傣鄉物語(1 / 3)

21世紀,傳統意義上的家庭已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戰,各國競相走高的離婚率和直線上升的單身人口比率,無一不顯示著這一問題的嚴重性。一份報道稱:傳統式的婚姻在美國正在走向衰落,人口局一項新的調查首次發現,將近5580萬個家庭是在沒有婚姻的情況下形成的,已大大超過了國內家庭總數的一半。一位當代評論家在談論家庭破裂的問題時說,每一個婚姻的破裂都是一種小型文明的消亡。由此可見,“小型文明”是定義家庭最恰如其分的表述,因為一個家庭的習慣和傳統,標誌出它是獨一無二的實體,是自己獨有的文化、社會和生活方式。家庭被物質化的過程,正是家的非物質文明消亡的過程,這是現代人婚姻家庭質量下降的最根本原因之一。然而,在雲南傣鄉,我們卻看到了現代生活的另外一些形態,那些運載著民族傳統的事物和空間,總有一種力量,延續著人們對於家的美好夢想。

“美女夢工廠”

在西雙版納傣鄉,女人一懷孕,就要請村裏最好的工匠師傅打一條銀腰帶。他們希望生下來的是女兒,隻有女兒,才能讓他們開始一個造夢的工程。為了打這條銀腰帶,要融化掉做母親的一半的首飾。女兒在成長中,一直都會係著這條腰帶,沐浴著四季的花香,長成細細的腰身,美女蛇一樣的美人。在美麗的傣鄉,幾乎從來沒有人會看見一個水桶一樣的少女。她們婀娜多姿的身影,成為南方天空下不可缺少的一道風景。

銀腰帶除了束腰外,還有一個功能是保健。據說,健康的人戴的腰帶,永遠都是那麼光潔透亮。而灰暗的腰帶,則顯示女兒生病了,要趕緊醫治。在瀾滄江畔、大盈江畔、紅河上遊的嘎灑江畔,有那麼多傣族人的家園,每一個家就是一美女製造工廠。女兒出嫁前,一般都不會做太粗重的活計,一直要養到成人,出落成一個個絕代佳人,然後風風光光地嫁出去。這是一個家族的榮耀。

一個美女的身後,總有一位勤勞得像老水牛一樣的母親。為了這份榮耀,她從解下銀腰帶,成為女人,成為母親開始,仿佛就放棄了許多做女人的特權。她用一副女人的肩膀,擔負起了家庭的重擔。農田裏的全部活計、家裏的做飯洗衣,甚至到江裏挑一擔水,似乎都是她自己的事。

一個美女的消失,是從裝束的改變上開始的。她將那些繡著花紋、色彩鮮亮的新裝悄悄鎖進衣箱裏,換成灰白的筒裙,長發裹進肉色的頭帕裏。在農忙時,她甚至直接拿一塊布來,胡亂裹在身上,就風風火火地出去了。結過婚的傣女,與未婚的姑娘剛好相反,所有的裝扮仿佛都是為了進行一次對美麗的遮蔽。

伴隨著一個美女的消失,大地上另一個美女誕生了。女兒漸漸出落得亭亭玉立,像鳳凰花一樣嬌豔。她們將長發挽成髻盤在頭頂,輕盈俏麗地插著牛角梳和鮮花,一如大地上最迷人的花朵,伴著河川的綠霧,悄然綻放。很長一段時間,她們住的竹樓下,鳳尾竹的綠蔭裏,會成為一個鬥歌的擂台。

在傣族的家裏,男人是並不重要的角色。小男孩一般都要進寺院當幾年小和尚。他們信仰的是小乘佛教,主持寺院的大和尚們,比起那些*神聖的主教、方丈,更像是這片鄉土上的家庭教師。在這裏,宗教與世俗生活是如此接近,以至於,那些深奧難懂的佛經,都變成了活色生香的寓言故事。沒出過家,受過教化的男人會被認為是“生人”,一枚未熟透的果實。而熟透的男人,會變得像大地一樣寬廣沉默,他們樂於跟在美麗的女人身後,共同支撐起家園的天空。

竹樓的變遷

在雲南熱帶河穀山壩,一座竹樓就是一個家。那些看上去像玩具一樣別致的竹樓代代相傳,不知過了多少年。老竹樓在風雨中老去,新竹樓又像竹筍一樣長出來。竹樓一般分上下兩層,樓上住人,養孔雀;樓下關著牛、豬、馬、驢,喂雞鴨,堆燒柴,全在裏麵。遠遠望去,竹樓像一頂古代的宰相帽,帽緣挑起雨水,把家的溫暖護在中間。它長著四個翅膀,從哪一個角度看,都好像可以飛起來。這種源自古滇國時期的幹欄式建築,與雲南常見的鳥巢最為接近。它的每一個部件,都取材於自然,人住在裏麵,如同住在大自然寬厚的掌心裏。

