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劄 水墨方山(1 / 2)

沒想輕諾竟重可傷人。盡管明知人生一世,若靜心若蓮,不汙不垢,淡看世間浮華,便無論身在何處,都能得見異樣風景,亦能如攜蒲團,可隨處修行。而一旦真遇難料變故,倒總會尷尬愧悔。那天再去方山,見天氣陰沉,我便恰好如此。其時離頭次上方山已整一年,偶爾說起那回的感慨,幾位友人盡皆好奇,這回便約了幾位朋友匆匆前往。時間倉促,頭天到,次日清晨便往方山,然天空陰雲密布,我誇許的永仁那“克萊因藍”式的古典天空,早無蹤影。眼見登方山觀景樓一覽滇川交界處壯偉山川的許諾已成虛言,心便堵得慌,覺得愧對友人。勉強到得觀景樓上,雲團霧絮竟在狹窄廊道上逡巡出沒,下界白茫茫一片,不僅看不到曾讓我慨歎的萬山簇擁一線金沙,就連那座樓也似在雲海上浮浮沉沉,人便頓生蹈空淩虛之畏。悻悻而下,滿心歉意,如同當眾說了一個美麗的謊。

出樓,友人安慰道,那就隨便走走。於是沿山鬆夾道的濕滑小路而行,徑直去到傳說中之諸葛營短牆遺址,麵對斷壁荊叢石壘蒼苔,轉眼便心思遼遠而至三國蜀漢,浩茫而返幽古。山野悄寂中,似聞當年於此出土的那麵銅鼓之轟響,方將剛才那些愧疚,驅走了大半,心卻仍有戚戚焉。

當地朋友說,從那裏到活佛寺已不甚遠,遂徒步前往,未數百步即到。雲霧愈濃。山道愈潮。及至近處,方見深紅山門緊閉,進去不得。而原先在寺外可見的那座佛塔,也早成了一縷淡淡影子。我心不甘,乃輕叩山門,嘭嘭聲空靈回蕩,竟無人應。良久,才聽吱呀一聲,山門應聲而開,一中年女尼,著絨衣絨帽,雙手合十立於門後,一臉驚喜道:天陰,沒想諸位來得這麼早,得罪!即進。見佛堂亦未開門。問因何故,答曰:今年雨多霧濃,怕濕氣太重,浸壞佛像,故每遇雨天,便推遲至日出霧散,才開門。記得前次來此拜謁,見到的是另一位女尼,卻不見。稍事侃談,知此位女尼來自杭州靈隱寺一帶,此番雲遊至方山方才月餘。

別過女尼,再去靜德寺。據雲,昔日方山,有大小寺院數座。由蜀地峨眉山入滇之雲遊僧人,皆先至此山修行若幹時日,才轉往雞足山、蒼山諸地。其時之方山,乃佛教聖地,香火繁盛,僧人雲集,極盡佛事盛隆。然曆經兵燹之創、“*”之劫、地震之毀,如今僅存靜德寺、活佛寺、觀音寺幾處,且皆近十餘年才得修複重建。眾人聞之,不免又一番感歎唏噓。

透過密密雲霧,遠睹靜德寺,見山門大敞,一條小徑深不見尾,沒於濃霧之中;然其後紅牆玄瓦,翹角飛簷,倒隱約可見。拾級而上,就見如堵雲霧中,竟有大團濃墨般樹影布於半空,遠處幾團樹影卻淡若輕墨,濃淡相間,層疊相映,儼然巨幅水墨,自然天成,意韻磅礴亦深幽,令人神清氣爽,大開眼界。幾位畫家書家便連聲讚歎,久久凝視,不願離去。

也是,我上方山多次,哪見過這般清雅景致?倘以水墨畫論,那無疑是大師級作品,主以黑、白,其間夾以多重深深淺淺的灰,便成曠世絕作,足令天下藝術學徒頂禮膜拜,可望而不可即,直至羞愧無言。再走,見濕滑小路之青石板上綠苔蒼然,或星散點布於幽青石級,恍若大師隨心揮灑;或成片成氈,滿敷於深褐路邊,似同藝者之精雅點染,無不讓人靜心而觀,凝神傾聽。一路行至大雄寶殿前,竟未遇一遊人、未聞一凡音。塵世已恍若隔世,連梵界之暮鼓晨鍾也已成過往,能聽到的,唯大自然自身均勻沉厚的呼吸。如此神奇的寧靜,此生哪享用過?因想,上蒼或總會變著法子給人以意外驚喜,再一想,又錯了。

此刻,那一座水墨方山,豈為取悅幾個凡夫俗子?且不說那座億萬年前由大地運動造就的方山,早已凝聚了天地日月之精華,終將一座大山煉成了外方而內圓的真身,即便那些幾建幾毀的僧舍,雖非秦磚漢瓦,倒也氣韻深幽。而那一株株老樹,少則三五百歲,多則七八百歲,甚或上千歲,亦早已閱盡世事,悟透風雲。它們的創造,隻為回報養育它們的日月大地,豈為取悅俗人?卻猶自謙恭。不見那株特立獨行的老樹,主幹雖早已光禿枯槁,卻從半腰上生出一個枝杈,托起一團雲朵般的翠碧,恰似一位飽學之士,謙恭地垂著自己的頭。麵對那位謙謙大師,一個滿身紅塵者,便再有名氣,哪還敢高聲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