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映城是天南地北的商人集散地,是天涯浪子的羈留之所,黃昏時候,市人散盡,秦樓楚館燈火通明,歌聲飄自四野,堤外湖中有人泛舟垂釣,有人憑欄而舞,有人在望月樓上吟弄管弦,碧湖兩岸有人挑燈設茶肆。
像我這樣一個無處可去的人,一個人流浪的時間長了,也會耽於短暫的熱鬧。湖心孤島之上是一座水榭歌樓,玄廊彩檻,曲笏飛簷,琴殤已站在那裏很久了,一個孤獨的人總是很容易在人群中尋找到同類的人,所以我一眼就看見了他。
我撐著小舟劃過對湖,站在他旁邊。
“我以為你隻是一個孤獨的殺手,原來你也是怕寂寞的。”
他淡淡笑道:“我首先是一個俗人,然後才是一個殺手,孤獨的日子我能夠忍受,隻不過我怕時間久了會忘了自己是個殺手。”
“遙看彼岸燈火,豈不是更孤獨?”
“我來之前這裏有兩個舞姬,有五個看官,但我來了之後他們就走了。”
我忍不住笑道:“他來找他們打架?”
“沒有,我坐在那兒一句話都沒有說。”
我看了他好久,這樣一副冰冷的麵容,連笑容都沒有一絲溫度,的確很影響人跳舞的興致。
“一個性喜清靜又怕寂寞的人,最好的方法就是找一個能陪伴自己的人。”
他不屑的笑道:“可是我找不到那樣一個人。”
“我來陪你吧,”我隨口道:“有我陪著你,你就不會再孤獨了,而我就是唯一陪著你的人。”
其實與其說琴殤是一個冷酷的殺手,不如說他是一個清高的隱士,城西蘇河流經的山穀有一片桃林,間有鬆柏與翠竹,桃林深處有一座竹屋。琴殤說,他已經住在這裏十年了,這裏的每一株桃樹都是他親手栽的,
“很多年前,我在這裏結識了人生中唯一的知己,我們常常在一起練劍,於月下對酌。他是一個殺手,每次殺人之前都會來這裏,他說,此去生死難料,故來與我訣別。最後一次他來這裏,傷得就快要死了,無論他受過多麼嚴重的傷,我都沒有見過他痛苦成這個樣子,所以我殺了他。”
“我殺了他之後就做了殺手,因為殺手不需要朋友。其實我這輩子什麼都沒有,我想要的,從來都沒有得到過,所以我明白了一個道理,一個人隻要無情,就不會傷心。”
我很小的時候就聽說璽夢覺是江湖中出名的殺手,他成就了張羽陽的霸主之位,最後卻死於琴殤之手。
我去過塞北大漠,看過無數的江河湖海,卻從來沒有停留過,世間萬千風景終究比不過一個傾心之人。春去春來,花謝花開,每天能夠看到自己想看到的人,這個人陪我吃飯,陪我說話,人生已別無所求。
寒風凜冽,我為他送別,相別恐成永別,我會在這裏等他整個冬天,無論他走了多遠,每一年桃花開放的時候一定會回來。
他一大早就沐了浴,穿上一身白衣。臨走時,他忽然歎道:“殺了這個人之後,也許我的生活就不會這麼平靜了,可是不殺他,我就再也不是殺手。”
我在心裏歎息,琴殤這輩子注定隻能做殺手。
他走了好久都沒有回來,他回來之後就變了。
“你是不是遇到對手了?”
“這個人還不配成為我的對手。”
“那為什麼這麼久都沒有回來?”
“我什麼回來跟你有關係嗎?”
我竟無言以對。
他忽然說:“這個人是張羽陽。”
“如果當年是他害了璽夢覺,你當然早晚都會殺了他。”
他看了我好一會兒,道:他一直在處心積慮的對付我,還讓他的愛妾來接近我,那名姬妾有著舉世無雙的美貌,跟你差不多。”
“我有那麼美麼?”
“起碼你是我見過的最美的。”
我苦笑道:“你不信任我?”