人們普遍認為,傣族、景頗族愛住竹樓,是因為居住地區氣候炎熱,竹樓通風透氣,涼爽;而且,竹子滿山遍野,就地取材,以竹子為主要材料蓋樓,經濟、實用。最近,我們到地處中緬邊境的孟連縣采訪,發現當地傣族村子的竹樓已越來越少,代之而起的是外形酷似竹樓的磚樓,一種保持竹樓外形的新式住宅。

孟連縣上允角是個傣族聚居的村子,這裏已經很難看到傳統的竹樓。映入眼簾的,全是一種新式樓房。它外形還保留著傳統竹樓的風格,屋頂高高翹起,幾根樁柱,支撐起幾個各有用途的空間。和傳統竹樓一樣,樓梯設計在屋外,上樓後是一個納涼的露天陽台,這也跟傳統的竹樓結構一致。不同的是,木樓梯變成了水泥樓梯,竹篾陽台變成了水泥陽台。村民認為:這種磚樓比傳統的竹樓更好住一些,不僅美觀,而且更亮、更幹淨、更安全。

整幢房屋從樓麵到地麵要耗費不少鋼筋水泥。建樓主材變化的同時,那些相同的形狀裏麵,家的溫度和結構也悄然變化著。作為生活的重要載體之一,家不僅是衣、食、住這些需求的供應者,也是一個時代生活方式變化的刻錄機。

波葉兵是上允角村第一戶嚐試改革傳統竹樓的人家。波葉兵的女兒葉貢,以前在外地讀書,中專畢業後回鄉,是村裏的知識美女。家的變遷,是和她的成長同步的。在她長大之前,家裏的經濟來源基本上就是種糧食、種菜。而今,她姐姐已經在縣城裏擺了攤位,賣衣服、雜貨。她自己的生活,也麵臨著更多的選擇。

另一種變遷是借助現代設施,讓這個家更加傳統。葉嫩香家的樓房雖然外形與別家一致,屋內裝修卻保留了更多的傳統文化。牆的一麵設有佛堂,顯得金碧輝煌,許多擺設在老式的竹樓裏是不可能看到的。古典與現代的完美結合,你很難說它到底屬於哪一種類型。也許,正是許多現代技術的運用,才讓這個家呈現出與傣族骨子裏那些審美訴求更加適應的味道來。與此相應,葉嫩香也是一位古典美女。她的姐姐,嫁給了泰國的一位貴族,給家裏帶來了無盡榮耀。和幸運的姐姐一樣,如今葉嫩香已出落成千裏挑一的大美女,但母親並不安排她做任何工作。她的任務仿佛就是守在家裏,天天打扮得像一位小公主。她清澈的眼裏裝著期待,裝著一個美麗的愛情神話,終有一天,一位王子騎著白象路過村莊,目光穿過她家的陽台。

上允角村共有69戶人家,岩娜家還住在老房子裏。不過,他們家也開始拉石頭備料,準備蓋新樓了。老式的竹木房子被擠到村子的邊上,緊挨著稻田,像一個羞澀的灰姑娘,低著頭,孤獨地站在那兒。岩娜是位和老房子一樣灰暗、疲倦的中年女人。她說,人家都換了,剩一家不換,真的害羞。她們家的房子曾經是村裏最結實的,卻因為老大、老二都是兒子,現在小女兒才上小學,所以換房子的事就落在了別人後頭。

水泥、磚、瓦等等,這些全球通用的建築材料,在雲南大地上被廣泛采用,不過是半個世紀以來的事。如同貨幣、通訊工具這些全球化的道具,深入許多民族的日常生活,也不過才幾十年的事。但它對家的影響卻是廣泛而深遠的。現代化這台重型機器,仿佛是在一夜之間,收割走了土地上那些千姿百態的家的形態,代之以毫無個性的鋼筋水泥建築。一位外國人毫不客氣地說,瓷磚在他們那裏,是專用來修建廁所和浴池的。在中國城市和鄉村,貼著瓷磚的方形建築,蓋得到處都是,給人的感覺是公共廁所無處不在。中國人的群體無意識,在住房的變革上再次得到集中體現。隨著那些深藏祖祚根脈的老宅消失,許多地方不僅喪失了本民族的味道,甚至喪失了中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