼一聲,又一揮手將他連人帶紙龍打翻了出去。
這重重的一擊,仿佛一座千斤墜的山朝著晉鎖陽相較於黑霧中的‘公孫壽’而言顯得格外單薄身體就砸了過來。
被‘年’賦予了壓倒陸地上一切生靈的強大力量,這會兒也徹底陷入暴怒之中的‘公孫壽’連根拔/起地上的一棵棵雪鬆子木,就將試圖阻攔他的晉鎖陽掐著脖子整個人丟了出去。
過程中,垂著頭看不清楚表情的晉鎖陽那本就是凡人一具的身體,還狠狠地撞擊到了一旁半空中的海市樓閣的屋簷上。
而這猛烈的撞擊也直接導致了,白色的頭發散落,捂著心口摔落下來的晉鎖陽嘴角不自覺滲透出大量的血跡,更甚至感覺到了堪比上次從山崖上掉下來的骨骼斷裂感。
好像……有什麼東西紮進去了……
這樣模模糊糊的感覺充斥在很不舒服地皺著眉的白發青年渾濁疲憊的腦子裏。
可在這種情況下,他也沒有得到片刻的喘息機會,因為他很快意識到連同頭頂那團包裹著‘公孫壽’的黑霧,更多密密麻麻,手拿著弩/箭豹人也在從遠處朝自己靠近。
而伴著這種彌漫著血色和絕望的境遇下,他的腦子裏還伴著嚴重的耳鳴響起了屬於楊姬的聲音。
【丟失記憶和時間回到現實世界的晉鎖陽並沒有在回到繁華的都市,而是留在偏僻貧窮的東山縣做了一個很普通的凡人。】
【他不愛說話,也從不和任何人來往,而他每天早起的工作不過就是在東山郵局的一個小窗口內將那些曆朝曆代燒毀的古書嚐試著修複,再次撰寫,一筆一劃,日複一年。】
【因為非常熟悉古代傳說故事,還有很多神奇的姓氏來曆,有些見過他的本地人便喜歡打趣著說他在古代一定是個和山精鬼怪處的很好的讀書人。】
【但其實誰心裏都明白,世上有妖怪這種話不過是用來騙不懂事的孩子的。】
而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這屬於楊姬的聲音一響起,原本還蒼白著臉一動不動的晉鎖陽一下子從劇痛中略微清醒了一些。
等眼見紅著‘眼睛’因為暴怒而發狂的‘公孫壽’在半空中又要向自己化作一團黑霧襲來。
當下,脖子和脊椎都被這發狂的怪物差點直接折斷的晉鎖陽伸手在半空中抓住一朵烏雲的邊緣,又在快速收起眼前那條差點被撕碎的‘紙龍’後才皺著眉低聲來了一句。
“……秦氏……現……”
這明顯遲緩的一聲落下,臨時被他畫在紙上的那條與秦艽的原形十分相似的‘紙龍’便又嘶吼咆哮著朝半空中襲去。
黑漆漆的天空一時被照亮,也令晉鎖陽也奪得了可以短暫的反擊機會。
而目睹著那團黑霧在被和有個人一樣也喜歡拚死保護著他的‘紙龍’威懾了一下之後,也稍稍地停下了自己動作,麵色蒼白,翻身爬起來的晉鎖陽這才捂著剛剛被黑霧直接穿透,所以流淌出鮮血的胸口往旁邊的樓閣屋簷上爬去,又繼續在夜色中的試圖躲避著來自身後的‘公孫壽’的襲擊。
可還沒等完全他的人步履艱難地站起來,那來自‘公孫壽’身體內部的黑霧就又一次惡狠狠地衝撞了上來。
甚至直接導致他整個人再次很慘地摔到了更下麵的樓閣圍欄,也讓那先前在腦海中折磨著他耳朵的聲音繼續響了起來。
【而每天晚上,他也會做到一個同樣的夢,他夢到了自己好像看到了一條龍。】
【隻可惜,除了他可笑的夢,他這一生再也沒有見過什麼神奇的龍,那頂多不過是一個凡人的幻想而已。】
“……”
腦子裏的聲音實在太過清晰,所以很快,胸口和腿上又多了新傷的晉鎖陽就又一次從廢墟中慘白著臉站了起來。
這令那團黑霧籠罩下的‘公孫壽’一時都有些愕然,仿佛在此之前,他還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奇怪又固執的凡人。
