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許王朝之都,上元佳節之夜,花如簇錦,燈如繁星,人若潮湧,聲若沸鼎。
“冰糖葫蘆,山楂糕海棠果,糖瓜栗子五仁酥應有盡有囉。”
“賣湯圓咧……大珍珠小珍珠芝麻餡兒白糖餡兒五文錢一大碗兒……”
“捏麵人兒……關公戰秦瓊,周瑜戲黃蓋,樊梨花看上潘金蓮啦……”
“胭脂水粉牡丹花,大姑娘小媳婦快來挑快來選呀!”
“蛐蛐兒,冬天的蛐蛐兒,好蛐蛐兒……這位公子,您買隻蛐蛐兒吧,我這兒都是常勝將軍,一兩銀子一隻,贏了您能掙一萬兩。”
商琪晏的袖子被人拽住,他停下了腳步。眼前這個賣蛐蛐兒的少年不過十一二歲,挑著一副竹編擔,扁擔前後係著兩大串小葫蘆,葫蘆上沒有雕刻時下流行的山水花紋,隻是粗粗地用紅繩係了個結。隻見那少年衣衫單薄,一雙赤足已然凍得發紫。
商琪晏隨意解下一個葫蘆,摸出一錠銀子遞給少年:“剩下的,去買雙棉鞋穿。”
“謝公子,公子您真是大好人!”少年千恩萬謝地接過銀子,挑起擔子飛快地去了。商琪晏歎了口氣,上元佳節,尚且有人連一身保暖的新衣都沒有,自己那點小小的委曲,又算得上什麼呢。
“公子,您又亂使好心了。”商琪晏的跟班小豆子撅著嘴埋怨:“這種小崽子,拿了錢準又奔賭坊去。說您多少次了,一點兒記性也沒有。那麼大一錠銀子,還不如賞給豆子,豆子對您……”
“行了行了,再多說一句,罰你三天不許吃飯。”被豆子戳中痛處,商琪晏有些氣惱,哼,我就是濫好人了又怎麼樣?怎麼今天個個都要來教訓我!
豆子極不情願地閉了嘴,虎著臉跟在商琪晏身後,賭氣甩著胳臂,腳步也故意踏得極重,惹得來來往往的行人紛紛側目。看著這麼多花枝招展的大姑娘對自己指指點點,豆子心裏漸漸高興起來,剛才的事情早又拋到九霄雲外去啦。
“公子,您看那鯉魚燈,魚嘴還會動哪!……鄒記今年怎麼弄這麼個破燈,難看死啦,活像個大茄子……公子快看公子快看,李記那雙龍戲珠一個能噴火一個會吐水,還有趙記的千手觀音采蓮花……嘖嘖,馮大財家的燈可真是下足血本啦,金光閃閃呀……哈哈哈哈,錢侍郎家門口的燈籠著火啦,公子你快看……”
豆子一路指點江山大呼小叫,商琪晏隻顧垂頭喪氣地走路,一句也沒聽到。別說豆子的話了,滿街的花燈都沒入了他眼。各位問他怎麼了?他鬱悶唄!為啥鬱悶?他老爹又訓他了唄!要說大過節的,堂堂七尺男子漢,為了這區區小事斤斤計較,可真令人不恥!商琪晏也是這麼想的。所以他從觀燈台上偷偷溜了下來,想看看熱鬧散散心。可是沒想到,不逛還好,越逛越低落。
“大家都歡天喜地,憑什麼就我一個人垂頭喪氣。不行,我得找個人傾訴傾訴,可我找誰傾訴才好呢?”商琪晏悶悶地想。
他停下腳步,抬頭一望,一塊大匾上赫然寫著“依香偎翠閣”五個大字。
樓上衣袂飄飄,手帕亂招;樓下紅燈招招,鶯歌燕笑。
“我可沒想到這兒來,怎麼又走到這兒了……”商琪晏轉身要走,卻被眼尖的老鴇瞅見。老鴇立馬臉上堆笑眼中放光,趕上前來一把揪住商琪晏,拐起他胳臂就往店裏死命拖,邊拖還邊嚎叫:“姑娘們姐兒們,貴客來了,快下來迎接九皇子呀!”
