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話,年輕的時候羞於啟齒,等到張得開嘴時,已是人近中年,且遠隔萬重山水。
……
每一年的大年初一,我都會收到一條同樣的短信。在成堆的新年快樂恭喜發財的短信中,有雜草敏短短的四字短信:哥,好好的。
很多個大年初一,我收到那條四字短信後,都想回複一條長長的短信……可最終都隻回複四個字了事:乖,摸摸頭。
你身邊是否有這麼幾個人?
不是路人,不是親人,也不是戀人、情人、愛人。
是友人,卻又不僅僅是友人,更像是家人。
這一世自己為自己選擇的家人。
(一)
我有一個神奇的本領,再整潔的房間不出三天一定亂成麻辣香鍋。我也不知道是怎麼搞的,就是亂,所有的東西都不在原來的位置:手表冷藏在冰箱裏,遙控器能跑到馬桶旁邊去,衣服堆成幾條戰壕,沙發上積滿了外套,扒上半天才能坐人。我自己不能收拾,越收拾越亂,往往收拾到一半就煩了,恨不得拿個鏟子一股腦兒鏟到窗外去。
最煩的就是出門之前找東西,東翻西翻、越忙越亂,一不小心撞翻了箱子,成摞的稿紙雪崩一地,碳素墨水瓶吧唧一聲扣在木地板上,墨水跋山涉水朝牆角那堆白襯衫蜿蜒而去……
我提著褲子站在一片狼藉中,撿起一根煙來,卻怎麼也找不到打火機。
委屈死我了……這種老單身漢的小委屈幾乎可以和小姑娘們的大姨媽痛相提並論。
每當這種時候,我就特別地懷念雜草敏,想得鼻子直發酸。
雜草敏是我妹妹,異父異母的親妹妹,短發,資深平胸少女,眉清目秀的,很帥氣—外表上看起來性取向嚴重不明朗的那種帥。
她有一個神奇的本領,不論多亂的房間,半個小時之內準能飭得像樣板間,所有的物件都塵歸塵土歸土金表歸當鋪,連襪子都疊成一個個小方包,白的一隊,黑的一隊,整整齊齊地趴在抽屜裏碼成軍團。
十年前,我們生活在同一個城市,在同一個電視台上班,她喊我哥,我算她半個師傅,她定期義務來幫我做家務,一邊幹活兒一邊罵我。
她有我家的備用鑰匙,很多個星期天的早晨我是被她罵醒的,她一邊用雨傘尖戳我後脊梁,一邊罵:把穿過的衣服掛起來會累死你嗎?!回回都堆成一座山,西服都皺成粑粑了好不好!
過一會兒又跳回來吼:小夥子,你缺心眼兒嗎?你少根筋嗎?你丟垃圾的時候是不是把垃圾桶一起丟了?!
小夥子?小夥子是你叫的?我把拖鞋衝她丟過去,她回贈我一雞毛撣子。
我把她當小孩兒,她嘴上喊我哥,心裏估計一直當我是個老小孩兒。
雜草敏是一隻南方姑娘,個子小小的,幹活兒時手腳麻利身手不凡,戴著大口罩踩著小拖鞋嗖嗖地跑來跑去,像宮崎駿動畫片裏的千尋一樣。
那時候《千與千尋》還沒上市,市麵上大熱的是《流星花園》,大s扮演的杉菜感動了整整一代80後無知少女,杉菜在劇中說:杉菜是一種雜草,是生命力頑強的雜草。
雜草敏看到後頗為感動,跑來和我商量:哥,人家叫杉菜,我起個名字叫薺菜怎麼樣?薺菜也算是雜草的一種。
我說:不好不好,這個名字聽起來像餛飩餡兒一樣,一點兒都不洋氣,不如叫馬齒莧,消炎利尿還能治糖尿病。
她認真考慮了一下,後來改了qq簽名,自稱“雜草敏”,一叫就是十年。
(二)
第一次見到雜草敏時,她還不到20歲。
那時候我主持一檔叫《陽光快車道》的節目,裏麵有個板塊叫“陽光女孩”,她是其中某一期的嘉賓。
她那時候中師畢業,在南方一個省委幼兒園當老師,本來應該按部就班混上十幾年,混成個省委後勤機關部門小領導什麼的,怪就怪我的一句話,斷送了她的大好前程。