就好像天生根本不怕死一樣,竟讓它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這個人一次次像是在瀕死和複活中掙紮,一次次又出現在了自己麵前。
而滿身是血的晉鎖陽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來的力氣,但他已經僵硬充血的腦子還是硬生生驅使著傷痕累累的身體從地上爬了起來,並繼續和之前那樣硬是拖著眼前的‘公孫壽’和豹人們離開地麵的時間。
一次,兩次,十次。
一百次。
無數次。
這個漫長而可怕的過程中,漸漸亮起的天空盡頭裏,海市華美神秘的樓閣被黑霧中的‘公孫壽’和一次次抵抗著的晉鎖陽幾乎嚴重摧毀了大半。
瓦片,寶石,金箔還有這些以掠奪人間財寶為樂的妖物們積攢的無數財寶都化為烏有地朝著下方的地麵一點點地掉落。
而就如先前一次次逃避麵對結局的楊姬對‘年’的力量所表現出來的那種發自內心的恐懼和屈從一樣。
僅僅憑凡人的力量,眼下已然深受重傷的晉鎖陽甚至不能觸及此刻被那股強大的力量籠罩著的‘公孫壽’,隻能被一遍遍迎麵和他纏鬥在一塊,又在無數次試圖對抗中被這黑霧中咆哮著的怪物踩在腳下,直至耳鼻中都被那黑霧染的鮮紅一片。
“吃了你……嗬……吃了你……隻要吃了你……故事就能迎來真正的……結局了……”
“……”
“別再繼續抵抗了……沒有人能夠奪走‘年’……隻有我才能真正地擁有它……隻有我才能真正地支配它……”
“……”
“而且……嗬……嗬……你以為凡人的力量還足以阻止我嗎……很快……很快……豹人就要占領陸地……你們所有人都將……淪為傀儡……這就是這個故事的結局……沒有任何人能夠改變!!沒有任何人再能改變今夜的結局?”
這些瘋癲惡意的話語從籠罩在半空中的‘公孫壽’口中一句句冒出,被這團黑霧惡狠狠掐住脖子的晉鎖陽卻隻能無知無覺地死死垂著鮮紅一片的眼睛。
他向上略微仰著的頭隱約看到了天邊的陽光和陽光後即將消失的模糊影子,可是必須留在這兒繼續拖延時間的他卻沒有辦法去追趕上。
他的心裏真的很著急。
比秦艽沒看見他躲在雪人後麵,發現不了他還要著急。
比秦艽在他麵前又難過了,自己沒辦法讓他開心還要著急。
可是……怎麼辦呢……為什麼這片天空……就是還沒有徹底天亮呢……為什麼明明過去了那麼久,天竟然還沒有徹底亮起來呢……
這樣痛苦折磨的掙紮和呼喊斷斷續續地充斥在白發青年血腥味彌漫的口腔裏,可大概是身體真的已經太累太累了,他蒼白著嘴唇僵硬張了張嘴卻最終還是沒有一絲聲音。
而相比起這些外界的嘈雜叫囂聲,此刻另一個還在他渾濁不堪的腦子裏不停作響的聲音其實反而來的更真切些,更甚至把他已經狼狽不堪的身體愈發地往深淵裏拖去了。
【他親手寫的的每一封信都再沒有寄到過他心中想要去到的地方,他的身體一天天的衰老,疲憊,可即便是這樣,他都沒有再見過自己想找的人。】
【有一天,老去的晉鎖陽終究是獨自一個人離開了人間,東山的郵局裏堆滿了落滿塵埃的信件,還有他給小孩子們講過的關於年輕時候的他曾經在東山的湖水中見過一條龍的故事。】
【可到頭來,他所等待的龍直到他死後,也沒有再在天邊出現過……原來……神龍……早在多年前消失於人世,人間也不再有關於他任何的傳說,而屬於晉鎖陽個人的命運和結局,也自此……終於到此為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