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筆 山川仁德(1 / 2)

方山觀景樓

人眼太低,目光太短,山川形勝非登高遠望不可領略。那個秋日,噌噌噌才登上方山觀景樓,剛勁山風便揉亂一頭白發,亦吹皺我滿懷心緒。極目四望,天地簇新:雲天瓦藍碧澄,雲絮如絲如縷,瀟灑如張旭的狂草寫意;橫斷山群峰拍浪,無論蒼翠焦禿,怎麼都叫人心疼;遠處山腳,金沙江似一彎小小江流逶迤而去,不見所來,亦不見所終——早年常去那一帶江流尋遊,深知看似潛隱而行的江流,其實倒有一種驚人的恣肆浩蕩。頓時記起今夏出行湘鄂,崔顥的黃鶴樓上,已難見浩瀚江波,範仲淹的嶽陽樓前,亦看不到蒼茫洞庭。不意在這滇川交界的僻遠方山,竟有一片寂寞靜美的風景:晴空通透,視野闊大,江、山、雲、樹,盡在它懷中——它古名苴卻,乃中國名硯苴卻硯的原產地。

而眼前唯有靜默。麵對大地山川那片荒涼的美麗輝煌的寂寞,腦子裏一時雲霧蒸騰、萬念潮湧,人卻於刹那間縮成小小一團。幸運在比起身在凡塵時的無端膨脹,反倒自覺密實了許多,有了些分量。想開口,一時還真不知此時能說些什麼做些什麼,隻能默默地靜悟。

滇川交界處,群山簇擁,金沙蜿蜒,天地雄闊

何謂方山?一座山取名如斯,最初或出於遠睹時那四棱四角的方正外形。而華夏名山林立,不唯泰山、華山、黃山,連近處的蒼山、玉龍雪山等等,盡皆以意命名,何以唯方山以形名之?是古人詞窮無以命名,還是今人笨到未解其意?細斟那兩天行程,總覺以一個“方”字命名之無名山峰,絕非僅指外形,何況其外方,未必不是內圓。中國典籍中所謂“方”,常意指其浩大,品端,行正。而《易·坤卦》有雲:地體安靜,是其方也。《周禮·冬官考工記》稱:圜者中規,方者中矩。《淮南子·天文訓》更說,天道曰圓,地道曰方。足見“方”,猶“道”也。如此一想,方山便是一座“道山”,有大道深藏其中。而此“道”非道家之道,卻是“大道之行”的道了。細斟至此,便喟然深歎:山川大地何曾錯過?錯的總是我們,該負罪的,也總是我們這些大地山川養育的子民。

“風流不在談鋒勝,袖手無言味最長。”天地無言,山川無言,卻從來都既是我族生息繁衍的胞衣之地,也是人生循循善誘的良師益友。山川以其靜默呈現天地之大美,有情無言,有愛無聲,有理無爭,有學無顯,那靜默其實既非落寞,亦非荒寂,倒在顯出別一種令人震撼的偉力。

說起來,友人明峰約我去永仁走走時,我還真弄不清永仁竟在何處,有何可看。那名字陌生。慌忙查看資料,乃知永仁位於滇川交界處,乃為滇地之北大門,秦漢時南方絲路入滇頭一關,煌煌大唐與南詔、大理交接爭鬥之要衝。其名乃由所轄之永定、仁和兩處地名連綴而成;早先地域甚大,後為支援攀枝花建設,一紙公文,生生將所轄一半山河之仁和劃入別家,如今倒成了滇地一個小縣,唯沿用舊名。便心生怪異:大地山川若有痛感,那生生的割裂,是否留有傷疤?而“仁”既已劃歸別家,“永仁”一名還名副其實麼?懸念在心,於是答應去!何況我篤信,在每個陌生的遠方,都有生命的天堂。一去果然。方知方山下的金沙江,乃蜀漢時諸葛亮南征渡瀘之處,至今古渡猶存;而漫山荒草荊叢中,短牆塹壕營盤殘垣仍依稀可見,乃諸葛亮屯兵之處;穿行於“諸葛亮小道”那崎嶇小徑,不時便見有石壁怒聳雲天,籐瀑飛掛接地;且隨處赫然可見深深淺淺的馬蹄坑,盛滿了歲月的塵埃曆史的滄桑,叫人為之一歎!

去前友人曾告,這裏有風景,隻是沒什麼文化。錯矣!當今許多地方熬不住“沒文化”的痛苦,動輒憑想象生造、亂造所謂“文化”,反倒忘了文化就藏於他們的生存之地。所謂文化,不過是生產方式與生活方式的總和,自然的、生產的、生存的、生命的文化,斑駁雜陳,無處不在;真沒“文化”的地方並不存在。就說永仁,文化何止於那座方山?匆匆幾天行程,先去看了一片萬畝鬆林,鬱鬱蒼蒼,雲氣出入,讓人感慨“才是世間凡俗子,轉身雲天望瑤台”。旋即去到老邁的中河古鎮,眼下半條長街雖已人煙稀少,卻仍能想見當年蜀身毒道入滇後越嶲道上的繁盛鬧熱。張騫在西域所見之筇杖竹布,或曾在這裏停留。李宓率軍往攻大理時,或曾在此駐紮?一座夏家老宅,當初靠外運鄰縣白鹽井之鹽巴發跡,竟簷飛窗秀,苔色深碧,不知藏著多少世事風雲人生坎坷。而此後看到的幾方新老苴卻硯,幾位彝家繡娘千針萬線織出的錦繡,一個個養蠶山村繅出的晶瑩絲縷,聽到的彝族老畢摩吟唱的《梅葛》長調,山村婦女即興演唱的民間小調,不唯叫人稱奇,更知這偏遠山鄉文脈之悠遠深厚,恰如方方古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