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漢永平七年,正月二十四。方過了元宵節不足十日,正是料峭欺人的時節。
去年開始太後的病便反複發作,當今聖上仁孝,下令正月十五點燈做法為太後祈福。但說到底人的壽命,總會有油盡燈枯的時候,宮中上下皆知,就是這一兩日的事情了。是以雖然還在正月裏,宮中卻無半點喜慶熱鬧的氣氛。
北風驟起,吹得宮中的婢子緊了緊衣裳,一行人垂目頷首的從西宮門前過,婢子中排在末尾的一個年紀輕些,進宮不久,眼睛裏什麼都透著新鮮,偷偷的四下張望,不經意看到北風卷起初雪,吹入太後宮中,小婢子揉揉眼睛,心裏暗自琢磨著:方才飄起的雪好像化成了個人形。小婢子步子間踟躕了半分,正要仔細端詳,卻是一點痕跡都沒有。
她轉念想想大概是這幾日在太後宮裏伺候著,緊張過度才平白生出些幻覺。她晃晃腦袋,正要快步趕上。
忽聞太後宮內傳來陣陣淒涼的哭叫聲,年長的婢子瞬間反應過來,頓了步子搶地跪下,方才愣神的小婢子也隨著其他人錯錯落落的跪了一地。
太後崩逝了。
太後塌前恭恭敬敬的跪了幾排人,神色愴然。按照漢禮,人剛死的時候,要有人高喊他的名字,名為招魂。方才一聲竭過一聲的喊完了,太後還是沒有醒來,於禮而言這人便是真的去世了。
這俯跪櫛比的人群間,有個著素服的男子負手而立。他著裝與旁人不同,高領遮著半張臉,領間還垂著一條過腰長巾,頭戴一頂高約尺餘的帽子,帽子前還綴著些紋飾。他神情溫和,等到這招魂的禮畢,男子信步向太後的床榻邊走去。
這滿堂的人,竟然沒有一個能看得到他。
男子抬手整了整過膝的長袖子,雙手虎口相交,此間幻化出一道笏板,板上清楚的記錄著生卒時辰與名姓。他左手執笏板,右手一垂,閉目念訣,指尖似有微光,方才理好的袖子掩著微光剛剛滑落下來。從袖口便蜿蜒出一道鐵鏈,如盤蛇墜在地上。
這男子正是閻君座下白無常,而他右手所牽得便是鎖魂鏈。此番來人間是按照笏板的指示,將這太後的魂魄帶回地府往生的。笏板上寫得分明,床榻上這位老人姓陰,名麗華,南陽郡新野縣人,乃東漢開國皇帝劉秀之妻。
白無常右臂一揮,盤蛇狀的鎖魂鏈如緞帶般輕盈的揚起,眼看鐵鏈尾部就要落到屍身的頭部,肉身中忽然分離出半透明狀的魂魄伸手攥住鐵鏈,手腕鬥轉,揚起的鐵鏈蜿蜒著纏上半個手臂。白無常撤步一牽,那太後肉身中竟生生拉出一個魂魄。魂魄在空中翻了個跟頭,越過跪在地上的眾人,垂腿坐在門口的屏風上。
白無常剛剛所使的是地府鬼差常用的牽魂術,就是將魂魄從已死的肉身中拉出來。隻是這太後已過花甲之年,垂垂老矣的肉身中扯出的魂魄卻看似桃李年華,姿容秀麗,更何況一個久居深宮的婦人,方才一躍而起的身手倒還算伶俐,白無常看著確實有些意外。
白無常在地府供職幾百年,尋常鬼差見了都要尊一聲大人。但他素性謙和,行事全無架子。他見陰麗華坐在屏風上,抬手看看被鎖鏈捆著的右臂,神情很是從容,便躬身拜了拜。
“小生白無常,來請姑娘的魂魄回地府,方才見尊駕遲遲不現身才用了牽魂術,望姑娘體量。”
陰麗華方覺好笑,早年聽的話本,白無常可不是如此咬文嚼字的書生模樣,她陽壽已盡本無意在肉身中多做糾纏,但實在是有感親人哀慟,稍作徘徊罷了。而且真是多年沒人稱呼她姑娘了,聽著倒覺得新鮮。見這無常如此客氣,陰麗華翻身從屏風上下來。
“先生哪裏的話,既然我陽壽已盡,這就隨先生去了便是。”
白無常神色如常,心中卻也覺得有趣,他在地府供職多年,大大小小的魂魄也見過不少,早年奉命來帶魂魄,總要再三好言相勸,這魂魄才肯行個方便,不情不願的隨他赴黃泉。遇到耍起潑皮無賴的,好話壞話說盡就是抱著床柱子不肯離開的,還有指天唾地賭咒說自己與哪路神仙結拜了的,白無常都要大費一番功夫。並非他法力有限,無法強帶魂魄回去,隻是強逼這魂魄回地府總要再生出些因果,平白結下這種勞什子於白無常修行無益,所以他才一再謹慎行事。先前陰麗華遲遲不肯從肉身中脫離,白無常還當又遇到一個難相與的主,才用了這牽魂術,沒想到這魂魄出來倒是好說話的多,想必生前也是個恣意灑脫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