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我的第二本書《沒有紐扣的紅襯衫》的設計也是請了父親,他在那本書上傾注的心血勝過了第一本。但或許當時的我太年輕了吧,出版社對那裝幀的規格一減再減。他們不僅去掉了環襯和折口,最後連扉頁的設計也取消了,隻在普通的印書紙上戳了一行黑鉛字算作扉頁,封麵的顏色也隨意進行了更改。這件事很使父親不高興了一陣,致使我接到新書後,他連樣本也沒有留。我還是認真地分著等級,父親在一旁說我是“骨頭裏挑雞蛋”。他決心要挽回這次的“影響”,主動要為我設計第三本書《鐵凝小說集》。

《鐵凝小說集》的出版得助於花山出版社的慷慨,讓他不必考慮成本,使他一舉用了五個顏色,最後還力爭把平裝變成軟精裝。正好這書的印刷廠就在我們所住的城市,封麵印製時,他每天都去工廠和工人師傅一起調色,研究“壓板”的次序。這本書終於使他實現了自己的諾言,父親若是個書籍裝幀家,也許該通過這本書走紅了。但我還是認出了這書在做工上的不足,那便是書脊的不規矩。過多的糨糊把軟精裝用的白板紙浸粘得起了許多坑窪。我埋怨父親為什麼不把好這最後一關,父親說:“莫非我還能去死盯著幾個女工粘書?”後來這本書被選送香港國際書展,我還隨著它參加了在奧斯陸舉行的第二屆國際女作家書展。在奧斯陸大學的展廳裏,我還是隻盯住書脊上那幾個坑窪,想著那裏有過多的糨糊,甚至發言時都變得語無倫次起來。我多麼願意它不帶這坑窪,和我一起站在這大廳裏。是地球人創造了書,又是書帶著地球人去世界各地聚會,它原本要比人堂皇得多才是。

我的第四本、第五本、第六本、第七本書出版時,父親沒再參與它們的裝幀設計。一來他正專心於他的水粉畫,二來他總說:“照理,大夫是不能為自己的親人開藥方的。”他還說這又好比種樹,有時你以為你種的是梨樹,收獲的卻是一筐幹棗。顯然他對前幾次的遺憾還耿耿於懷。

直到不久前我的第八本書《玫瑰門》出版時,我問父親還有沒有興趣設計,他才又躍躍欲試了。我征求作家出版社的意見,社方說,這本被收入該社當代小說文庫的書,有個統一格式,社方請的裝幀家也有固定人選。父親才打消了此念。我隻請韓羽作了四幀插圖,韓羽很高興地接受下來。他送來插圖時還詳盡地向我交待了對這四幀插頁的要求:線描下麵要襯以淡色,每圖下方要配有書中的文字一段,連圖下鉛字的號數他都有明確要求。後來這本書沒有如期出來,據該書責編對我說,成書時插圖沒有印上底色,再送工廠改印耽誤了一個月的時間。當我將此事告訴韓羽時,他竟毫不客氣地說,責編是對的,就得這樣堅持。

《玫瑰門》的設計者極認真,但我還是趁在作家出版社開該書的討論會之機,不忘從會場溜出來找到美編去挑剔些什麼。一位謙遜的美編認真地聽我“白話”,後來我發現我的種種挑剔都被美編接受下來。

我用便車從作家出版社拉回了我購得的《玫瑰門》,第一件事還是打開所有的書包進行分揀。分揀著,又暗算著應該分送的友人。我覺得應該最先選出一本送給韓羽吧,我們同住一個城市,他又是我請的插圖作者。同我前幾本書的做工相比,《玫瑰門》應該是一等品居多的,但我惟獨選不出一本要送韓羽的書。

韓羽來了,我還是把一本精選出的書托給他。他戴起我父親的花鏡左看右看,父親在一旁攛掇著淨說這書的好話。韓羽到底稱讚了這書,但我總覺得這稱讚是有保留的。

我覺得韓羽的保留也有道理。人既然能發現太陽上的黑斑,既然再賢惠的妻子,也隻有最愛她的丈夫才可能發現她身上的一絲不賢惠,那麼一個對書的橫加挑剔者,是不會承認天下竟還存有完美無瑕的書的吧。中國不是有句俗話嗎:說好是閑人。我也早已後悔起在眾多的書中為什麼單挑了這本。

也許我總在挑揀的本不是書吧,那實在是一種心理的挑揀,自己挑揀著自己的心理。隻因為書原本應該比人更堂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