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阮老爺子得了一場風寒,卻久無起色,進秋二個月了,都沒下過床。此刻,他正睡在陰暗的大床深處,凝神聽著掛在左廊的畫眉在窗子外邊聲聲叫喚,再聽到在空曠的黑暗裏,他自己有些沉重的呼吸聲,像吱吱做響的老風箱,悵然若失。
一個白淨卻瘦小的少女,垂首跪在床幔的暗處,她看上去十三四歲,臉色淨白透亮,輪廓很深,眼睛狹長盡顯妖柔,幸而嘴唇輕薄,剛毅,色澤清淡,使整張臉沒有過於豔媚,反而透出幾許清冽如水的純淨。
她略抬抬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掃了床上的阮老爺一眼,見他望著床頂發呆,並沒注意到自己,才偷偷伸手揉了揉麻木的膝蓋。卻沒留意手腕上的玉鐲子撞在一起,在寂靜的房子裏發出清脆的叮當聲,在房間裏回蕩,餘音嗡嗡,在這老房子裏像一根針,刺在耳膜上。
隨著這一聲,少女慌忙收回手,埋著頭,拿眼睛的餘光迅掃了眼,側立在邊角的丫頭,那丫頭微微皺皺眉,白了她一眼,撇頭看向床上的阮老爺子。
阮壁之被這鐲子的聲音驚醒來,抬起昏昏欲睡的眼簾,問“什麼時辰了。”
丫頭回話說:“未時了。老爺。”
阮壁之重重地咳嗽了幾聲,掃了一眼跪著的纖細身影。從熊皮褥子和一大堆絲綢中間費力的把手伸出來,搭在胸前。又喘息了片刻向立著的丫頭道:“你去院子裏看看,畫眉兒叫什麼呢,好好守著,別讓老大養的那隻黑貓給偷了。”
丫頭應聲,恭敬地退出去。在門簾這一開一合間,光亮在地麵上一閃而過,像一片薄刀,把這房間切成二半,少女跪在原地,抬頭看著,那床似乎也被光劈成二半似的。心驚悸了一下,伸出舌尖舔舔有點幹澀的嘴唇。
阮壁之費力地想要坐起來些,掙紮了半天,終歸沒能成功。見專心跪著的身影,並沒有要起身去扶他的意思。最後隻得無力地睡回去,重重地冷哼了一聲,手掌雖然想要用力,但拍在床沿上,卻輕飄飄的,再無往昔力道,這使他接下來說的“我還沒死!”不像是斥責,反而更像是無力的申辯。
最終,他冷笑著順了順氣說:“起來吧。”
少女輕輕鬆了口氣,站起身時,卻因為跪得太久雙腿已麻木,而踉嗆地失去了重心,在雙手將要觸地時,顧慮到垂在手上的玉鐲,猛然收回手,直挺挺地撲倒在地上。
跌得眥牙咧嘴,心裏罵著FK。才重新爬起來,擦擦鼻血。但血脈的重新活絡,加上剛才的一翻舉動,使她二條腿像被千萬顆針刺似的。這一瞬間,她恨不得像前世一樣,膝蓋以下是空蕩蕩的才好,真是受罪。嘴裏無聲地咕嚕了二句。
阮壁之歎著氣,縮回他黑暗又溫暖的床深處去,費力地咳嗽了二聲,他叫道“眠起,”聲音有些沙啞“你有十七了嗎?”
“恩。”少女應了聲。
她低頭立在原地。臉一半被窗戶透著的暗光照亮,另一半藏在陰影裏。阮壁之略伸伸頭,向她看過去。卻隻看到一片明暗的交替,他已老眼昏花了,但閉上眼睛,也能毫無錯漏的畫出它的每一個曲線,回味它的每一分神韻,從他年輕時,這張臉就牢牢地嵌在他的每一寸肌膚裏。這二張臉是多麼相似。一轉眼,十七年過去了。眠起跟著他,姓了十七年的阮。他嘴角微揚,心中快意多了幾分。
揚著帶著痰的沉音問:“知道今日自己做錯了什麼嗎?”
“不知道。”阮微月倔強地仰頭,看著他從陰影裏探出來的臉。
阮壁之冷哼了一聲“縱狗咬死人,還不知道錯了?!你是不是要吃人,才覺得有意思!”
“不管我有沒有做錯,你總是會罰我。怎不見得你去罵那個婆子,為什麼要毒我園子裏的狗?她仗著柳芷蘭的勢,現在敢毒狗,過幾日,不是要連我也毒了去。您有這個閑心罰我,怎麼不見得去管好自己的小妾。”阮微月冷著臉說完這些緊抿著嘴。不論前世今生,她總是倔強的。
“什麼叫柳芷蘭!沒教過你禮儀還是沒讓你讀過書?!!那是你的姨娘。我是你爹!”阮壁之狠狠地斥了她一句。躺回去狠狠地喘氣“我早該把你做成人棍,省得你這麼喜歡惹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