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雲壓城,寒風中透著血腥的氣息。我透過血汙,俯視著城頭之下零星走過的百姓,他們大多破衣爛衫,麵上帶著和天氣一樣蕭索的神氣。他們中沒有人肯抬一下頭,看一眼我高懸的頭顱。
他們是不在乎的,不在乎我的死。
我是元君曜,大肇的皇帝。我二十二歲那年登基,到現在已經十餘年了。這十餘年裏,我一直以為我自己是一個好皇帝,至少,我一直在為維護這個國家的南北統一做著努力。直到我的敵人砍下了我的頭顱,我才發現禍事是起於蕭牆之內。
我早已死去,身首異處,卻不知為什麼一直能看到眼前的一切。在北國初冬的寒冷中,我看到比天氣更冷的,是人心。
此地甚好!極目望去,向宮城,可以看到摘星閣那直插雲霄的飛簷,在蒼茫的天際上,投下一道尖銳的剪影。那裏是我的心痛之所在。愛之所忠,唯情而已。
現在,我的頭顱之下,是各種各樣的表情,但沒有哪一種比廣泛的漠視更刺傷的我心。
我至今方悔悟,我走到今天這一步,是我自己作的孽。可我什麼也做不了,隻能看著,連唯一的期望也不能說出口——我希望看到一滴眼淚,一滴為我而流的眼淚。一代帝王的希望,一下子變得如此卑微。
他們原本說要讓我暴屍旬日,今天已經是第十一日了,可他們似乎早把我忘記了。
我想,不會有人來為我收屍,更不會有人為我流淚。
這才是我的悲哀:早已眾叛親離,而我自己還不知道。
這幾天我想了很多,他們在遺忘我,我卻忘不了他們。到了現在,我才真正看明白,這就是被全天下拋棄的痛苦。
我是個昏君沒有人在乎。因為在所有人眼中,我元君曜也從沒有在乎過他們。我的眼裏隻有我的淑妃馮嫣兒,為了她,我對不起天下人。
當然,馮嫣兒是不會為我流哪怕一滴眼淚的。因為,是她親手把一杯鉤吻端到我的麵前。
鉤吻是毒酒,喝下去會肚腸盡爛。我隻喝了一口,便痛得彎下腰去。
淑妃笑著,她的笑容一如以往的明媚。她說,這酒正合適於我。那一刻我的心與肝腸絞在一起。
她知道我已經無力去提起我的劍,所以在我麵前不用再裝下去。
“你快點,”她催促我,像是以往和我撒嬌的模樣,“我還急著出宮呢,我爹為我新打造了一張拔步螺鈿床,我得快點去看看。”她看我因疼痛縮成一團,還嫌我死得慢耽擱了她的好事。
而我,曾一直那麼愛她!
她這麼說的時候,她父親的學生,那個她帶進宮來的李逸,當著我的麵,把她摟進了懷裏,“好狠!”他說。
淑妃咯咯地笑著,推了他一把。
而李逸的另一隻手上,提著一把打算殺我的刀。他是我新封的禁衛的統領,是淑妃引薦給我的人。
人人都說我元君曜刻薄少恩,他們說的也許是對的。我多疑不信任眾臣,不信任百姓。尤其不信任那些新近歸附的南人。可我信任我愛的淑妃,一點也沒有懷疑過她
就算我那統一了天下的父皇,在臨死前一再叮囑我,要對這個剛統一王朝的百姓寬柔並濟,要對南北的眾臣一視同仁。我也是一隻耳朵進,一隻耳朵出。所以到我死的那一天,連一個為我說話的人也沒有,更不要說為我出力,為我流淚。
我對不起他們。
可我對淑妃,卻是巴心巴肺的好。
淑妃長得漂亮自不必說,我第一眼看到她就喜歡得緊。那時我還隻是王子,為了得到她,我花了許多的心思,打敗了其它幾個兄弟。得到她,比得到天下還難。
她的美精致如細瓷,光潔如玉潤。我一直把她小心的捧在手心裏。她的一顰一笑都讓我隨之心顫。我傻傻的愛過她,她的需要,我從來沒有想過違拗。馮嫣兒善舞,我便為她起了摘星閣,我那意思,她便是想想要天上的星星,我也會想辦法去摘給她。看她如嫡仙般在高閣上舒起廣袖。我神魂顛倒,從沒想過她的笑臉下,正藏著對我食肉侵皮的狠心。
那時的她,時常在我麵前撒嬌落淚,每一滴淚珠都好像砸我的心尖上一般。
我是這麼喜歡她!我一當上皇帝,就想把她立為皇後,可大肇的規矩,皇後必需有子這一條卻難住了我。馮嫣兒一直沒有為我生出個一男半女。
就算這樣,馮嫣兒也是我後宮地位最高的女人。有了她一個淑妃,我再也不把妃位封給其它女人,這樣才能讓她在後宮,就和當了皇後一樣。
別人都說君王無情,我卻發了誓要讓她三千寵愛集於一身。我夜夜與她歡好,恨不得與她合為一身,心肝二字來形容她真正是再貼切不過。我與她海誓山盟,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許了她生生世世永不分離,生同床,死同穴,我曾以為她會和我埋在一起。可如今,隻有我的人頭掛在這裏。