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穀,這是我和我的許多文學同輩人的命運。
其實,每個人都有走進命運低穀的時候,從八字來說,運交華蓋是常事,流年不利是難免的。在詩人眼裏,叫做“月有陰晴圓缺”。老百姓的話,叫做“人有旦夕禍福”。但浮沉跌宕的幅度,達到碧落黃泉的地步,而且穀底是無止境地延伸下去,永遠走不到頭,好像也隻有我和我的同輩人,才能享受到的這種時代的“寵遇”了。幸歟?不幸歟?也就不去說它了。反正二十多年的低穀,在人類史上,也比較罕見。有的人,永遠走不出低穀,固然是悲劇;最後走出低穀的人,難道就是喜劇麼?我看也未必。
因為,無論怎樣豁達,人的生命總是有限的,是陪不起從事這種殘酷的遊戲的。想到這些一生中最好的歲月,就這樣虛度過去,不大容易笑得起來。
我的名字,是我的外祖父起的。
這個名字中的一個“文”字,後來,應驗了我的一輩子,我越來越覺得其不可取了,中國人講究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也就隻好將就了。
那是一位捧著水煙袋,在農村裏教私塾的冬烘老先生,煞費苦心擬就的。老式的中國名字,隻有一個字是屬於你的。其它兩個,一個屬於你家族共有的,另一個,是你同輩兄弟姐妹共有的。我的外祖父為我起的名字,絕不表明他預見到我將來會以寫小說謀生糊口,但是,在他心目裏,這個“文”字,是個挺好的字眼。
其實,大謬而特謬矣!在中國,自從倉頡造字以來,文和文人,走運者並不多的。
那是一九三零年,上海。
我出生的日期為農曆的八月二十四。
那一年是民國十九年,我的原籍江蘇鹽城,洪水泛濫,水深數丈,累月不下,淹死餓死的人不計其數。一九四二年,太平洋戰爭爆發,日本鬼子進入上海租界,我因逃難,回到老家,鄉親父老回憶起我出生那年的這場水災,仍談洪色變。
那是塊窮地方,至今猶是。即使不發生災荒的話,也未見得豐衣足食,更何況天災人禍,便跑到上海灘來混飯吃。“江北人”
被上海原住民看不起,和現在發達國家看不起中國人一樣,就因為窮。而由於窮,惟有靠打工、賣苦力,從事低賤職業謀生。據說舊時上海拉黃包車的,以我家鄉人為多。
我祖先拉沒拉過,已湮沒無考。但到我父輩這一代,也還不過是小市民一類。盡管努力以為不是,穿長衫,而不穿短打,想辦法使人認為是家境不錯,但骨子裏,或者別人眼裏,仍是小市民,是無疑的。
不過,他們都是些善良老實的小市民。善良老實,幾與懦弱同義,我之缺乏一種抗爭的意識,大概就是胎裏帶的毛病了。
我一直在研究我自己和別人身上的小市民心態。
這些特殊層麵的人群,很難用經濟的,階級分析的觀點來認識。大城市裏的小市民,既是一股湧動的力量,也是一種可怕的墮性。每一個細胞都有逃逸出這個整體的企圖,無法實現以後,也能迅速找到樂在其中的理由。會對比他強的人嫉妒得心癢難禁,也會對比他不如的人,奚落恥笑而獲得慰藉。這等人,永不滿足又永遠滿足,有吞吃一頭大象的欲望,而無捉拿一隻耗子的決心。拜金主義和對權勢的懾服,使得某一部分神經特別發達,但對庸俗,卑劣,墮落和無恥,又往往顯得麻木和習以為常。一個個活得既開心,也不開心,似乎痛苦,又並不十分痛苦。
這就是我認識的那些弄堂裏的芸芸眾生的上海。不過,這種小市民習氣,如今,並不局限於那些弄堂裏。
我在那裏讀到了高中二年級,便考到南京去讀戲劇編劇專業了。
記不起是哪位哲人說過的話了,“文學是我的理想國”,在那樣一個小市民的氛圍裏,我並不清高,但多少希望有一些清高,於是,書籍是惟一的可以逃避現實的去處。
我感謝那時有許許多多的書,也感謝那時沒有許許多多的“敬惜字紙”的勸善者,諄諄教導你應看什麼書,和不應看什麼書。
隨後,便是一九四九年。
那時,在這座國立的戲劇專科學校裏,已是風雨飄搖,人心思變,根本念不下莎士比亞和易卜生了。這或許是我至今想寫戲而寫不了的原因,也大概是我小說中某些戲劇化弊端的根由。
文學性格和人的秉性一樣,也難改。另外,一個作家應該明白你的讀者的口味。你為你的讀者寫,隻要他們看你的書,買你的書,就行了唄!
當然,這有點護短,但文無定法,何必一定要合乎什麼規範呢?我覺得這樣寫舒服,別人說長道短,幹嗎要往心裏去呢?
所以,我從來不相信一個人說我作品好就好,一個人說我作品壞就壞的。即使所有的“評論家”都搖頭的作品,我也抱去他媽的態度。寫文章本來不易,還要抬頭看這看那的臉色,實在太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