頓時,大廳裏響起一陣千軍萬馬衝鋒時才有的轟隆聲,巾幗英雄們尖叫著從四麵八方湧出。人人爭先恐後,個個奮勇向前,吃酒的客人被擠倒了好幾桌,幾個閃得慢的還慘遭踩踏。一幹紅粉佳人霎時間將商琪晏團團圍住,無數隻小手在他身上亂摸,無數條手絹在他臉上亂掃,無數個火熱之軀在他身上亂蹭,無數個嬌滴滴的聲音像緊箍咒一樣在他耳邊念叨:“九皇子,想死人家了,想死人家了……”
雖說這陣仗商琪晏已不是第一次經曆,可他仍被香粉味熏得直打噴嚏,脖子裏灌滿了長頭發,癢得很卻撓不到,渾身上下如螞蟻亂竄,難受得恨不得一頭撞死——撞也沒處撞。回頭喊豆子,豆子早不知被擠散到哪裏去了。商琪晏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沒奈何,隻好拚命從萬花叢中揪出老鴇,掏出一疊銀票使勁塞到她手中,極力誠懇地說:
“給姑娘們分了,我就想一個人靜靜地喝點酒,大夥都散了吧!啊?”
老鴇使了個眼色,姑娘們都喜滋滋地退去了,也有一部分狠狠揩了幾下油才依依不舍的離開。商琪晏抖了抖身上的雞皮疙瘩,穩定了一下心緒,他輕輕拉了拉老鴇的衣袖:
“媽媽,邀月姐姐可在?”
老鴇沾了唾沫正欲點銀票,聽了這話,停下動作,沉吟了一下,才歉意地說:“九皇子,裴大將軍在,您看……”
商琪晏點了點頭,轉身就往門外走。老鴇追了出來,拉住他,悄聲說道:“公子聽老奴說完,聽說裴大將軍今晚待不了多久就走,四兒說他們一會兒得去巡防。公子不如等等看,老奴讓廚子給您備幾樣新穎小菜,要是裴將軍走了,老奴來請您便是。”
“那……有勞媽媽了。”商琪晏喜上眉梢,拱手致謝。
(二)
說是待不了多久,這都呆了多久了?!
商琪晏坐在大廳角落的位子上喝悶酒,眼睛卻望向閣樓上那間裝潢別致的小屋。茜紗窗上,兩個人把盞的影子依稀可見。紅紅的燭光,把商琪晏的眼眶也染紅啦。他歎了口氣,低頭夾起一口菜放進嘴裏,呸,這是什麼新穎小菜,簡直鹹死個人!
他憤憤然準備叫來****大罵一番,一隻玉手卻搭在了他的肩上,另一隻手輕輕把一個小酒杯湊到了他唇邊。商琪晏將杯中酒一飲而盡,背後那人哈哈大笑:
“好個沒臉的小子!自己吃飛醋,卻想叫來廚子罵菜酸!”
“我有什麼資格吃飛醋?”商琪晏苦笑道,“祈月姐姐,你就別拿我尋開心了!”
祈月繞到他身旁坐下,也不等邀請,拿起酒壺自斟自飲,又喚來****,劈頭蓋臉罵了一番。罵夠了,又笑著吩咐了幾樣小菜。****諾諾地答應著,趕緊撤下盤子一溜煙去了。祈月托著腮看向商琪晏,商琪晏苦著臉看著她,兩人就這麼對視。良久,祈月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商琪晏也撓撓頭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替你罵了伺候不周的人,還不開心麼?”祈月斟了一杯酒,遞到商苦瓜手中。
“開心……”商琪晏鬱鬱地說著,其實他開心才怪咧。
祈月白了他一眼,站起身來嫋嫋轉了一個圈,笑問:
“我從鳳荷號定的新衣,玉謙號定的首飾,好看麼?”
紅色束腰長裙,用的是江南最上等的絲綢。金線繡出鴛鴦,用的是京城最巧利的秀工。褐色狐皮圍成衣領,映的是當代第一名妓的絕世容顏。釵鳳顫顫,蔻指丹丹,粉麵豔若桃花,鳳眼似嗔還怨。商琪晏上下打量了一番,正想好好誇讚,想了想又故意皺眉說道:
“好看……倒也還湊合,就是太紅了點兒,感覺像個紅燈籠……哦不,像個紅辣椒!”
祈月一下泄了氣,坐下來猛灌酒,想了想,又猛地把酒杯一放:
“我就是要紅!比別人都紅!商琪晏,你老實說,我到底好不好看?”