我那時候年輕,嘴欠,台上采訪她時不按台本出牌,我說:
職業是職業,事業是事業,沒必要把職業升遷和事業成就混為一談,也沒必要把一份工作當唯一的軸心,別把工作和生活硬搞成對立麵,兼顧溫飽沒有錯,可一輩子被一份工作拴死,那也太無趣了,吧啦吧啦吧啦……
我隨口胡咧咧,她卻醍醐灌頂,風馳電掣般地回去料理了後事,拎著一個超大號旅行箱跑回山東。
她說她夢想的事業並非在幼兒園裏從妙齡少女熬成絕經大媽,而是要當一名電視主播。
她說:萬分感謝你一語點醒夢中人哈,你幫人幫到底吧。
我說:我×,你是不是以為當個主持人就像在莊稼地裏拔個蘿卜那麼簡單,趕緊給我回幼兒園看孩子去。
她說:回不去了,已經辭職了。
見過孩子氣的,沒見過這麼孩子氣的,我信因果報應,自己造的嘴孽當然要自己扛,於是喊來了幾個同行朋友手把手地教了一個星期,然後安排她參加台裏的招聘。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反正咱仁至義盡了就行,她自己考不考得上看自己的造化。……沒想到居然考上了,名次還挺靠前。
雜草敏一開始是在少兒組實習,窩在機房裏剪片子,後來當少兒節目的主持人,尖著嗓子哄孩子玩。她本身就是個孩子,又是幼師出身,嗲聲嗲氣的,哄起孩子來很有耐心。
她畢竟是新人,有時候主持節目老ng,連續七八條都過不了,導演不耐煩,告狀告到我這裏來,於是我老罵她。
一罵她,她就嬉皮笑臉地眯著眼,用方言說:哥,不是有你罩著我嗎?罩什麼罩!哥什麼哥!
她南方姑娘,“哥”被她喊成“鍋”,聽得人火大。
我沉著臉壓低聲音說:你別他媽跟我撒嬌,連a罩杯都不到的人是沒資格撒嬌的,你再這麼ng下去,哪兒來的給我滾回哪兒去。
她咬牙切齒地大聲發誓:哥,你別對我失望,我一定努力工作,努力發育。一屋子的同事盯著我倆看,跟看耍猴兒似的……
我左手卡著她的脖梗子,右手捂住她的嘴,把她從我辦公室裏推了出去。
後來,她上進了不少,經常拿著新錄的節目帶子跑來讓我指點,還事事兒地捧著個小本子做記錄。我那時候實在是太年輕,好為人師,很享受有人來虛心求教的感覺,難免揮斥方遒唾沫星子亂飛,有時候聊得刹不住車,生活、感情、理想各個層麵都長篇大論,著實過了一把人生導師的癮。
她也傻,說什麼她都聽著,還硬要把我當男閨密,什麼雞毛蒜皮的貓事狗事都來問我拿意見。我大好男兒哪裏聽得了那麼多婆婆媽媽,有時候聽著聽著聽煩了,直接卡著她的脖梗子把她推到門外去。不過,時間久了,關係畢竟是密切了許多,她再“鍋”“鍋”地喊我的時候,好像也沒有那麼煩人了。
電視台是人精紮堆的地方,她傻乎乎的,太容易受欺負,有時也難免為她出出頭。
有一回,她像個小孩兒一樣躲在我背後露出半個腦袋,伸出一根指頭指著別人說:就是他,他欺負我。
我一邊黑著臉罵人一邊心裏覺得好笑,想起小時候,表弟經常拖著鼻涕和我說同樣的話:就是他,他欺負我,哥哥你快幫我揍他。
那時候,雜草敏工資少,她自己也不客氣,一沒錢了就跑到我的辦公室裏來,讓我帶她吃肉去,我看她一個小姑娘家家的背井離鄉來跳火坑,難免生出點兒惻隱之心,於是每逢擼串兒、啃羊蠍子的時候都會帶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