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驚悸的心,枯澀的心,猜疑的心,怨懟的心,憤怒的心,仇恨的心,殘忍的心,暴虐的心……這些心,全都淤塞著太多太多的苦。被苦主宰著的心遠離春天,遠離自由。當我們宣泄內心的苦的時候,這苦最先蜇傷的,往往是我們自己。就像那個高舉鞭子的武夫,鞭子未及落下,自己的靈魂已皮開肉綻。說到底,無非就是這樣一個道理——虐人亦即自虐,愛人亦即自愛。

●文/張麗鈞

被苦主宰著的心遠離春天,遠離自由。當我們宣泄內心的苦的時候,這苦最先蜇傷的,往往是我們自己。

一條渡船,上麵載滿了急切地想到對岸去的人。船夫撐起了竹篙,船就要離岸了。這時候,岸上有個佩刀的武夫對著船家大喊:“停船!我要過河!”

船上的客人都說:“船已開行,不可回頭。”船夫不願拂逆眾人的心,遂好生勸慰武夫道:“且耐心等下一趟吧。”但船上有個出家的師父卻說:“船離岸還不遠,為他行個方便,回頭載他吧。”船夫看說情的是一位出家人,便掉轉船頭去載那位武夫。武夫上得船來,看身邊端坐著一位出家的師父,順手拿起鞭子抽了他一下,罵道:“和尚,快起來,給我讓座!”

師父的頭被抽得淌下血來。師父揩著那血水,卻不與他分辯,默默起身,將座位讓與了他。滿船的人見此情景,煞是驚詫。大家竊竊議論,說這位禪師好心讓船夫回頭載他,實不該遭此鞭打。武夫聞聽此言,知道自己錯打了人,卻不肯認錯。

待到船靠了岸,師父一言不發,到水邊洗淨血汙。武夫看到師父如此安詳的神態舉止,愧怍頓由心生。他上前跪在水邊,懺悔地說:“師父,對不起。”師父應答道:“不要緊,外出人的心情總不太好。”

講這故事的人是這樣評價這件事的:禪師如此的涵養,來自視“眾生皆苦”的慈悲之心。在禪師看來,武夫心裏比自己苦多了。不要說座位,就是心中的清涼也想一並給他。

我坐在這個故事的邊緣長久發呆。我輕撫著自己的心,悄然自問:這裏麵,究竟有幾多的“清涼”?

和那位擁有著“沉靜的力量”的師父比起來,我是近乎饒舌的。現實的鞭子還沒有抽打到我的身上,我已經開始喋喋地傾訴抱怨了。

我不懂得有一種隱忍其實是蘊蓄力量,我不懂得有一種靜默其實是驚天的告白。我的心,有太多遠離清涼的時刻。麵對誤解,麵對辜負,麵對欺瞞,麵對傷害,我的心曾燃起痛苦仇怨的火焰,燒灼著那令我無比憎惡的醜惡,也燒灼著我自己顫抖不已的生命。

我曾天真地以為,這樣的燒灼過後,我的眼將迎來一片悅目的青蔥。但是,我錯了。我看到了火舌舔舐過的醜惡又變本加厲地朝我反撲,我也看到了自己“過火”的生命傷痕累累,不堪其苦。總能感到有一道無形的鞭影在我的頭頂羅織罪名,總是先於傷口體會到頭破血流時的無限痛楚。我漂泊的船何時靠岸?洗淨我滿頭血汙的河流又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