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豐子愷先生沒看見我在台北的德國館子吃蝦的吃相兒,那可是在吞食動物啊。也幸好我自以為讀懂了《護生畫集》,便不再為此心虛。遊走在豐子愷為讀者創造的充滿人道主義關懷的情境之中,我格外想要護好自己的心。

——《護心之心》

在我童年和少年的閱讀記憶裏,小人書和帶插圖的小說占有很重要的位置。比方六十年代看賀友直先生繪製的連環畫《山鄉巨變》,有一個名叫亭麵糊的中間人物與人喝酒,畫麵上兩人圍一張破方桌,桌中央一碟下酒菜。那碟中的菜不過是賀友直先生隨意畫出的一些不規則的塊狀東西,卻叫我覺得特別香,引起我格外強烈的食欲。這可笑的感覺一方麵基於那個物質匱乏的年代;另一方麵由於我對“吃”的特別敏感,因而忽略了賀友直先生在連環畫創作上的藝術造詣本身。但不管怎樣,連環畫《山鄉巨變》已被我牢記在心了。又比如少年時讀前蘇聯很多帶插圖的驚險小說,覺得正是那些畫得很“帥”的插圖幫了我和小說的忙,使我能夠更加身臨其境,對特務和“好人”有了如看電影般的直接認識,也使小說變得更加生動而有光彩。

我第一次讀孫犁先生的中篇小說《鐵木前傳》是在二十歲以前。這部四萬五千字的小說,在一九五九年被新成立的百花文藝出版社以帶彩色插圖的單行本出版,且分精裝和平裝兩種版本,這在當時是很高的規格了。我讀的是平裝單行本,當時除了被孫犁先生的敘述所打動,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便是畫家張德育為《鐵木前傳》所作的幾幅插圖。其中那幅小滿兒坐在炕上一手托碗喝水的插圖,尤其讓我難忘。

小滿兒是《鐵木前傳》裏的一個重要女性,我一直覺得她是孫犁先生筆下最富人性光彩的女性形象。單用豔麗、風騷不能概括她,單用狡黠、虛榮不能概括她,單用熱烈、純真更不能概括她,因為她似乎是上述這種種形容詞的混合體,而作家在表現她時也用了十分複雜的混合情感。畫中的小滿兒,在深夜來到住在她家的幹部屋裏,倚坐在炕上毫不扭捏地讓幹部給她倒一碗水。深夜的男女單獨相處,村人對她的種種傳聞,使幹部對她心生警惕。然而她落落大方地與幹部閑聊,探討怎樣才能了解人的內心。這時她的眼光甚至是純淨的,沒有挑逗的意味,雖然在這個晚上她美豔無比,頭上那方印著牡丹花的手巾,那朵恰巧對在額前的牡丹花給她籠罩上一層神秘而又孤傲的色彩,使人想到,在輕佻和隨便的背後,這女人的情感深處也有著諸多的艱難和痛苦。在這插圖的下方,有一行小說中的文字:“了解一個人是困難的,至少現在,他就不能完全猜出這位女人的心情。”

張德育先生頗具深意地選擇並刻畫出孫犁先生賦予小滿兒的一言難盡的深意,他作於上世紀五十年代的這幅插圖的藝術價值並不亞於孫犁先生這部小說本身。我一向覺得,中國畫和油畫相比,後者在表現人物的深度上顯然遠遠優於前者。但張德育先生的插圖,用看似簡單的中國筆墨,準確、傳神地表現出一個文學人物的血肉和她洋溢著別樣魅力的複雜性格,實在讓人敬佩。中國至今無人能在這個方麵超越張德育這幾幀國畫插圖的高度,他自己也未能再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