商琪晏見祈月生了氣,忙收起嘴臉,認真的說:“誰說不好看了!我的祈月姐姐最好看!”
祈月苦笑著搖了搖頭,又喝了些酒,明顯有了醉意,她握住商琪晏放在桌上的手,喃喃說道:“謝謝你,你這麼說……他也這麼說……可你們心裏都覺得邀月才是最好看……我也知道自己好看,可那有什麼用……喜歡的人不看,再好看又有什麼用……琪晏,你也好看,你比他還好看,可你的邀月姐姐願意多看你一眼麼?……嗬嗬,你和我,商琪晏和宋祈月,隻不過是兩個沒人看的可憐蟲……可憐蟲而已。”
商琪晏被祈月說出心事,備覺傷感。可一看見祈月滿麵淚痕,又立刻忘了自己的煩惱,隻替祈月唏噓。他俯身拾起掉在地上的手帕,為祈月擦去了眼淚,勸道:“別難過了,再流眼淚,胭脂就要花了。被媽媽看見,你又得糟罪。”
宋祈月忙接過手帕自己拭起淚來:“是啊,好端端地你說我哭什麼?!真是的……我得去補補妝,錢大人估計快來了!好弟弟,你自己慢慢吃。那個沒良心的估計馬上就走了,你可得好好把邀月降服才是!”
商琪晏為哄祈月開心,故作豪放狀答應著:“姐姐放心!我一定不辜負你的希望。”
潑辣的神情又回到祈月臉上,她咯咯一笑:“這才是我的好弟弟!我可等著你的好消息!那個錢胖子說要送我一株頂頂名貴的紅珊瑚,不知道今天能不能帶來。我走了,你也寬心些。”
說完,宋祈月扭身走了,正如一抹晚霞,消失在樓梯盡頭。
商琪晏抬頭看了看那樓上的紗窗,人影已然不見了。老鴇小跑過來,垂手立在他身邊,賠著笑說:“九皇子,邀月姑娘請您上去呢。”
整整衣冠,調調心緒,商琪晏跟著老鴇上了閣樓。閣樓上隻有兩間屋子,一間門楣鑲金,那是祈月的繡房。繡房裏一群人歡聲笑語,顯然錢侍郎已然來了。另一間門楣鑲玉,便是邀月的香閨。香閨中裏麵琴聲嫋嫋,不知所奏何曲。一個小丫頭出來掀了簾子,老鴇便賠笑看向商琪晏。商琪晏躊躇了一下,終於鼓起勇氣走了進去。
邀月姐姐,一月不見,你還好嗎?
(三)
屋裏果然要暖和許多。邀月盈盈道了個萬福,慌得商琪晏還禮不迭。倆人走到窗前暖榻上坐下,炕幾上早又新添了酒菜。邀月舀了幾個湯圓放到商琪晏麵前,柔聲道:
“嚐個吧,畢竟過節呢……知道你不喜歡吃甜的,所以沒讓他們放糖。阿九,多日不見,你在忙些什麼?”
阿九呆呆看著眼前的邀月,隻見她一身秋色的薄棉服,還是去年做的。發髻上隻插著一支別致的發簪,看樣子倒是新置。阿九隻顧發呆,邀月問他話,他半天才回過神來:
“哦……我被老爺子關在家裏讀了一個月的書,不能出門……差點把我悶死……邀月姐姐,你的發簪很別致啊!”
“是嗎?”邀月摸了摸頭上的發簪,開心地笑了,臉上隱隱泛起了一抹紅暈。
商琪晏有些懊惱,看邀月那表情,不用說也知道發簪是裴某人送的。他有點責怪自己,既然過節,好歹也該帶些新奇的物事來。他一摸袖筒,有了,這不是麼?
他興興頭頭地掏出了蛐蛐葫蘆:“姐姐你看!這葫蘆雖然小,裏麵可住著隻常勝將軍呢。”
邀月笑著接過葫蘆,拔開塞子,一隻通身翠綠的蛐蛐爬了出來。那蛐蛐搖頭晃腦地東瞅西看了一下,居然又飛快地鑽了回去。邀月訝然,商琪晏也氣結在那裏。
“都是那個小崽子……喂,蛐蛐兒兄,你快出來!出來出來!”商琪晏在心上人麵前丟了臉,自然不甘心,他努力想把蛐蛐喚出來,那蛐蛐兒才不聽他的,就是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