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地是粵西的一條小村,村民們如同滿地的竹木一樣,長在山水之間。
這裏輕盈曼妙,三麵有黃竹團簇,後山長滿苦楝與相思樹。一條彎彎的巴河,自村前的田間悠悠而過。
這一帶地區,處於中國南海兩百公裏長的海岸線,與自東北向西南延伸過來的兩大山脈的結合部上。從小村出發,往南十公裏是海,再往南,越過瓊州海峽是海南島。
三國時,桐地所在的電白縣地屬吳國。隋開皇九年,始建縣製。電白的地理位置,勢如天津,是粵西南的一座重要門戶。到明洪武年間,由朝庭出麵建起的古縣城,原先隻是一座軍事城池,名曰“神電衛”。
江建龍的先祖初到這一方南蠻之地,開枝散葉,是在清朝的中葉時期。
百年塵世,隻需塗抹掉幾代人的生死,一切便可煙消雲散。大地一時無言,時間已悄然滑到民國初年。
這年九月的一天,秋風將天空吹得高高遠遠,地裏田間的果蔬則是一片紅黃翠綠。到傍晚時分,夕陽突然收住秋風,夜雨隨即紛揚而至。
時年五旬的江建龍,個頭中等,眉宇間煥發出陣陣軒昂。他如同往常一般,為家中大院的東西廂房,陸續掌起燈火。桐地的夜,開始在雨幕中漸漸地走向昏沉。
這天的白日間,村中發生了一起怪事。
喪夫多年的胡安氏,在路過村口時,竟然被一陣狂亂的秋風掀起衣襟,為世人露出一座隆起的肚皮。
這一道耐人尋味的風景線,讓她備受村民們的閑言和家人們的白眼。到午後,羞愧難當的她,悄然地跑到巴河裏投水而死。
“我們胡家的報應,又到了!”
悲愴欲絕的胡中揚,從家中匆匆趕來,他抱起母親的屍體放聲痛哭。在他的背影中,血樣的夕陽,已傾瀉在桐地的水邊山郭上。這在旁人看來,滿眼都是同一種悲傷。
入夜後,雨落聲依舊瀝瀝不止。
在江家大宅院的東廂房中,燈火如故通明。江建龍身穿長衣,正在饒有興趣地揮墨寫字,這是他保持幾十年的習慣。他的房中書籍滿櫃,在桌案的另一端,正擺著一幅剛剛寫好的五言格律。紙張上淋漓的墨跡,還在燈花中閃出晶剔的光芒。
他出身於晚清士子,半生浮沉市井,到晚年在桐地建起一座大宅院。這一座大宅院是由青磚砌成,桁桷為杉木,每一道簷口都飾有隔水唇瓦。中間主屋三進為大廳,內有天井左右為廂房。
與江建龍年紀相當的江周氏,一直端坐在窗前。這個小腳的女人,正宛如一朵富麗堂皇的牡丹,在燈花中忘情地開放。
江周氏生於山區的一戶地主家庭,她的父親是當地一個響當當的人物。父親當年因為愛惜江建龍的才氣,不惜砸碎傳統婚嫁要門當戶對的鐐銬,以父母之命和媒妁之言,讓她坐上大花轎,穿越茫茫的山野嫁到桐地。
時間在一分一秒地過去,屋背上靜然留下長風的痕跡。
江周氏好像想起了什麼,她的臉上漸漸地掛滿悲傷,搖頭歎息道:“人生在世,真是晴雨難測。你看,昨天才見完麵,怎麼今天就已是人鬼兩分?”
“人言可畏。”
“可是村中都在議論,說胡安氏不守婦道。”
“我始終認為,這是病。”
“什麼病?”
“你想想看,胡安氏都已一把年紀了,還能生孩子嗎?很明顯,她肯定是有病。隻是,她的病是在身體上,而眾人的病卻是在心裏麵。”
江建龍不禁發出一聲長歎,江周氏垂下頭,開始緘默不語。
大院之外的瀝瀝秋雨,讓巴河兩岸都披滿蛙鳴和稻香。在這一地黃澄澄的時光中,晝夜不息的河水已把胡中揚的悲傷,流成一道恐慌。
在桐地,胡家世代居住在村東。
胡中揚的祖父名叫胡廣能,人如其名,他在當地民間是一個八麵玲瓏的人物。二十五歲那年,他在林苗鎮遇見了一個出門趕集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