“我不會信任任何人?”
“你從來沒有問過我的來曆。”
“你若願意說,何須我問?”
“你不問,說明你不在意。”
他拿過梳子自己束好頭發,然後起身往外走,我跟著他來到取映城的一條煙花巷,跟著他走進一家歌舞坊,我們找了個臨窗的位置坐下來,向外可以一覽波平如鏡的湖水。不一會兒,一陣淡雅的香風飄過,我向前看去,一位絕色女子正盈盈而立。
琴殤難抑滿眼的愛慕之情,看著我說:“她第一天來這裏就遇到了我,是一塊難得的美玉。”
我笑道:“如果她願意,你可以把她一直帶在身邊。”
琴殤眯著眼睛看向湖外,似在思量,最後下定決心,“如此也好。”
傾城拉著他的袖子,我跟在他們後麵,一路上的人都看著我們,我恍惚的走著,眼淚卻忍不住流了出來,再也沒有力氣走了。我捂著臉放聲痛哭,琴殤他們已經走遠了。
我討厭在哭的時候被人看到,但別人看著我,我更想哭,哭得停不下來,我蹲在地上抱著膝蓋哭,才不管到底有多少人在看我。傾城他們也過來了,我被一把拉起,琴殤似笑非笑的看著我,“我以為你從來都不哭,沒想到你一哭這麼多人來看你。”
我的臉一下就紅了,也停止了哭聲,在我一個人流浪的時候,也許走著走著就哭了。
張羽陽與紫淩霄之間沒有任何關係,但殺了張羽陽,必定還想殺了紫淩霄。如果琴殤殺張羽陽隻是為了複仇,殺紫淩霄卻是為了爭王。
琴殤說:“他日我若為王,世人的生死存亡皆在我一念之間。”
如果一個殺手牽扯上了恩怨情仇,就不能抽身而退了。
傾城優雅的坐在馬車裏,琴殤瀟灑的躍上了馬背,他們要離開取映去朔國,琴殤對我說:“昔和,你此時離開還來得及。”
我有很多理由說服自己留下來,卻做不到無牽無掛的離開。
他們走出了好遠,我擦幹眼淚之後才跟上去,對琴殤笑道:“我從來都沒有見過雪域冰川,所以我也要去。”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我學會了能賴多久就賴多久,再也不想一個人走。琴殤望向遠處,卻沒有說什麼。
我不知道琴殤以什麼樣的方式操控了太多人的命運,也不知道張羽陽的死到底意味著什麼,他似乎有意在擺脫殺手的身份,一個形單落寞的殺手怎及得上萬人之上的霸主。隻不過他殺了很多人,迷惑了很多人,卻很少有人願意死心塌地的為他賣命,也許因為他的性格太過深沉多疑,所以我從來沒有見過有人長久的留在他身邊。
朔國的天空空寂遼遠,隻有偶爾飛過的蒼鷹。琴殤圍著披風走出來,微微翹起的嘴角如張弦的角弓,對我道:“我帶你去看千裏的冰川。”
傾城朝我笑,仿佛每一件事情她都了然於胸。
極北之地,有綿延七千裏的雪山,大雪鋪天蓋地的落下,一眼望去,天地間盡是茫茫白色。雁翅山是一座獨立的冰川,雪山下長著無數奇花異草,雁翅山的冰雪卻是千年不化。我們站在遠處的一座雪岩上,隻見到一位孤獨的老人坐在雪地上,他坐在地上一動不動,卻一直看著我們,直到我們走到他跟前,他才道:“從此去,就得先打敗我。”
琴殤道:“我不會對一個沒有還手之力的人出手。”
我這才發現老人的雙腿已經斷了,而他的身邊隻有一把沒有劍鞘的劍,在雪裏發著微弱的寒芒。
老人的眸子閃著憤怒而羞恥的光,道:“我一生中隻遇到過一位對手,你不敢與我交手?”
琴殤聽聞立馬拔出了劍,老人忽然開懷的笑道:“一把殺手之劍,你是一位真正的殺手,我孤獨了一世,如今已沒有遺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