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鄰家鞋匠的兒子,那年業已十二歲,與我相仿,他那件破舊的棉衣竟穿了六個冬天。零下二十幾度的室外,天空飄著厚實的雪片,我和其他的孩子都從雪地裏用棉袖子鏟一小撮兒雪,然後反複壓實,揉搓成一個雪球。隻有鞋匠的兒子,因袖子過短,袖口外始終露出一段白肉來,但興之所至,他竟也赤著手鑽進雪裏,誰料隻壓實了半個球,就凍得僵冷難耐,便隻有挨我們打的份兒。
大雪傾覆,勁風貫耳,我們幾個孩子踏在一條雪徑上,棉鞋在積雪中艱難拓路,臉蛋上猶如被寒風不間斷地抽著巴掌,又紅又腫,讓人甘於沉默。大家都嗬著手,外相冷峻,內中卻狂熱,匆匆趕赴下一個玩鬧場。
踏過的皚皚雪徑上留下串串沉默的黑斑,轉瞬又被白色湮沒。赤著的耳朵通紅,繼而發燙,脖子可以縮在棉衣裏,暫免於難,但僵硬的下巴卻與耳朵同病一處,雙手立即摩擦搓熱,將餘溫貼在僵冷的肌膚上,可惜效果不過是杯水車薪。剛生出的零星般的溫暖,又被大風旋即澆熄。就這樣步行了十分鍾,卻仿佛感覺走了一個小時,舉步維艱。
多數東北人的冬天有冬貯的習慣。比如貯藏白菜,室內的冰箱效用明顯不足,幫不上什麼忙,但室外寒冷的自然條件卻是得天獨厚的。在貯前,人們通常會將購置的菜株整齊平鋪在室外空曠的地方,呈矩陣狀,待幾天過後,菜株降溫並蒸發掉水分再取回。然而,這些在常人眼中的嗷嗷待宰的菜株,卻在我們充滿破壞欲的童年裏,是不可多得的玩鬧場。
我們不偷不搶,隻赤裸裸的縱容無畏與無知去身體力行的踐踏。在菜株組成的矩陣前,望著披霜帶雪的大白菜,七八個孩子立刻排成一列火車,要求勻速,要求一顆一人隻踩一腳,這樣可以最快速度踏光整個菜陣。白菜的腳踏感酥軟宜人,幾腳就能踩的稀爛,遠不是土豆那些頑固主義蔬菜可媲美的,而且還有崴腳的風險。看著狼藉在雪中的爛菜葉,便心滿意足的繼續開著火車離開,靜謐無喧的雪地,時時傳出“造反有理”的歡笑。
我不得不承認,在與冰雪耳鬢廝磨的年月裏,我們活得就像隻饑餓的蝗蟲,以盡可能打破無聊為生,在冬日大雪封門的時候自食其力的找尋精神食糧。
鞋匠的兒子忽然說一泡尿要憋不住了,嫌風雪太大,在外麵露天尿尿生怕凍壞,於是我們簇擁一處衝進了雪徑附近的破陋廁所。冒著熱氣的黃液從體內魚貫而出,歡笑的氣氛下,絲毫不顧嚴寒在逼近,液體落地即冰,我們每個人共同用身體瞄準地上的一條冰柱,悉心澆灌,這地上原有的冰柱都是大家花了幾天時間泡製而成的,而今又在為此傑作貢獻力量與生命。而當大家嬉鬧著離去時,回首望,廁所裏莫名聳立的這些個粗壯的黃色冰柱,在某日夕陽的映襯下,真真的能宛如南方的鍾乳石洞了。
雪徑一側的草地早已被大雪傾覆,一隻野貓竟從中踢翻出一隻死鳥來,滿樹蕭條枯枝的掩映下,流浪的生靈更惹人憐憫。我們也是流浪,在找到下一個樂子之前。
我們忽然興起抓了一桶油漆,在鞋匠的攤床上畫了個偌大的紅圈,用凍僵的手指在裏麵寫了一個狂草的“拆”,忽見有人跑過來,肇事者迅速溜之大吉,一邊互相歡鬧推搡著,一邊沒命的逃竄,而這其中竟也包括鞋匠的兒子。事後,他大義滅親的舉動,並沒有得到與其英勇相匹配的待遇,當街被鞋匠一頓毒打之後,就再也沒找過我們,從此了無音訊,淡出了大家充滿破壞性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